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重世界的彷徨者
——解读夏多布里昂的《墓外回议录》*

2013-03-31 18:49胡新宇
关键词:里昂回忆录

胡新宇

(重庆工商大学 外语学院,重庆400067)

一、引言

夏多布里昂生前为自己在圣马洛港外一座孤悬的岛上选了一块墓地,没有墓碑,没有铭文,没有装饰,只有一块无名的花岗石上立着一个粗硕的十字架,孤独而傲岸,永远迎着大海的汹涌波涛。

莫洛亚在《夏多布里昂传》中写道:“那些在孤独而偏僻的地方为自己准备坟墓的人要么是些非常傲慢的人,要么是些渴望安静和休息而备受折磨、灵魂分裂的人。”显然夏多布里昂两者都是。他有过文学上的辉煌,政治上的成功,被他夸大了的军旅生涯中的壮举,然而更多的是挫折、失败与幻灭。

夏多布里昂是19世纪初叶消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大多反映了没落贵族阶级悲观绝望的心态,往往被冠以“浪漫”“消极”“没落”等字眼;马克思曾对夏多布里昂的政治立场和表现作过尖锐的批评,因此学界对他的研究相对较少,可以说夏多布里昂在中国的影响与其在法国历史和文坛上的地位远不相称。

《墓外回忆录》是夏多布里昂的最重要的代表作,是其耗尽后半生心血写成的四十四卷巨著,这部不断中断、又不断重新开始、绵延了近四十余年的回议录,堪称法国自传体创作的丰碑。《墓外回议录》文笔优美,长期以来一直被奉为法国散文的典范,即便是那些指责他“做作”“自大”“目空一切”的人也往往因其文字的美而感到恼火。少年雨果就曾说过:“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不同的人可以从《墓外回忆录》中看到多面的夏多布里昂,它给后人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即以作者自己的叙述为线索来重新认识这部历史巨著及其作者。

二、真实抑或虚伪

夏多布里昂于1809年在狼谷开始撰写《墓外回忆录》时,他正经历着生命里最黑暗的时刻:昔日作品已花容尽失,不再有多少读者;政治前途变得暗淡,失宠于教皇和波拿巴,同僚们也联合起来反对他。痛苦和彷徨中,夏多布里昂希望在逝去的岁月及缠绕着他的梦想中去寻找一个精神避难所,去感受昔日的辉煌和荣耀,于是决定要耗尽后半生的心血来写作《墓外回忆录》。不同于既往的作品,从一开始夏多布里昂便给这部回忆录设想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他要将自己的历史融入他的国家和历史的框架,写成一部文学纪念碑式的巨著,一部史诗。

这部回忆录是法国从旧制度下农村的君主制社会转向工业时代变幻和开放社会的时代百科书,它涉及宗教、政治、经济、文化、风俗民情等各个方面。夏多布里昂以他一生的经历为线索,叙述他参与的事件,描写他亲眼所见的景物,给人以栩栩如生的感觉。在贵族军队中负伤,流亡到英国,冒险旅行到美国,感受探险家的光荣和垦荒者的命运……后人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浪迹天涯的踪影:跋涉于美洲的大森林和巴勒斯坦的沙漠,走遍欧洲各国的首都,凭吊迦太基遗迹;在漫无目的的路途中遭遇风暴和枪战,在陌生的远方感受奇妙迷人的风情和异邦文化;现身于教堂宫殿,隐没在偏僻乡间……回忆如画,感想如潮。

在《墓外回忆录》里,夏多布里昂把“自我”的描绘融入变化的广阔世界图景的描绘之中,使这部作品从普通散文上升到了史诗的高度。《墓外回忆录》一开头就这样写道:“我仅仅生活了几个小时,而时代的重负已经在我的额角打下了烙印。”作品中的这个“我”来到世上便寻找自己的正身,而世界给他的感受是模棱两可:“当今世界似乎处于两种不可能之间,即往昔的不可能和未来的不可能之间。”他要叙述的,正是与这样一个世界融汇在一起的他的回忆即经历。整部回忆录以第一人称“我”叙述,一切事件和活动都是“我”参与的。然而,当他以作者身份“叙述”他经历过的事件和情感时,实际上,新的事件和情感仍在向他涌现。所以说,这一“叙述”是伴随着作者的生命过程逐渐展开的。他一边“叙述”,一边生存。“叙述”影响到他的继续生存,而从未间断的生存又让他的“叙述”有所偏离。这毕竟是一个大活人以“我”为中心“文学地”写成的一部回忆录。

夏多布里昂力图在《墓外回忆录》中展现一个“真实的我”,不像早年的《勒内》里的“我”是虚构的。后来的读者对《墓外回忆录》毁誉参半,一些批评家质疑其“真实性”,认为其矫揉造作,“有人责备他虚构事实和场景,夸大自己的作用。”[1](255)并藉此诟病于《墓外回忆录》及其作者。

《墓外回忆录》之所以能够传世,并非它“叙述”到的事件和情感有多么真实可靠,而是这一“叙述”饱含生命的激情力量,富于文学的创造性。作为艺术创造者的夏多布里昂,他力图把自己融入整个时代和国家的历史中,或许他的叙述与其人其事不尽吻合,但他的作品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给后人提供了一部极具艺术价值的传世佳作。正如皮埃尔·布吕奈尔所概括:“夏多布里昂的作品既是一个世界的历史,又是一种良知的小说,它不属于所有已既定的门类,而标志着一种新人和现代文学的产生。”[2]6

马克思曾这样评价夏多布里昂:“如果说这个人(夏多布里昂)在法国这样有名,那只是因为他在各个方面都是法国式虚荣的最典型的化身,这种虚荣不是穿着18世纪轻佻的服装,而是换上了浪漫的外衣,用新创的辞藻来加以炫耀;虚伪的深奥,拜占庭式的夸张,感情的卖弄,色彩的变幻,文字雕琢,矫揉造作,妄自尊大,总之,无论是在形式上,或在内容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谎言的大杂烩。”马克思还说:“尊贵的夏多布里昂……用最反常的方式把18世纪贵族阶级的怀疑主义和伏尔泰主义同19世纪贵族阶级的感伤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在一起。”由于夏多布里昂在维罗纳会议上的政治表现,马克思对其颇为反感。不过,马克思终究还是具有无产阶级领袖的伟大胸怀:“当然,从文风上看,这种结合在法国应当是划时代的……”[3]23

三、浪漫抑或现实

夏多布里昂是一位非常复杂的历史伟人,莫洛亚在《夏多布里昂传》中,将之描述成一位情感上的浪漫主义者与理智上的现实主义者的矛盾结合。这种矛盾充分体现在夏多布里昂的文学创作中,因为首先是文学奠定了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和名声。如果不是以《勒内》《基督教真谛》《墓外回议录》等传世杰作作者的不朽名字留在人们记忆里,还有谁会记得曾任驻伦敦大使和外交大臣的夏多布里昂吗?

当拿破仑在用武力征服欧洲土地时,夏多布里昂则利用浪漫与梦幻征服欧洲人的心灵。夏多布里昂早年写成的《阿达拉》《勒内》等著作中,无一不掺杂了浓郁的个人情感,不可遏制的激情通行无阻地畅行其间。因为他知道,对于笼罩在血腥革命阴影下的战战兢兢的法国和欧洲人民来讲,伏尔泰似的理性显然无法抚慰脆弱的情感,而他们却可以躲入夏多布里昂营造的神秘空间里得到慰藉;但同时,夏多布里昂能超越宗派和党派,潜心研究历史上的历次革命,写成《论革命》一书,在书中表露出一个感情上的共和主义者,理性上的保守主义者,信仰上的无神论者,现实世界的怀疑论者的思想,因此这本书共和派不喜欢,君主主义者也反感,甚至他的家人如母亲和姐姐,也为他担忧发愁。但这本书使他结识了知识界的朋友,恢复了与法国思想界的联系,例如他与古典主义诗人,心怀抱负、天生具有行政才能的丰塔纳成了朋友。

夏多布里昂通过写作《基督教真谛》取悦教皇和波拿巴:“自从您把国家的基础和您的长久幸福放在宗教上面,法国就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对拿破仑,他心存敬仰,因为在他心目中,拿破仑前所未有地代表了法国的尊严、光荣和伟大。夏多布里昂依附拿破仑,无疑是为了个人前途和抱负,但他更加坚定信奉的是他的贵族派的自由主义,即便在为拿破仑效力期间,他也不遗余力地写文章抨击专制主义的种种暴行;由于皇帝的钦点,夏多布里昂才被法兰西学院勉强接受成为院士,而他却把答谢演讲变成了一篇讨伐专制主义的檄文。他那文人的固执和傲慢,使他与拿破仑的关系最终走向了不可挽回的决裂。帝国风雨飘摇,夏多布里昂就急不可待匆匆写就《论波拿巴与波旁王室》,在书中对拿破仑口诛笔伐,称其凶残超过古罗马的暴君,对波旁王室则大唱赞歌,在帝国还貌似强大时,写作这样一本小册子,的确需要胆量。尽管夏多布里昂作出了许多努力和贡献,但复辟后组成的临时政府,却把他排除在外,在贵族院议员名单里,也看不到《论波拿巴与波旁王室》作者的影子。夏多布里昂苦闷至极,于是写了《根据宪章建立君主政体》的政治小册子,主张按英国的君主政体,维护议会君主制,各党派轮流坐庄,实行新闻自由。他认为自由主义虽有危害,但不如专制主义严重。夏多布里昂的言论令国王震怒,于是他一再失宠,后来干脆变得尖刻,甚至主张建立“立宪政府”。终于他有机会先后出任驻柏林公使和驻伦敦大使,直至最终执掌外交部,并发动了扼杀西班牙革命,维护君主制的战争;正当他为自己在政治上大显身手而洋洋得意时,从国王到群臣却上下串通,将他逐出权利阶层,夏多布里昂像仆人一样被解雇。这次侮辱严重伤害了他,将其推到了发对派的阵营,这位君主制的忠诚拥护者,最终成为君主制的反对者。夏多布里昂充满怨恨:“大臣们是我的敌人,我是他们的敌人。作为基督徒,我宽恕他们,但作为敌人,我永远不会。”路易十八驾崩,查理十世继位,夏多布里昂将其视作重新依附君主制的良机,他写了一本《国王驾崩,国王万岁》的小册子,为查理摇旗呐喊,可事与愿违,他仍然被冷落,无奈之余,他预言君主政体如果继续犯错误,共和政体就会取而代之。

纵观夏多布里昂一生,可以发现他通过写作游走在各种政治势力之间,纠缠不清,当然其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得到梦寐以求的政治地位以实现自己的抱负;他曾历经辉煌,但由于与生俱来的文人的傲慢自负及缺乏政客的权谋,大多数时候,不是受到排挤,就是被迫辞职,甚至遭到罢黜。他对于名誉和地位实在过于饥渴,当偶然发现可以通过写作来获取这一切时,他开始获得某种虚弱的信心,为当权者歌功颂德;一旦收获回报,便开始自我膨胀,文人本性便显露无遗;一旦失意,他便陷入无边的忧伤与痛苦,回到孤独与清贫中。有一件事他从来没有漠不关心和保持沉默,这就是新闻自由。在这个问题上,他的自由主义和他对宪章的尊重,作为文学家的苛求和作为论战者的兴趣,是相当吻合的。

四、共和抑或保守

正如夏多布里昂在《墓外回忆录》中自白所述:“从本性上讲,我是个共和派,从理智上讲,我是个保王党,从道义上讲,我是个波旁派,如果不能保留正统的君主制,那么比诸一个不知谁生下来的杂种君主制,我远更喜欢民主制。”[6]1

在《墓外回忆录》一书中,夏多布里昂不吝笔墨详尽叙述了他的政治生涯: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正是腐朽的封建社会即将土崩瓦解,法国大革命即将爆发的年代,从小受过良好的正规教育,深受卢梭思想的熏陶;大革命爆发时,他本能并不反对起义者的主张,却清晰地预见到血腥的暴力,于是便主动站到受威胁一方,但他并不是革命坚定的反对派,而成了远离的旁观者;他加入勤王军,反对铁血政权;他同情革命,赞成平等,当希腊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外国霸权主义威胁时,他站在浪漫派作家的前列,慷慨激昂地支持他国人民的自由事业;他对共和党人有好感,向往自由,但渴求秩序,反对将人权变成极端个人主义;他有着深深的保王党倾向,王朝复辟时期四任贵族院议员,甚至一度执掌外交部,但对复辟深感失望,政治报复难以施展;他通过写作取悦教皇,依附拿破仑,但由于坚定信奉自由主义,在目睹专制主义的种种暴行后,他成了坚定的保王主义者,从而与拿破仑交恶,最终分道扬镳,重新归附波旁王室;他通过写作《论波拿巴与波旁王室》和《国王驾崩,国王万岁!》为路易和查理摇旗呐喊,但却得不到君王们的恩宠,最终被无情地抛弃,尽管如此,对于君主制他始终忠贞不渝。

在政治上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正统主义者,为了一再排斥和迫害他的君主们,他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甚至步入老年,仍不计回报,忠于年幼的国王亨利五世,他有生之年为波旁王室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接受贝利公爵夫人之托,不辞劳苦,以年迈之体,千里迢迢出使布拉格,向路易·菲利普陈情,夏多布里昂对波旁王室的忠诚可谓无以复加。然而在思想认识、意识形态上,他赞成共和制,主张议会民主,认为保障个人的自由比保障全民的集体权利更重要;他不能容忍书报检查,从不间断地予以揭露,以战斗的姿态捍卫新闻自由。在夏多布里昂辞世前几个月,二月革命的枪炮声已震撼巴黎,身边人告诉他巴黎人推翻了他所反对的路易·菲利普七月王朝,他说了声:“干得好!”在《墓外回忆录》的结尾,他甚至显示出超前的认识,预言了社会主义:“地位和财富过分悬殊的差距只要还被隐瞒,那就要遭到致命打击了。”但他模糊地看到,社会主义平等只有通过专制和专政才能建立,纠正的办法比弊端更糟糕,取消私有制将导致一种奴役——历史上无论追溯多远,都找不到如此严重的奴役。舍弃私有制,任何人都休想获得解放。私有制即自由,而不是别的东西。

置身于风云变幻的年代,夏多布里昂和不同的政体分合聚散,国王和共和国,法国和世界,传统和现代,他不排斥任何一方,不随波逐流,唯一不改的是他的自由主义的初衷。

夏多布里昂政治立场上的矛盾,也许从他自己在《墓外回忆录》的结束语中能得到最好的诠释:“我经历了两个世纪的交替,如同置身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我身陷浑浊的水中,不得已远离我出生的旧岸,带着希望,我游向陌生的彼岸。”[5]Ⅳ536

五、结语

夏多布里昂注定成为新旧时代过渡时期尴尬的旁观者,或者说是一个永远无法成熟的孩子。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不无刻薄地评价夏多布里昂:“他出生得太晚,接受教育的环境又那样奇特,以致他对革命和对革命起了部分诱发作用的十八世纪哲学思想都不能信赖;他又没有能出生得晚一点来熟悉十九世纪的科学,从中取得新的信仰和新的观点。”[4]21

然而,对于通过《墓外回忆录》来认识夏多布里昂的人来讲,他的政治立场或是经历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已经被浓缩成浪漫主义开创者的代名词。他的孤傲、软弱、激情、幻想、好名和不合时宜的性格特征,成了浪漫主义这个词语背后真正的注解。

关于夏多布里昂的一生,莫洛亚在《夏多布里昂传》中作过精彩的总结:“卢梭的弟子和罗伯斯庇尔的对头,波拿巴的仰慕者和拿破仑的敌人,君主制的拥护者和国王们的反叛者,自由派和极端派,有理智和爱幻想,四十年间,夏多布里昂是一个被无情分成两半的人,而且他的两半从来没有能接合起来。”[5]10

“旧世界已结束,新世界正开始,我看见曙光的反照,却再也看不到太阳的升起。我所能做的只是坐在我的墓穴旁,然后,手举十字架勇敢地走下去,走向永恒。”[4]Ⅰ1161 年前,夏多布里昂手举十字架,勇敢地步向永恒;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个白色的大木箱,里面放着《墓外回忆录》的沉甸甸的手稿,也寄放着他流芳百世的殷切希望。尽管岁月流逝,但是《墓外回忆录》及其作者夏多布里昂留给后世的影响,正如他所期望的一样,是深远而永恒的。

[1]陈振尧.法国文学史[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2]Bracke Agnès,études sur le romantisme français[C].Nice:Publications de la faculté des Lettres Arts et Sciences humaines de l'Université de Nice,2002.

[3] Auger Nathalie,Cahiers de l'Association des études fran?aises[C].Nice:Publication de l'Université de Nice,2000.

[4]Coste Daniel,études sur le romantisme[C].Brest:Publication de l'Université de Bretagne occidentale,2003.

[5]Chateaubriand,Mémoires d'outre-Tombe(Ⅰ、Ⅱ、Ⅲ、Ⅳ)(Z),Paris:édition du Centenaire,1950.

[6]程依荣.政治的夏多布里昂和文学的夏多布里昂[M].墓外回忆录序,广州:花城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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