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荟册
(成都市职工大学干培处,四川成都610000)
萨丕尔曾指出:“语言是文学的媒介,正像大理石、青铜、粘土是雕塑家的材料。”[1]20传统白话、文言元素、欧化成分构成了张爱玲小说语言的3大形成要素,它们互相作用,共同构成了张爱玲中西交融、雅俗合璧的语言风格。
“传统白话”,也称古白话或旧白话。对于古白话,王力在《古代汉语》中谈到古代汉语有两个书面系统,“一个是以先秦口语为基础而形成的上古汉语书面语言以及后来历代作家仿古的作品中的语言,也就是通常所谓的文言;一个是唐宋以来以北方话为基础而形成的古白话”。[2]因此,我们这里所说的传统白话是指以《红楼梦》、《水浒传》等白话经典为代表的语言,特指未受西文翻译影响的传统白话语言。[3]
张爱玲曾经谈过《红楼梦》和《金瓶梅》是她创作的一切源泉,足见传统白话文学作品对张爱玲的影响。她小说语言中大量的俗语、方言词、口语词,以及善于铺陈描绘的手法都极大地体现了古白话的特征,古白话奠定了其小说语言的基础,展示了“俗”的一面,使其语言呈现出通俗化、大众化的特征。古白话对其小说语言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俗语是汉语语汇里为群众所创造,并在群众口语中流传,具有口语性和通俗性的语言单位,具有简练而形象化的特点。张爱玲小说的语言中不乏俗语的使用。比如:
七巧道: “奶奶不胜似姨奶奶吗?长线放远鹞,指望大着呢!”(《金锁记》)
但是刘妈说:“像他那样,‘穷虽穷,还有三担铜。’”( 《小艾》)
类似的俗语还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香港的天气,香港的女孩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代管一代”、“有道是水涨船高”、“天下老鸦一般的黑”、“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人人有脸,树树有皮”等等。
文学语言中大量运用俗语并非张爱玲的独创,这种风格更体现出了张爱玲小说语言和《红楼梦》等传统白话作品千丝万缕的联系[4]。在张爱玲的小说语言中,有的俗语其实就是对《红楼梦》中俗语的直接移用,比如:
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红楼梦》)
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红楼梦》)
“你也说句话呀!成日价念叨着,见了妹妹的面,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金锁记》)
俗语的运用充分体现出张爱玲小说语言对《红楼梦》等传统白话文学作品的传承与发展、借鉴与融合,使得张爱玲小说呈现出通俗性和生活化的语言风格。
张爱玲小说语言对古白话的继承还表现在对一些具有较高口语化程度的方言词汇的使用上。张爱玲生长于上海,所以吴方言的词汇在她的作品中是比较常见的,比如:
阿小送到后门口,说:“来白相!”(《桂花蒸阿小悲秋》“来白相”:吴方言,“出来玩玩”的意思。)
“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第一炉香》“讨人”:吴方言。旧指被妓院买进当妓女的姑娘。)
除此之外,还有“拆白党”、“抽冷子”、“钱串子”、“笑不嗤嗤”、“瞒末”、“括辣松脆”、“实哚哚”、“愣磕磕”、“老白相”、“大毒日头”、“打抽丰”、“稀朗朗” “吵子”、 “掀腾”、 “磕磴”、“毛毵毵”、“湿哜哜”、“撇清”、“开火仓”等。
除了自身的吴方言的影响外,张爱玲在作品中也用了《红楼梦》中大量北方方言词汇:
“平儿丫头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起我来了!(《红楼梦》第21回)
“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第一炉香》)
类似的还有“巴巴儿的”、“撮”、“摆布”等等,张爱玲的作品主要以上海、香港两地为创作背景,笔下的人物大多都是上海、广东、香港人,在他们的语言中也带上了相当多的《红楼梦》式的北方方言词汇,可见,套用有的时候也不免生硬。
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方言词语本身就具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较一般的普通词语更具有表现力。张爱玲将方言词汇运用到小说中来,更贴近受众心理,极大地展现风土人情,进一步增强了“通俗本色”的语言特点,体现了传统白话对张爱玲小说语言的影响。
传统白话是张爱玲语言脱胎的母体,而基于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张爱玲小说中也经常使用具有浓重的书面意味的文言元素,展示了“雅”的一面,使其作品呈现出雍容典雅、雅俗共赏的特质。主要表现在文言词汇和成语的使用上。
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存在着的文言词用法的保留。汉语是缺乏形态的语言,语序和虚词是主要的语法手段,所以文言虚词在作品中的自如运用,使张爱玲的作品语言具有了不同于现代汉语的特质,以“甚”、“于”和“之”为例,我们试将张爱玲小说集《传奇》 (1946)与巴金小说《寒夜》(1946)的语言做对比:
1.“甚”在巴金的《寒夜》里,我们发现“甚”的用法仅限于组成现代汉语的双音词“甚至”;而在张爱玲的《传奇》中,除了现代汉语的“甚至”,还保留着两种文言用法:
(1)做文言副词,意为“很”“非常”,如:
“不甚可靠”、 “不甚中意”、 “水不甚热”、“不甚来往”、“不甚挑剔”、“不甚热心”、“不甚明亮”、“不甚理会”、“不甚介意”、“不甚明白”、“不甚答理”等
(2)犹如现代汉语的“什么”,现代汉语中已不常使用,但在《传奇》中,如“没甚话说”、“赌它作甚”、“有甚不足”依然频频出现。
2.“于”
在《寒夜》里,“于”组成现代汉语的双音词“终于”、“关于”、“于是”、“至于”、“富于”、“安于”、“等于”、“近于”、“对于”,几乎不单独使用;而《传奇》中,“于”作为文言介词与名词、代词或短语结合,构成介宾短语修饰动词、形容词,表示多种组合关系的用法仍大量存在:
但是她们把他逼疯了,于 (现代汉语一般用“对”表达)她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第一炉香》)
然而,想起她的时候给她带点糖来,她还是感激的,只是于 (现代汉语一般用“在”表达)感激之余稍稍有点悲哀。(《鸿鸾禧》)
飞逝的光阴把我的童年拴在了老家池塘边的榕树上,那信手拈来的简单快乐,随着那撒丫子飞扬的尘埃,被滚滚的黄河水冲进了大海……
她以为新式的男女间的交际也就“尽于 (现代汉语一般用“到”表达)此矣”。(《金锁记》)
3.“之”
(1)“之”在文言中可以用作结构助词,用在定语和中心语 (名词)之间,可翻译为“的”或者不译,这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得以保留,张爱玲和巴金的小说语言中,皆有体现:
《传奇》: “倾城之恋”、 “糖醋排骨之流”、“中产之家”、“珍珠粉之故”
《寒夜》:“人情之常”、“寂寞之感”、“得意之色”
(2)另一种文言用法做音节助词,用在形容词、副词或某些动词的末尾,或用在3个字之间,使之凑成4个字,只起调整音节的作用,这类用法在《寒夜》中未见,现代汉语中也寥寥,而在张爱玲小说中是常见的,如:
“久之”、 “筹之已熟”、 “居之不疑”、 “因之”、“得意之极”、“久而久之”、“观之不足,看之有余”“悔之已晚”、“感慨系之”、“生之不已”等。
与巴金《寒夜》不同的是,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还出现了丰富的其他文言实词和虚词,使小说语言增加了书面语的典雅色彩,如:
“以”、“须臾”、“惟其”、“惭恧”、“脱略”、“粧奁”、“阴骘”、 “撙节”、 “伛偻”、 “蠲免”、“嗟叹”、“洗濯”、 “委顿”、 “踌躇”、 “原宥”、“蓊郁”、“何以”、“此”、“须臾”、“跽”等。
由此观之,文言词汇的大量使用是张爱玲区别于同时代作家的独特语言风格,文言的成分使语言简洁匀称,表达上具有典雅、庄重、凝练等修辞作用,亦可作为构成新词语的材料,展现出简练、优美、隽永的独特风格。
此外,张爱玲的小说中还多用成语,这些成语大都来自古代文献,其语体风格至今仍保留着书面语庄重、典雅的特色。在构成上大都保留着古语词、历史语词和古代语法结构[5],从这个层面上说,这也可以认为是张爱玲小说语言的文言元素之一,是张爱玲小说语言“雅”的体现。张爱玲小说中诸如“轰轰烈烈”、 “摧枯拉朽”、 “讳莫如深”、“急景凋年”、“前嫌冰释”、“疏疏落落”、“张口结舌”、“踌躇不前”、“鉴貌辨色”、“百喙莫辩”、“滔滔不绝”、“顾影自怜”、“每况愈下”等高雅、严谨而又规范的书面语,使小说语言呈现出“雅”的情致。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学东渐之风渐起,西学书籍的翻译和著述是其重要媒介。处于强势地位的英语对汉语书面语形成了巨大深远的影响,使汉语呈现出一系列显著的变化,并且在汉语中逐渐沉淀下来,形成固定的语法规则,即“欧化语法现象”。[6]
萨丕尔指出:“一种语言对另一种语言最简单的影响是词的‘借贷’。只要有文化借贷,就可能把有关的词也借过来。”[1]173张爱玲小说的语言中大量使用音译式造词法,广泛使用西化的类词缀等均体现出词汇和词法的欧化[7]。欧化在引进外来词汇和结构的同时,激活、扩展了汉语自身的结构,对汉语的句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张爱玲的小说语言中,最为典型的受欧化影响的句法现象有如下几种:
1.修饰语加长
主要体现为定语的加长。“上古汉语的定语总是比较短的,唐代以后虽然有了一些比较长的定语,但是,比起现代汉语来,无论在长度上,在应用的数量上,都远远超过古人,在定语的结构上(如结构的复杂性),也往往有所不同”[8]343。如:
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沉香屑第一炉香》)
西文中因为有定语从句的表达,可以将短语定语和从句定语后置,因此一个中心词可以带上复杂的修饰成分而不会显得“头重脚轻”;对于汉语而言,没有这一类可后置性的结构,做修饰成分的定语必须放在中心词之前,这样,伴随表达的具体与准确,定语的长度自然就越来越长了,这也是张爱玲欧化语言风格的一个重要标志。
2.包孕句的大量使用
包孕句是源自西语的舶来品,传统汉语中很少有复杂包孕结构。随着语言的接触、西文的翻译、创作者有意的模仿,这种欧化结构最终在现代汉语中固定下来[9]。张爱玲这一时期的小说语言中就常有相当复杂的包孕句出现:
传庆并不是不知道他对于他母亲的谴责是不公平的。(《茉莉香片》)
古汉语擅长用短句铺排,故行文风格往往凝练简洁,而欧化风格十足的包孕结构却是有机组合、化零为整。包孕结构的复杂程度正反映了思想的综合程度,更加有益于细致的描写和缜密、理性的推断论说,大大促成了张爱玲小说的现代风格。
3.语序变化
语序在语言接触中是最容易被借用、吸收的句法特点,汉语固有的习惯是修饰语或限制语尽量放在被修饰的成分之前。[10]在20纪初,受五四时期大量西文译著的影响,在张爱玲作品中出现并普及了很多汉语中原来不能用或者不常用的语序。
(1)状语后置,如:
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茉莉香片》)
(2)主从复句中从句后置,“从前汉语的条件式和让步式,都是从属分句在前,主要分句在后的,在西洋语言里,条件式和让步式的从属分句前置后置均可,‘五四’以后,这种从属分句也有了后置的可能性”[8]337如:
乔琪笑道:“怎么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第一炉香》)
综上,张爱玲小说的语言系统以传统白话为基础,吸纳了西方的词法和句法,同时又融合了文言、方言、口语中大量有生命力的语言成分。
欧化成分彰显了张爱玲小说语言的时代风格和现代意味;传统白话是张爱玲小说语言系统的基础,是张爱玲语言“通俗本色”的源头活水;文言元素的适当融合也增加了张爱玲小说中典雅的成分,提高了小说的雅致韵味,形成了小说语言“引雅入俗”的特质。
语言是小说的载体,张爱玲之所以以鲜明的风格区别于现代文学其他大家,是和语言这个关键性的载体分不开的。传统白话、欧化成分和文言元素构成了张爱玲语言系统的3大组成部分,并共同构成了张爱玲小说中西交融,雅俗合璧的语言风格。
[1][美]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M].陆卓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2]王力.古代汉语[M].北京:中华书局,1999:1.
[3]徐时仪.汉语白话发展史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88.
[4]吴竞存.《红楼梦》的语言[M].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6:302.
[5]王力.中国现代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294.
[6]梁志明,卢湘文.试论近代白话文运动兴起的原因[J].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5):95.
[7]汤洁.《老人与海》中文化词汇翻译的认知解读及翻译策略——以张爱玲和吴劳的汉译本为例[J].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4):105—108.
[8]王力.汉语语法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9]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80.
[10]周祖谟.周祖谟语言文史论集[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