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法律中的思想犯罪
——以苏格拉底的审判为主线

2013-04-01 10:39:18肖厚国
朝阳法律评论 2013年1期
关键词:诸神城邦雅典

肖厚国

古希腊法律中的思想犯罪
——以苏格拉底的审判为主线

肖厚国*

现代立法坚持主客观统一原则,不承认主观犯罪。但人类史上,把“出轨”的思想定为犯罪是一个不争的历史事实。我们知道中世纪有宗教法庭,审判那些不合于正统的思想者。其实,中世纪的宗教法庭并非“思想犯罪”的始作俑者,“思想犯罪”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早已存在于古希腊法中:它是公元前5世纪中期以来惩罚不虔敬的观念并由此捍卫民主制的一种法律手段。古希腊时期的思想犯罪最著名的事例乃苏格拉底的审判。苏格拉底的审判响彻整个历史,所以,本文打算以其为主线去探讨人类历史上早期的思想犯罪。

思想犯罪 不虔敬 无神论 苏格拉底的审判 陪审法庭

思想犯罪对于生活在现代法治社会的人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因为现代立法坚持主客观统一原则,一个人的内心想法无论如何不构成犯罪。但在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小说《一九八四》中,故事主人公则称思想犯罪是唯一可怕的罪恶,它是大洋国政府的一个罪名。据此,一个人如有犯罪的想法,则为思想犯罪,而无须有言论及行动。这部小说让我们感觉到,“思想犯罪”这一名词是小说家反乌托邦式的预言。可是,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思想犯罪”并非仅仅存在于书本上的预言,而是曾经存在过的一段人类历史。

就我们所知而言,最早的“思想犯罪”始于古希腊法,它是公元前5世纪活跃的科学思想的产物。阅读古希腊法律史,我们发现了让我们感到惊异的各种罪名,诸如傲慢罪(hybris)、无神论罪(atheism)以及误导人民罪(misleading the people)。乍看起来,傲慢、无神论和误导人民大抵是我们所谓的思想出轨,因而属于主观犯罪。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罪名都与古典时期雅典民主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们都是捍卫民主制的极端措施。但在古希腊法律中,傲慢与误导人民要求有外在表现。就误导人民罪而言,一个人必须向雅典人民作出虚假承诺。公元前489年雅典贵族政治家米太亚德(Miltiades)被控误导人民而判处死刑,因为他向伊克尼西亚(Ecclesia,伊克尼西亚是雅典的公民大会)承诺,如果让他指挥舰队,人民将变得富裕起来,结果兵败而归。回到雅典后,被伯利克里的父亲桑希帕斯(Xanthippus)指控欺骗雅典人民。①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p.179-180.而傲慢罪则不但要求有某种心理状态,更需要有损害行为和结果发生。例如,一个名叫克忒西克勒斯(Ktesikles)的人骑在马背上正行走在节日队伍中,看见了不喜欢的人,于是用皮鞭抽打他;结果,陪审法庭裁决,他把自由人当奴隶对待,使受害者遭受不名誉,因此构成傲慢罪。②Id.,p.195.如此看来,误导人民和傲慢不属于思想犯罪的范畴,只有无神论是纯粹的主观犯罪。因此,本文便围绕无神论展开对古希腊法中思想犯罪的讨论和评价。

与乔治·奥威尔所谓的思想犯罪不同,在古希腊法中,作为思想犯罪的无神论与宗教法中的不虔敬(impiety)联系在一起。不清楚不虔敬作为一种罪行出现在雅典法律中的具体时间,但它一定是在公元前5世纪中叶民主的鼎盛时期以及思想最活跃的时期作为一项自卫措施被引入。雅典法律并未定义不虔敬罪,但我们手头拥有关于公元前5世纪—公元前4世纪的几桩案子的简短信息,其提供了由雅典陪审法庭视为不虔敬行为的数个例子。一位名叫尼诺丝(Ninos)的女祭司依不虔敬罪被判处死刑,原因是她试图创造一种崇拜新神的仪式。③Demosthenes,19.281.从公元前376年的一桩案子我们得知,几个提诺人(Delians)因把雅典行政官驱逐出提诺的阿波罗神庙并殴打他们而被控不虔敬。当然,最臭名昭著的不虔敬案则是发生在公元前415年的雅典赫尔墨斯神像被毁事件。这些案子无法准确地告诉我们关于不虔敬罪的含义,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它们针对的都是具体的行为,不指控纯粹的言论。

雅典的智识和政治氛围一度是颇为宽松的,最为显著的例证是喜剧的发展和繁荣。喜剧的诞生与狄奥尼索斯神的崇拜有关,暂且不说喜剧的阳物崇拜以及各种滑稽扮相和表演,单是喜剧诗人所处理的主题的范围就足以让我们明白,喜剧的创作和表演有多么自由,它没有什么权威性和典籍性束缚。④M.I.Finley,The Ancient Greeks,Penguin Books,1963,p.107.就主题和处理手法而言,我们无法在其他戏剧形式中见到更为狂野的想象力的奔驰。⑤翁嘉声:《希腊旧喜剧之嘉年华理论并试论亚里士多芬尼斯之〈雅典女人在妇女节〉》,载《成大西洋史集刊》第9期。喜剧作家们使用他们能够想象的每种文体手法,倾注荒谬之流,随意运用人格和观念,甚至诸神也无法避免成为他们的牺牲品。①M.I.Finley,The Ancient Greeks,Penguin Books,1963,p.107.喜剧对日常生活的规范进行仪式性地颠覆(ritual reversal)。②翁嘉声:《希腊旧喜剧之嘉年华理论并试论亚里士多芬尼斯之〈雅典女人在妇女节〉》,载《成大西洋史集刊》第9期。于是,英国的古典学者道格拉斯·麦克道尔(Douglas M.MacDowell)认为:“较早时期对不虔敬的控告仅针对神圣事物的亵渎行为,而不涉及言论;一个人思考且说了一些关于诸神的非正统言辞很可能被认为是无害的,倘使他的思想没有导致非正统行为。在这种背景下,旧喜剧的作者便能够自由地描写一些关于诸神的事情,并把诸神作为喜剧人物搬到舞台上,而无需担心法律。对诸神的讽刺性处理也许是戏剧节日上的一个喜剧传统。”③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200.

因而,我们可以合理地猜想:喜剧,至少雅典的喜剧,一开始便与宗教及政治批判和讽刺联系在一起,它是民主制下自我意识不断增强的雅典人自我检审的一种形式。阿里斯托芬有七部喜剧在主题方面是政治性的,④我认为这七部政治讽刺作品是《巴比伦人》(Babylonians,426BC)、《阿卡奈人》(Acharnians,425BC)、《骑士》(The Knights,424BC)、《马蜂》(Wasps,422BC)、《和平》(The Peace,421BC)、《蛙》(The Frogs,405BC)以及《妇女公民大会》(Ecclesiazusae,399BC)。充斥着对大众领导者的尖刻语词,而对人身的攻讦谩骂似乎也随处可见。喜剧讽刺把不满怨愤导向当时可能发生的事情:战争、思想和学术风潮、性、女人、陪审法庭、公民大会以及诸神。⑤翁嘉声:《希腊旧喜剧之嘉年华理论并试论亚里士多芬尼斯之〈雅典女人在妇女节〉》,载《成大西洋史集刊》第9期。这让我们不禁想起宗教仪式中用以驱鬼邪的仪式性诅咒(aischrologia-ritual abuse),喜剧中不敬的攻讦谩骂,或许与此有关。⑥翁嘉声:《希腊旧喜剧之嘉年华理论并试论亚里士多芬尼斯之〈雅典女人在妇女节〉》,载《成大西洋史集刊》第9期。杰夫雷·亨得森(Jeffrey Henderson)尤其强调仪式性诅咒对社会及其准则的整合功能。⑦Jeffrey Henderson,“The Demos and the Comic Competition”,in Winkler & Zeitlin 1992,pp.295 296.然而,无论喜剧怎样戏谑诸神,我们都必须看到法律、政治、宗教建制以及文化包括喜剧本身都从诸神那里获得精神性的养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神养育了城邦及其文化。

宗教是古代希腊的社会组织原则,自古以来就支配着人的生活。古希腊城邦是诸神的城邦,也是人的城邦。宗教与一切都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例如,由6000名公民组成的雅典公民大会会议以对一头小猪的仪式性的杀戮开始,小猪的血溅在50位会议主持成员的身上,以净化他们和整个大会程序。①Paul Cartledge,“Socrates On Trial Yet Again”,载 http://ancientgreeksmodernlives.org/themes/rites-of-passage/,2012年5月26日最后访问。宗教是政治的基础,城邦建立在宗教原则上,凭着神圣力量的权威性支撑,希腊城邦俨然一个建立在神圣权威基础上的牢不可破的堡垒,而自身也历史地成为一个神圣的实体,曾一度远离任何批判和毁灭性的追问。所以,那时人们对任何政治基础的批判都感到安全。但是从公元前5世纪后半叶起在意识形态的堡垒中便开始出现裂隙。原因在于,公元前5世纪后半期发生在希腊世界普遍的启蒙运动使人意识到了自身的力量,出现了城邦试图摆脱宗教的倾向,于是城邦与宗教的关系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宗教危机出现了。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Antigone)就是对这场危机的恰切反映,而欧里庇得斯的诸多悲剧对这场危机的反映则更为彻底。欧里庇得斯悲剧里的人物的思想大多极具革命性和颠覆性。这位诗人置于戏剧人物之口的革命性思想给我们一种如此的印象:雅典的政治结构与雅典城邦的传统理想在那段时期内正经受着一场严峻考验。②Friedrich Solmsen,Plato's Theolog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42,pp.16-18.雅典人开始反思一个问题:奥林匹斯神无论如何并非都意味着甜蜜和光明,想一想欧里庇得斯的戏剧《酒神的伴侣》吧!在那里戏剧的拥趸神狄奥尼索斯的女性信徒被他强大的狂乱所占据,导致了杀子(filicide)和食人(omophagy)的惨剧。

阿里斯托芬的戏剧《云》便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传统的政治结构与新的理想的冲突。一般认为,主要是智者促成了那场发生在雅典的启蒙运动。③Id.,pp.35-36.这里并不是要详细地讨论伯利克里时代席卷雅典城邦的“启蒙运动”,就本文的目的而言,要点是:在心灵启蒙的冲击下,传统宗教这一神圣实体难以为继,而以此为基础的法律及正义准则正面临着日益严峻的挑战。④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200.

传统宗教呈现出日益衰落的趋势,那些坚守传统宗教的人开始把无神论视为一种威胁。无神论思想与科学物理学的出现联系在一起。宙斯下雨,发出闪电与雷鸣,诸天体及其自然现象乃神圣力量的表现,这差不多是新科学出现前希腊人的一般信仰。根据传统观点,诸神既是一种宇宙——物理因素,更是一种政治——伦理力量。希腊人通过理解诸神的宇宙作用来认识其对人类生活的意义。①Friedrich Solmsen,Plato's Theolog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42,p.28.然而,公元前5世纪中叶及后半期,科学的物理学出现了,它直接导致了对物理和天文现象进行一种“纯自然”的解释。公元前430年,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 of Clazomenae,500—428BC)宣称太阳为一块炽热的石头,月亮为一团泥土;事实上,天体也“满是石头”。②Plato,Apology,26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1.由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460—370 BC)及其学生创立的科学医学把诊断和治疗建立在一套严格按照因果律来操作的程序上,由此推翻了把魔力视为疾病的原因这一看法,故而也摧毁了巫术。自然科学扫除了对预兆的古老信仰,不遗余力地抵制那种认为天体包括太阳都是神灵的普遍看法。希腊思想史上的这一切现象形成了我们后来称之为希腊启蒙的新知识运动。希腊启蒙尤其在自然科学和医学方面成绩斐然,在历史编纂、习俗、法律以及宗教方面也颇具影响。③[美]斯密特:《对古老宗教启蒙的失败:〈俄狄浦斯王〉》,卢白羽译,载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经典与解释》(19),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

启蒙新知识及其理论主要乃殖民地思想者们的作品,像阿那克萨哥拉以及第欧根尼(Diogenes of Apollonia,生活在公元前460年左右)的科学理论的影响一定非常大。无论他们是否曾经生活在雅典,其新思想确然达到了希腊文化及知识的中心。这些自然思想家们主要研究世界的始基、物质元素及其性质。不管这些自然学家们的意图如何,他们对世界的解释结果导致了思想史上这样一种现象的出现:唯物主义似乎正在用自然知识剥夺宗教的权力,其极大地削弱了神在世界中的控制作用。于是,人类生活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力量。这或许展示了人类的新希望。然而,它带来的生活秩序的动荡也显而易见。我们可以从阿里斯托芬的戏剧《云》(Clouds)中推知,无论谁沉浸在这些科学理论里都感到自己对诸神的敬畏普遍地减少,同时新思想在雅典颇有吸引力并广为流传,怂恿人们对传统与诸神的蔑视,①Aristophanes,The Clouds,608 below,Penguin Classics,2002.从而扭曲一个人的正义意识,摧毁孩子们对父亲的尊敬。于是,我们在戏剧中看见了儿子追打父亲的一幕。②Aristophanes,Clouds,1323 below.父亲后悔对新科学和无神论的青睐,沮丧地重新回到古老的诸神那里。

奥林匹斯诸神以及城邦保护神的存在已然成为讨论的话题。可以想象,此种讨论一定既广泛又激烈。“讨论诸神”在雅典必定是革命性的,且旷日持久。戏剧《云》清晰地传达出一份信息:新科学使人们忽略一切生死大事,催生肆无忌惮、充满利己野心的一代人。不难理解,城邦把这种新科学视为对其稳定性的一种威胁,所以无法容忍对其意识形态的堡垒——城邦保护神的信仰以任何形式进行削弱。于是,雅典人便极其憎恶地做出反应,此种憎恶之情形成为一股浩浩荡荡的反启蒙潮流,开始迫害或驱逐新科学的导师们及众拥趸。在法律中,这一发展的标志是狄奥佩忒斯法令(Decree of Diopeithes)的颁布。根据普鲁塔克,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传统宗教,公元前430年在职业先知们的鼓动下雅典把那些教授天文学和传播新知识的行为规定为犯罪。③Plutarch,Pericles,32.2,Penguin Books,1960;Plato,Apology,26d.这就是狄奥佩忒斯法令(Decree of Diopeithes)。该项法律颁定的确切时间不详,但一定是在公元前4世纪30年代。它规定那些不相信诸神或教授关于天文学的人应受“埃桑吉利亚”(eisangelia)程序指控。对于现代人来说,把这两种罪行合并在一起显得有些奇怪。但很清楚,狄奥佩忒斯法令的矛头所指的主要是像阿那克萨哥拉那样的哲学——科学家(又称科学物理学家)。④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200.一个人可以信仰任何事物、任何神祇,但是如果否定神圣事物的存在,则为不法。那些被告的下场不是逃亡、被驱逐,就是被判处死刑。

于是我们看到,阿那克萨哥拉被控渎神。事实上,这一审判的细节有些可疑。有一份记载说,他被克里昂(Cleon)⑤克里昂(Cleon)是继伯利克里之后的雅典政治领袖。指控,但伯利克里为之辩护,最后被判从雅典驱逐,且罚款5个塔兰特。而另一种说法是,他被修昔底德起诉,为了避免刑罚,从雅典出逃,雅典法庭缺席判决其死刑。①Cf.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p.200-201.然而,根据又一份记载,当法庭判处阿那克萨哥拉死刑的时候,他在场;在他被拘押在监狱里等候处决的期间,伯利克里劝说雅典人放过他。②Plutarch,Nicias,34.4,Penguin Books,1960.另一位被指控的哲学家是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 490—420BC)。他在自己的著作《论神》(On the Gods)的开场白中这样说道:

关于诸神,我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他们何等模样。有太多的事物阻碍着人的认识的确定性了——事物的晦涩以及人的生命的短促。③Friedrich Solmsen,Plato's Theolog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42,pp.31 32.

普罗泰戈拉的著作被焚烧,本人被逐出雅典。这是最早的有记录的官方焚书的事例。④Plutarch,Nicias,23.4.尽管我们无法确信那些审判是否实际地举行过,但从我们所掌握的信息来看,狄奥佩忒斯法令是雅典人试图钳制思想、防范越轨的第一次努力,它把法律诉讼的范围从不虔敬行为拓展至无神的言辞和思想。⑤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200.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二卷中转述了其时的雅典人关于诸神的三种流行信念:(1)诸神不存在;(2)虽然诸神存在,但并不关心人类事务;(3)诸神虽然关心人类事务,但可以被收买。⑥Plato,Republic,365e-366a,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1.

在《法律篇》卷十中,柏拉图将这些信念的产生归之于唯物主义哲学家们。⑦Plato,Laws,885a-890b,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1.also see Friedrich Solmsen,Plato's Theology,supra note,p.133.无论对科学哲学家们的控告有着怎样的特定动机,雅典人把自己的愤恨带到前台,对阿那克萨哥拉和普罗泰戈拉的指控无疑是城邦的一种自卫措施。前面提到,公元前430年引入的法令把教授天文现象的新学说视为像否定诸神一样严重的犯罪。雅典人虔诚地相信,无神的思想不仅怂恿人们对诸神的不敬,从而动摇城邦的伦理基础,而且也是对诸神的一种冒犯。在雅典人看来,一个人冒犯诸神不仅仅是个体的事情,诸神据此会对整个共同体一般地表达敌意,除非通过惩罚那个冒犯者而安慰诸神。①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193.狄奥佩忒斯法令颁布后的第七个年头,即公元前423年,阿里斯托芬将苏格拉底的思想所(Thoughtery)展露在舞台上,使雅典人再一次意识到,无论谁胆敢对天体现象予以“物理”的解释都将摧毁古老神祇的权威。从柏拉图的《申辩篇》中我们得知,公元前399年将苏格拉底拖入审判的人们控告,“他不信仰城邦诸神”,“像其他人一样不信仰太阳或月亮的神性”。自由地思想的苏格拉底太容易被无神的论调所污损了。那便是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在《云》中对他的刻画,这位喜剧家尤其对他宣称的自由思想的反宗教维度予以了消极的强调。

就如柏拉图在《申辩篇》(Apology)中所说,诗人阿里斯托芬强化了大众对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偏见。②Plato,Apology,18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1.普鲁塔克也真实地表达过这样的看法,说《云》把诸种侮辱加在苏格拉底身上。③Plutarch,De Educatione Pueroum,p.14.阿里斯托芬的《云》问世时,雅典的确弥漫着一种反苏格拉底情绪,而这与这部喜剧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喜剧诗人并非故意要对这位哲学家予以深思熟虑的恶毒的人身攻击。④[美]斯托:《阿里斯托芬对公众意见的影响》,杜佳译,载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经典与解释》(24),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1页。我们相信,柏拉图在《会饮》里把如此美妙的言辞放入其口中的阿里斯托芬竟会怀揣如此意图而恶毒地对待怀抱“新思想”和“价值标准”的哲学家。阿里斯托芬无疑试图捍卫旧事物以及传统的生活价值,他与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冲突纯粹是观念上的。无论如何,《云》对公众产生的持久影响不能简单地被处理掉,至少,柏拉图对此就采取了一种更为严肃的视野。⑤Plato,Apology,18a-e.

迪亚戈拉斯(Diagoras)是第一个无神论者(atheist),至少是最早以明确的姿态背离宗教的人之一,当他见证了一味作伪证的人们并不为诸神所惩罚的时候,便否弃了宗教。⑥Sextus,adv.,math.9.53.迪亚戈拉斯反对希腊宗教,也批判伊利塞斯的宗教秘仪(Eleusinian Mysteries,或曰神秘宗教)。在公元前415年他发表了关于神秘宗教的诽谤性言辞,激起了雅典人的敌意,被迫从雅典出逃,雅典人发布一份声明,悬赏一个塔兰特取其性命;如果有人把他活捉回来,则获得两个塔兰特的报偿。迪亚戈拉斯是否被抓住或审判,我们不得而知。①Aristophanes,Birds,1073,Penguin Books,1960;Diodoros,13.6.7.在欧里庇得斯时代的雅典,对是否存在着神圣正义以及天意是否主导人类事务一定有过大量的讨论了。人们愈是讨论诸神的问题,心中的疑虑就愈发地浓厚,其引发的不安气氛就愈是紧张。而这一精神状态因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失败以及公元前404年三十寡头僭政(The Thirty Tyranny)的建立日益加剧。虽然公元前403年民主制被恢复,但雅典人显然觉得他们无法简单地继续生活,就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相反他们感到,更为强硬的法律措施势在必行。于是,我们发现,公元前400年前后大约有六场宏大的公共审判直指无神论者,它们全都以某种方式与伯罗奔尼撒战争最后数年的灾难性事件联系在一起,而苏格拉底的审判就是其中之一。②Paul Cartledge,“Socrates On Trial Yet Again”,载 http://ancientgreeks-modernlives.org/themes/rites-of-passage/,2012年5月26日最后访问。所以,苏格拉底的审判并非是唯一的所谓的反宗教案(irreligion)。雅典人担心,那些在行动或言辞中对诸神不敬的人生活在他们中间,可能会招致宗教污染,并因此导致神圣愤怒并使整个共同体遭难,就像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中所描述的那样。恰如剑桥大学的古典学者保罗·卡特里奇(Paul Cartledge)所说:“只要被告被刻画成反宗教的自由思想者,那么那些审判便是试图实施报复以及对宗教污染实施仪式性清洗的一种方式。”③Paul Cartledge,“Socrates On Trial Yet Again”, 载 http://ancientgreeks-modernlives.org/themes/rites-of-passage/,2012年5月26日最后 访问。

民主被恢复以后的雅典城邦患了“神经过敏症”,人们对寡头和僭政的恐惧转化为对“出轨”思想的深深不安。雅典人意识到,警惕、不懈的警惕是捍卫民主制最紧迫的需要。所以,公元前5世纪和4世纪交汇之际,雅典在许多重要方面是一个十分反常的古代城邦,而在经济、社会、政治以及意识形态诸方面均处于危机中。不幸地,对于苏格拉底来说,不仅他自己的行为不合于传统准则,而且他曾经的学生被卷入一系列的危机中。公元前415年在西西里远征之际,苏格拉底的学生亚西比德(Alcibiades)被怀疑与赫尔墨斯神像被毁案和神秘宗教亵渎案有重大牵连,其被雅典人理解为僭政复归的标志,结果引发了严重的公共恐慌。一些作案者被逮捕,而亚西比德则逃出雅典。①[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523—524页。苏格拉底另一位学生克里底亚(Critias)则是雅典历史上三十僭政(The Thirty Tyranny)的主要成员之一,一位异常暴力、血腥的人物。据说,在三十僭政期间,他处死了1500名政敌——民主党公民,没收他们的财产;将5000名民主党人放逐并暗杀所有那些不合于他们政治目标的雅典人。②[美]威尔·杜兰特:《世界文明史:希腊的生活》(下),幼狮文化公司译,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583—584页。色诺芬(Xenophon)说,克里底亚残忍而道德败坏,他所犯罪行最终成为苏格拉底死亡的原因。

我们完全可以理解雅典人对僭政和寡头政制所保持的警惕态度以及他们对任何危及民主制的言行所作出的防御性反应。战争的失败、党争和内讧困扰着雅典城邦;人们普遍地认为,诸神显然对雅典人感到愤怒而遗弃了雅典,且执意要惩罚后者。在公元前399年如此糟糕的情形下,虔诚的雅典人一定无数次地曾自问,这是否是因为他们疏于对传统诸神恰当地荣耀,或者对新的神祇未予抚慰呢?这是我们恰当地思考对苏格拉底的指控的背景。③Paul Cartledge,“Socrates On Trial Yet Again”,载 http://ancientgreeks-modernlives.org/themes/rites-of-passage/,2012年5月26日最后访问。许多古代著述都记叙了苏格拉底的审判。但我们主要的参考信息来自柏拉图和色诺芬。柏拉图和色诺芬都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他们各自为我们献上了“苏格拉底的申辩”。这两份“苏格拉底的申辩”各不相同,因而都不能成为准确的“报道”。也许,它们都无意成为一份准确的“报道”。④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201 202.根据柏拉图的《申辩篇》的描写,下面是美勒托(Meletus)、阿尼图斯(Anytos)和吕孔(Lycon)联合对苏格拉底提出的指控:苏格拉底有罪,不承认城邦诸神而引入新神;他腐蚀年轻的心灵。⑤Plato,Apology,24c.美勒托对苏格拉底提出了两项一般指控,这些指控非常严峻,尤其在公元前399年充满紧张、极端动荡的政治环境下。⑥Paul Cartledge,“Socrates On Trial Yet Again”,载 http://ancientgreeks-modernlives.org/themes/rites-of-passage/,2012年5月26日最后访问。在美勒托做了主要的发言后,阿尼图斯和吕孔做了支持性的发言。

“不承认城邦诸神而引入新神”的指控耐人寻味。事实上,它包含两点。首先是不承认城邦诸神,这意味着苏格拉底不信神,因此是一位无神论者。其次是引入新神,提出这一要点的意图无疑是,美勒托希望陪审法庭想到某种难以觉察的但可能有害的力量正在光顾雅典,这或许是雅典遭受种种不幸的原因。从字面上看,这项指控中的两个要点是相互矛盾的,就如苏格拉底在反驳中所指出的那样。①Plato,Apology,26c.美勒托指控苏格拉底是无神论者,但同时指出后者引入新神。我们知道,无神论意味着否定一切神圣存在,既然苏格拉底引入新神,那就说明苏格拉底是一位信神的人,只不过所崇拜的对象不同而已。无论如何,美勒托等人确实对苏格拉底提出了这样的指控。这项指控恰巧地对应着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刻画:无神论者,某种类型的自由思想者。这完全是一幅对共同体一般宗教实践采取反传统态势的智者的形象。也许,美勒托等人为了赢得陪审法庭的大多数而需要做的一切或许就是提醒或劝说他们,苏格拉底乃被漠视传统宗教的自由思想的“智者”所污损的一颗“种子”,这可能就是为什么苏格拉底的热情拥护者柏拉图让他在《申辩篇》中再次提到阿里斯托芬的《云》。②Paul Cartledge,“Socrates On Trial Yet Again”,载 http://ancientgreeks-modernlives.org/themes/rites-of-passage/,2012年5月26日最后访问。

第二项指控是腐蚀年轻人,它是苏格拉底思想传播的后果。从《申辩篇》中,我们被告知,美勒托谴责苏格拉底把“无神的思想”灌输给雅典年轻的心灵。③Plato,Apology,26d.不清楚是否有人做了支持苏格拉底的发言,根据一则轶事,年轻的柏拉图试图发言但被陪审团制止。同时,也不知道,起诉人在他们的控告词中提出了什么样的论据,但就我们所了解的而言,要推导出苏格拉底犯了不虔敬罪似乎不太可能。起诉人和陪审法庭一定主要仰赖苏格拉底平时对他的年轻的伙伴们以及由其他人所传达的口头言辞。果真如此,这也许是历史上针对不虔敬的思想和言辞而非不虔敬行为定罪的第一桩案例。④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201-202.无论如何,肯定有许多雅典人认为,苏格拉底对亚西比德、克里底亚和其他人的教导和影响间接地导致了这些年雅典的政治混乱以及公元前404年的寡头政制。①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202.苏格拉底一直被视为叛国分子和民主政治的敌人。因此,“腐蚀年轻人”乃苏格拉底是城邦的敌人的委婉表达。②Paul Cartledge,“Socrates On Trial Yet Again”,载 http://ancientgreeks-modernlives.org/themes/rites-of-passage/,2012年5月26日最后访问。由501位陪审员组成的法庭以投票的方式认定苏格拉底有罪(不虔敬)。关于表决的票数,众说不一,也许是280位或281位投票反对苏格拉底而支持指控。③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202.然后是惩罚问题。起诉人提议死刑。

根据雅典法律,苏格拉底作为被告,自己有权提出惩罚建议,以代替死刑。替代性的刑罚可能有流放和罚金等。苏格拉底的朋友们包括柏拉图劝他提议少量的罚金。④Plato,Apology,38bc.苏格拉底玩笑地建议说自己是城邦的恩人,终身配享在城邦的议事会大厅里享受免费宴席,因为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共同体的教育,给城邦带来了真正的恩惠。这样,自己比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胜利者更配享此种待遇。⑤Id.,36de.然而,即便那时,苏格拉底也并非一定得死。他可以逃亡,事实上,作为一种惩罚,他可以建议自我流放而代替死刑。陪审团猜测,他会逃亡,并且他的朋友们的确力劝他这样做。⑥Plato,Crito,44c-45e.在雅典人看来,其时雅典的政治混乱是思想混乱的后果,这与像苏格拉底那样倡导“越轨思想”的人大有干系。不仅如此,人们认为,雅典城邦经受的一系列灾难是神圣愤怒的结果,而对诸神的不敬是其根本原因,这与无神的思想联系在一起。一句话,苏格拉底是城邦的敌人,这是隐藏在书面指控背后的真实指控。

因此,起诉人起诉和陪审法庭投票赞成指控的理由是政治性的。而且,该桩诉讼没有向我们表明,不虔敬的概念在雅典法律中一般地意味着什么。所以,对苏格拉底的审判是对“格拉夫程序”(graphe)的滥用。然而,保罗·卡特里奇(Paul Cartledge)认为,根据雅典民主原则,苏格拉底的确依恰当的法律程序被合法地判罪。①Paul Cartledge,“Socrates On Trial Yet Again”,载 http://ancientgreeks-modernlives.org/themes/rites-of-passage/,2012年5月26日最后访问。当公元前403年雅典重新刻写法典的时候,狄奥佩忒斯法令也许由此失效了,所以,公元前399年对苏格拉底的审判似乎在法律上有别于阿那克萨哥拉和普罗泰戈拉。②Douglas M.MacDowell,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201.无论那场审判的程序是否合法,但定罪无疑缺乏依据:其把不合于传统标准的言辞定为犯罪。

公元前5世纪中叶前后,正值雅典民主制的鼎盛与思想及文学最为活跃的时期;然而,也正是从此时开始,雅典针对观念和言辞颁定了不虔敬法,据此任何不合于传统信仰的思想则被宣布为不法。思想出轨就是犯罪。不虔敬法的后果是对智识活动所施加的钳制。窒息知识(intellectual strangulation)的最好例子是阿那克萨哥拉和普罗泰戈拉,而最革命性的后果则是苏格拉底的审判。如此看来,古希腊民主与科学思想不相容,古典时期的雅典呈现为一对矛盾。公元前406年,索福克勒斯在最后一部悲剧《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Oedipus at Colonus)里强有力地表达了对宗教宽容及和谐的需要,在雅典仍然残酷地遭受由失败和内战所引发的血腥分裂之苦的时代,这很难想象。然而,就审判苏格拉底的陪审法庭来说,它是向聋人发出的振聋发聩的诉求。③Paul Cartledge,“Socrates On Trial Yet Again”,载 http://ancientgreeks-modernlives.org/themes/rites-of-passage/,2012年5月26日最后访问。

在《申辩篇》后,柏拉图写成《克里托篇》。根据柏拉图在《克里托篇》(Crito)中的描写,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待在监狱里等候处决;他的朋友们建议他越狱并替他安排好一切,但苏格拉底毫不迟疑地予以回绝,并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逃避对他来说明显地属于不公正的惩罚是错误的。④Plato,Crito,48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1.在审判中,苏格拉底拒绝了以流放代替死亡惩罚的建议,因为在别的任何地方他将发现生命是无法忍受的。⑤Plato,Apology,37d.苏格拉底自豪地说,在他生命的七十多个年头里从未离开过雅典,除了服役外。这一行为表明他与城邦之间存在着某种约定。⑥Plato,Crito,52b-53a.这种约定包含着个体对城邦及其律法(nomos)的赞赏和同意,因而是一个高贵的、有责任感的公民对共同体的存在及其繁荣的承诺和担待。所以,苏格拉底感激城邦,因为他在城邦出生、长大、接受教育、生儿育女,并在其法律下生活,因此自己应通过严守城邦法律来荣耀它,以为回报。

苏格拉底坚持认为,拒绝服从法律判决就是违背自己的承诺,是奴性的表现。①Plato,Crito,50b.我们不得不承认苏格拉底的勇气(勇敢的或无畏的气质),我们完全可以把他视为一位可敬的英雄:一种新型的知识分子式的英雄。苏格拉底是思想和良知自由的殉难者,恰如其分地诠释了英雄的新类型及新定义。这样,无论对苏格拉底的命运有何私人感受,倘使我们要对公元前399年雅典民主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做出自己的决断,那么我们给出的裁决应是“无罪”。②Paul Cartledge,“Socrates On Trial Yet Again”,载 http://ancientgreeks-modernlives.org/themes/rites-of-passage/,2012年5月26日最后访问。

(初审编辑 于 浩)

Thought-crime in Ancient Greek Law:Based on Socrates's Trial

Xiao Houguo

Modern law follows the principle of the unification of the subjective elements and the objective elements,with a denial of thoughts as crimes.It is true that off-track thoughts have been considered a crime,historically.We know that medieval religious tribunals brought unorthodox thinkers to trial.Actually the medieval religious tribunals were not at all the starter of such laws.In Ancient Greek laws ungodly thoughts were deemed a possible threat to classical democracy.The trial on Socrates sends a shock through human history.So,I will attempt to contribute some discussion to Thought-crime of the earliest history,based on Socrates's trial.

Thought-crime Profanity Atheism Socrates's Trial Jury

*肖厚国,西南政法大学法学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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