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
长征,是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上的一个不朽传奇,也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一段悲怆交响。
以长征为题材的报告文学、小说、影视剧作很多,其中不少作品取得了相当成就,影响广泛,但涉及过境凉山这一段十分重要而且极具特色的征程,总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作家晏明光的长篇历史小说《长征·凉山纪事》,则是专门取材于这一段征程的,可谓填补了“金沙水拍云崖暖”至“大渡桥横铁索寒”之间的空白。无疑,这部小说不仅具有文学上的意义,更具有史学上的意义,因为它真实而艺术地,因而也就更深刻地再现了这段历史。
收到作者赠予的近600页、60余万字的《长征·凉山纪事》后,我把它随意放在家中,经商的小儿子读了,叫好;退休的妻子读了,叫好;待我细细读了,还是一个好字。不禁掩卷沉思,这书究竟好在哪里呢?
从个人的阅读经验看,我以为,读一篇小说,若能碰上三两个细节,让人眼睛一亮,这小说就算站得住脚了;若遭遇上七八个细节,让人称奇,以致拍案叫绝,那这小说就是很有魅力了。从小说的创作来看,记得小说大家沙汀老曾经说过一句很有见地的经验之谈,肺腑之言:“故事好编,零件难找”。零件是啥?就是细节。这就说明,作者的艰难与读者的喜欢是一致的,于艰难处见功力,于艰难处出魅力。就一个关注历史的作家而言,如果他能宏观地把握历史的走向与生活的本质,以及活动于其中的人物的命运,又能微观地精选出典型的细节予以表现,将二者水乳交融地结合起来,那他就会创作出独具魅力因而受到读者喜爱的作品。我以为,《长征·凉山纪事》就是这样的一部小说。
当然,一部历史小说的成功,其因素是多方面的,综合的,历史的把握、结构的搭建、节奏的安排、人物的塑造、情节的编织、细节的选择、语言的运用、缺一不可。本文仅就《长征·凉山纪事》细节的精选与妙用,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一、人物因细节而鲜活
小说,说到底就是写人,写故事,而写人、写故事都离不开细节。人物要有细节才能鲜活,故事要有细节才能生动。细节,可以是一件事、一个场景、一段内心独白,可以是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道具,也可以是一个眼神、一个笑靥、一声悲咽,甚至还可以仅仅是电光火石的一闪念……它们都具有一个共性,就是细,细才可能具体,可能生动,如血肉之于人,花瓣、花蕊、花香之于鲜花。对细节有一个共同的要求,就是典型,典型才不致因其细而失之烦琐。“零件难找”,难就难在“典型”。例如,小说写被囚禁在彝卡中当人质的果基尼迫一天生活的开始:
他好像闻到了一股从心里散发出来的霉味,就掀起上衣下摆,摸索着从麂皮烟袋中掏出细石短烟杆,衔住黄铜烟嘴吹了吹气,发觉不大通泰,就用吊在烟杆上的细铁钎把残留在石烟斗里的烟灰掏出来。他掏几下,把烟斗口对着掌心拍两下,抖出烟灰,再掏,再拍。如是几番,再衔住黄铜烟嘴吹吹气,还是不太通泰,就起身走到墙角,踮起脚从墙缝里拖出一根好似上了漆的细长竹签,这是他专门削来捅烟杆的。想想实在好笑,关在这个鬼地方,连捅烟杆的棍棍都得专门削,捅了还舍不得丢,当宝贝一样存起来。在家的时候,满山遍野,随手劈根草棍、竹枝,随捅随丢,那多自在。他脸上泛过一丝苦笑,拿上竹签走回来,坐在火塘边,用竹签慢慢地捅烟杆。他捅得很仔细,捅几下,拖出来,用细柴棍把沾在竹签上的烟油刮下来,再捅,再刮。浓烈的烟油味刺得他一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也没把积在心里的霉味给打出来。打整好烟杆,把手伸进麂皮烟袋,这才发觉里边没有烟了。他懒洋洋地站起来,从木桩桩上的兰花烟辫上劈下一截装入麂皮烟袋中,再劈下一些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揉着,揉着,揉得差不多了,才将揉碎的兰花烟末装到烟斗里,重新坐在火塘边,掏出火镰、火石、火绒,再翻来复去看好火石的锋口,用左手的姆指和食指捏住火石,将一小团火绒用姆指压在火石锋口上,右手操起火镰由上而下击打火石锋口。几点火星溅射之后,火绒冒出了一丝白烟……他慢腾腾地做着闭着眼晴都能做好的这一切,让每一个动作都尽量多延续得久一些,恨不能将整个过程无限延长。眼看冒烟的火绒就要烧着姆指了,他才将火绒从火石上取下来,按在装好烟末的烟锅上吸起来。
屋里于是弥漫开兰花烟辛辣的味道。作为人质被羁押在彝卡里的果基尼迫,轮质坐班新的漫长的一天又开始了。
一连串细微、具体,甚至显得有些琐屑的动作,在看似漫不经意中把人质果基尼迫的孤独、无助,和内心的深沉痛苦表达得淋漓尽致,同时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凉山彝人的苦难遭遇。这不能说不是得力于作者对典型细节的精选与妙用。
彝海结盟的主角刘伯承和果基约达,是作者浓墨重彩刻划的人物,在他们身上,作者花在细节精选与妙用上的功夫最大。
作者描写刘伯承,可谓全方位,大开大合。小说开篇,就借毛泽东在皎平渡金沙江边看到的场景,铺叙出一系列红军在刘伯承指挥下的渡江细节,展现了刘伯承“非凡的军事才干”。
之后,这种全方位,大开大合的描写就从一个非常形象的“属龙的”细节展开—在毛泽东眼中作者反复突出了“属龙的”;“刘伯承这条龙”。在通安刘伯承住处,毛泽东又风趣地对刘伯承说,今夜我就住这里了,我这条小龙也好沾一点你这条大龙的龙气。在会理会议上他提出由总参谋长刘伯承担任先遣司令,并说“过乌江靠刘伯承这条龙,过金沙江靠刘伯承这条龙,这次要过大渡河,还得靠刘伯承这条龙”。而在红一团团长杨得志眼中,刘伯承就是一条“神龙”。书中这样写他的心理活动:听说刘司令员早在年青的时候就是川中名将了,后来又专门到苏联研习军事,别看他只有一只眼睛,用兵打仗,连毛主席都服他,说属龙的刘伯承是条神龙。
随着故事的推进,作者精选出一个又一个典型细节,如会理会议精辟析川军、行军途中笑论“战争五行术”、德昌下不打土豪令、致信许剑霜和邓秀廷、西禅寺三上香、泸沽决然改道、冕宁怒除恶吏,大桥场检查前卫营、彝海边诚服果基约达,诗赞彝人兄弟,等等,来描写刘伯承这条神速的“龙”、神勇的“龙”、智慧的“龙”、善良的“龙”,使一个文武双全、大智大勇、神若天龙而又富有人性的刘伯承跃然纸上。
写果基约达,则重在写他的心路历程。在听说红军之初,他的一段“驻守会理的刘家兵都让这些人打垮了,驻扎在大桥的邓家兵也调回去守冕宁城了……那这个朱毛红军,跟刘家兵、邓家兵是仇人,是冤家?他们不是一家人?……”的自言自语,和随后对管家说的“他们打他们的仗,我们吃我们的饭。只要不打到我果基家的地盘上来,就等他们去打,牛打死马牛背,马打死牛马驮。”“怕啥子?牛踩了庄稼找牛,马踩了庄稼找马。”表现出他因历史的成见而产生的对红军的重重疑虑和仇视。随后,作者通过许多细节,如去娃子市的途中反常地悲歌、反诅咒仪式中按习惯不该有的走神、大桥场请愿受辱、训斥为先遣团带礼物的娃子、试探汪老四,义释肖华,等等,写出了果基约达对红军由仇视到友好、由干戈到玉帛、由敌人到兄弟的心路历程,和伴随在这一过程中的,那种郁积在他心中的,不仅属于他个人而且属于凉山彝人的民族悲情与民族豪情。而这一切,正是他最终能够提升自我,冲破羁绊,超越历史,与刘伯承在彝海边歃血盟誓的基础。
人物因细节而鲜活的例子,在《长征·凉山纪事》中可谓比比皆是。
——在通安,毛泽东与刚选出来的贫农团主席对话。刘伯承“听毛泽东以一句口号为由,把革命的主力、革命的对象、革命的任务讲得如此通俗易懂,如此具有煽动性,心里着实佩服。”这一细节描写,不仅十分传神地写出了毛泽东的雄才大略,还写出了他的平易近人。
——在昆明,蒋介石召见爱将薛岳。蒋介石以一句军中传言—“剿共有了薛伯陵,胜似增添十万兵”为由头,训导薛岳:“……伯陵啊,黄埔可不是士兵学校。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要的不是十万大军,而是二路军前敌总指挥,是横扫千军,克敌制胜,剪除匪患的一员虎将!你知道,国内国外,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你吗?”爱深而责严,道出了蒋介石的不同凡响。
——在会理会议结束后,连夜赶回部队的途中,彭德怀与政委杨尚昆谈心。说到在会上受的委屈,彭德怀说“人不能总想着自己,总想着自己,有许多事会想不通,要是也替别人想一想,调换一下位置,或许就想通了。如今老毛肩上的担子不轻,他也为难啊!平江起义后上井冈山,打了这些年,胜胜败败,起起落落,我算明白了,没有我彭德怀,红军还是红军,没有老毛,红军的命运就难说了……尚昆,路还长,我石穿相信—水滴石穿,事久自明。”一番肺腑之言,让读者不能不感佩彭德怀胸襟的博大。
——在险关猪圈门,土著豪强蔡三老虎准备对红军留下的川边游击队下狠手之前,他望着山下远去的红军游击队长和政委的背影,“戏谑地朝山下吹了一声口哨,将嘴唇一收,嗤地一声从门牙缝里射出一束白亮亮的口水来。”这一不可多得的绝妙细节,让蔡三老虎的狠毒暴露无余。
——在大桥场口,刘伯承检查即将进入彝区的前卫营战士们带的礼物。小号兵要把发的盐巴送给彝人,刘伯承担心他不吃盐巴没得力气,小号兵说“不怕……司令员你放心好了,我熬得住的,决不会掉队。”不仅让身经百战的刘伯承为之动容,也让读者难以忘怀
总之,书中众多人物鲜明突出的个性,作作为“这一个”的典型特征,无一不得益于从精心选择出来又巧妙编织进故事之中,成为情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一个个细节。
二、故事因细节而生动
写开会很容易沉闷空泛,干瘪乏味,让人读不下去。《长征·凉山纪事》用了三万多字的篇幅来写会理会议,仍然耐读,这与运用细节描写来扣人心弦不无关系。
得到会议通知后,彭德立刻电示中央为伤病在身的政委杨尚昆请假,中央回电不得请假,措词严厉,会议尚未开始已让人感到了不同寻常;会前传阅两份文稿,分别来自一、三两个主力军团,用意使人捉摸不定;会议伊始,毛泽东不按规矩出牌,提出别出心裁的提议,进一步增添了会议的沉重气氛;会议前半段,毛泽东引而不发,让向来宽厚的朱德也觉蹊跷;会议后半段,毛泽东突然暴发又巧妙收势,均出人意料……作者就这样把细节描写与悬念设置和节奏调节结合起来,收到了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彝海边结盟,并非简单的义结金兰,这是历史的跨越,文化的超越,价值的重构,精神的升华,这在果基约达身上显得尤为突出,因而矛盾冲突在所难免。作者没有回避这种矛盾,也没有把矛盾简单化,而是把故事写得一波三折,扣人心弦,细节描写在其间发挥了充分的作用。
刘伯承与果基约达甫一见面,果基约达即以装作下跪的细节来试探对方,开始了酝酿已久的面对面交锋;而刘伯承则在上坡商谈时以让果基约达走前面的细节,作出友好回应;双方在草坡上坐下来,一方以果基约达为中心,一方以刘伯承为中心,中间人程致和则居中而坐,这一细节具体摆出了交锋的阵势;商谈中,果基约达提出要红军帮打冤家的条件,刘伯断然否定,果基约达起身欲走,商谈面临破裂,一连串的细节让形势陡转,危机突现;经中间人程致和转寰,聂荣臻不失时机相劝,被红军救出的果基家黑彝人质出面请求,以及刘伯承从称呼中表现出来的对对方的真诚尊重,又是通过细节使矛盾得以缓和;双方重新坐下商谈后,刘伯承设身处地,提出三个悖论,四两拨千斤,还是通过实实在在的细节使果基约达诚服,答应护送红军过境,商谈出现柳暗花明;随后,果基约达要刘伯承留下待送完后面的大部队再走,而刘伯承因先遣重任又实在不能留下,果基约达因为为难而不满,矛盾因细节而再起;最后,中间人提出结盟,还是因细节而水到渠成。纵观这一过程,细节描写对于矛盾的发生、发展、解决,均起到了不能替代的作用,让人读来津津有味,真实可信。而作者也正是通过精选的众多细节,并把它们有机地组合起来,形成特定的层次与节奏,从而创造了美。
三、主题因细节而深化
在小说中,主题和细节总是相互依存,相得益彰。细节没有主题照耀就会失去光彩,主题不用细节表现就会黯然失色。
读《长征·凉山纪事》,会读到这样一些散见于各章之中的细节—
为化解民族仇视的坚冰,毛泽东在会理提出烧三把火:“和为上,平等为上,真诚为上”;毛泽东在冕宁和彝人谈心,毛泽东讲女娲抟泥造人,人类共祖的传说,彝人讲彝、汉、藏三族同祖,是兄弟的传说;聂荣臻和法国修女一起唱曾经鼓舞法国人民为自由、平等、博爱而战的《马赛曲》;被红军感动的法国神甫向先遣团赠送西药;云老先生和陈野苹等商议发动民众,雨夜唱具有进化论思想的冕宁城厢小学校歌;末路英雄,石达开兵败大渡河;刘伯承任总指挥的1927年泸州起义;红军过凉山前一年发生的越西民众自发的反军阀暴动;为了解救人质,冕北彝人劫杀李德吾、钟伯琴……
看得出来,作者并没有刻意追求精心安排,而是写作中因为它们和写到的人和事有着某种关联,因而成为了他所写的这段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便从长期的积累中拿出来写进了书中。也正因为如此,读后掩卷沉思,就让人不得不佩服历史的强大和生活的高明;因为正是这些看似彼此各不相干的细节,和这些细节所由产生的凉山这一特定环境、红军过凉山这段特定征程,使我们不得不把红军长征这一壮举,和这一壮举所辐射出来的精神,放到人类漫长的求生存、谋发展的悲壮历程和人类文明史的广阔背景上去观照,去解读,去领悟其十分丰富的内涵,从而深化了全书的主题。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长征精神不朽,因为人类追求文明进步的精神不朽。作家王万金认为:《长征·凉山纪事》是“一部弘扬长征精神的壮丽史诗,一部唤醒现在、照耀未来的深沉宽广的英雄交响诗”。这一十分有见地的评价,其意旨我想就在于此吧。
四、文化因细节而凸显
人类文明的进程告诉我们,人类的一切活动,最终都会上升为文化。红军过凉山这段征程,自古就是西藏高原东缘和四川盆地之间的民族大走廊,具有独特的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红军过凉山,一石击起千层浪,必然要和这里独特的文化发生多方位的碰撞,迸射出文化的灿然火花。急功近利就看不到,或看到了而漠视它。《长征·凉山纪事》的作者不仅看到了这些火花,而且通过一个个与小说主线相关的独特细节把它们呈现在读者面前。
冕宁县长钟伯琴为即将南下阻击红军的邓秀廷饯行,席间谈及彝人饮食、待客礼数;果基约达赴娃子市途中唱《阿渣妞》,以及由此引起的不同反响;果基约达教两个儿子背诵家谱;出现在不同场景中的凉山彝人的送鬼、反诅咒、打牛盟誓等仪式;邓秀廷灵山寺求签;对娃子市、大桥场赶场天的描写;对情节中出现的凉山彝、汉民居的介绍;云老先生和程致和向刘伯承、聂荣臻介绍彝情,剖析彝汉关系;以及小说中大量使用的彝族格言、谚语、歌谣、传说,使故事演进具有浓郁的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色彩。这在同类题材的作品并不多见,是难能可贵的。
综上所述,我以为《长征·凉山纪事》的成功再次证明,小说的魅力,小说的思想光芒,应当通过细节描写一点一点地透出来,隐现出来,如春雨之“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样才能避免花架子,避免直白,避免说教,避免众口一腔、千人一面的雷同。
峨眉山红椿坪庙厨门上有联:“一粒米中藏世界,半边锅内煮乾坤”。细节虽小,但小中有大,小中孕育着一个大千的世界。只要作者沉心定力,舍得下功夫,就不仅能从生活中找到新的感觉,还能从生活中捕捉到具有美学价值的细节,创造出诗意的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