胡义成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发展与政策研究中心,西安 710065)
百余年来,中国人对马克思实践观上述四条内容的全面理解和把握,表现为一个相当曲折的过程,不仅将马克思本人的不同表述分置各处,归纳不一、侧重不一,甚至出现了《资本论》全盘否定市场经济那样的失误,诱使人们对马克思实践观产生各种各样的误解,而且因为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屡经革命和建设的曲折与失误,最终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决议后才对之有较全面完整的理解和把握。下面将简略回顾中共理解和把握马克思实践观的若干关节点,并总结相关哲学教训。
如前述,《提纲》思路中所谓的“实践标准”,应该就是指生产方式产生的结果即社会生产力发展状况,才是最终检验社会意识形态、社会体制和政策等上层建筑是否具有真理性的唯一标准。它应该不是指个体意见的真理性要由个体行为的结果如何来验证。否则,小偷偷窃的计划如屡屡得逞,便有资格成为“真理”。在当年真理标准讨论中被读者提出的这一诘难,是对传统“非生产力标准”的“实践标准”的致命一击。
马克思在以实践观点透视社会发展时多次指出:生产力是人们物质实践活动的结果,“是一种既得的力量,以往活动的产物”,“是人们实践能力的结果”[1]321。因此,生产力标准就是把人们物质实践活动的结果作为尺度,把人们实践能力的结果作为标准。这不仅使实践标准具有现实历史性,而且从根本上坚持了实践标准的唯物史观基础和方向。旧唯物主义之所以在历史观上陷入唯心主义,从根本上说,就是由于他们不了解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的历史价值,把生产劳动实践排除在认识论之外,“这样,就把人对自然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了,因而造成了自然界和历史之间的对立”[2]44,使“小偷真理论”有机可乘。在特定的意义上可以说,当代中国实践唯心主义与实践唯物主义的首要区别,集中体现在是否承认检验真理的生产力标准。
日本学者永野英身曾说,毛泽东“终生将社会主义看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人们的意识问题。这件事意味着他拒绝以马克思主义的生产力论为背景的历史必然论”[3]162。这一论断政治偏颇大,不足为凭,但用它涵盖毛泽东晚年的某些理论失误,则有相当道理。晚年毛泽东“有一个重大的缺点,就是忽视发展社会生产力”[4]103。中共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展开,其高扬“生产力标准”之旗帜,可以说,这是从根本理论的层面上对“文化大革命”和长期“左”的错误在哲学实践观上的拨乱反正。问题在于,时至今日,中国哲学界对 “生产力标准”在恢复马克思实践哲学方面的理论作用,评价基本缺位。生产力标准就是实践标准的具体化或社会展开这一命题,并未完全确立。在当年的“生产力标准”讨论中,很有影响且获得了许多哲学论者赞同的一种看法是:实践标准说的只是“认识是否具有真理性,是认识的真假问题”;而生产力标准说的则是“实践是否具有真理性,是行为善恶的问题”。因之生产力标准与实践标准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5]103。按照这种见解,生产力标准就仅仅成了价值标准,而难以成为真理标准。这显然偏颇。作为人类社会实践的结果,生产力标准是价值尺度,也是真理标准,“一身兼二任”,我们为什么要把它仅仅界定为价值标准呢?
检视古今哲学史,则发现提倡真理的实践标准的派别,不仅有马克思哲学,而且还有中国“颜元实践论”和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等。列宁就讲过,实用主义“认为实践是唯一的标准”[6]349。毛泽东主席后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于1954年明确提出:“对实用主义所说的实用和效果,和我们所说的大体同样的名词,还需加以比较说明,因为一般人对这些还是混淆不清的”[7]487。这一史实也表明,至少在1 9 54年之前发表的毛泽东哲学著作,尚未在理论形态上明确系统地讲清楚自己的“实践标准”究指何物。可以认为,这是力主“实践标准”的毛泽东主席晚年何以批评体现生产力标准的“猫论”,走上极“左”乃至“文革”之路的哲学要害所在。
在当代中国,任何哲学理论上的含混或缺失,都会被社会生活发展的实际进程“放大”出来。当“实践标准”标示的毛泽东“实践哲学”在中国普及时,离开生产力标准的姓“资”姓“社”、姓“公”姓“私”的问题长期困扰人们,以及在面对市场经济时的伦理尺度优先,“文革”的浩劫,等等,在一定意义上,也都是历史老人对毛泽东“实践哲学”所存在的实际上的理论含混及缺漏的“放大”。如前所述,毛泽东所讲的“实践”,主要是指被古人称为“行”的个人实践,“颜元实践论”的味道很浓;其晚年的“实践标准”,实际上倾向于一种个人标准。正是从他的这种个人标准出发,他反对市场经济,批判邓小平同志的“猫论”,要打倒所谓“走资派”,等等。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邓小平同志提倡“生产力标准”,中国主流哲学家无人敢说“生产力标准”就是“实践标准”的具体化、历史化或其必然归宿。因此,要坚持唯物史观框架内的实践唯物主义,指导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首先注目于生产力的进步,不要为那些离开生产力的抽象的姓“资”姓“社”、姓“公”姓“私”问题所困惑,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势必历史地和理论地指向生产力哲学,并最终升华为以人为本的中国特色人道主义。
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敏锐、成功地完成了把毛式“实践哲学”历史地和理论地上升为“生产力哲学”的任务,无疑是对中国马克思实践哲学的推进。当然,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实践又把生产力哲学升华为“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这才是对马克思《提纲》中实践哲学真正的、全面的回皈。
撰写了《实践论》的毛泽东,不仅反对“猫论”,而且在哲学上对人道主义多次进行或发动过批判,充分证明其实践哲学不仅没有升华到“生产力标准”的层面,尤其没有升华到“以人为本”的高度。上世纪60年代“反修”时,毛泽东主席甚至支持周扬先生在动员反修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战斗任务》一文中,一方面说修正主义的理论基础就是人道主义,另一方面又把共产主义和人道主义说成“两种根本不同的世界观”,硬说马克思恩格斯都是坚决反对人道主义的,还明确提出“反对把共产主义说成是人道主义”[8]30-31,等等。此后,“修正主义的理论基础就是人道主义”的哲学长期主宰中国论坛,至今尚有巨大的影响。1963-1964年间,以人民日报编辑部、红旗杂志编辑部名义发表的“九评”,进一步发挥发展了“修正主义的理论基础就是人道主义”的哲学。其中的“一评”即《苏共领导同我们分歧的由来和发展》,就明确说修正主义即“用人道主义代替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阶级斗争的学说,用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代替共产主义理想”[9]32。在这种表述中,人道主义及其“自由”、“平等”、“博爱”口号,就完全成了共产主义理想的对立物,成了资产阶级的专利品。其“九评”即《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仍坚持这种哲学,说修正主义“宣扬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宣扬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博爱和人性论”,向人民灌输“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反动思想”[10]22。照此思路,人道主义及其“自由”、“平等”、“博爱”口号,不仅成了资产阶级的专利品,而且还被升格为“反动思想”。诸如此类的哲学,实际上也为“文革”的发动提供了理论准备。而张春桥和姚文元当年的理论“建树”,实际就是倾其全力以马克思主义名义构筑“反人道主义”[11]。众所周知,在“文革”中,谁谈过人道主义及“自由”、“平等”、“博爱”,谁说过人类共性或人性,均会被扣上“资产阶级”的帽子。马克思实践观中“以人为本”的最高价值选择,就曾这样被公然糟践。“文革”后,中国人对反人道主义思潮展开了广泛持久的理论反思,其中回皈马克思的理论追求是明显的、强烈的。其中,周扬先生一反其当年对人道主义的全面否定,1983年在关于纪念马克思诞辰百年的论文中,呼应着理论界反思大潮而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命题[12]。不意这又引来了胡乔木先生的大批判。胡齐木照搬法国哲学家阿尔杜塞当年为呼应中国“文革”而对马克思实践哲学的歪曲[13],不仅毫无根据地制造了把“历史观”和“价值观”相对立的理论模型,说对作为伦理原则的人道主义可以承认,却极端错误地对作为历史观的人道主义全力反对,还完全否定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其“从人出发”的命题,等等[14]。问题是,如同任何市场经济一样,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会产生“异化”。弱化和消除“异化”的客观需要,坚持为民谋福的宗旨,使执政的中国共产党人放弃过时僵化的意识形态,公开倡言“以人为本”,回归马克思实践观。从反修到倡导“以人为本”,我们整整用了半个世纪;从胡乔木式的大批判,到党中央倡导“以人为本”,也整整用了近20年的时间,且至今还岐见纷呈、莫衷一是,对其中教训要深加记取。
[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2]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3]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日本学者视野中的毛泽东思想[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
[4]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增订本)[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
[5]陶德麟.关于生产力标准问题[J].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6):3-9.
[6]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列宁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7]毛泽东.毛泽东书信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8]周 扬.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战斗任务[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
[9]人民日报编辑部,红旗杂志编辑部.苏共领导同我们分歧的由来和发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
[10]人民日报编辑部,红旗杂志编辑部.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11]胡义成.论以人为本、科学发展观和其他[J].社会科学评论,2007,(3):76-86.
[12]周 扬.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N].北京:人民日报,1983-05-05.
[13]胡义成.评阿尔杜塞“马克思主义的反人道主义”[C]//人道主义和社会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14]胡乔木.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