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樑
(澳门大学中文系,澳门999078)
引言:余光中的文学评论和《诗话》
余光中于1928年出生于南京,祖籍福建永春。1950年到台湾,创作不辍,诗名文名渐显,至1960年代奠定其文坛地位。他手握五色之笔:用紫色笔来写诗,用金色笔来写散文,用黑色笔来写评论,用红色笔来编辑文学作品,用蓝色笔来翻译。数十年来,他诗心文心永春,作品量多质优,影响深远;其诗风文采,构成20世纪中华文学史璀璨的篇页。①余氏诗文双璧,诗是他的最爱,用力至巨,是他尊贵的事业,为他赢得诗坛祭酒的美名;其散文则璨丽多姿,号称余体,读者大概比诗的读者更多。他自言以诗为文,以文为论,其文学评论除了议论之外,兼有美文的辞采。在约略与他同代的批评家中,余光中不像夏志清那样披荆斩棘,全面评价某个时期的某文体,写成数百页的大著。也不像颜元叔那样,用近乎宣道者的热忱,引介一种西方的文学理论。也不像黄永武那样,条分缕析地写专书探究一种文体的思想与技巧。②然而,余光中是个杰出的批评家。我们不因为苏东坡的词名太著,而忽略其诗与文的成就。同样道理,我们不应因为余光中的诗名过盛,而忽略其文学批评的成就。
《文心雕龙·神思》说,作家要“积学以储宝”,文学批评家更要如此。“积学以储宝”是余氏创作中西合璧的基础,也说明了其评论视野广阔的原因。上面说他有五色之笔,以黑色笔来写评论。说是黑色笔,因其褒贬力求像《文心雕龙·知音》说的“照辞如镜”、“平理若衡”,力求公正无私,有如黑面包公判案。余氏具有中西文学的深厚修养,撰写诗、散文、小说、戏剧各种体裁的评论时乃得纵横比较、古今透视,指出所评作品的特点,尝试安顿其应得的文学地位。在《分水岭上》、《从徐霞客到梵谷》、《井然有序》、《蓝墨水的下游》、《举杯向天笑》五书和其它文章里,他的表现和杰出的批评家没有什么分别。
近代的中国,科学技术不如西人,国人向西方学习唯恐不及,文学艺术也似乎在人之后,以西方马首是瞻。不少从事文学批评的中华学者,对西方的理论鲸吸牛吞,却不知挑选过滤,反刍咀嚼,结果写出来的文章外来术语充斥,半生不熟,诘屈聱牙而不堪卒读。文学批评的功能之一,本在帮助读者了解作品,加强欣赏的能力。可是这类不堪卒读的批评论文,本身已不易为读者了解,遑论发挥其功能了。如果把作品比为宝藏,把批评文章比为寻宝地图,试问一张符号混乱、笔划错杂的寻宝地图,对发现宝藏有何帮助呢?余光中出身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古典和现代英诗的修养甚佳,对若干盛行的批评理论,也颇有认识。难得的是他的批评文章,不论长篇短制,都没有这类术语和理论上恶性西化的毛病。他应用西方理论时,深谙择善而从、适可而止之道。他的批评文章,隽语警句特多,辞采灿然:比如论中国古典诗的时空结构时,说其匠心独运处,有如“连环妙计”;论金兆的小说时,称它为“红旗下的耳语”;论诗和散文的异同,则谓二者有如成于“缪思的左右手”。③由于形象性强,比喻生动有趣,读余光中的批评论文,就没有枯燥沉闷、诘屈聱牙之苦,而有引人入胜、流畅悦目之乐。④
余光中以诗为其“与永恒拔河”的凭借,希望诗是他不朽的盛事。论诗之文,比起论其它文体之文,更受到他本人重视。在余氏的多本文集中,有五本是文学评论专集,其中论诗的文章甚多。⑤2003年出版的《余光中谈诗歌》,是他出版的“论诗的专书”,此书收他自选的长短文章26篇,都是诗的专论。⑥要了解余氏的诗观,以及他对古今中外诗歌的实际批评,这本《余光中谈诗歌》和上述五书的相关文章,加上其它文集的诗论诗评专篇,自然是最重要的文献。上述以外的余氏其它作品,往往也含有余氏的诗论诗评。这些较为零散的文字,对了解余氏的诗学也很有参考价值。中国在1000年前开始有诗话,自宋代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至清代的《随园诗话》、《瓯北诗话》和20世纪的《饮冰室诗话》、《人间词话》、《林以亮诗话》等,一般而言,诗话的特色是谈诗艺、谈诗人、谈诗事,篇幅可长可短,笔调不拘一格,不必像现代诗学论文那种专业性的专论。⑦余光中在其抒情、叙事、记游、说艺的散文中,其谈诗艺、谈诗人、谈诗事的片段,或一笔带过,或三言两语,或字数上千,如摘录编辑成册,大可名为《余光中诗话》。余光中文学成就卓越,学术界对其文其人多个方面的论述甚多,余学一词已成立。至于《余光中诗话》研究,本文应属草创。行远必自迩,笔者以其2005年出版也就是最新近出版的散文集《青铜一梦》⑧为对象,抽取其谈诗的话语,加以分析论述,是为《余光中诗话初探》。
《青铜一梦》收余氏1998年末至2004年初所写散文25篇,有《圣乔治真要屠龙吗?》和《山东甘旅》等长篇记游之作,也有《戏孔三题》的幽默短篇;此外还有观星、观地图、观影剧、记个人及家人生活、叙交游故旧等篇章。题目中有“诗”字的只有《略扫诗兴》一文。题中无诗,但文中经常有诗;全书270页,涉及诗艺、诗人、诗事的大概有一百页。⑨首篇《九九重九,究竟多久?》是为傅孟丽《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所写的序言,序中自然有诗。余氏写道:
我读济慈的传记,发现他的身高竟然跟我相同,就感到非常亲切;读艾略特传,发现他的第一次婚姻很不美满,我深感同情,甚至对他的诗也更多领悟。⑩
济慈和艾略特为近世英美的著名诗人。末篇《青春不朽——忆〈幼狮文艺〉的三位狮妈》,其中一位是痖弦;余氏述其诗名,引其名诗,文末提到希腊神话中的诗神亚波罗。《青铜一梦》这部散文集不自觉地首尾一体,以诗始终。
《青铜一梦》谈及的诗人词人,除上述之外,还有屈原、李白、杜甫、刘长卿、白居易、杜牧、韦庄、李璟、陆游、李清照、徐志摩、冯至、卞之琳、普希金、彭斯、华滋华斯、拜伦、雪莱、布朗宁、爱伦坡、惠特曼、狄金逊、佛洛斯特、格雷夫斯、希美内思等,古今中外都有。述及诗人时,常征引其名诗名句。诗人有诗事。李清照有“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之语,济南人把这位才女封为藕神,余光中记其事;玛丽为亡夫雪莱编印诗的遗作,余氏述其情。⑪诗人的私事也是谈资:余氏提及艾略特第一次婚姻失败,雪莱被牛津大学开除,颇使读者讶异的是“再好的大学千虑也可能一失。例如大诗人雪莱就被牛津大学开除”之语,见于“凤凰鸣矣,于彼高岗——中文大学四十周年献辞”;这是余氏2003年接受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时,在典礼上的讲话,而善颂善祷的讲话中竟涉及大学之“失”。近乎八卦的一则诗人私事,则为1999年杪某日,余氏偶然听到广播电台台湾名嘴陈文茜的一段话,陈在谈论电视剧《人间四月天》时忽然道:“余光中的诗也不错,可是情诗不多,也没有什么风流韵事,传记读来有点乏味。”⑫余氏充当记者,把这诗话笔录下来;接着只说当时连他本人在内的“两位听众大吃一惊,一同笑了起来”。他对陈文茜的评论不置可否,为这段文字添了悬疑性和趣味。
上述涉及雪莱、济慈、艾略特、李清照和余氏本人的几则诗话,或一笔带过,或三言两语,以下试引其篇幅较长的几则。就从电视剧《人间四月天》的诗开始。《略扫诗兴》一文说1999年此剧在台湾热播时,“似乎台湾之大,只有”余光中一人不怎么看。为此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此剧回放时,他“就认真看了”。他认为从头开始所看那几集,“此剧拍得相当认真,比我始料高明。柔情、美景、淡雅的对话、从容的节奏,气氛高于情节,端的诗意深长”;剧中的“徐志摩风流儒雅,是有点玉树临风之概”。褒扬之余,贬抑来了:
金童(徐志摩)玉女(林徽音)在剑桥重逢的一幕,嫌粗糙了一点。当时玉女坐在琴前,正弹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金童则从架上取书,步来琴畔,竟然诵起济慈的“夜莺曲”来。诵的是第六段前四行:
Darkling I listen;and for many a time
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
Called him soft names in many a mused rhyme,
To take into the air my quiet breath;
勉强译成中文,大意是:
在暗中我倾听;有好几次
几乎要爱上安逸的死神,
冥想用诗句低唤他的名字,
将我平静的呼吸化入夜氛;
不幸到了第三行末,金童念错了,把原应读成三音节的mused rhyme竟然读成muzdream(……)。
余氏接着具体指出错在读错音、读少了音节,有小错有大错。中英诗学修养深厚的余教授叹道:“以徐志摩的才情,面对令他惊艳的才女,正存心炫学一番,怎么可能犯这么一个大错呢?”
余光中极爱济慈的诗,《夜莺曲》大概是济慈最著名的一首。认为诗歌女神缪思非哑巴的余氏,对诗的音乐性甚为敏感,名诗读错了,怎逃得过他的灵耳?这则诗话在阐释诗意、诗法之外,还让读者得到一段译诗。他虽自谦“勉强”译出来,其实余译信达诗意,音节数目和韵脚都比照原作,不愧是高手所为。2009年余氏发表了《夜莺曲》等八首济慈名诗的中译,⑬我们发现后译和前译差别不大:首两行前后译相同,末两行后译稍有改动。后译为:
冥想用诗韵昵唤他名字,
将我平静的呼吸融入夜氛;
《青铜一梦》中《当我到六十四岁》一文提到两首诗,一为《露西在天上戴钻石》,一为《挪威森林》。二者其实是披头四(the Beatles)两首流行曲的歌词。《露西》第四句有“一个女孩子光彩多变的眼色”之语;余氏指出露西英文为Lucy,而“Lucy源出拉丁文lux,意为光彩,……此诗第四行说女孩眼闪七色,恐亦含此意”。他又说这首歌“迷情”、“梦幻”,其原名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三个实字的字头LSD即迷幻药。歌词作者有意拼合乎,只是巧合乎,引人猜疑。至于《挪威森林》一首,有词曰:“我有过一个女孩/或者应该说/她曾经有过我。”余氏谓此曲“扑朔迷离”,“诗句隐晦难懂”,原来作曲者蓝能 (John Lennon)当时要写的是自己的一段婚外情。余氏又谓把歌名Norwegian Wood译为《挪威森林》是错误的,应作《挪威木料》方合。余光中在这里训诂字义、解说背景,显现传统诗学教授的本色。
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称述上面两首歌的歌词时,用了“诗”和“诗句”的字眼。是流行曲而已,其歌词可称为诗?余氏白纸黑字称之为诗。《当我到六十四岁》一文的题目,就是披头四之歌When I Am Sixty-four的名字。余氏把此曲的歌词全译出来,冠于文首,并称赞此歌,说它“紧贴吾心”。凡此种种肯定,固然基于余氏的慧眼和宽胸,笔者认为也因为余氏对披头四的喜爱。余氏自言“后知后觉”,到1969年他41岁“才迷上披头四”。那一年,他在美国山城丹佛(Denver)当客座教授,“苦涩的岑寂之中,最能够消愁解忧的……是民歌与摇滚,尤其是披头四的歌”。
当时诗龄二十年、在台湾现代诗坛地位举足轻重、常为现代诗辩护的余光中,认为“最能够消愁解忧的寄托,不是文学,是音乐”,且“对现代文学尤其是现代诗愈感不亲”。对缪思,他要叛逆、要变节了?1969年后至今逾半个世纪,事实是他没有背叛缪思,而是仍然忠于她、拥抱她。当年余光中的寄托、沈醉于披头四等民谣与摇滚,一大原因是对现代诗——至少是相当一部分的现代诗——失望。在《夏济安的背影》一文中有这样的诗话:
济安对新诗的不满与期许,……说得十分中肯,(他)强调新诗最弱的地方在于音调,结果是既不宜诵读,更不易背诵,比起古典诗来,感染力差得多了。
在余氏看来,现代诗弱于音调,还败于晦涩难懂。笔者观察余光中,认为六十年来他对现代诗的情怀,可用爱恨交织来形容:他爱写现代诗,迄今已写逾千首,认为古典诗虽然美善,现代诗才有现代气息,才能让诗人推陈出新;然而,他对很多现代诗的弊端也看得清楚,常有恨意,恨“现代诗”不成诗。2010年10月初在高雄中山大学的一个研讨会上,余氏借题发挥,说了重话:“什么大报设的现代诗奖,我不再做评判了。现代诗沉沦了,我不再读现代诗,宁可读古老的《诗经》、《楚辞》!”这番重话是名副其实的诗“话”,笔者这里才做了文字记录。
余光中在1960年代常为现代诗辩护,数十年来写了不少现代诗评论,乐道徐志摩、卞之琳和很多台湾、香港现代诗之美善。在《青铜一梦》一书中,为现代诗人说好话的却甚少,多的是中国古代诗人词人,引述的也多是古代诗词。余氏在南京、济南、重庆、永春(福建)以至美国、欧洲各地游览、参访,触景生情,生的有很多是诗情,且引生出诗句,如杜甫、白居易、韦庄、陆游等。
出生于南京的余光中,暌违故乡半世纪后于2000年秋天还乡。还乡的心情如何?李清照成为他的代言人:“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归人已老,余光中满有回乡的沧桑感。⑭李清照曾居于南京,却是济南人。2001年春天余光中有山东之旅,登泰山、涉黄河、游济南,他对“济南的才女李清照”的感觉特别亲近。济南之游后他写了《丁香》一诗,有“叶掩芳心,花垂寂寞”之句,用以怀念李清照,余氏所称的“中国最美丽的寂寞芳心”。《山东甘旅》长文中这则诗话(李清照以词名;广义而言,诗话可包括词话),好像是与这“寂寞芳心”对话。山东之旅六年后,余氏写了《藕神祠〉》一诗,翌年出版的余氏最新诗集更命名为《藕神》。《藕神祠》一诗的副题是《济南人在大明湖畔为李清照立藕神祠》。
返回《山东甘旅》一文。里面有另一则关于李清照的诗话,长约千言。济南市中心有泉城广场,广场东边为文化长廊,廊道上供着十二尊山东圣贤的青铜塑像;依年代先后,第十尊是李清照。中国历代诗话词话的常见内容是摘句,余氏这里摘了易安居士不少名句,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等。这则诗话不止于摘句,它还有写景、叙事、抒情、议论:这尊铜像“塑得极好”,人显得“绰约而高雅”,“左手贴在腰后,右手却当胸用拇指和食指拈着一朵纤纤细花”。这尊李清照,是同游的余光中女儿认出来的,在众多“硬汉”中有此玉人,令人惊喜。余氏述其流连像前的感怀:“心底宛转低徊的都是她美丽而哀愁的音韵。如此的锦心如此的绣笔,如此的身世如此的晚境。”巧的是,余氏高雄住所旁边的路,名为明诚路,由此他更想起李清照和她丈夫赵明诚“剪烛共读的幸福早年”。诗话不是正经八百、“无我”的诗学论文,意到笔到,作者在此透露了个人的住处。余光中还有下面的议论:
李清照之美是复合的,应该在她的婵娟上再加天赋与深情,融成一种整体的气质与风韵。北国女儿而有此江南的灵秀敏感,正如大明湖镜光里依依的垂柳迎风曳翠,撩人心魂也不输白堤、苏堤。
这番议论颇精辟,且含有“垂柳迎风曳翠”的比喻,正是余氏以诗为文、以文为论的笔法。这关于李清照的千把字,可独立成为一篇小品文。此篇还有余意,一为惋惜文化长廊有李清照,而无同为济南人的辛弃疾;二为对像赞的清照词“传播中外”一语的商榷。余氏点到即止,若加以发挥铺陈,引用当代西方的文学理论,那是一篇与女性主义(feminism)、政治正确性 (political correctness)、中西文学读者反应论(theory of reader’s response)有关的文学论文了。
李清照这一则摘了不少句子,余光中在《青春不朽》一文写现代诗人痖弦的三百多字中,更有五小段是摘句,包括“激流怎能为倒影造像?”、“我等或将不致太辉煌亦未可知”、“天蓝着汉代的蓝/基督温柔古昔的温柔”这三处。这一则极具传统诗话摘句的特色。摘句之外,余氏的评论中有“痖弦做诗人的活火山岁月”,有痖弦长期任报纸副刊主编的作风“也许不像高信疆那么锅热火旺”等比喻式语句,这也是传统诗话惯用的手法。⑮余氏一向辞采精妙,与痖弦有关这一段,更用了呼应和改用笔法,这样作结:“晚年的痖弦当有无尽的沧桑可赋,火山可以再喷发吗?或将更辉煌亦未可知吧?”余光中素来重视(或应作重听)诗的声韵,这则诗话在摘了五句之后说:“这些诗句常在我听觉的痒处搔着,令我怀念。”好一种通感(synaesthesia)式的读者反应,有余氏特色的。
从《青铜一梦》中,我们还可摘录出一则则数百盈千字的诗话,如关于黄河的诗,关于英国诗人雪莱妻子对亡夫遗作诗篇的编印,关于拜伦、艾略特、余光中的讽刺诗,关于奥登的诗《美术馆》及其相关的名画。这几则诗话,或引其诗,或摘其句,切时切地切人,或感慨系之,或风趣说理,也都是博雅的小品。有一则题材较为特别的,是《钞票与文化》一文中涉及诗人彭斯 (Robert Burns)和西美内思 (Juan Ramon Jimenez)的部分。余光中对事事物物的好奇心饱满,又曾自称为“艺术的多妻主义者”;在此文中他变为“见钱开眼”的“另类美学家”,“在铜臭的钞票堆里嗅出芬芳的文化”。他写道:
苏格兰五镑的钞票,正面是诗人彭斯的半身像,眼神凝定,……握着一管羽毛笔,……(反面则是)一只“硕鼠”……匍匐于麦杆;背后的玫瑰枝头花开正艳。原来这些都是彭斯名作的题材。诗人出身农民,某次犁田毁了鼠窝,野鼠仓皇而逃。诗人写了《哀鼠》(To a Mouse)一首,深表歉意……。至于枝头玫瑰,则是纪念彭斯的另一名作《吾爱像红而又红的玫瑰》:其中“海干石化”之喻,中国读者当似曾相识。
这位诗学教授在作中西诗歌的比较论述后,加上点睛的一句:“这张钞票情深韵长,是我英诗班上最美丽的教材。”
余光中曾三访西班牙,留下了三张西币,有一张是诗人希美内思:“这一张以玫瑰红为基调,诗人的大头,浓眉盛须,巨眸隆准,极富拉丁男子刚亢之美。”旁边有红白玫瑰花,反面也有一丛玫瑰——
最令我兴奋的,是右上角诗人的手迹:¡Allà va el olor de la rosa!/¡Cóje la en tu sinrazón!书法酣畅奔放,且多连写,不易解读。
余氏略通西班牙文,却解读不了这手写的一句,乃辗转向两位西班牙文教授乞援,得知诗意当为“玫瑰正飘香,且忘情赞赏!”。“钞票而印上这么忘情的诗句,真不愧西班牙的浪漫。”文章题为《钞票与文化》,至此题旨深刻呈现。笔者想,这张“希美”的钞票,也应该是又稀有又美丽的教材吧。余光中有诗不朽的萦心之念,诗人诗句赫然现于钞票,至少可“不朽”数十年;这位中华诗人对苏格兰的彭斯和西班牙的希美内思不胜企羡?可惜海峡两岸印的钞票,从来没有屈原或李白或杜甫其人其诗。
结语:为“余光中诗话”立项
中国传统诗话对诗艺、诗人、诗事无所不谈,上述余光中诗话亦如此。诗是余氏的最爱,他曾戏称自己写诗、教诗、译诗、评诗、编诗,五马分诗;从青年诗人到华年诗翁,就如杜甫说的“诗是吾家事”,诗是余家事。余氏生活中处处有诗,因诗成话,而有本文草创的“余光中诗话”名目。以上余光中这些诗话,是他论诗评诗专篇的延伸、补充和变奏,和他的专篇一样辞理俱胜,行文没有恶性西化之弊,且比其专篇更有个性、更有趣味、更与诗歌之外的其它文艺相涉。中国古代的诗人如孔子说的“游于艺”,游目骋怀,见佳诗佳句便采而撷之,诗话中乃多摘句的片段。在评论诗人、诗篇、诗句时,则往往点到即止,用的常是“工”“绝”“妙”“本色”等话语,从《六一诗话》到《随园诗话》都如此。余氏这些诗话,也是生活中“游于艺”时所观所赏所联想的纪录。他笔下常有感性知性兼具的烘托点染,其一则则书写无异于一篇篇诗学小品,本身即具有修辞谋篇的观赏价值。余光中在当代中华文坛的地位,比诸袁枚、赵翼之在清代乾隆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其论诗谈诗的篇什,在文学史上有重要的意义,其理趣情趣当亦过之,更不要说其中西视野的辽阔了。余氏兼通中西诗学,长期在大学里教授英国诗歌;他虽然中西兼爱,但思维所及、谈锋笔锋所及,西方诗歌的份量大概重于中国诗歌。
把余氏数十年来论诗评诗专篇之外的谈诗文字,加以摘录编辑,当是一大册可观的《余光中诗话》⑯。本文只从《青铜一梦》书中采摘论列,尚不全面,因此只能说是初探略论。“余光中诗话”如能在中国诗话的大科目中立项,则我们发现以诗为余家事的余光中,其诗艺、诗人、诗事的话语,延续了中国诗话这个传统;他更以其广阔的视野、以其写景抒情叙事说理面面兼擅的健笔彩笔,为这个传统加添了内容和姿色。由于他的诗话兼及中诗西诗,要研究余光中诗话和相类似的中国现代诗话的学者,就也得兼顾中诗西诗了。
注释:
①我们大可用《文心雕龙》的理论来形容、评价余光中的文学表现。《文心雕龙·情采》篇说“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可见文采的重要。余光中情采兼备,而“采”使“情”得以传之久远。“光中”就是光采夺目的中文,他笔下总是奇比妙喻如龙飞凤翔。其《逍遥游》、《登楼赋》、《咦呵西部》诸篇写中西文化、异国风光,抒发昂扬的意志,或“太息啊不乐”(diaspora)情怀;作者向中西文学传统吸收营养,而锐意铸造新词汇新句法,正是《辨骚》篇说的“取镕经意”“自铸伟辞”。其散文创作号称余体,他为中国现代散文的艺术开辟新境界。《镕裁》《章句》《附会》诸篇,强调“首尾周密”“体必鳞次”的组织、秩序之美,这正是余氏《民歌》、《珍珠项链》、《控诉一支烟囱》和其它诗作谋篇的特色。像余氏新诗脉络清晰、明朗可读而义蕴丰富的,求诸60年代的台湾现代诗、80年代的大陆朦胧诗,极为罕见。当然,余氏的诗歌管领风骚,其成就绝不止于结构圆美。《原道》篇认为文学的功用在于“经纬区宇”“炳耀仁孝”(治理国家;使道德伦理获得了宣扬)。余氏诗文有感时忧国之思,对世道人心常有讽喻,有儒家精神。余光中在评论、翻译、编辑方面也卓有贡献;五色笔耕耘数十年,成为当代文学的重镇。《体性》篇把文学的风格分为八类: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基于不同文体的性质、不同的时空创作背景,加上他这个“艺术多妻主义者”的多方尝试、自我超越,余光中诗文有广阔的题材、繁富的情采,其书写风格可说涵括了上述的“八体”。他是博大型作家。批评家对余氏作品或有《知音》篇所论的仁智之见,其崇高地位则广获肯定。《总术》篇说美文佳章“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这正道出余氏情采的丰美。如果用《风骨》篇的形容,那么,一生系乎“文心”、以“雕龙”为志业的余光中,“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笔者数十年来写过长短文章数十篇,析评余氏作品,又编过《火浴的凤凰》(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9)和《璀璨的五釆笔》(台北,九歌出版社,1994)二书,收本人及他人评论余光中作品的文章,还有时人对余氏作品的种种评论,请参看。
②这里指的是夏志清的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中国现代小说史》)、颜元叔对“新批评”the New Criticism理论的介绍和提倡、黄永武的四册《中国诗学》。
③所引余光中评语皆见于余着《分水岭上》(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81)。又:术语是学术专门化的特产,是“把普通浅显说成深奥复杂”(the elaboration of the obvious)的结果;某些文学论文之难读,往往起因于批评术语之滥用。术语泛滥固然有若理论之囫囵吞枣,应该箴诫;适切而又适量的术语加插在文章里,则有点染生色之妙。《分水岭上》论金兆小说一文中,“暴力经验”和“压力经验”二语,另一长文的“西而不化”和“西而化之”这一对,即为佳例。此外,好像《论朱自清的散文》(收于《青青边愁》一书)一文中,剖析这位“平凡的丈夫和拘谨的教师”“意恋”女性的情结(complex),立论显然受过佛洛伊德学派的启发,却能点到即止,不致沦为“唯性论”的陈腔。
④余光中是位批评意识极强的作家,经常评论自己的文学表现。《举杯向天笑》(台北,九歌出版社,2008)的序《正论散评皆文心》即论及其批评文章的风格,以下节录该序文片段,删畧处不一一注明:“《举杯向天笑》收集的文章,大体上都可以泛称评论。第一辑论析的是诗、绘画、翻译、语言、文化地理,有不少段落如果当散文甚至美文来读,也许更好。例如《边缘,中心,跨界》的第四大段,或是《李白与爱伦坡的时差》和《补光捉影缘底事》的全文,如果收入我的散文集中,该也不致显得唐突。我的评论不守帮规,时常出轨。艾略特不但是二十世纪的大诗人,更是影响深远的批评大家。他虽然不用系统严密的理论,更少乞援于繁琐的术语,但身为重要诗人,仅凭当行本色的创作经验,说话自然就有权威,至少比一般纯学者更有权利。十八世纪的约翰生博士也是如此,短短一段文章,比较朱艾敦与颇普的长短得失,字斟句酌,说理透彻,比喻鲜活,评价精准,一席话胜过百页的论文。所以能够如此,除了他博学深思之外,还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位杰出的作家,一篇评论如果高明得能够传后,应该不愁没有人来批注: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刘勰的《文心雕龙》,都是显例。”
⑤例如,在《举杯向天笑》一书中,《举杯向天笑》《李白与爱伦坡的时差》《读者,学者,作者》《论诗绝句的联想》《虚实之间见功夫》《翻译之为文体》《最后的牧歌》《种瓜得瓜,请尝甘苦》皆为论诗评诗(或论诗与翻译)的专篇。
⑥本书由南昌市的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
⑦可参看黄维樑著《中国诗学纵横论》(台北,洪范书店,1977)首篇《诗话词话和印象式批评》。
⑧本书由台北市的九歌出版社出版。
⑨如本书的第 11、17、18、22、23、29-31、33、38、43-44、46、57、59、64、77、80、93-95、97、107、108页,……一直至260-261、264、265、266,笔者将来会把这些片段辑录起来,并编索引。
⑩本文引述《青铜一梦》书中文句时,大都说明引自该书哪一篇文章,引述时不再注明页码。若无注明篇名,方加注页码。
⑪关于李清照,见《青铜一梦》页118、119;关于雪莱妻子,见《青铜一梦》页222、223。
⑫见《青铜一梦》页 29。
⑬译诗及其评注刋于台北《联合文学》2009年12月号。
⑭见《青铜一梦》页 160。
⑮中国传统的诗话词话曲话喜用比喻式文字形容作家作品,如用芙蓉出水、错采缕金、金鳷擘海、香象渡河、朝阳鸣凤、瑶天笙鹤等,可参看黄维樑著《中国诗学纵横论》中《诗话词话和印象式批评》一文。
⑯笔者将来编纂《余光中诗话》,当会将其内容分类,务求有纲目有秩序。传统的诗话词话如《四溟诗话》《渔洋诗话》《随园诗话》紊杂无章,连最起码的编排也付阙如。有时,这种杂乱无章会惹起读者的愤怒。郭绍虞研究诗话,是最下苦功,最有耐性的了,可是,看到纷乱而少精义的《随园诗话》,也按捺不住火气,谓袁枚有《续诗品》足矣,“《随园诗话》可废”。郭氏意见见于《诗话丛话》第九则,此文载于《小说月报》1929年1月号。不过,中国传统的诗话词话也有作系统陈述的。例如,《沧浪诗话》分为五篇,颇有条理有组织,只可惜《诗评》篇各条的先后很有问题,亟待重编以合秩序。金人王若虚的《滹南诗话》骤观之无甚系统,但近察之,乃知卷一论唐诗,卷二卷三论宋诗,实有脉络可寻。元陈绎曾的《诗谱》极简洁,先诗体,后诗人,且各以年代为序,一目了然。清代叶燮的《原诗》以理论为号召,实际批评着墨甚少。自杨鸿烈以来,无不称道此书的系统和体式。台湾大学中文系辑的《百种诗话类编》,即谓叶着“体例完整,非同一般诗话,因未收入本编”。至于叶燮弟子沈德潜的《说诗晬语》,作者小序中谦称:“命曰《晬语》,拟之试儿晬盘,遇物杂陈,略无诠次也。”其实沉着所述,据年代先后,从三百篇、楚辞、乐府、唐宋以至明代,一一评骘,末为杂论及考证,不得谓无系统也。赵翼的《瓯北诗话》,卷一至卷十论唐宋元明清十一个诗人,编排悉以年代先后为据,而各诗人的评论,亦每有条理可循。施补华的《岘佣说诗》,分言五律、五古、七古、七律、五绝、七绝各体诗,每体自成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