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山水诗的审美特质

顿德华

（丽水学院 幼儿师范学院，浙江 松阳 323400）

一 目所见：美形引人

谢灵运创作了大量描写永嘉、会稽一带自然风景的山水诗，《诗品》评价其诗是“名章迥句，处处间起。”我们品读谢灵运的山水诗，确有满口生香之感。

美形引人的审美特质是指谢灵运山水诗生动逼真再现了自然山水的声、光、形等物理属性，并且展现的自然属性不仅给人感官上的直觉快感，而且还直接引人自觉欣赏山水。美形引人的审美特质可用中国诗学理论中的“兴”对其概括。所谓“兴”，就是指诗歌可让欣赏者的精神感动奋发。“兴”的最初含义指诗人对观察到的自然界中生命状态或自然节律的感动和兴发。自然山水本身充满了诗情画意，可谓美形引人，为诗人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题材。由于自然山水是感发诗人诗情画意的重要动因之一，所以刘勰在《文心·原道》中说：“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又说“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认为山水自然、山林原野是启发文思的宝库。

谢灵运似乎早就认清了“物色之动”与“心亦摇焉”之间的密切关系，当他在面对自然山水时，自然山水的审美形式引发他的文思，也让他获得了“欣赏”的审美快感，“将穷山海迹，永绝赏心晤”的诗意表达是最好的体现；《入彭蠡湖口诗》中的“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是他描写山水的清幽妩媚、气蕴生动；《游南亭诗》中的“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更是色泽鲜明、形态逼真的写出了雨后傍晚景象，类似于“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法。”这些山水诗不仅是描画自然山水的外在之美，而且表现了他欣赏山水美景获得了内在的审美愉悦，进而达到“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的境界。

谢灵运诗美的创造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精神生产，他的山水诗绝非向壁虚构之作，而是肆志山水后留下的一幅幅远游探险的真实山水图，因而也具有美形引人的审美特质。终身与大自然为伍的美国作家梭罗说“大自然是更伟大、更完美的艺术，上帝的艺术。”袁行霈先生在其《中国文学概论》中也说：“自然界是触动文思的重要契机。士林文学对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所构成的自然界，也就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倾注了极大的兴趣和感情。”[1]P58自然山水中的江海湖泊、虫鱼鸟兽等“美形”景象成为“引”谢灵运写诗起兴的本源。

二 心所感：美情感人

美情感人的审美特质指诗歌要让人产生物我同一的奇妙心境。自然之美影响，反映于人心，对人性也得以昭然显示。我国从《庄子》开始，就有庄周梦蝶的人与万物共感与同情，在魏晋南北朝则有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的“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钟嵘《诗品·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些都是论述物我不分，心物感应的审美理想。

文学的本质是始于情，终于情的，情，是文学的生命。唐代诗人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歌德甚至说：“没有情感也就不存在真正的艺术。”（《世界文学》）我国早在《毛诗·序》中就说过：“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刘勰说“情者，文之经”，白居易言“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刘熙载说“作者情生文”……这些论述都说明了情是贯穿于文学作品的灵魂和生命，它是作家情感的结晶。文学艺术的“情”表现在文学艺术注重关注人的心灵，因为文学本身也具有发泄的功能，当人生困惑、徘徊，情绪不稳定，心潮澎湃的时候，文学可以疏导、转移、排遣甚至消解人的不良情绪。孔子曾说诗“可以怨”，就是指诗可以引导人们把内心的情绪释放出来。《春秋公羊传》记载的“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也就是指艺术可以让郁积得到有效的舒泄，有让情绪复归于平静之意。正是由于山水对人的心灵有净化功效，所以很多文人都钟情于山水。如老子倡导复返山林的返璞归真境界表现出对自然的无比热爱。《庄子》中的很多内容也与山水有关。“山林欤？膏壤欤？使我欣然然而乐欤”表现了人们在山水中徜徉而感受到无穷的乐趣。汉代辞赋家枚乘《七发》说：“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墨客，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魏晋时期道教流传于上层社会，在自然意识复苏之际，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把对自然的热爱表现在寄情山水的行为中。在谢灵运那里，山水诗是他栖居林泉的精神气韵，是他抒发感情的表达，也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

谢灵运山水诗美情感人的审美特质与他特别看重精神的需要不无关系。他在《山居赋》中说“生何待于多资，理取足于满腹”，又说：“人生食足，则欢有余，何待多须邪。工商衡牧，似多须者，若少私寡欲，充命则足。但非田无以立耳”。从以上表述我们可以看出，诗人主张减少对欲望的追求，而不是一味的追求穷奢极欲。只有少私寡欲，才能摆脱世俗的困扰，净化心灵，不被“物”所累，从而保持身心健康。谢灵运生活在一个政治动荡不安、战乱频繁的时代，“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2]P208幸好魏晋“文的自觉”时代已经来临，它出现的标志就是将自然山水作为审美对象。《世说新语》中的《文学》篇载：“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言语》说：“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3]P143这些都表明文人以山水为审美对象，追寻山水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满足精神上的需要，即满足追寻者美的要求。

谢灵运山水诗具备美情感人的审美特质的原因当然也在于他能以审美的态度对待自然，诗中流露出他对大自然热爱的率真之情。如他在《从游京口北固应诏诗》中写道：“终所反林巢。曾是萦旧想。览物奏长谣。”即便在皇帝身边，也说“顾己枉维絷。抚志惭场苗。工拙各所宜。”表达了重申自己厌恶为官，愿归山林的夙愿。他的很多作品都体现了“情用赏为美”的感受和“拥其所适之情”的向往。如在《登江中孤屿》写道：“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作者为了寻求审美，江南游完再游江北。在江北发现了“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的清丽之美。诗人这种以审美态度观照自然，体现了“遗去物虑，释然一悟”的审美感悟。因为在他自己看来，要使情感愉悦，必须脱去物累，即“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从而获得心胸的开朗，精神的自由，达到他自绘的“推天地于一物，横四海于寸心，超埃尘以贞观，何落落此胸襟”的人道至人境界。

谢灵运山水诗的美情感人审美特质还可从山水对人有休息娱乐的作用方面来谈。蔡元培说：“过劳则思游息，无高尚消遣则总思烟酒赌博，此系情之自然。”[4]P147说的就是人的情感可以被山水陶冶，这也从另一方面说出了山水的娱乐功能。山水美能够恢复我们的生理、心理的平衡，能把我们从苦闷、烦恼、哀愁等消极情绪中拉出来，自然山水是人类休息娱乐的场所，人们在自然山水中，能够享受绿色的熏陶，获得非常丰富的精神享受，在与山水对话时，可以使人心情畅快，情绪镇定，这些感官的和谐与喜悦对人类的身心健康大有裨益。这也正如美国美学家桑塔耶那说：“大自然也往往是我们的第二情人，她对我们的第一次失恋发出安慰。”[5]P41谢灵运的很多山水诗能够给人感官上的快适、情感上的愉悦、思想上的启迪，如他在《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一诗中就指出了山水清晖能娱人：“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诗人沉浸山水，融入自然，不仅仅是身体踏入山水环境中，更是心灵放逐于山水中。还有他在《登江中孤屿》一诗中说的“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之生命体验，这也很好地体现了谢灵运山水诗娱乐的作用。总之，这些山水清晖能娱人成为谢灵运山水诗美情感人审美特质不可缺少的因素。

三 思所悟：美理服人

与自然山水的相交相处中，诗人不但发现美、品赏美，而且还从草木枯荣、江河涌动等自然现象中，体察到了许多人生道理。北宋著名的理学大师程颢说：“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偶成》）意思是说人的精神不仅可以超越宇宙万物有形的物体之外，而且人的思绪还可以融进大自然的风云变幻之中。因此，人类能够在大自然中悟出关于人生、社会的道理，从而帮助人们思考，指导人们实践，正如《周易》所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系辞上》）可见，古人仰观天象，俯察地形，往往能知晓很多道理。谢灵运“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当然也给人很多“理”。

谢灵运山水诗的美理服人审美特质主要是指自然山水对人生有启迪作用。这种启迪作用是通过描绘自然山水来体现的，所以谢灵运的山水诗在描摹景物时常闪现着理趣的光辉。这一特征古今共认，如唐代诗僧皎然在《诗式·重意诗例》中说：“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性情，不赌文字，盖诣道之极也。”沈德潜评谢诗说“山水闲适，时遇理趣”黄节先生言：“说山水而苞名理。”谢灵运山水诗之所以能美理服人，主要是因为谢灵运对自然的把握常常有佛家和道家两种把握方式：“一是道家式的感悟，物我形神融合无间，沉冥其中。在诗中表现为以拟人化手法使山川景物充满了知己的灵性，在物我的心智交流中实现对理的体认。……二是佛家式的‘贞观’。研精静虑、独立于自然之外去观照它，并且在诗中呈现自然风景的本来状态，再在形态各异的外物景色之间的关系变化中悟理兴情。”[6]P229

正是有这样的把握方式，所以谢灵运山水诗美理服人的特质更加强化，如“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作者通过对外界景物的观照而“慷慨遗物，有所自得，悟理后于无心处不仅遣是非，而且遣其所遣，最终无所不遣，是非不存”。“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这几句诗能让人感觉到，曾经娱人耳目的清晖美景已经在夜幕四合时形冥影灭，由此悟及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没有永恒存在的自性。还有如“沈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心契九秋榦，日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登石门最高顶》）。清晨杖策出游，夕阳栖于山顶，夜幕四合，苍翠的山林都已经沉浸在黑暗中，在这样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世俗的功名利禄都如过眼云烟一般消散，由此感受到深沉玄默的生活至理。

谢灵运常常感叹人生“弱质难恒，颓龄易丧”（《山居赋》）。但希望借山水来消解人生苦闷，所以经常流露出“莫辨百世后，安知千载前。且申独往意，乘月弄潺涘，恒充俄顷用，岂为古今然”的感慨，这也更加强化了谢诗的悟理成分，这正如正如陈柞明所说“情深于山水，故山游之作弥佳”（清陈柞明《采藏堂古诗选》）。

值得注意的是，悟理成分增强了，山水诗中客观的描写也增多了，因为对谢灵运而言，佛家和道家对自然的把握方式使他尽量排除主体情感与知性的介入而客观呈现山水万象活泼的自然兴发之状态。虽然晋宋之时，在山水美的表现中，存在着写实的倾向。但这种写实的倾向是“以再现大自然的美为其目的。……它正是从‘以玄对山水’到以审美的眼光对山水的必然产物，正是从玄言诗到山水诗在艺术手段上的必然转变”[7]P199。谢灵运也正是受晋人玄化自然、灵化自然的思想影响，对自然山水并不停留于对山水风物的欣赏和赞美中，而是“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楼之意得”达到“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从斤竹越岭溪行》）的境界，难怪有人赞道：“有灵运然后有山水！山水之蕴不穷，灵运之诗弥旨。山水之奇，不能自发，而灵运发之。”（无名氏《静居绪》）看来，谢灵运的山水诗的确能美理服人。

总之，谢灵运一生酷爱山水，自然山水的千变万化热情地激发了他旺盛的创作欲望，“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诗人与自然山水的同情与同构让山水诗具有了美形引人、美情感人、美理服人的审美特质，这也恰如黑格尔所说的艺术是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了。

[1]袁行霈.中国文学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

[2]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3]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4]蔡元培.蔡元培美学文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

[5][美]乔治·桑塔耶纳.美感[M].缪灵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6]马晓坤.趣闲而思远:文化视野中的陶渊明·谢灵运诗境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5.

[7]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