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庆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孙康宜女士在《性别的困惑——从传统读者阅读情诗的偏见说起》中提出:中国古代男诗人常借恋歌来比喻他的政治遭遇,这是由中国特殊的传统文化造成的。儒家正统文化向来倡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克己复礼”、“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思想,完全不同于西方弘扬个体自由生命的民主思想,因此古代君臣关系与男女关系有着相同的性质:两者都强调始终不渝的痴情,当不受统治者重用时,就如同失恋般陷入无限的失落与痛苦中,所以一个诗人的政治背景往往成为传统读者阐释情诗的根据。古代男诗人常常以女性的视角写作政治诗歌,借恋歌来比喻其政治遭遇,尤其在揭露社会现实的诗作中更是如此。比如屈原在《离骚》中就用“香草美人”自比,“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以一个女性的口吻批判当时尔虞我诈混乱的社会环境,让我们深刻体会到屈原在面对昏庸无能的统治者时无能为力的无奈感受。然而,中国古代女诗人的情诗却常常被解读为直抒情意的自传诗,毫不掩饰地表达思念、怨恨等情感。孙康宜女士用“性别面具”来阐述这种文化现象,认为“情诗或政治诗是一种‘表演’,诗人的表述是通过诗中的一个女性角色,藉以达到必要的自我掩饰和自我表现”①。这种现象尤其在言论不够自由、政治迫害严重的朝代存在,文人只得被迫“在字句之间斟酌写字”,“在字句之间细心阅读”。这是由中国历来政治对文人的压迫如文字狱等造成的,从而导致思想与精神恐慌,不过在一定程度上也创造了中国传统文学相对含蓄隐秘的风格。将情诗当做政治诗来阐释必有合理之处,也符合当时的文化背景,然而不能把所有的情诗都当做政治诗歌来解读,并贴上忠君爱国的标签,不然容易造成过度阐释。如毛苌注《诗经》把许多男女两情相悦的诗看成是讽刺时事的。在对龚自珍的研究中向来注重其经世济民、尊法反儒等政治情感方面的研究,而缺乏对其作品文学性和美学性的探讨,以致于《己亥杂诗》中写给灵箫的三十多首情诗向来被研究者所忽视。这是个值得我们反思的文化现象。
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是诗人在1839年辞官南下的路途中写成的,而其中从第245 首到第278 首诗是写给一个妓女灵箫的情诗。虽然诗人辞官的原因尚无从考证,但我们至少可以明确诗人并不是心甘情愿辞官,因为在诗中龚自珍多次在无情地指责清王朝腐败的同时,如“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又多次表达了自己要求改革一展自己满腹的才华与抱负的强烈情感,如“死我信道笃,生我行神空。障海使西流,挥日还与东”,还有“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等等。在写给灵箫的情诗中,虽然当时的作者“醉梦时多醒时少”,我们依然能感受到诗人不变的报国情怀,如“风云才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忘黄河”,“平交百辈悠悠口,捐罢还期将相勋”等。由此可见,诗人虽处于变幻了的历史环境,但不变的是中国传统文人渴望施展政治抱负的爱国情怀。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龚自珍为何没像以前的男诗人一样借恋歌来表达自己的政治遭遇,而反倒具有女性化倾向,直抒胸臆,用诗歌来表达自己在面对与灵箫的爱情时,既“沉溺”其中又想努力“摆脱”的普遍性的真实、强烈而又纠结的情感?这与明清时期尚情、唯情的社会环境以及由此形成的“男女双性”现象密切相关。
明清思想文化异常复杂,一方面明清两代的统治者都把程朱理学奉为官方哲学,宗经明道复古的思想不绝如缕;另一方面,心学的繁荣以及援道佛入儒给明清文人刮来一阵思想上的春风,促使他们逐渐从经学中解脱出来,而对非实用价值大力推崇,如重情、尚趣、爱才等。程朱理学把忠孝节义、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视为“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而王阳明则提出“心外无理”、“心即是理”,认为“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情俱是人心合有的”②。“童心”说的提出者李贽主张,“天下之至文”是“童心”,即“真心”和“真情”的表现,还提出“以自然为美”,即以自然地表达人的“情性”为美,认为“假理”“天理”是与“人欲”完全对立的。同时代的大戏剧家汤显祖也是“情”的坚决维护者,提出“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他认为文艺作品中人物形象的魅力也是一个“情”字:“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③王夫之也将“情”放于很高的位置,提出“诗以道情……诗之所至,情无不至。情之所至,诗以之至”④。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也宣称他的作品“大旨谈情”。
在《书汤海秋诗集后》里龚自珍曾提出“诗与人为一”即“完”的理论。在《长短言自序》里又说道:“情之为物也,亦尝有意乎锄之矣,锄之不能,而反宥之,宥之不已,而反尊之。”⑤这里的“尊情”“宥情”是建立在追求个性解放的基础上,要求作家必须“立其诚”,在作品中表达真实自然的情感,“要不肯 扯他人之言以为己言”,把自己被压抑的“所欲言”的东西与“所不欲言卒不能不言”的东西统统表达出来,并且让读者能够“于所不言求其言”。他还大力肯定“亦狂亦侠亦温”之文,十分推崇庄子、屈原、陶渊明和李白。这与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完全不同,一方面显示出近代文人的启蒙信息,同时也发展了明清的“童心说”、“神韵说”、“性灵说”、“至情说”。在这样一种理论倡导下,明清时代出现了很多最直接、最畅快地抒发个人心灵中精微隐秘的情感欲求的著作,如《牡丹亭》、《红楼梦》、《聊斋志异》等等,也创作了一系列才子佳人的故事模式,而明清文人设想的最理想的佳人形象应该是色、才、情的统一。在明清文学作品中,作家常常才情并称,与德性相对立。认为德性如“忠孝节义”是人皆有之的,而才情却“千秋无几”,“有得有不得焉”。天花藏主人在《两交婚》中提到:“或脍炙而流涎,或哕心而欲呕,其情立见,谁能掩之?始知性情之芳香,齿牙之灵慧,出之幽而幽,出之秀而秀,种自天生,不容伪也。”⑥因此才情是人格本体的感性显现,是个人生命力的迸发。所以说,明清时期是一个比较推崇才情与崇尚个人生命欲求表达的时代。
孙康宜女士在《何谓“男女双性”——试论明清文人与女性诗人的关系》一文中提出,明清文人对女性诗才特别尊重,并帮助她们收集出版诗歌,以至明清时期出现中国有史以来最多的女诗人和女性诗歌集,仅三百年间就出现了两千多位出版过专集的女诗人,这与中国传统儒家思想所提倡的男性应一生追求功名事业,不应“随着四婆裙”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观念有别,也与19 世纪英国女作家受男作家抵制讽刺的遭遇完全不同。在这些明清女诗词中,孙康宜认为也许最有力的声音并不是“女性主义”的召唤,而是发自生命中的偶然感悟,是抒情的需求引导她们偶然超越了日常生活的局限性,洞察了生命的悲剧性。明清时期女人被认为是最富有诗人气质的性别,魏晋时期用来形容男子的“清”到明清时期却多用来形容女子,如“乾坤清淑之气不钟男子,而钟妇女”,钟惺在《名媛诗归》序中写道:“若乎古今名媛,则发乎情,根乎性,未尝拟作,亦不知派……唯清故也。清则慧……男子之巧,洵不及妇人矣。”可见当时对自然、率真、典雅、质朴的女性诗风的推崇。然而明清时期的女诗人不管是在生活的价值取向上还是在写作方式上却力图摆脱女人的脂粉气,提倡男性化倾向。例如明末女诗人陆子卿说:“诗故非大丈夫职业,实我辈分内物也。”《名媛诗纬》的编者王端淑则推崇“女士中之有骨力者”。“与男性文人相同,这些女诗人强调写作的自发性(重自然、忌雕琢),写作的消闲性(非功利的选择、怡情悦性)及写作的分享性(与二三同好相酬唱)。”⑦诗歌体裁突破了传统的闺怨诗、弃妇诗而涉及各个方面,女扮男装也特别盛行,才女柳如是拜访钱谦益就成为当时的一段佳话。孙女士将这种现象称为“男女双性”,认为这是中国传统文人对理想女性向往的一种产物,他们在感到自己边缘化处境的同时对被历史埋没的才女表达深深的同情,他们之间存在一种认同感,而女性的文人化倾向也深刻表现了女性对自身存在的不满,以及一味地向往“他性”。这种“男女双性”的文化现象与上述的推崇个人情感表达、强调个体生命欲求的社会环境是分不开的。政治失意的龚自珍虽然没有转向女性研究,但此时的龚自珍与不幸沦落的灵箫显然存在一种认同感,他们之间也具有“男女双性”的文化特征,这从他诗歌中所传达的对灵箫的情感态度以及诗作写作的自然性、真实性可以看出。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里说道:“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认为诗的目的是抒发情感、歌颂自然和人性。本文暂且不论述自然在诗歌题材中的重要性以及自然风光对诗人直率天真品性形成的重要性,因为本文主要论述的是龚自珍情诗中情感表达的直接性与真实性。
朱光潜在《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一文中提出:“西方爱情诗大半写于婚媾之前,所以称赞容貌诉申爱慕者最多;中国爱情诗大半写于婚媾之后,所以最佳者往往是惜别悼亡。”⑧前者长于“慕”,后者长于“怨”。可以说,龚自珍写给灵箫的爱情诗摆脱了传统的闺怨诗、弃妇诗的束缚,摆脱了含蓄温润的古典情感,而一定程度上具有西方爱情诗的特色,他在诗中直率、热切地表达着自己对灵箫的爱慕,而不像中国传统情诗那么委婉含蓄、微妙隽永。灵箫秀外慧中,不仅有着绝世的容貌,还有着不凡的才华。龚自珍以“绝色呼他心未安,品题天女本来难。梅魂菊影商量遍,忍作人间花草看”,“对人才调若飞仙,词令聪华四座传”,“玉树坚牢不病身”等词华极力推崇之,竟将她许为“金闺国士”,而对照之下龚自珍却“自知语乏烟霞气,枉负才名三十年”,可见灵箫虽出诸风尘女子,但不是庸脂俗粉可比。他甚至怕后人误解,直接在诗中标出灵箫的名字。如:“天花拂袂著难销,始愧声闻力未超。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生怕这段爱情被历史遗忘。可见他对灵箫的情感之强烈。
龚自珍这三十多首情诗深刻细致地表现了诗人和灵箫在一起十天来真实、复杂、纠结,时而欢喜时而痛苦的情感历程。作者一方面惊艳于灵箫的美貌和才华,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如“小语精微沥耳圆,况聆珠玉泻如泉。一番心上温黁过,明镜明朝定少年”,“鹤背天风堕片言,能苏万古落花魂”;另一方面又埋怨起她的聪明与算计,如“喜汝文无一笔平,堕侬五里雾中行”,“美人捭阖计仍频,我佩阴符亦可凭”。在爱情中恋人之间的互相猜疑是必不可免的,百般试探,百般心思,彼此玲珑剔透,谁都希望自己是这场无烟战争中的胜利者,而诗人把这种状态刻画得如此真切,毫无矫揉造作之态。一方面出于现实经济的考虑,无法给灵箫脱籍,因此给自己找借口说像灵箫这样的风尘女子不适合做“梅花处士妻”,“撑住南东金粉气,未须料理五湖船”;另一方面灵箫对他实在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和诱惑力,以致诗人“甘隶妆台伺眼波”,也希望有一天能把灵箫娶回家,“万一天填恨海平,羽琌安稳贮云英”。爱情是如此美妙,又如此忧伤,如此动人,又如此痛苦。龚自珍用诗歌把沉溺于爱情的人们矛盾纠结的心理刻画得如此自然与真实。他不需要对自己的情感加以掩饰,也不需要借助其他方式来表达。这种“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的表达方式当然还与他“热中傲物,偏宕奇诞,又兼之以轻狂”的浪漫主义性格有关,是明清时期那个尚情重趣的时代所赋予他的。
注释:
①孙康宜:《性别的困惑——从传统读者阅读情诗的偏见说起》,见《耶鲁:性别与文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30 页。
②王阳明:《传习录》(卷下),见吴光编:《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1 页。
③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见《汤显祖集》,徐朔方笺校,中华书局,1962年,第1 093 页。
④王夫之:《古诗评选》,《船山全书》第14 册,岳麓书社,1988年,第654 页。
⑤龚自珍:《龚自珍全集》,王佩诤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第86 页。
⑥天花藏主人:《两交婚》,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卷首。
⑦孙康宜:《何谓“男女双性”——试论明清文人与女性诗人的关系》,见《文学经典的挑战》,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06 页。
⑧朱光潜:《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见《诗论》,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88 页。
[1]龚自珍.龚自珍己亥杂诗注[M].刘逸生,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
[2]孙康宜.耶鲁:性别与文化[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3]孙康宜.文学经典的挑战[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
[4]李建中.中国古代文论[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5]郭英德.至情人性的崇拜——明清文学佳人形象诠释[J].求是学刊,2001(2):80-87.
[6]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