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与中国德性文化

2013-04-06 07:20田正栋
关键词:商品经济词话西门庆

田正栋

(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吉首 416000)

虽然现在仍无法考证出《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是谁,但是这本著作的产生时间却可大致定于明代嘉靖、万历年间,也就是明朝中晚期,而这个时期也正是中国传统德性文化与与民间市侩的反德性传统文化的冲突时期。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市侩阶层的崛起,新的哲学观点的提出与接受,这一时期产生了大量的反传统德性文化的著作,《金瓶梅词话》便是其中的瑰宝。

一 《金瓶梅词话》彰显的中国传统德性文化

所谓中国传统德性文化,概括而言,上承孔孟的基本思想,其后并辅之以佛家佛性理论,发展至宋代便成为了二程、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僧侣主义文化观。诚如学者所述,“唯心主义理学从南宋末年到晚清,一直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官方哲学”。[1]中国的理学大师将“三纲”“五常”抬高到了“天理”的地位,而这里的“天理”便是中国封建时期的统治秩序和道德人伦,要保持这种“天理”的长存,其唯一的办法便是“灭人欲、讲圣言”。中国传统德性文化的精髓已明确为“存天理,灭人欲”这一宗旨。

中国传统德性文化就其发展历程和内蕴,主要包括:孔子“思无邪”的德治思想,孟子继“人性善”引发的“仁、义、礼、智”的伦理道德观;佛教的兼融;程颢、程颐以及朱熹所定论的传统德性文化。他们所宣扬的德性文化思想在《金瓶梅词话》里都有或明或暗的彰显。

就《金瓶梅词话》中的中国德性文化而言,其主要集中于“吴月娘”一人身上。在书中,作者将吴月娘描绘成了“正面人物形象”“妇德的坚守者”“循礼的典范”以及“虔诚的佛教信徒”,一个深受中国传统德性文化洗礼的人物。在其身上所彰显的传统德性文化,便是晚明封建统治者所提倡的上层统治纲目。

明朝统治者对佛教大力推崇,也使得社会的尚佛、崇佛成为一时风气,在《金瓶梅词话》中便可以凸显出那个时代佛教的影响。如书中的吴月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时常规劝西门庆多为佛事,以积阴德,并且自己也经常请道姑到家中,宣讲佛义,就连最后一节中,吴月娘一家也是为僧侣普静所救。在《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七回,“道长老募修永福寺,薛姑子劝舍陀罗经”,吴月娘劝西门庆助佛事,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2]又如第七十四回“宋御史索求八仙鼎,吴月娘听宣黄氏卷”写道,“于是各往房里分付预备茶去,不一时,放下炕桌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到炕上。众人俱各坐了,挤了一屋人,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这些都突显了明朝社会为佛教影响深远,以及佛法在明朝社会的繁荣。

由孔孟发展而来的中国传统德性文化,在宋时已成定制,至明则已是官方大力宣扬的社会主流文化形态。但是在《金瓶梅词话》中,中国封建传统德性文化却只在吴月娘一人身上发光,唯有其一人从一而终,得以善终。而其他诸人,大抵可总结为“非正常死亡”,所以书中的传统文化形态似乎只是“逆流”,而那些淫靡、市侩的反德性文化却已形成“主流”,究其根本,与时代的发展密不可分,所谓“非常之时,必得非常之势,行非常之事”,便是其本末倒置的诠释。

二 《金瓶梅词话》凸显的反德性文化

《金瓶梅词话》一书,人物形象众多,但是真正秉承当时社会统治阶层所提倡的德性文化的人却只有吴月娘一人而已,其余诸如李娇儿、吴孟楼、李瓶儿、潘金莲、庞春梅,乃至于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林太太等人,或多或少地违背了当时礼教的要求,践踏了“程朱理学”所构建的德性文化。而且主人公西门庆更是以商贾之身跻身仕途,攀附权贵,显霸一方,完全颠覆了中国传统社会文化中的“士、农、工、商”的社会等级,成为中国封建社会中的“另类一景”。欲探究这些反常的社会文化,则需要从当时的经济、思想等着眼,窥探晚明社会的反封建德性的市井文化。

商品经济的发展冲击固有的德性文化结构。

众所周知,中国历代王朝实施的政治、经济政策,可概括为“重农抑商”四字。纵观各代史学家的记载,在他们的眼中,君主开明与否,与其是否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有很大的关联。传统的社会潮流,促使商人的社会地位一再贬低,甚至一度在政治上明文规定“工商杂类,不得预于仕”,商贾的社会境遇不言而喻。

正是由于这种“农本”思想的推崇,加之孔孟的利义观,使得封建时期的德性文化形态中,出现了许多,如“耕读传家”“崇义贱利”的时代代名词,“义”与“利”两种极端的区别,足见商贾之身在人格、社会、政治上所受的各种压抑。直至明朝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这种重义轻利的价值观才开始受到一定的冲击。

《金瓶梅词话》产生于明代中后期,中国的商品经济自宋以后,便有所发展,甚至出现了盛极一时的局面,到了明朝嘉靖、万历年间,商品经济已然颇具规模,并且带来了早期资本主义的萌芽。在樊树志《晚明史》中,如此记载了当时的经济发展,“地理大发现后的全球经济带动了晚明的出口贸易,源源不断的流入中国的白银,不仅提供了一般等价物的银通货,为晚明社会的银本位货币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且由于生丝、生绸、棉布、瓷器等商品的出口持续地增长,这种外向型经济极大地刺激了东南沿海地区商品经济的高度发展”。[3]白银的大量涌入中国市场,丰富了中国商品经济的原始积累,而正是这一因素加速了商品经济的发展。在《金瓶梅词话》中,西门庆乍登场时只是一介药铺老板,但是随着资金的不断积累,商业活动的逐步扩大,经营范围逐渐延伸到绸绢、典当等多处领域。凭借着金钱与附势,西门庆最终成为了地方上有名的大恶霸、大商贾,亦官亦商的社会身份彰显着社会传统的价值观在商品经济前渐渐蜕化。

由此看出,随着商品经济的大发展,明朝时期的中国传统德性文化正在遭受空前的挑战,“重农抑商”的根本国策也由于朝廷政治的腐败、财政的入不敷出而有所松懈。根据《明史讲义》记载,“从嘉靖七年至隆庆五年太仓银库支出基本为赤字,正如张居正所说,‘每年所入不过二百五十余万两,而一年支出达四百余万两,每年亏空一百五十余万两,无从措处’”。[4]在这种财政的窘迫情况下放宽民间商人的活动,从中收取更高的税收,以弥补财政的不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所以在《金瓶梅词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社会放弃了轻视商业、鄙视商人的传统偏见,而且商人自己也丢掉了前代自卑的心态,透露出一丝新的社会气息。

在商品经济浪潮的冲击下,不仅仅是男性商贾的人格地位、社会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女性也开始有意识的挑战传统社会中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僧侣主义人性观。在《金瓶梅词话》中,西门庆的众多妻妾,除吴月娘一人外,其余皆是改嫁而来,如李娇儿系妓女出身,西门庆死后,又改嫁张二官;孟玉楼原是布商张宗锡的遗孀,后为西门庆的第四房,最后改嫁李衙内;潘金莲曾被张大户“收用过”,后嫁武大郎,毒杀亲夫后,成为西门庆的五娘;李瓶儿也原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妾,后嫁与花子虚,花子虚死后改嫁蒋竹山,最后成为西门庆的第六房。从这些女性的改嫁历程来看,晚明时节对“贞操”“名节”的传统德性已不像以往那样看重,女性更多看重的是金钱、权势,随己、随欲、随利而嫁,颠覆了曾经的“门当户对”,司空见惯的改嫁,印证着书中所言的“再嫁由身”。

李娇儿、李瓶儿,潘金莲等人的由身改嫁的行为,在当时是对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的莫大挑衅。她们丝毫没有受到传统德性文化的约束,相反却是大胆的追求自己的人生欲望,甚至不惜毒杀亲夫,这已经完全突破了封建伦理纲常,所谓的“三从四德”“贞、节、烈”的行为准则,在此时已是一纸空文。这种在封建社会里被视为“离经叛道”的恶劣行径,正是因为商品经济的发展,人们更多关注的是“利”而非“义”,道德层面的精神追求已经淹没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风气之中,市井平民眼中的传统德性文化只是他们眼中遥远时代的“圣贤之言”。

在书中,还有一些小人物似的女性,这些女性大多与西门庆保持着非正常关系,如李桂儿、庞春梅、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林太太等十数人,她们中固然有风月场中的人物,但大多数还是属于当时的平凡妇女,她们以自己的行径冲击着封建传统礼教的束缚,主动追求人生欲望。类似如此的追求人生欲望的中国传统女性,在古代封建社会中并不多见,而兰陵笑笑生笔下的女性却做到了这一点,足见晚明社会女性意识的初步萌芽。诚如书中的主人公潘金莲被描绘成一个一日也离不得男性的淫荡女子,她先后与张大户、西门庆、陈经济,王潮等人有染,她的淫荡行为固然要为社会所批判,但她也成为了晚明时期中国女性反抗封建礼教、追求人生欲望的典型代表。在商品经济思潮影响下,晚明上层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德性文化意识形态正遭受撼动,呈现出一派荒淫糜烂的社会风气。

“百姓日用即是道”的社会思潮对传统德性文化的冲击。

在《金瓶梅词话》中,诸多叛逆的行为之所以对封建传统德性文化构成威胁,其实也受到了当时“泰州学派”的哲学思想的影响。该学派因为为当时社会底层百姓所接纳,所以在市井中广为传诵,它虽然是从理学中派生而出,但是却是理学的“异端邪说”,对传统理学发出了挑战的信号。

泰州学派的创始人是王艮,他曾说,“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谓之异端”“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会失”。[5]在王艮看来,平民百姓的地位已经同圣人平起平坐,星微的“民本”思想点燃了当时民众的欲望之火,也导致了《金瓶梅词话》中以私欲、私利为核心的思想的出现。如书中第五回“郓哥帮捉骂王婆,淫妇药鸩武大郎”,婆子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交大娘子自去赎一贴心疼药来,却把这砒霜杂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他命,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子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半年一载便好了。等待夫孝满月,大官人一顶轿子娶到家里。这不是长远做夫妇,偕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由王婆与西门庆的对话足以将当时社会为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甚至不惜谋人性命的丑陋嘴脸展现的淋漓尽致。又如书中,第八十七回“王婆子贪财受报,武都头杀嫂祭兄”,“那婆子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子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虽是陈经济许下一百两,上东京去取,不知几时到来。仰着合着,我见钟不打,却打铸钟?’又见五两谢银,连忙收了”。这里的王婆岂不知武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却为自己的私利蒙蔽了理性,不仅害了潘金莲一条性命,也搭上了自己的老命,其贪财好利的形象是当时以利为核心的最好诠释。

王艮的“百姓日用即是道”为下层百姓提供了反传统德性文化的理论武器,操持着这把利刃,明代晚期出现了许多类似于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的反传统封建德性文化的形象。

诚然,在《金瓶梅词话》中,看到了诸多反传统德性文化的因素,而且以篇幅内容而言,其还为书中的“主流”,但作者并不是以这些离经叛道的因素来反对传统德性文化,而是从另一侧面称赞德性文化。《金瓶梅词话》不像“三言二拍”那样从正面直接歌颂“相夫教子”“兄谦弟恭”“重义轻利”等传统德性文化价值观,而是从反面去批判那些反礼教的行为,以达到宣扬德性文化形态的最终目的。

三 《金瓶梅词话》中两种文化观冲突的结局

当两种截然相反的道德文化碰撞时,必然会产生火花,在《金瓶梅词话》中,这种碰撞后的结果显而易见,作者以反德性文化人物的悲惨结局来佐证德性文化在封建时期的中国根深蒂固,偶然的一两个时代的叛逆者是动摇不了数千年的封建根基,最后作者也不得不以悲剧的反面来褒扬善终的正面。

《金瓶梅词话》中的那些反传统德性文化的人物大抵是逃不脱悲惨的命运,如,西门庆纵欲身亡,潘金莲因奸而死,李瓶儿因孽而亡,庞春梅因淫而死,就连和西门庆有染的宋惠莲也没有逃脱自缢的命运,至于陈经济等人,更不必说,都未得到善终。这些悲剧人物的夭亡与吴月娘寿高而善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无疑是用反德性文化的惨死来肯定德性文化的永恒。

从《金瓶梅词话》产生的年代来看,那时的朱明王朝已是江河日下,书中所述正是社会现实的反映。崇尚奢华,纵情逸乐,无论是下层的市井平民,还是上层的达官显贵,都成了一种较为普遍追求的风尚。明朝所赖以生存的忠孝义节、三纲五常,天理人伦已趋于瓦解,它也预示着明王朝的行将崩溃。作者对时局洞察明了,因此以书中的宋室危急,金人南侵来告诫当朝者,应该再次树立封建传统德性文化的威信,遏制反德性文化的一再滋蔓,否则明王朝将面临“宗庙隳,而身死人手”的局面。

在《金瓶梅词话》中,西门庆前后有两个儿子,一个惊吓致死,一个则皈依佛门,西门庆终无子嗣承其家业。其实作者营造如此结局也是在有意宣扬传统德性文化中佛家教化的成分。佛家讲求“因果循环”,有因必有果,如书中长子官哥,便是因西门庆平日作恶过多,妻妾成群且互不相容,最终夭折于潘金莲所刻意豢养的白猫之下。按照佛家的理论,西门庆自己种下的种种恶果,应验在了他的长子身上。而他的次子孝哥则为西门庆本人的转世,本要为其父以命赎罪,于十五岁之时为云离守所害,但却因其母吴月娘在世多行善事,广结佛缘,所以终为普静所救。对二子命运的安排,足见佛教对当时世俗社会影响之深,对作者影响之深,官哥的夭折,印证着因果循环的佛义,孝哥的皈依,彰显着吴月娘的传统德性文化的操守,一抑一扬,形象而鲜明的称赞着以吴月娘为代表的“善”与“德”的传统德性文化。

其实,书中两种文化观的冲突中,传统德性文化意识形态取得胜利的最有力的证据是,“吴月娘七十而善终”。吴月娘的妇德、慈善,以及潜心向佛的举动是书中所极力推崇的,诚如,书中第八十一回,“韩道国拐财倚势,汤来保欺主背恩”,写到,“伙计来保时常吃醉了,来月娘房中,嘲话调戏,两番三次,不是月娘为人正大,也被他说念的心邪,上了道了”。如是的字里行间,可见吴月娘始终坚守着封建传统的妇德,与西门庆其他的妾的“再嫁由身”形成了极端的对照。而且书中也假托他人之口来称赞吴月娘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形态,如“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吴月娘的贤妻良母的形象是作者所推崇的,是社会所推崇的,是德性文化所推崇的,书中结尾处月娘的善终,喻示着传统德性文化在世人心中的最终胜利。

综上所述,《金瓶梅词话》中的反德性文化形态只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特殊产物,在封建洪流之中其根本无力对抗植根华夏数千年之久的德性文化形态,它最终的命运也将是随着晚明这艘大船淹没于时代洪波之中,而传统封建德性文化将迎来它又一个新的春天——满清王朝。

[1]九所高等师范院校《中国哲学史稿》编写组.中国哲学史稿[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0:246.

[2]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701.

[3]樊树志.晚明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74.

[4]孟森.明史讲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6:271.

[5]任继愈.中国哲学史(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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