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质测”与“通几”之学研究述评
——一种方法论的视角

2013-04-07 21:56张世亮
关键词:方氏方法论哲学

张世亮

(中国矿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哲学阐赜】

方以智“质测”与“通几”之学研究述评
——一种方法论的视角

张世亮

(中国矿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由梁启超肇其端,中经侯外庐先生大力抉发,方以智的思想在近60余年的时间内被学界进行了深入而多元的挖掘。而这之中,其“质测”与“通几”之学则是被研究的主要方面。综合分析学界关于此问题的诸多研究,并征诸方以智的具体原典材料,我们可以认识到,方法论层面的立意与考察才是理解方以智“质测”与“通几”之学内核的关键所在。

方以智;质测;通几;方法论

方以智(公元1611-1671年)是明朝遗民,其内心具有强烈的遗民情怀。在清朝入关后,他几经流离,誓不降清,最后被迫选择了逃禅的道路,披缁为僧。晚年由于文案牵连,他以戴罪之身殁于惶恐滩。方以智一生著述甚丰,但是由于当时的政治气候,这些著述大多被列为禁书而没有刊行,极大地影响了其思想的流传,故后世对其知之者甚少。在明清的众多载籍中,基本上难以觅见方以智的踪影。后世学者也只是推崇其所作之《通雅》和《物理小识》。《四库全书总目》与《清史稿·遗逸传》对于方以智的评说也是单方面的,只是将其作为一名考据学家来看待。近世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初学海波澜余录》中列“方以智”为首条,并对其所著《通雅》和《物理小识》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由此成为了研究方以智思想的第一人。由梁启超肇其端,方以智的思想逐渐浮出水面而为学界所注意。特别是建国后经侯外庐先生大力抉发,方氏的学问才有了云破天开的态势,其思想的诸多侧面也在近60余年的时间内,被内地和港台诸学人进行了深入而多元的挖掘。其中的“质测”与“通几”之学则是被研究的主要方面。①侯外庐先生关于“质测”与“通几”的分析,此处不再赘述,具体可参见先生所著《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121-1188页。

对于方以智“质测”与“通几”之学内涵的界定,侯外庐先生的观点有着巨大影响。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下册中,侯外庐先生将《通雅》和《药地炮庄》分别作为方以智早期和晚期的代表作,对方以智一生的哲学思想进行了探讨,并将其“质测”界定为“科学”,将其“通几”界定为“哲学”。这样一种论断,侯外庐先生在1962年为《东西均》所作的序言中进一步加以强调。

在方以智的著作中,相当于自然科学的概念是“质测”或“实理”,相当于哲学的概念是“通几”或“推理”。他认为,科学的任务在于“物有其故,实考究之”,“类其性情,征其好恶,推其常变”;哲学的任务在于“寂感之蕴,深究其所自来”,[1]自序究明“所以为物之至理”[2]《文章薪火》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是对立的统一,“不可以质测废通几,不可以通几废质测”。哲学的理论寓于科学的规律之中,即“寓通几于质测”或“质测即藏通几”,但科学的发展又赖于哲学的推动或指导,即“通几护质测之穷”,或以“通理”通贯“专门”之学。[3]

他认为,“质测”相当于自然科学,“通几”相当于哲学,“质测即藏通几”和“通几护质测之穷”之说代表了方以智对科学与哲学关系的看法,二者之间是一种辩证统一的关系。同时,侯外庐先生认为,方以智在明清之际的学术思潮中,也是一个以自然科学与哲学联盟为特征的学派中坚。他的哲学与王船山的哲学是同时代的大旗,是中国17世纪时代精神的重要侧面。由于侯外庐先生的介绍与研究,方以智的哲学思想终于结束了被“湮没”的历史,开始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而他对于方以智“质测”与“通几”之学内涵的“科学”与“哲学”界定也基本上成为了近60余年来大陆学界的主流观点,虽然间有异见出现,但大都可以看作侯先生观点的分支与流裔。就连海外方以智研究大家余英时先生在《方以智晚节考》一书中,对此种观点亦是表达了深深的赞同。

诚然,侯外庐先生对于方以智“质测”与“通几”之学的“科学”与“哲学”界定,从知识论的层面来加以考察,固然有其合理的成分存在,但是如果建基于方以智的著作材料而质诸方以智思想的精神实质,那么侯氏之论则存在着不可通解的理论缺陷。从知识论的层面进行“科学”与“哲学”的划分,我们说方以智的“质测”与“通几”之学的真正意涵就不能够挺立起来。对以侯外庐为代表的观点也有持不同意见者,如朱伯崑先生和郑万耕先生就表达了较为深入的理解。朱伯崑先生说:“在方氏看来,‘通几’之学的任务是研究天地万物之所以然及其变化的总的规律。而‘质测’之学是研究个别物体的特性及其变化的条理。”[4]555-556

关于方以智学说的研究中,有一种较为流行的说法,即以其“通几”之学为哲学,“质测”之学为自然科学。此说有一定的依据,但还欠确切。因为方氏所说的质论,是指对个体事物特性的考察,不一定皆指自然现象的研究。如前引方氏所说的礼乐、经济、性命等说法,亦归之于质论或质测的范围。所说的“通几”之学,指研究事物运动变化的基本规律,而关于气论、阴阳五行学说以及他们所说的象数、图书卦策等,则归于质测,而不属于通几。这说明,方氏提出的“质测”与“通几”有其自身的涵义。其所提出的“物理”也是如此,并非现代物理学讲的物理。方氏区分“质测”与“通几”,就其理论意义来说,是用来表明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有个体和整体两大领域。个体领域的研究重在差异,整体领域的研究重在个体之间的普遍联系,即世界的普遍联系,而整体性的研究即寓于个体的研究之中。这种学术观或科学观,无论对科学还是哲学的研究,都有重要

意义。[4]557-558

方以智对“质测”与“通几”的理解,突破了“科学”与“哲学”知识论界定的藩篱。我们说,朱伯崑先生对方以智思想特别是其“质测之学”与“通几之论”研究的进一步纵深发展,可谓贡献良多。后来郑万耕先生又沿波而起,做专文厘清“质测”与“通几”之学的本义,可以看作朱先生观点之绪余。朱伯崑先生所论虽然没有明确地点化出方法论的字眼,但是深观其义,其中已然暗自蕴含了“质测”与“通几”之学在方法论层面的意义与价值。征诸方以智的具体原典材料,我们可以认识到,方法论层面的立意与考察才是我们理解方以智“质测之学”与“通几之论”思想内核的真正关键所在。

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观照方以智的“质测”与“通几”之学,学界也有一些各自不同的观点。熊十力先生曾借方以智的“质测”与“通几”之说来阐发自己的观点,虽然其意不在于探讨方氏之学,但是他所提出的“通几由修养而得,质测乃知识所事”[5]的致思取径,对于我们理解方氏之学的方法论内涵具有一定的启发作用。当然,熊先生将“质测”与“通几”分属于“知识”与“修养”的范畴领域,无疑将“质测”与“通几”的辩证统一关系人为地划分为了两橛。容肇祖先生在《方以智和他的思想》一文中,则返归于中国传统学术自身的脉络,对方以智的“质测”与“通几”概念进行了考察。他说:

方以智说“质测”,承认西洋的学问,详于“质测”,很有朱熹说格物的意味,故此他也从“盈天地间皆物也”说起。他说的“以费知隐,重玄一实,是物物神神之深几也。寂感之蕴,深究其所自来,是曰通几”,这“通几”明是朱熹说的“贯通”,是“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的结果。[6]

从中国传统学术纵向发展脉络的角度将方以智的“质测”、“通几”与朱熹的“格物”、“贯通”相比类,应该说容肇祖先生的理解是有一定的见地的。确实,方以智在推阐“质测”与“通几”的基本内涵时,经常是用“格物穷理”之说来加以解读的。日本的坂出祥伸先生在《方以智的思想——围绕“质测”和“通几”》一文中则认为,方以智的“质测”方法是一种“分析的认识方法”、求“事理的方法”,而“通几”方法则是指向不可知的“重玄”世界的求“中理的方法”。坂出祥伸进而指出,“质测”与“通几”都是认识物理的方法,两者只有阶段的不同。“方以智提倡‘质测’和‘通几’这两个方法,确实具有企图将阳明学所志向的内——心中求理的方法与朱子学求结果的外——达到物中求理的方法作为统一的方法的性质。”[7]容肇祖和坂出祥伸的观点虽然迥异,但是从二人的研究方法和理论基础来看却具有相通性。这就是以宋明理学家的思想方法来类比方以智的“质测”与“通几”之学。我们说,从中国哲学史的纵向发展序列来加以考量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但是简单地将方以智的“质测”与“通几”概念类比于朱、王之论,则是有失偏颇的。征诸史料,我们确实可以说,方以智在学问路向上有着调和朱、王的倾向,但是其“质测”与“通几”的方法论不是对宋明理学家思想方法的自觉运用,而是建立在批判已有思想方法基础之上对传统哲学中“格物穷理”说的扬弃与发展。方以智指出:

一切唯心而不能征天地,又谓征天地为向外驰求以阱其肉心者,此真所谓一往不反、迷于一指者矣。向外驰求病矣,向内驰求非病耶?内外驰求病矣,内外不驰求非病耶?[8]

朱学讲求“即物穷理”,此是“向外驰求”的“格物”之方;王学讲求“即心求理”,此是“向内驰求”的“内证”之方。方以智对于二者的方法路径都是持不赞成的态度。他认为,“质测”与“通几”的方法是一个辩证的统一体,不能够偏执一端,要做到“不相坏也”,进而其提出了“心物交格而享其通”[2]160的观点。应该说,方以智所谓之“格物穷理”是在继承家学与师教的基础之上对宋明时期心性之学的扬弃与总结。他认为天地万物“只一大物理”,而“《易》以象数端几格通之”。[1]751同时,“舍心无物,舍物无心”,[1]751心与物是辩证统一的整体,二者不可分割,“心物交格而享其通”。此即是说,在“格物穷理”的过程中既不能“扫物尊心”,[1]753又不能“滞实”[2]33而“蔽均”,[1]744正

确的做法应该是“物格而随物佑神,知至而以知还物”,[1]751以心来格万物而穷尽其“理”,同时还要以此“理”来统摄“可知”之“万物”并接受“万物”之“征验”。由此而言,所谓“格物”是以“万物”为基础而考究其中之“理”,所谓“穷理”也是以穷“物理”为基础,进而才能穷“至理”。方以智的“格物穷理”说既是对程朱一派“穷理”而不废格外物之理的肯定,同时也是对其“格物”而只穷究“性命之学”的扬弃。同时他主张以实考“物理”为基础进而深究天地万物之“至理”的基本理路,既是对邵雍“以物观物”说的创造性发展,又是对陆王心学一派“即心求理”说的强烈反动。由此观之,方以智以“格物穷理”说为义理内核的“质测之学”与“通几之论”就具有了超越于宋明理学相关理论之上的独具特色的方法论意义。

对于方以智“质测”与“通几”之学的方法论意义,蒋国保先生在《“质测”与“通几”的现代诠释》以及《“质测”与“通几”之学的方法论意义》两篇文章中作了较为深入的分析。他还由史料的梳理而分析总结了方以智“质测”与“通几”方法的基本逻辑理路,提出了诸多极富启发性质的理论触点。我们说,这些都对我们进一步厘清方以智“质测”与“通几”之学的方法论内涵具有着重要的意义。但是,蒋国保先生在具体的论证过程中采取了以西方的学术框架来类比方以智“质测”与“通几”方法论内涵的模式,认为“方以智在哲学方法论上避免了培根、笛卡尔各自在方法论上的片面性,将近代的‘归纳法’与‘演绎法’在方法论的意义上统一起来,为中国哲学的近代启蒙提供了完备的新工具”。[9]这样一种结论的得出无疑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而这样一种学术范型的研究进路及其所得结论的有效性,我们说是很值得商榷的。

基于以上所述,我们在重新审视方以智“质测”与“通几”之学的方法论内涵及其意义时,在研究取径层面就要力求避免以往研究中所出现的偏颇与不当之处,力求返归方以智自身的思想世界之中,立足于方氏的原典文本并结合其时代学术之际遇来加以合理的诠释。大凡思想家在建构学术体系与推阐学术思想时,必定会预设并遵循一定的思维模式与逻辑准则,这种特定的思维模式或逻辑准则所生成的学术形态即为其方法论。通过考察我们发现,方以智的“质测”与“通几”之学作为方法论体系,有其自身固有的基本理路和逻辑原则。我们通过对于其“物有其故,实考究之”的“质测”方法论以及“寂感之蕴,深究其所自来”的“通几”方法论的探讨,得出“质测”与“通几”之间是一种“不相坏也”的辩证统一关系。这样一种辩证的“差异统一体”表现出了“以费知隐,重玄一实”的基本特点。方以智通过“质测”与“通几”之学的方法论建构,在其思想推扩中,以“一三之辨”的视域为基准,逐步建立起了“体用三分”而“为一”的基本架构,从而生成了“源分流一,大成贵集”的学术取向。

[1][明]方以智.物理小识[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86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2][明]方以智.通雅[M]//方以智全书: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明]方以智.东西均[M].北京:中华书局,1962:9.

[4]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三卷[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9.

[5]熊十力.十力语要[M].北京:中华书局,1996:68.

[6]容肇祖.方以智和他的思想[J].岭南学报,1948,(1):101.

[7][日]坂出祥伸.方以智的思想——围绕“质测”和“通几”[M]//人文论丛:2002年卷,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219.

[8]庞朴.《东西均》注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1:222.

[9]蒋国保.方以智与明清哲学[M].合肥:黄山书社,2009:148-149.

A Research Review on Fang Yizhi’s Theory of“Zhi Ce”and“Tong Ji”from the Angle of Methodology

ZHANG Shi-liang

(School of Marxism,China University of Mining and Technology,Xuzhou 221116,China)

Influenced by Liang Qichao and Hou Wailu,Fang Yizhi’s Thought was deeply explored from different dimensions in recent sixty years,among which the study on“Zhi Ce”and“Tong Ji”was the research focus.It can be concluded that conception and inspection from methodological perspective should be the key point to understand the theoretical core of“Zhi Ce”and“Tong Ji”based on research results and original materials written by Fang Yizhi.

Fang Yizhi;Zhi Ce;Tong Ji;methodology

B249.9

:A

:1672-3910(2013)04-0034-04

2013-03-1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2CZX032);中国矿业大学人才引进资助项目

张世亮(1982-),男,河北高阳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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