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云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昆明650091)
每个人都能够感受温暖,并且总是渴望着温暖。在这一意义上,温暖构成了人在世界中生存、亦即在“人间”的基本经验。本文试图理解“温暖”经验的结构,理解包含在“温暖”经验之中的个体与他人、与共同体、与神的关联方式及其历史性的意蕴。需要说明的是,这一主题以及整个相关思考的主要线索都来自于萌萌。正是萌萌,这位思想家以女性所特有的敏锐,向人们提示了“温暖永远是比光亮更基本的需要”。在这一洞见中既包含着对“光的形而上学”的质疑,也包含着向比“光”更本源的原初经验回溯的要求。萌萌对“温暖”经验的先行思考,伴随着她的言说方式,对本文构成了一种决定性的指引。本文的尝试或许可以看作是萌萌思想的一种延伸,一条被她首先开启的道路指引着后学继续在其上行走。
萌萌是在什么样的情境和思想背景中提出“温暖”这个主题词的?她为什么会想到用这个词来对抗或平衡西方思想所认为的人对光、对理性的需要?
如果单纯从文本线索考察,可以看到,“温暖”在萌萌著作中的首次出现大约是在1989年出版的《升腾与坠落》一书中。在“爱原本是平凡的梦想”的小标题下,“温暖”这个词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该部分第34条中:
意志即走向他人和世界的力量。它意味着用各种方式,直接或间接地,扩大自己空间和视野,意味着在悄无声息的孤独中仍然给他人光和温暖。[1]72
接下来的第35条则说:
天堂和地狱都在我的心中。
炼狱即是延伸着爱和温暖的渴望。我的人生之途即炼狱之途。[1]72
由此可看到,第34条的基本背景是现代思想对爱、冷漠与意志之关系的讨论。萌萌在这里参照的是罗洛·梅的《爱与意志》一书中的相关内容,但做了她自己的引申和改造。罗洛·梅的著作从精神视野上受到现代生命哲学和存在主义的支配,这种哲学的本质强调意志、情感和情绪在个体生命中的首要位置。萌萌在接受这一哲学的同时,却将强调的重心悄悄地从“获得本真性的自身”变成了“走向他人和世界”,变成了“对他人的给予”。第35条是对但丁《神曲》的化用。但丁的天主教信仰支配着其对“灵魂-世界”之秩序的理解,在《神曲》中,“炼狱”乃是生前有罪的个体在其中忏悔罪过、洗涤灵魂的场域。萌萌在这里借用了但丁的灵魂图景,将人生理解为“炼狱之途”,但又将这一图景内在化,将“爱和温暖”作为人生的根本渴望。从第34条出发,可以说,萌萌对“温暖”的思考一开始就是伦理性的,这种思考将人与“他人”的关系作为首要的问题域。而从第35条出发,则似乎可以看到宗教性的动机在萌萌思想中的位置,“温暖”这个词被置于神与人、爱与罪的相关性之中。
萌萌对“温暖”的思考因而具有伦理和神学的双重维度,但不应忽视这种思考的时代和个体处境。在引文34条中,一个值得注意的词是“孤独”,它指向现代世界中个体的生存境况。正因为现代人的生命是孤独的,他/她处在一个寒冷或冷漠的世界中,所以有必要提出“温暖”来应对现代的基本问题。萌萌之所以会思考个体的寒冷与温暖的问题,是因为在她所处的那一历史境遇中,作为个体的人、作为个体的思想者感到寒冷。不过也要看到,即使现代思想意识到了“爱”(自我与他人的联结)的重要性,由于其思考方式仍然囿于个体性和主观性这一现代视野之中,因而仍然只能诉诸个体意志的决断来解决问题,没有能提出重建良好的“伦理—政治”共同体的要求。萌萌在这里的思考虽然也是诉诸个体性的,但已经包含着走出单纯的个体性、走向他人和更广大的共同世界的契机了。
在个体性的精神视野中,萌萌发现,温暖具有以下的现象学结构和特征。首先,对温暖的经验先于对光的经验:“温暖永远是比光亮更基本的需要。即使是从智力的黑暗进入智力的光明中,温暖也是不可缺少的。只要有了温暖,就可能在理解中转向光源,转向太阳。”[1]135这里包含着萌萌对“光的形而上学”或强调认知和理智的意识哲学的批判。这一批判可以从两个方向进行理解:首先,萌萌对“温暖”优先于“光”的强调,可以看成是对身体及其感受性的强调。“温暖”在其原初情境中肯定与“身体”(以及“心”)有关,而“光”则可能只与理智(“头”)相关。同时,这种优先性的排序也提示人们注意人类生存的原初现象。正如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看到的,以“光”为出发点、强调“自我”与“世界”的分立之意识形而上学并非原初经验的哲学,因为这种意识形而上学掠过了一些更本源的前提:存在原本就是幸福,人的存在被置于一种幸福和温暖之中。意识形而上学从光、从人与世界的对峙开始,而没有从温暖和幸福的原现象开始。实际的情形是:人的真实生命,总是“在封闭中、受保护中开始,在家宅的温暖怀抱中开始的”[2]。生命(作为胎儿)最初经验不到任何光亮,但肯定需要并能经验到温暖。母体和家的温暖是任何“自我”形成、存在和生长的根源和条件。因此,意识哲学(其极端变体就是所谓的“存在主义”)对“自我”的分析并不本源,必须回溯到真正的原初经验中。
另一方面,黑暗可以是温暖的,光却可能非常寒冷。即使温暖与光明并存,这光明也常常是作为温暖的派生物或伴随物出现的。温暖作为一种原初经验构成了人转向光的条件,即:火的温暖使得任何一种理性的观看态度成为可能。这里可以进一步引申出——理性是以人在共同体中的温暖经验为前提的。从这一前提出发,萌萌看到了一种虚假的、外在的理性或“光”对生命的损害,因为这种光不包含生命所要求的温度,它要么寒冷、要么灼人。“没有温暖的光是虚假的、外在的。温暖才直接和生命相联系。”[1]136萌萌在这里显然是在批判近代以来的技术理性之“光”的无度和外在性质,这种理性之光在照耀世界的同时,却没有能够让人感受到温暖,相反却在摧毁一切温暖的可能性。
其次,萌萌看到,温暖在生命中总是由“他人”带来,这个他人可以是亲人、也可以是朋友:
人可以在黑暗中行走,哪怕走得艰难;却不能没有温暖。
当一位朋友说,他宁愿温暖人,却不去照亮人时,他既给了人温暖,也给了人光亮。[1]136
萌萌对温暖的集中讨论,出现在《升腾与坠落》中“在悲剧性的日常生活里”标题之下。令人惊奇的是,这一部分的许多片段里都有“朋友”一词,萌萌是想说人对温暖的经验本质上是需要友爱的吗?在这里,萌萌进一步发现了温暖的相互性:“许多年来,我依傍着温暖走去,常常不知道是我给了别人,还是别人给了我。或许温暖同光明不一样,在人与人之间,温暖永远是相互的。”[1]136温暖具有一种在彼此之间来回往复流动的性质,以至于给予温暖的人同时也被这温暖所温暖。“光”作为启蒙之光,总是单向地从一个人(教师、知识人)投向另一个人(学生、大众),而温暖则在人与人之间相互给予、相互传递,将人们连成一个共同体。同时,与光对事物的暴力性显现不同,温暖总是携带着某种对个体进行庇护的大地性:“曾有多少时候,我想远远地避开世界的喧腾,紧缩在温暖而湿润的泥土中,深深地埋藏起来。”[1]137考虑到古典传统中“大地”与“家”的关联,同时考虑到萌萌对《培尔·金特》的解释,似乎可以说,萌萌在此将温暖的空间置于“家”这一大地性的共同体之中,这一共同体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构成的。
如果联系萌萌对“情绪”的思考,就能看到,萌萌所说的“温暖”其实是一种氛围、一种渗透着情绪的整体性的感觉。“氛围,所谓一定环境中给人某种强烈感觉的精神表现或景象。它具有关系性,是被对象感染着的,因而它是一种从深层透射出来的整体感觉,是一种笼罩着的东西。”[1]155氛围既不是一个空间中的客观物理状态,也不仅仅是一种内在心理感受或体验。作为感觉体验的“暖”或“不冷不热”只是局部性的知觉,并不触及人的生命整体(尤其是不能触及精神);而在“温暖”经验中,人处身于世界之中,已经一向在“外面”了,温暖是世界或生活空间的一种“基本情调”(grounding-attunement)或氛围,人自身的身体和精神生命都受到这种情调或氛围的塑造和调校。因此,萌萌对“氛围”的理解有助于进行一种对实事的划分和限定:作为物理状态的“低温”与“高温”,作为心理体验(感觉)的“冷”和“暖”,作为世界之基本情调或氛围的“寒冷”与“温暖”。前二者分别是物理学和心理学的研究领域,而现象学关心的是第三种意义上的寒冷与温暖,这一层面的寒冷与温暖才与人的真实生命息息相关。
萌萌在理解“温暖”时谈到了其起源或“光源”的问题。她用柏拉图的方式将这一“光源”称为“太阳”。“太阳”提供的热量使得生命得以存在和生长,因此“太阳”是温暖的本源。在派生的意义上,也可以说“太阳”发出的光使得灵魂或眼睛得以看见①参考柏拉图的“日喻”。见柏拉图:《理想国》,508A-509B。。由于“太阳”在古典传统中总是与“善”或“神”相关,萌萌对温暖之源的思考就促使人去理解温暖与神之间的关系。
至少有三种理解神的方式:作为一个民族共同体的伦理生活中的诸种根本力量、尺度或法则的神(神话意义上的“诸神”);作为启示宗教所信仰的人格化的惟一神(启示意义上的“上帝”);哲学家依据理性神学所理解的神(帕斯卡尔所说的“哲学家的神”)。显然,“哲学家的神”是不哭、不笑也不能给普通人以温暖的,只有前两个层面的神才可能与温暖相关。
萌萌在其思想的前期阶段(2000年以前)受到现代哲学中的基督教因素的深刻影响,因而她对“神”或“神性”的理解在这一时期多少带有现代基督教神学的气质。在《神性与自我救治——在期待的门槛上》一文中,萌萌将“神性”理解为一方面是个体自律的限定,另一方面又打开了一种超验的相关维度。萌萌对薇依的阅读抓住了“期待”、“不幸”和“挚爱”(Agape)这3个主题词,并对它们做了现象学的理解,将“挚爱”理解为“神性”与人之间的先天相关性。这种相关的先天性在于,挚爱的相关性不是世俗生活中爱与被爱的偶然关联,而是“爱即被爱”、“给予即是被给予”的必然关联。在挚爱中的人,他/她在爱神的同时,觉得自己对神的爱就是神对他/她的爱之显现。同时,这种相关并不指向同一,而是指向悖论:“真正的挚爱不是什么爱什么,而是在挚爱的相关性中同时瓦解爱和被爱的实体性所指,即爱者和被爱者都是非实体性的。只有在这样的相关性中,个人才可能成其为个人。”[3]117这是对现象学原理的绝妙运用。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与“世界”并不是先在的两个实体(仿佛先有了这两项,然后才产生出“此在在世界之中”的相关性),而是都要在“操心”的先天相关性中相互构成。对萌萌来说,“神性”不是一个先在的实体,挚爱也不是一种使个体与上帝同一或合一的力量,相反,这种相关性毋宁说同时是一种区分或差异化的运作:在这种相关性中,神性永远保持其非实体化的神秘性,它意味着人与神之间绝对的、但又是亲密的区分,这种区分也就是对人的限度的提示。
如果把对不幸和受苦的救治理解为一种温暖的形式的话,那么,在萌萌对薇依的解读中,一切温暖从根本上说都是由“神性”的挚爱或人与神的相关性带来的。每个人的生命由于其残缺而都具有不幸的性质,不幸作为一种本体论的规定,它是“生活的彻底否定,是一种仅次于死亡的东西”。有两种不幸,一种是灵魂的彻底损害、成为了不幸的同谋,人由此陷落在过去时之中;另一种不幸则将自身理解为挚爱的显现(“我的不幸是上帝爱我的一种方式,因为我在不幸中还能够爱,这种能力就是上帝爱我的明证”),因而具有一种朝向上帝的升腾的姿态:
当不幸倾空自己成为接纳上帝挚爱的赐福的不幸时,这不幸在这一刻已摆脱了时间的羁绊成为无时间的、非实体的,它的命名,无论是不幸还是痛苦,也都可能成为非实指性的中介概念。亦即,它总是在转换中的。[3]113
挚爱给出了不幸灵魂的自我救治的可能性,因而,可以说挚爱向人提示出温暖的存在。但是,这种温暖并不能简单地表述为“神爱我”或“神温暖我”,而是具有某种可逆性或自我相关性的结构。爱上帝就是上帝爱我的实现,上帝在“我”对上帝的爱中爱上帝自身(“三位一体”就是上帝的三个位格之间的爱),不幸在倾空自身的同时接纳了上帝的自身倾空。甚至他人对我的爱、他人给我的温暖也经过了上帝之挚爱的转换,正如萌萌引用薇依所说的:“在真正的爱之中,并不是我们以上帝的名义去爱不幸者,而是上帝降临于我们之中去爱不幸者。当我们处于不幸者之中时,正是上帝降临我们之中,去爱那些欲对我们行善的人。同情和感激降自上帝,当这两者相互注视时,上帝便在它们目光相遇处显灵。不幸者和他人以上帝为起点,并通过上帝而相爱,但这并不是为了上帝;他们为了爱对方而相爱。这是某种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只有通过上帝才可实现。”[3]115
上帝作为一种悖论性的挚爱而带给人以温暖,萌萌的这一理解是通过一个超验维度的引入而获得的。可以问的是:这一超验性的维度是否只可能具有基督教神学中的那一形态呢?或者,这一维度仍然具有其他的、可能是更为本源的形态?对人们来说,作为民族共同体之本原和尺度的神,或许比基督教神学中的上帝更接近和切合于这里所说的温暖经验。
萌萌在谈到温暖的时候常常会提到“朋友”这个词。温暖固然可以是由朋友或亲人带来,但朋友、亲人仍然首先需要共处于一个共同的空间中,并被这空间的生命或精神纽带所联结。构成一个共同空间之纽带的“水”、“气”或“火”,是一切温暖的本源。已经被联结起来的人们之间才能相互赠予温暖。对人类历史中绝大多数的生活空间而言,这一纽带的基本象是“火”。正如古朗士在《古代城市》中所说的,整个古希腊罗马的家与城的空间都是以“圣火”为其核心的[4]。火打开了一个共同空间,又作为纽带和“秩序之神”维系着这一空间;火使得人与人相互看见,又将人与他人、生者与死者连成一个整体,使人们能够分享许多事情和事物。古人在坛火或祭火中看到了一种庇护性的力量,一个以种种礼物滋养和温暖人类的神。言谈的逻各斯(logos)也是这“火”的一种模拟物,因为逻各斯就是将人们联结在一起、使之活在一个共同世界中的“本原”。只要这“火”燃烧,一个民族、一个家庭的共同世界就开启或存在着。因此,赫拉克利特将这一原初的“伦理-政治”经验浓缩在如下的箴言之中:“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
在中国古典世界的共同空间中,共同体纽带基本象除了“火”之外,“水”和“气”也具有重要性。“暖”(煗、煖)主要是对“火”的经验,而“温”(溫)则主要是对“水”的经验。正如在母体中,将胎儿包裹的羊水带给人最初的温暖那样,“水”作为共同空间的纽带具有一种原初的庇护和孕育力量。从字义上说,“温”这个汉字所道说的是“水”之分寸与德性。而无论是“火”还是“水”,最终都是“气”之运行。在中国的“风教”传统中,气之温煦和暖构成了教化空间的基本氛围。可以认为,“火”作为共同体之纽带乃是“阳神”之象,而“水”作为共同体之纽带则是“阴神”之象。由此,中国思想将“温暖”(溫煗)合称,就是将“阴阳并济”作为这一经验的完整本源。
温暖来自于构成共同体的生命和精神纽带,而“爱”则是这纽带的实质。对华夏民族来说,温暖的本源是“仁爱”,仁爱乃是“家-国-天下”政治共同体的纽带。基督教的挚爱(Agape)与希腊的爱欲(Eros)一样,都很容易失去自身的分寸或中道②苏格拉底的哲学之爱中包含着对爱欲的中道性的限制。,变成一种狂热无度的献身或者攫取。近代以来所谓的“爱情”则是炽热的,它也不知道分寸为何物。这些爱的类型都必须受到节制,才能转化为在人与人之间起联结作用的“温暖之爱”,否则会变成一种疯狂的、怪异的东西(求知欲作为爱欲的一种类型就是一个例子,它非常容易过度)。受到节制的爱就是“仁”,仁爱的特性就在于其中自然携带的分寸感。可以在“温暖”二字的汉字本义中看到对分寸感和节制之德性的要求:“温”既是指水体或气候意义上的冷与热之间的中道,也指性情意义上的冷与热之间的中道,“温良恭俭让”是五种基本的德性准则;“暖”(煗、煖)与“火”相关,也是指一种在冷与热之间的“柔和”的氛围。温暖是一种最具有分寸的现象,它与每个人的体温和生命感受的限定结构(“人之自然”)直接相关。温暖的基本象之一,就是一团在某种分寸中燃烧的“活火”。由于仁爱是一种温文的爱,它将热情克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使之不会灼伤他人。这样看来,“温暖”作为一种由中道构成的生活空间氛围,与华夏民族具有更亲近的关联。
温暖既然与民族共同体的神性纽带相关,那么,在现代世界的寒冷中,要使个体重返温暖经验,就必须重建这种纽带,即重建良好的“伦理-政治”秩序,首要的是重建良好的灵魂秩序。在某种意义上,萌萌主编《启示与理性》辑刊的意图,就是在过多地诉诸“个体”、“生存”、“意志”和“情绪”的现代思想语境中,重新引入对共同体、对政治和伦理生活的思考维度,向汉语思想提供这样一个契机:回到古典,回到共同体。
对温暖和寒冷的经验是一种历史性的经验。每个民族共同体在其特定的历史处境和栖居定向中,对温暖和寒冷的经验是不同的。洞穴中的温暖不同于家宅中的温暖,帐篷中的温暖也不同于船舰中的温暖。温暖和寒冷在历史中发生着流变,规定着不同民族对世界和生命的特殊感受方式。但是,现代世界作为一种从总体上说给人以寒冷或冷漠之感的历史情境,其寒冷性却具有大体相同的来源。这一来源是现代性对各民族原有传统的连根拔除,亦即对共同体之神性纽带的瓦解(相当于把每个民族的“祭火”扑灭)。现代历史中的寒冷是由灵魂失序和政治失序造成的,主要表现在共同体的解体和个体的原子化。而在观念层面,现代以来的历史观对苦难真实存在的消解,使得个体无法感受到历史叙事与自身的相关性。可以说,人不仅被剥夺了与共同体的联系,也被剥夺了与历史或历史叙事的联系。
萌萌对历史的思考是从她自己丰厚的生命经历出发(她曾深深地介入到许多历史事件之中,并具有对苦难和创伤的独特理解)、同时参照对西方思想家的阅读进行的,主要关注历史中的苦难与意义的关系问题。在《时间和意义》一文中,萌萌通过参照洛维特对几种时间观或历史观的区分,提出了“个人进入历史的可能”这一问题。萌萌认为,历史神学和历史哲学对历史意义的设定,消解了苦难的事实性存在,将其变成目的论或历史必然性的一个环节。这样一来,个体的真实性在历史叙事中就被完全抹掉了,成为了无,他/她会在没有自己身影的历史荒原上感到寒冷和冰凉。另一些人则可能会主动地将自己的苦难与某种预设的意义关联起来,重负就变成了“轻省的重负”,这种使苦难获得意义的方式固然崇高,但却同时带有自欺性质。因此,只有当历史目的论的必然因果链条发生中断,从而敞开一个不确定的意义可能性的空间时,真实个体的苦难的意义生成才成为可能,苦难和重负才不会变成“轻省的重负”,而是变成“轻负”[3]100-105。这才是与真实个体相关的历史,而不是被种种宏大叙事覆盖了的、思辨的历史。个体的感受性的真实,他/她的身位在历史中感觉到的寒冷和温暖,是历史中的意义生成的必要尺度,它们不能被那些预设历史意义的叙事轻易打发。
这里要着重考察的是萌萌对本雅明的阅读。在《复活历史灰烬的活火》一文中,萌萌对本雅明《论历史的概念》一文进行了逐节解释。这一解释的要点在于本雅明所说的“曾经”中蕴藏着的“微弱的弥赛亚力量”。对本雅明来说,历史主义的进步论是对历史中曾经发生的苦难经验的遗忘,而在本雅明的“历史天使”的眼中,历史却是一系列的、“把废墟堆到废墟上”的灾难。在末世论视野里,世界历史作为灾难的历史最终也是救赎的历史,因为每一时代中发生的苦难经验,都在被压迫者身上积累起了微弱的“弥赛亚力量”,它们都是“欠负记载的索引卡”,最终有一天会结账,也就是被压迫者最终会获得解放。“一种历史属于不断失败的被统治阶级的历史,他们总是像不成熟的孩子遭到‘驼背侏儒’恶作剧而不断受挫那样,但归根结底他们一定是‘最终的赢家’,因为他们身上带着欠负‘曾经’的‘索引卡’而必须完成偿还欠负即实现救赎的弥赛亚使命。”[5]这里对历史或时间的理解方式与通行的历史主义(包括历史唯物主义)不同,因为本雅明把历史主义因果链条中的“当下”翻转成了弥赛亚末世论整体时间分割而成的“碎片”,它是一种滞留的、永不过去的时间,打破了历史的连续性。
在萌萌对《论历史的概念》的解说中,有一个问题与本文的主题相关。萌萌敏锐地注意到,本雅明与列奥·施特劳斯这两位犹太思想家在“弥赛亚主义”的历史担当者的问题上有分歧。前者让“卑贱者”担当,历史成为了被压迫者的自我解放的运动;后者则让“高贵者”担当,历史中的良好秩序是由对“善”具有理解力的政治家和哲学家通过立法来实现的。那么,究竟该如何解释和解决历史中的罪恶与苦难问题呢?如何才能使人世重新变成温暖的场所,而不只是被灾难和恶的狂风所席卷的废墟?柏拉图式的回答是:通过完整的教育来重建灵魂中的秩序,继而重建政治共同体,这一重建的主要担当者是哲学家和政治家。本雅明并不信任这一回答,他选择的是马克思式的回答。此处可以问的是:被压迫者真的能够很好地运用在全部过去中积累起来的“欠账索引卡”吗?如果他们与统治者一样是灵魂败坏的人,他们靠什么去兑现自己身上的“弥赛亚力量”?
人们可以发现,在真实的历史中,对过去的苦难经验的遗忘,不只是发生在由压迫者书写的历史中,同样也发生在被压迫者那里。当奴役或压迫他们的方式发生改变,变成隐性或相对柔和时,他们遗忘起自己祖先受过的苦难来,很可能比压迫者更快。被压迫者,正如薇依所看到的那样,经常因自身的不幸而变成灵魂彻底毁损的人,这些人成为了自身不幸的同谋,并不断制造出新的不幸。人由于长久地被寒冷摧残,最终成为了寒冷本身的一部分,甚至不再能感受到寒冷。同情这些人的不幸是一回事,而把历史救赎的重任放在他们身上则是另一回事。温暖的共同空间不可能由那些已经被寒冷彻底摧毁的人来重建。由此,马克思式的对历史问题的解决方式,必须诉诸理想化了的被压迫者,但这样的被压迫者在现实历史中很难真实存在。
历史中的苦难,尤其是现代中国历史中的苦难,构成了今天的思想所要面对和回应的基本经验。这些经验确实不应该被遗忘。但也不应该在对苦难的怨恨或复仇心态中生活,而是应该积极寻求解决当下的苦难和不幸的途径。诉诸被压迫者的复仇或自我解放,这一途径已经被证明是成问题的。但这些失败和挫折也构成了一种值得记取的经验。无论如何,过去时代的经验在历史中燃烧成了灰烬,萌萌在自己的书写中也像本雅明一样,试图复活或重温这些灰烬中曾经燃烧的活火,保留对历史经验的忠实记忆。对这些苦难、不幸、失败、挫折的记忆,使人们在重建新的共同体时,不会重蹈覆辙。不过,还有另一种记忆: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人对世界的经验也不可能是完全寒冷的,总会有一些良善纯真的人存在于世界上,他/她们的生活、事功、言辞和思想因其美好而被人们记住,从而成为人类记忆中最珍贵和温暖的部分。
阅读常常是一种回忆,它让人回想起某些面容、某些话语和场景。这些话语和场景在阅读中一一生动起来,仿佛往昔在当前重现,但又带着此时此地的氛围和情绪的印迹。言辞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一句话,甚至一个词,就能让另一个人感到温暖。甚至当这个人不再存在于世上,他/她也能通过文字向人们说话。
书写也常常是一种回忆。例如此刻,笔者在写下这篇文章,不仅是在回忆一个人的学术和思想,也在回忆她的面容、声音和动作,回忆她带给这个世界的温暖。
在汉语中,回忆常常被表述为“重温”。重新使那些曾在的、冷却了的东西温暖、燃烧起来,这里面既包含着人类生命的时间性维度,也构成了一种责任。记忆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责任。在这里,这责任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质:不仅因为她曾经给予许多而有责任记住她,而且由于她在当下的记忆中继续给予和温暖人们,所以对她就有更深一层的责任。这责任就是记住温暖,用这记忆温暖自己,同时用记忆传递温暖,使之“走向他人和世界”。
绝大多数温暖都来自于作为共同体之纽带的活的火焰。记忆是在生者与逝者之间建立共同体的努力,它也需要从那火焰投来的温暖和光亮,逝者的面容才能作为现象显现。或者,逝者的面容就是这共同空间中的火焰?萌萌非常清楚温暖的本源,她以之作为书名的“升腾与坠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成是以“火”为象,而她在论述“意志”时所说的“在悄无声息的孤独中仍然给他人光和温暖”,更像是对一团“活火”的描述。她在论本雅明一文的结尾,谈到了在“曾经”中燃烧的“索引卡”是历史救赎的线索。笔者更愿意把这“索引卡”理解为对那些美好灵魂和温暖力量的记忆,而不愿意仅仅将其当成对苦难和不幸的记忆。这些美好的灵魂才是历史救赎的真正载体。正如萌萌所说,通过这一“索引卡”的累积与传递——“薪尽火传”,人类才可能获得最终的救赎[5]195。死不是消失,不是进入寒冷的、一无所有的空间。因为与逝者的联系,不仅是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它也是人与一种更古老的精神之间的联系。正如祖先在祭火中一直庇护着族人那样,逝者的精神在记忆与承诺中,像被灰烬包裹的火,只要吹口气,那秘密的、难以看见的火种就会再次活起来。
[1]萌萌.升腾与坠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2]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5.
[3]萌萌.情绪与语式[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4]古朗士.古代城市[M].吴晓群,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50-58.
[5]萌萌.复活历史灰烬的活火[M]∥萌萌.古今之争背后的诸神之争.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华东师大出版社,2006: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