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炎秋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在中国翻译史上,林纾是一个奇迹。他不懂外文,却与人合作翻译了180余部外国文学作品,而且颇受读者欢迎。钱钟书先生认为,林译小说“尽管漏译误译随处都是”,但“许多都值得重读”。“我试找同一作品的后出的──无疑也是比较‘忠实’的──译本来读,譬如孟德斯鸠和迭更斯的小说,就觉得宁可读原文。这是一个颇耐玩味的事实。”[1]297本文试图以林译狄更斯小说为考察对象,对林纾的翻译进行研究,解读他的成功与不足。
对于林译小说成功的原因,钱钟书有所涉及。他认为:“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言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换句话说,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象译本,因为作品在原文里决不会读起来象经过翻译似的。”[1]292从某种角度说,林纾的译文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这种“化”。
如《大卫·科波菲尔》第30章开头有一段景物描写,原文是:
It was ten o’clock when I went out. Many of the shops were shut, and the town was dull. When I came to Omer and Joram’s, I found the shutters up,but the shop-door standing open. As I could obtain a perspective view of Mr. Omer inside, smoking his pipe by the parlour-door, I entered, and asked him how he was.
(我出去时已经十点钟了。许多铺子都已关门,镇上冷清沉寂。我来到欧摩与周阑商店,发现百叶窗已经关闭,但店门还开着。通过店门,我看见欧摩先生的身影,正靠在起座间的门那儿吸他的烟斗,于是我走进去,向他打招呼。)①Charls Dichens. David Copperfield. The New American Llibrary, 1962. P440. 译文参照了张若谷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是:“人家均闭,城静如墟。余至乌麦衣肆之前,窗闭而门尚辟,且见乌麦坐而吸烟。余入问讯乌麦。”[2]林纾将这段描写完全中国化了。“人家均闭,城静如墟”是典型的中国小说用语,中国读者不熟悉的事物,或弃而不用如“起座间”,或用中国读者熟悉的术语代替,如用“窗”代“百叶窗”。如果将人名改换,不熟悉的读者很难意识到这段描写来自一部外国小说。
但是,在“化”的同时,林纾也在一定程度上对原文进行了增删、变换与改写,使译文不仅在文字上,而且在意思上背离了原文。如《奥立弗·推斯特》第53章:
Mrs. Maylie took up her abode with her son and daughter-in-low, to enjoy, during the tranquil remander of her days, the greatest felicity that age and worth can know——the contemplation of the happiness of those on whom the warmest affections and tenderest cares of a wellspent life, have been unceasingly bestowed.
(梅里太太同她的儿子和儿媳住在一起,在她宁静的余年安享一个年高德劭者所能享有的最大的福气──亲眼看着自己在并未虚度的一生中倾注了最热烈感情和最温柔关怀的两个孩子的幸福美满生活。)①Charls Dickens: Oliver Twis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 P347-348. 译文参照了荣如德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是:“密昔司麦烈,随其子妇同居。自问一生行善,居此村中,心身皆逸,直至于奄化而止。”[3]142原文的关注点在梅里太太的两个孩子,译文的主要关注点却放在了梅里太太自身,以此为核心,译文的意思与文字都有了较大改变。
这样,林纾的翻译就形成了自己的特点。他的翻译无法归入传统的直译、意译方法之中。1995年,美国翻译理论家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提出归化和异化两种翻译方法。所谓归化,是要把源语本土化,以目标语或译文读者为归宿,采取目标语读者所习惯的表达方式来传达原文的内容。异化则要求译者向作者靠拢,采取相应于作者所使用的源语表达方式,来传达原文的内容,即以目的语文化为归宿。有人认为,直译、意译侧重于语言层面,归化、异化侧重于文化层面。林纾的翻译方式大致可以划入“归化”的范围,但又无法用“归化”完整地概括。他采用“省文”“增文”“变文”等处理方法,不仅在语言层面,而且在文化层面对原文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使译文符合中国文化传统、符合中国读者阅读习惯,实际上是在一定程度上根据汉语和中国文化对原作进行了“改写”。这与钱钟书先生的“化”似乎也有一定的距离。②韦努蒂的“归化”与钱钟书的“化”都更多地指按照译文接受者的语言与文化为旨归进行翻译,不包括改写的意思。而林纾的翻译除了意译,还有改写的一面。笔者试用“中化”这一术语加以表述。笔者以为,“中化”既是林纾翻译的成就与特点所在,也是他的翻译不足的内在原因。
从语言层面来看,林纾的翻译主要可以用省文、增文与变文三种方式来概括。
所谓省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漏译”。但林纾的省文往往是有意为之。在翻译过程中,他往往将那些他认为不重要、不符合中国叙事传统、不符合中国读者阅读习惯的内容去掉。这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成段地去掉。如《大卫·科波菲尔》第22章,有关于冒齐小姐的精彩描写,但林纾在翻译时,却将这部分内容整个地去掉了。《奥立弗·退斯特》第31章,前来侦察梅里太太家抢劫案的伦敦违警罪法庭的两个侦探议论此动案是家猫裴特干的还是大烟囱契克维克干的那一大段文字,也被林纾毫不犹豫地去掉了。
省文的另一种情况是对原文内容进行压缩,将一些林纾认为枝节性的、描述性的内容去掉,译文与原文相比有一定程度减少。如《奥立弗·退斯特》第53章对诺亚和夏洛特的结局的交待:
Mr. Noah Claypole,receiving a free pardon from the Crown in consequence of being admitted approver against the Jew, and considering his profession not altergether as safe an one as he could wish, was, for some little time, at a loss for the means of a livelihood, not burthened with too much work. After some consideration, he went into busines as an Infermer, in which calling he realises a genteel subsistence. His plan is, to walk out once a week during church time, attended by Charlotte in respectable attir. The lady faints away at the doors of charitable publicans, and the gentleman, being accommodated with threepennyworth of brandy to restore her, lays an information next day, and pockets half the penalty. Sometimes Mr. Claypole faints himself, but the results is the same.
(诺亚·克雷坡尔先生由于对老犹太作了揭发而得到当局的赦免。他觉得这个行当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样安全,但又找不到一种不太辛苦的谋生手段,有一小段时间陷入迷茫之中。经过认真考虑,他干起了告密的勾当,并靠着这门职业维持着相当不错的生活。他的办法是:每星期一次在做礼拜的时候,偕同夏洛特穿着体面的衣服出去散步。那位淑女照例在善心的酒店老板的门前晕厥过去,而那位绅士在弄到三便士的白兰地将她救醒之后,第二天便去告发,把罚款的半数装进自己的腰包。有时候克雷坡尔先生自己表演晕倒,效果也不逊色。)①Charls Dickens: Oliver Twis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 P347-349. 译文参照了荣如德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是:“哪亚首首法金,官中原其罪。顾既免罪,无以为生,后乃为官侦探,用以举发人罪(即线民)。”[3]143林纾去掉了所有的枝干,只保留了核心的内容,译文(加林纾自己的解释)不到原文的五分之一。
增文是将原文没有的内容添加到译文中去。林纾译文中的增文现象较多,但一般比较短小,其主要目的是使意思更加清晰,逻辑更加清楚。《大卫·科波菲尔》第24章,大卫在斯潘娄先生处学徒,住在克洛浦太太家,每当太阳西沉之后,就觉得格外无聊。
It seldom looked well by candlelight. I wanted somebody to talk to, then. I mossed Agnes. I found a tremendous blank in the place of that smiling repository of my confidence. Mrs. Crupp appeared to be a long way off. I thought about my predecessor, who had died of drink and smoke, and I could have wished he had been so good as to live,and not bother me with his decease.
(生活在烛光之下很少有美好的时候。那时我就想有人与我聊聊天。我想念爱格尼丝。那个始终微笑着的知心人儿不在跟前的时候,我只觉得眼前是一片广漠的荒野。克洛浦太太好象离我千里之遥。我想起前面那个因嗜烟好酒而丧生的房客,只希望他能够好心地活下来,以免闪得我如此孤单。)②Charls Dichens. David Copperfield. The New American Llibrary, 1962. P360-361.译文参照了张若谷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灯下,焦然无复意味。大抵一身无伴,因之悬念安尼司不已。忆侨居安尼司家,此时灯上,正二人闲适之时,苟有心绪,亦足商岺酌。且居停所居至睽隔,不能引为伴侣,慰我寂;即前赁之人,非冒于烟酒而死者,即得之为伴亦非恶。”[2]201在这段译文中,林纾先加了“大抵一身无伴”这句解释性的话,以说明想念爱格尼丝的原因。然后去掉了“那个始终微笑着的知心人儿不在跟前的时候,我只觉得眼前是一片广漠的荒野。”这一句,换上“忆侨居安尼司家,此时灯上,正二人闲适之时,苟有心绪,亦足商酌。”大概觉得原文意思比较蹈虚,不如引入记忆中事,更能说明悬念的原因。最后,在说明“居停所居至睽隔”后,再加上“不能引为伴侣,慰我岺 寂”之语,说明结果。这些都是原文所没有的。
变文即译文不严格地对应原文,而是灵活变通,意思与原文相合即可。变文与省文、增文难以截然划开。严格地说,省文与增文中都有变文的因素,变文也很难不对原文语句进行增减。但是,要从语言的角度把握林纾的翻译,还有必要就变文本身进行研究。林译狄更斯小说中的变文有三种情况。一种是语句、意思都无大的改变,只是改变了语式或语态。如将叙述人语言改为人物语言。《大卫·科波菲尔》第43章,大卫的朋友特莱得将自己的未婚妻苏菲介绍给大卫:
Traddles presents her to us with great pride,and rubs his hands for ten minutes by the clock, with every individual hair upon his head standing on tiptoe, when I congratulate him in a corner on his choice.
(特莱德自豪地将她介绍给我们。我在一个角落祝贺他的选择。他不停地搓手,按照钟上的时刻,搓了足足十分钟之久,同时,每一根头发都在他的头上立了起来。)
林纾的译文是:“忒老特尔司引苏飞与从宾为绍,其意甚得,以手自磨其衣,而壮发仍坚挺直上。余引忒老特尔司至于隅陬,语之日:‘尔小狗乃有佳运,竟得此贤妻,可妒也。’”将叙述人语言改为了人物语言。
变文的第二种情况是意思没变,但语言有一定的变化。如《大卫·科波菲尔》第43章叙述大卫与朵萝的婚礼进行情况:
(A dream)Of Miss Lavinia, who acts as a semi-auxiliary bridesmaid, being the first to cry, and of her doing homage(as I take it)to the memory of Pidger, in sobs, of Miss Clarissa applying a smelling-botte, of Agnes taking care of Dora, of my aunt eadeavouring to represent herself as a model of sterness, with tears rolling down her face, of little Dora trembing very much, and making her respenses in faint whispers.
(好像是半个助理伴娘的莱薇妮娅小姐怎样头一个哭起来;她怎样对已经故去的皮治先生唏嘘致意(这是我的想法);珂萝莉莎小姐怎样运用装醒药的小瓶子;爱格妮丝怎样照顾朵萝;我姨婆怎样努力装出铁石心肠的楷模,眼泪却不停地滾下她的脸庞;娇小的朵萝怎样浑身发抖,应答的时候,怎样的有气无力,声音低微:这些对于我,也像一个梦。)
林纾的译文:“仿佛见次姑哭,长姑则力闻花露以止晕。安尼司扶都拉立。祖姨正色,泪被其颊。都拉始而颤,经牧师问时,答语极微细。”[2]355整段译文保留了原文意思,但减去了一些枝节如“她怎样对已经故去的皮治先生唏嘘致意(这是我的想法)”等,文字也简洁了许多。
第三种情况是语言和意思都发生了变化。如前引《奥立弗·推斯特》第53章对梅里太太村居生活的描写。
省文、增文与变文并不是随意为之,而是根据一定的原则进行的。林纾是古文家,而且自己创作小说。中国文化与中国叙事传统对他影响很深,翻译过程中,他常常受到中国文化、中国小说叙事传统和中国读者阅读习惯的影响和制约,遵循着一定的准则。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四点:
一般地说,中国古代小说虽然结构比较松散,但就叙事而言,特点却很明显:叙事为主,也即侧重故事的讲述,情节发展较快。《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都是如此。《红楼梦》的枝节与描述较多,但比较而言,故事的讲述仍占主导地位,这只要看一下《红楼梦》讲述的事件和涉及的人物就可知道。而且,《红楼梦》的这一传统未能得到完全的继承,它之后的小说如《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仍是以叙事为主。林纾的翻译,受这一传统的影响很大。他的省文,省去的大多是枝节与描述性内容,故事与主要情节大都保留了下来。如《大卫·科波菲尔》第22章,林纾将有关冒齐小姐的内容全部去掉了。因为相对小说的主要情节,大卫的成长,和这一章的主要事件,史朵夫与爱弥丽私奔前的表现,冒齐小姐的故事的确是枝节,去掉不影响故事进展。而如果去掉史朵夫和爱弥丽的故事,则要影响情节的进展,因为他们的故事构成了大卫成长经历必不可少的一环。《奥立弗·退斯特》第53章诺亚和夏洛特的结局,去掉的也主要是他们选择做密探的原因,和对他们如何骗人伎俩的描述,至于事件的主干,他们做密探的经过,却叙述得很清楚。
中国古文讲究义理,小说强调交待清楚,逻辑严密。林纾的译文也遵循着这一的特点。如《奥立弗·退斯特》第1章开头的一段叙述:
There being nobodyby, however, but a pauper old woman, who was rendered rather misty by an unwonted allowance of beer; and a parish surgeon who did such matters by contract; Oliver and Nature fought out the point between them. The result was,that, after a few struggles Oliver breathed, sneezed,and proceeded to advertise to the inmates of the workhouse the fact of new burden having been imposed upon the parish…
(然而,当时婴儿身边没有任何人,除了习艺所的一个老贫妇,她因为偷喝难得捞到的外快啤酒,已经弄得迷迷糊糊;还有一个教区医生,他受制于合同而不得不干这一差使。奥立弗与造化之间较量着,经过几个回合,终于见了分晓,婴儿一口气缓了过来,打了一个喷嚏,并以此向贫民习艺所的人们宣告,该教区又背上了一个包袱……)①Charls Dichens. David Copperfield. The New American Llibrary, 1962. P360-361.译文参照了张若谷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顾儿则一一无有。但有蠢蠢之老媪。媪常饮皮酒,目光已翳,即不醉亦未辨人。此媪外尤有伧医一名。为举村之公医。病人日增而薪俸莫厚,故其治人也,亦随意而投药。惟其随意也,于是倭利物之性命,即得从此医生之手,能嚏矣。顾多此一嚏,而院中增一赘旒矣。”[3]1-2在原文中,只说明了医生来接生的原因,而林纾的译文,则顺着前文的意思(前文说奥立弗如果生在富贵人家,有围着的亲人和负责的医生,那他就死了),增添了医生的不负责,不负责的原因和后果──奥立弗活了过来。这样,叙事的逻辑性与严密性就更强了。《大卫·科波菲尔》第30章,欧摩先生说他不宜打听病人的情况,大卫开始没有完全领会,后听到欧摩提到他从事的殡葬行业,便明白过来。于是,“Mr. Omer and I nodded at each other, and Mr. Omer recruited his wind by the aid of his pipe.”(欧摩先生和我相互点点头,他又借助烟斗的帮助换了一阵气。)①Charls Dichens. David Copperfield. The New American Llibrary, 1962. P360-361.译文参照了张若谷的译本,有改动。林纾的译文是:“余微哂点首,乌麦亦笑,然尚极力吸烟,冀以烟气张其肺力,俾勿喘。”[2]原文只是说欧摩又抽了一阵烟,林纾的译文则增加其吸烟的目的──止喘,以及吸烟能够止喘的原因──张其肺力。从而使逻辑更加清楚。
刘勰曾在《文心雕龙》中提出隐、秀的概念。隐,就是间接、含蓄;秀,就是清晰、显豁。相对而言,中国古代叙事作品更重视“秀”,作者以及叙事者总是倾向于将故事的来龙去脉、事件的意义、人物的行为等交待得清清楚楚。受此影响,林纾在翻译的过程中,也总是倾向于意思的清晰、显豁,常常通过增文、变文等方式,将原作中他认为不够明晰的地方弄得更加明晰。
《董贝父子》第42章,董贝到卡尔克家做客,见到卡尔克仆人罗布。卡尔克告诉董贝,罗布就是他家以前保姆的儿子,董贝曾资助他受过教育。
“Is it that boy?” said Mr Dombey with a frown.“he does little credit to his education, I believe.“Why, he is a young rip, I am afraid,” returned Carker with a shrug. “He bears that character. But the truth is, I took him into my service because,being able to get into no other employment, he conceived (had been taught at home, I dare say) that he had some sort of claim upon you, and was constantly trying to dog your heels with his petition.And although my defind and recognised connection with your affairs is merely of a business character,still I have that spontaneous insterest in everything belonging to you, that ——”
(“就是那个孩子?”董贝皱了一下眉头说,“我相信,他并没有为他所受的教育添加光彩。”“是的,我担心,他是一个不中用的年轻人。”卡尔克耸耸肩,回答说,“他是那种性格。但实际情况是,我还是让他来为我服务了。因为他找不到其他的工作,就认为他有权向您提出什么要求,因此不断地尾随您,试图向您提出请求。虽然我跟您商定的双方承认的关系仅仅属于业务性质,但我对属于您的一切事情仍然有着一种自发的兴趣,因此──”)②Charls Dichens. Dombey and Son.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1995, P521. 译文参照了吴辉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东贝日:‘彼耶?此子我即拔诸泥塗 ,亦不见愈,恐徒负吾之恩意。’卡克尔笑日:‘此等人焉值贵人属望?彼无地自容。大抵彼之家人,告彼,谓主人有旧恩于彼,彼以为我亦隶圉于主人之家,故寅缘攀附,请我以主人之故,录用其人。实则我虽受主人豢养,主人家事,胡敢与闻?不过宣劳于商业之间。然亦不敢蔑视主人家之有旧恩者,概置勿念。所以──”[4]原文中,董贝对罗布的看法,卡尔克自述雇用罗布的原因,都写得比较含蓄,而林纾译文都将其明朗化了,而且侧重点也有变化。原文中,卡尔克雇用罗布,是因为看到他总是试图跟踪董贝提出请求,而译文中则是罗布直接向卡尔克提出了请求,卡尔克看在董贝的面上加以录用。这样,卡尔克录用罗布的原因就更明朗,内在线索更为清楚。
再如《奥立弗·退斯特》第31章,奥立弗被裹胁抢劫梅里太太家,后因受伤被贼伴抛弃,来到梅里太太家求救。梅里太太和露梓同情他并相信他是无辜的,并认为只要将他的故事如实地告诉伦敦来的两个警探,就可使他免罪。但洛斯本医生则认为警探不可能相信。因为单纯从世俗观念和常情判断,他的故事是很可怀疑的。
“You believe it , surely?”in terrupted Rose. “I believed, strange as it is; and perhaps I may be an old fool for doing so,” rejoined the doctor; “but I don’t think it is exactly the tale for a practised police-officer, nevertheless.” “Why not?” demanded Rose. “Because, My pretty cross-examiner,” replied the doctor, “because, viewed with their eyes, there are many ugly points about it; he can only prove the parts that look ill; and non of those that look well.”
(“你不是相信的吗?”露梓插问道。“我是相信的,尽管这个故事很离奇;也许我会因此而成为一个老傻瓜。”大夫说,“但是我认为,这个故事并不适合讲给富于经验的警探听。”“为什么不适合呢?”露梓问。“因为,我可爱的审讯官,”大夫回答说,“因为从他们的角度看,其中不体面的地方很多。而那孩子只能证实对他不利的部分,无法证实对他有利的部分。”)①Charls Dickens: Oliver Twis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 P190. 译文参照了荣如德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是:“罗斯曰:“先生当信其言?”医生曰,“此亦奇事,我固信之。或我老悖使然。惟此二官人,何由得信?”罗斯曰“既足取信于我,胡不见信于人?”医生笑曰,“女公子汝诘我酷矣。试思官中人闻孺子言,既得确据,则凡其可原者,悉屏勿问。”[3]17在原作中,露梓不同意医生的看法,但她不同意的原因,原作并没有写出来,只是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适合?”林纾大概是觉得这样写不够明晰,增写出了露梓不同意医生看法的原因:“既足取信于我,胡不见信于人?”这样,整个意思就清晰了。
第四,考虑中国文化与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
林纾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古文家,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入的研究。另一方面,他翻译西方文学的主要目的是教育国人,改变国人的思想,提高国人的爱国精神。因此,他在翻译的时候很注意照顾中国文化传统和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有时甚至因此影响到内容的表达。如前引《董贝父子》中的例子了。原作中董贝只是说“我相信,他并没有为他所受的教育添加光彩。”林纾译为:“此子我即拔诸泥塗 ,亦不见愈,恐徒负吾之恩意。”“拔诸泥塗 ”“徒负吾之恩意”等都是地道的中国传统表达方式,而且与原文的意思出入较大。
对于原作中的对话,林纾也常常根据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改写,使之更加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和期待视野。《董贝父子》第41章,图茨与菲德两人谈论弗洛伦丝与科妮莉亚。
But when Mr Feeder asks him ‘when it is to come off,’ Mr Toots reeplies ‘that there are certain subjects’─which brings Mr Feeder down a peg or two immediately.…Mr Feeder, however, as an intimate friend, is not excluded from the subject. Mr toots merely requiers that it should be mentioned mysteriously, and with feeling.…This brings Mr Feeder, B.A., to the confession that he has his eye upon Cornelia Blinber. He informs Mr Toots that he don’t object to spectacles, and that if the Doctor were to do the handsome thing and give up the business, why, there hey are─provided for. He says it’s his opinion that when a man has made a handsome sum by his business, he is bound to give it up; and that Cornelia would be an assistance in it which any man might be proud.”
(但当菲德先生问“这事什么时候完成”时,图茨先生回答说,“有些话题──”,这马上使菲德先生无法再问下去。……不过菲德先生是一位密友,这个话题也在交谈范围之内。图茨先生只是要求神秘地、带着感情地谈。…这使文学士菲德先生承认,他已看中科妮莉亚·布林伯。他告诉图茨,他并不反对眼镜,如果博士在金钱上大方,并辞去他的职务,那么他们生活也就有了保障。在他看来,一个人由于他工作挣得一笔可观财产之后,他就应该放弃这一工作;而科妮莉亚这方面将是任何一个男人都引以自豪的助手。)②Charls Dichens. Dombey and Son.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1995, P521. 译文参照了吴辉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斐德问以何时与佛洛伦司议婚。秃齿日:‘尚在余波未靖。’斐德立时审其未济,即不复问。……然斐德者,究为秃齿老友,遂以图娶佛罗伦司告之,坚约勿示外人。……遂语秃齿,言吾已属心于考尼利亚。且云人憎眼镜,我却不尔。博士夫妇老矣,一旦委化,此学堂必属我,我或不至于饥寒。学堂果属我者,考尼利亚,亦必能助我。此亦人生得意事。”[4]6林纾将图茨的含蓄的暗示均改为中国读者更为习惯的明确叙述,“尚在余波未靖”,“遂以图娶佛罗伦司告之”等。中国读者尚不理解也暂时不能接受的退休观念(那时中国人往往觉得这是被人取而代之),则干脆去掉,或者改为中国读者能够接受的去世(委化)。这样,他就按照中国传统和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将这段对话完全中国化了。
林纾不懂外文,需合作者先将原作口译给他,他再笔译出来。那么,为什么合作者自己不直接译成中文,而要经过林纾再加工呢?根本原因可能只有一个:他们的中文功底和翻译水平都无法与林纾相比。这样,“中化”的翻译方法,就不能不是林纾译文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它在当时还不大了解西方文化和西方文学的中国读者与西方文学之间搭了一座桥,同时它也在两者之间建立了一个缓冲,中国读者面对的不是原汁原味的西方文学,而是通过中国话语改造了的西方文学。这一方面造成了林译小说某种程度的“失真”,但另一方面也提高了它的可接受度,使之更适合中国读者的接受习惯与接受水平。加上林纾及其合作者对原作比较到位的把握,[5]译文虽不形似但却神似。并且林纾扎实的古文功底和有自己特色富于表现力的浅易文言文。这一切合力,造成了林译小说的成功及其在中国翻译史中的地位。
对林纾翻译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他的漏译、误译以及选材不精之上。选材是否精当本文不拟讨论。从“中化”的翻译方法的角度看,他的漏译在很多情况下是有意为之,目的是使叙事紧凑,使情节保持一定的发展速度,使译文适应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与其称为漏译,不如称为省文。误译有三种情况。一种的确是理解错误。《大卫·科波菲尔》第6章大卫介绍史朵夫,说他“比我至少大六岁”,林纾却译成“入堂已六七年”。这不仅是误译,而且逻辑上也存在问题。因为撒伦学堂是小学,读了六七年还在读的可能性不是很大。这种误译林纾有责任,但他的合作者也可能有一定责任,毕竟林纾不懂外语。第二种情况可以称为曲译。林纾的翻译有自己的原则。有时,为了满足这种原则,他有意不翻准确。如《董贝父子》第57章,将“海军上将”译为“水师提督”,第56章,将吉尔斯船长话中与航海相关的术语统统去掉,改成一般的语言,等。这都是考虑中国读者的文化背景与阅读习惯而对原文做的有意修改。从理论上说,这实际上是一个“信”与“用”的问题。“信”强调的是对原文的忠实,“用”强调的则是译文与它的目标读者的切合。林纾的译文偏重于“用”,有意的误译便不可避免。这实际上也是早期中国翻译常见的现象。严复提出“信、达、雅”三原则,但他自己的译文如《天演论》就不够“信”,有很多曲译、增译的现象。曲译还有一种情况,即由于林纾用的古汉语词汇与英文词汇不能完全对应,林纾有时找不到恰当的词汇,不得不用近似的代替。如《大卫·科波菲尔》第44章,有“你这坏孩子”、“孩子”、“狠心的孩子”、“我”、“咱们两个”、“宝贝乖乖”等各种称呼,但林纾一律都译为“孺子”。第三章格米治太太谈到事事都与自己别扭,“那让我到我那个区上,在那儿别扭去好啦。但尔,我顶好到‘院’里去,在那儿把眼一闭,免得连累你们。”这里的“区”和“院”都是指的“贫民院”,林纾均翻为“故居”,恐怕也是由于词汇的限制。第三种情况笔者称为偏译。偏译也是一种有意的误译,但它不是有意地不翻准确,而是在翻译的过程未能准确地传达出愿意。如《董贝父子》第35章,董贝假寐,佛洛伦丝在旁守候,后伊迪丝来将佛洛伦丝叫走。
He sat in his shadowy corner so long, that the church clocks struck the hour three times before he moved that night. All that while his face was still intent upon the spot where Florence had been seated,the room grew darker as the candles waned and went out; but a darkness gathered on his face,exceeding any that the night could cast, and rested there.
(那天晚上,他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坐了很久,直到教堂钟声敲了三次,他才开始走动。在这整个时间里,他脸一直朝着佛洛伦丝坐过的地方。随着蜡烛逐渐燃尽并且熄灭,房间里也越来越黑暗,可是在他脸上凝聚着的一层阴影,却比任何夜晚所能投下的阴影更浓,并且一直留在他的脸上。)①Charls Dichens. Dombey and Son.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1995, P444. 译文参照了吴辉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礼拜堂中已三动,东贝始起就寝。此三句钟中,东贝仍注视佛罗伦斯坐次。烛既见跋,旋即熄灭。而东贝额上之黑较此深夜为尤黑(外人状怒容为额黑)”[4]57比照原文,林纾的译文有三处改动。一是去掉了他坐在阴影中那一句,这是省文。一是将开始走动改为“始起就寝”,这是变文。根据原文意思,董贝并没有马上就寝,而是又在房间里走了很久。但更重要的是第三处改动,一是将“脸上的阴影”改为了“额上之黑”,一是增加一句注释性的话:“外人状怒容为额黑”。很明显,这样翻译并不十分准确。根据原文意思,董贝脸上的阴影更浓至少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他见伊迪丝对他是那样冷淡,对佛洛伦丝却是那样温柔,心中有所感;另一层意思则是暗示他失去了一个向佛洛伦丝表达父爱,以及与伊迪丝搞好关系的机会,离他的失败又近了一步。前一层意思勉强可解释为怒容(但也不是怒容可以完全概括的),后一层意思则与怒容无关。林纾理解为怒容是不准确的。而且由于这样理解,他将“脸上的阴影”译为“额上之黑”,这也是不准确的。这种情况的误译,在林纾译文的省文、增文和变文中都存在。然而,笔者认为,这种误译的主要原因不是因为林纾和他的合作者对原文的理解问题。理由很简单,这段原文并不难懂,英文水平极高,曾任当时教育部翻译和京师大学堂英文教习的魏易不可能理解不准确。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林纾有意为之,这实际上仍是“信”和“用”的问题。林纾“中化”的研究方法决定了他在“信”与“用”发生矛盾时,他必然偏向于“用”。
笔者以为,漏译和误译实际是林纾“中化”翻译方式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果我们肯定他的“中化”的翻译方法,也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宽容的他的漏译和误译。换句话说,他的漏译和大多数的误译实际上是他“中化”翻译的必然结果,与他“中化”的翻译方式是一点两面、相辅相成的。因此,林纾“中化”翻译的不足也就不在漏译与误译本身,而在它们产生的结果。这些结果不少是好的,林译小说得到读者的肯定就是明证。但也有些结果是不好的,这也可以从三个方面探讨。
如《董贝父子》第33章对卡尔克私宅的描写:
It is not a mansion; it is of no pretensions as to size; but it is beautifully arranged, and tastefully kept. The lawn, the soft, smooth slope, the flower garden, the clumps of trees where graceful forms of ash and willow are not wanting, the conservatory,the rustic veranda with sweet-smelling creeping plants entwined about the pillars, the simple exterior of the house, the well-ordered office, though all upon the diminutive scale proper to a mere cottage,bespeak an amount of elegant comport within, that might serve for a palace.
(它不是座公馆,它并不夸耀自己的面积;但它建造得美丽,布置得极有品位。里面有草坪、花园、暖房,柔和而舒缓的斜坡;一处处的树丛,里面不乏风姿优美的梣 树和柳树;天然树木建造的游廊,柱子上缠绕着芳香的匍匐植物;外表朴素的住宅,设施完善的厨房、厕所。所有这一切在规模上虽是小型的,只相当于一个普通别墅,但却说明里面有着可以供宫殿使用的各种优雅、舒适的物品。)①Charls Dichens. Dombey and Son.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1995, P414. 译文参照了吴辉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译文:“屋非大厦,亦无壮丽之观,位置既佳,汎 埽亦严净温雅。抱屋有草场,织细而软丽。小园柳线垂青,榛树作青绿色。其中列一花窖。屋之周围,皆游廊。廊柱均藤花抱之,葱茏可悦。但观外象,知屋中人必且舒泰而安闲。”[4]30译文用描写中国园林的笔墨描写卡尔克的住处,虽然意思没错,但其中的英国风味则基本上没了。
罗兰·巴特曾提出核心情节与卫星情节概念。核心指承担功能性作用的情节,卫星指承担描述与补充作用的情节。对叙事作品结构来说,核心情节最为重要。但对人物描写、性格刻划来说,卫星的重要性则有时超过了核心。林纾的省文基本上是从叙事角度考虑的,省略的大都是枝节性、描述性内容,与叙事主线相关的内容,一般不会省略。这一方面保证了叙事的完整,但另一方面也影响了译文的生动、具体。换句话说,由于省文,林纾的译文虽总体上能够表现出原作精神、风貌和主体内容,但一些细微处如人物具体神态,事件、场景、氛围的准确表现等方面还是存在一定问题。能够传神,但未必都能尽态。《大卫·科波菲尔》第44章写大卫婚后,姨婆对朵萝的态度:
I never saw my aunt unbent more systematically to anyone. She courted Jip, though Jip never responded, listen , day after day, to the guitar, though I am afraid she had no taste for music,never attacked the Incapables, though the temptation must have been severe, went wonderful distances on foot to purchase, as surprises, any trifles that she found out Dora wanted, and never came in by the garden, and missed her from the room, but she would call out, at the foot of the stairs,in a voice that sounded cheerfully all over the house:‘Where’s Blossom?’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姨婆对任何别人这样全面地和蔼迁就。她讨好吉普,虽然吉普从来没有理过她;她日复一日,听朵萝弹吉他,虽然我可以说,她并不喜欢音乐;她从没对那些无能的仆人发脾气,虽然她憋着一肚皮的气;她走很远的路,去买她觉得朵萝喜欢的一些小玩意,以给她一个惊喜;她从花园里进来,只要没有在屋里看见朵萝,她便站在楼梯下面,用充满全家的欢快声音大声喊道:“小花朵儿哪里去了?”)①Charls Dichens. David Copperfield. The New American Llibrary, 1962. P647. 译文参照了张若谷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是:“然祖姨之假借都拉,恩意亦重,如施以异教。知都拉爱吉迫,则亦时调此狗,而狗仍弗驯。虽长日听彼弹琴,顾姨氏初不嗜音,特故如其意而已。而女佣之不善,祖姨几于切齿,然终不发一言。果见都拉所嗜,则忘道之远近,亦必购而赐之。每日自小屋中入吾家,第一语必日:‘小花安在者?’”[2]365译文的最后一句,林纾去掉了“进屋而不见朵萝”,“用欢快的声音大声喊道”等内容,叙事是简洁了,但姨婆对朵萝的重视、喜欢却无法显示出来。不管朵萝在不在,“第一语必日:‘小花安在者?’”实际上变成了一种习惯用语,没有了特殊的情感内涵。
《奥立弗·推斯特》第52章描写费根狱中情形:
He had sat there, awake, but dreaming. Now,he started up, every minute, and with gasping mouth and burning skin, hurried to and fro, in such a paroxysm of fear and wrath that even they─used to such sights─recoiled from him with horror. He grew so terrible, at last, in all the toetures of his evil conscience, that one man could not bear to sit there,eyeing him alone; and so the two kept watch together.
(他坐在那里,醒着做梦。他动不动会跳起来,张着大口出气,皮肤滚烫,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恐惧与暴怒如此不可抑制地一阵阵发作,以至见惯了这种情景的看守也吓得从他那儿闪开。最后,他在自己污黑的良心的折磨之下变得如此可怕,以至看守不敢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他,只得两个人一起监守。)②Charls Dickens: Oliver Twis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 P190. 译文参照了荣如德的译本,有改动。
林纾的译文:“法金之状乃如张眼入梦,夜中狂号迭出。此二人本一睡一醒,至此则皆无睡,坐以监之。”[3]139-140相比原文,林纾译文要简洁得多,但原文的生动与具体也就打了很大的折扣。
林纾“中化”的翻译方法与现代翻译理念有一定的距离,然其取得的成功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因此,对于其翻译方法也就不能简单地抛弃,而应吸取其中有用的观念与做法,运用到今天的翻译理论与翻译实践中来。
[1] 钱钟书. 林纾的翻译[M]// 林纾研究资料. 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 1983: 297.
[2] 迭更斯. 块肉余生述[M]. 林纾,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1:247.
[3] 迭更斯. 贼史[M]. 林纾, 译. 上海: 商务印书馆, 1914: 143.
[4] 迭更斯. 冰雪因缘: 第五卷[M]. 林纾, 译. 上海: 商务印书馆, 1914: 13.
[5] 林纾. 孝女耐儿传·序[M]// 林纾文选. 天津: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6: 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