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大凉山

2013-03-29 01:43张红跃
凉山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工棚耗子铁塔

张红跃

人生短促,眨眼间,数十年光阴过去,白发染上了两鬓,审视岁月在前额刻下的每一道皱纹,品味人生道路上经历的酸甜苦辣,遥想当年,蹉跎岁月,回忆已成为一种乐趣,蓦然回首,一切原来都是那么美。眺望流逝的青春年岁,恍然惊觉,我把梦想留给了神秘大凉山的森林里……

——作者题记

这是什么地方?

四周都是墨绿原始森林覆盖的起伏的山峦,夕阳悬挂在低垂的树梢上,仿佛是起伏的大海飘浮着一颗硕大的金色气球,斜射的阳光把树叶变成了闪闪发亮的青铜颜色。晚籁在空旷、深邃的山谷中回荡……

离咱们乘坐的“嘎斯”汽车不远,一座硕大的工棚,孤零零地矗立在公路外侧的崖边,是用木板牛毛毡竹篱笆搭建而成。大工棚对面,跨过公路靠森林的坡处,有一座小工棚,小工棚被烟和雾弥漫。我疑惑地望着络腮胡司机。络腮胡司机长相凶狠,但内心却很慈善,从他一双笑咪咪的眼睛,就能窥视到他的心底。如果不是他携带我们一程,恐怕现在还在大凉山的坡上徘徊。

络腮胡司机坐在驾驶室里,笑呵呵地探出头,指了一下大工棚:

“到了,这里就是你们要到的地方!”

小六子首先反应过来,翻上车厢甩下行李卷:“接住!”

小六子随着跳下车厢。络腮胡司机向我们招了招手道:“小伙子,再见!”

络腮胡司机真是个善良的好人。今天一大清早,我俩就在进山的公路上候车,一辆辆进山的卡车从我俩身边掠过,就没有一辆愿意停下来携带我们一程。莫法,我俩只得偷偷爬车,刚翻上车厢,就被司机发现了,停下车,从驾驶室里钻出来三个手拿榔头扳手的壮汉。我俩感觉到情况不妙,跳下车就没命的跑。幸好三人见我俩跑了,没再追,跳上车开着车走了。

我和小六子沮丧地坐在背包上。这下完了,搭车不成,爬车也不行,看来只好凭双脚走路进山了。一辆“嘎斯”汽车突然停在我俩面前,驾驶室门窗里探出一张长满络腮胡的宽脸膛:

“小伙子进山吗?上车吧!”

我俩都懵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络腮胡司机笑嘻嘻地在车门上拍了两下:

“咋啦?傻了?快上车吧!”

我俩心里一激灵,才反应过来,把行李抛上车厢,坐进了驾驶室。

虽然,这辆“嘎斯”汽车老掉牙了,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苏联援助中国时进口的,除了喇叭不响,全身都在响。在这茫茫的大凉山上爬行,就象只负重的老牛,发出“呜呜”低声的闷吼,但必定还是一辆还能载重行驶的卡车嘛。

在和络腮胡司机的摆谈中,我们了解到他也有个儿子和我们差不多大,也是下放在云南西双版纳的知青。这时,我们才明白了,他也有一颗和我们父母相同的心呀。

我和小六子望着“嘎斯”汽车颠簸着,屁股后面荡起滚滚黄龙般的尘土远去,才提起行李卷往工棚走去。小工棚传出一阵咳嗽的声音,我探头往里一瞧,见一个火炉被烧得蒸气和烟雾缭绕。原来是伙房。一个瘦瘦的男子正在往炉里添柴。也许木柴有些潮,冒出阵阵的浓烟,呛得他直咳嗽。男子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炉灰,他抬头看见我:

“干啥的?”

“到这哒干活路的。”我答道。

瘦伙夫扭头便对大工棚嗷了一嗓子。随着声音落,大工棚里便拱出来个三十岁左右,瘦高的男子。门牙上镶了颗金牙,一张口就金光四射。

“啥事?”

他就是这支民工队的头儿。小六子把他叔叔的信递上去。那时候,没有“打工”这个词,临工统称“民工”,活完就作鸟兽散。

大金牙看信时,工棚里紧跟着钻出一个50多岁的老头儿。老头儿耗子脸,水蛇腰,唇上稀疏的几根耗子胡须在微微颤动。他站在大金牙身旁,伸长脖子,一双滴溜溜转动的耗子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我们,那神态好像我们是贼,看得我们浑身不自在。

大金牙看过信后,顺手递给耗子脸,便领我俩进工棚。工棚里的景象顿时让我们目瞪口呆,仿佛一下子置身于远古的蛮荒年代。眼前晃动的全是一丝不挂,裸露着黝黑身躯的男人们。有的坐在地铺上吸着烟摆龙门阵,有的围成一堆打扑克下六子棋,还有几个在地铺上“吭哧,吭哧”地扳花腰牯(摔跤)。

浓厚的烟味和各种臭气交聚在一起,弥漫了工棚的空间,熏得人头晕脑胀,直想作呕,我们进去,没一人惊诧,只麻木地瞟了我俩一眼,仍然忙碌自己的事儿。大金牙领我俩在东南角靠里面挪了两个铺。我和小六子打开被盖卷把铺铺好,就坐在地铺上打量工棚。工棚挺宽大,几十个人挤在一起。中间是个挺大的火塘,烧得全是上等木材,这在山外连想都不敢想的。熊熊的火焰使工棚的温度增加了许多,很暖和。正值春夏交替的季节,山外已经开始脱下春装换背心,而这里却还在穿绒衣。火塘旁坐着一个铁塔般的大汉,手捏着针线在缝补衣服。他“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用针的模样比骆驼还笨拙。

对面西北角的地铺上,坐着一对脸蛋胖乎乎、红朴朴,还没脱稚气的娃娃。他俩用被盖盖着腿,背靠着板壁,睁着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摔跤的汉子。看到精彩处,咧嘴无声地笑一笑,然后头挨头的低低的摆龙门阵。

小六子是块闲不住的材料,坐了一会儿,便磨磨蹭蹭地遛到火塘旁。铁塔抬头淡淡地睃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费劲地缝他的衣裳,小六子边烤火边看他缝补,看着看着便凑上去问道:

“老兄,你贵姓?”

“13号。”铁塔白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回答道。

“啥子13号?”小六子茫然了。

铁塔瞥了他一眼,低头缝补衣服,不再搭理他。

小六子尴尬地窘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没趣,只得悻悻地回到了铺上。

凭感觉对面的两位小兄弟似乎要好说话些,我便遛达过去。两位小兄弟抬头主动与我打招呼。靠近我的那位小兄弟往里挪了挪,让我坐下,把被盖搭在我的腿上。

“刚来的?”

我点了点头。

靠近我的那位小兄弟望了望对面铺上的小六子,又问道:“你俩是知青?”

我又点了点头:“是的,你咋晓得?”

“看出来的,我说嘛,你们就是和乡坝头土生土长的就是有些不一样。”

我笑了,反问道:“你们到这哒有多久了?”

“有几个月了。”

我又问:“你们是哪哒人?”

靠里面的那位探出胖乎乎的脸回答道:“四川南部县的。”

“多大了?”

“我俩同年的,今年底满十六岁。”

我心里一默算,现在五月底;他俩还有五、六个月才满十六岁,现在才十五岁半,难怪说话奶声奶气,还是一副娃娃相呐!不禁我又问道:

“你们家父母要你们出来?”

“不准我们出来咋办嘛!”靠近我的那位说。

“恐怕你没到过我们那哒儿,我们那哒缺水,地瘦土薄,十年九旱,庄稼种不出来。这两年又遇到连续天旱,出来还可以混饱饭吃,挣点钱回去接济下家里。”

“国家不是有救济粮吗?”

“有是有,摊到每个人头上,每天不足二两,还不够塞牙缝呐。”

我听了内心格登的跳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我和小六子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搭上末班车的知识青年,下放地方的小山村,有一个挺美的名字:安乐窝。顾名思义,既安宁又欢乐的窝,而实际上是满坡的石谷子地,不长庄稼,只长草,草势长得十分茂盛,庄稼却像得了侏儒症,又黄又矮。那时候,农村是以人民公社生产小队为核算单位的集体所有制。每天起早摸黑,早出晚归,才挣角把钱的工分,红苕苞谷糊糊吃得人痨肠寡肚。听说大凉山干活能挣三块多钱一天,心就动了。正巧,小六子的叔叔在大凉山森工局,我便怂恿他写信联系,没想到很快就回了信。

“我们马上起程?”

信在我手里细细读了两遍。我兴奋的手掌向下一劈,那劲头,就像拿破仑下令火烧莫斯科,希特勒下令轰炸伦敦!

咱们这些知青也没啥可收拾的,被盖一卷,当天就搭了一辆便车来到了大凉山麓的一座叫“沙坪坝”的小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却没有头一天那么顺利,要不是遇上络腮胡司机和他驾驶的老掉牙的“嘎斯”汽车,恐怕今夜我们只能在深山老林里露宿呐。

过了好一阵,我的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忽然记起刚才铁塔回答小六子的话,便问他是咋回事?

他瞟了我一眼,说:“13号是他的名字。”

我一下子坠入了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咋会有13号这么个名字?我有些奇怪,中国人我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名字。外国人我倒听说过,日本人就有这样的名字,例如:山本五十六、十三太郎……可十三号是什么名字?姓什么呢?人家日本人“五十六”前面还要加个“山本”,“十三”后面还要加个“太郎”嘛!

小兄弟见我有些茫然,便给我解释说,这里的民工都不是同一个地方的,在聚到这里以前都不相识。这深山老林偏僻,山高皇帝远,啥都不缺,就缺干活路的劳力,只要有脚有手有体力就行。有不少在山外犯了案子的,都聚到这里面来求生存。前不久,在前面施工队就抓了个逃犯,听说是杀了人判了死缓的,从监狱逃出来,在这深山老林生活了整整九年。

小兄弟手指一比划,加重语气:“整整九年,前不久公安才在这里抓到!”

原来是这样!说得我内心惊惊惶惶。我举目向工棚一扫,觉得这里面摔跤的,下棋的,摆龙门阵的,一个个似乎面目狰狞,都是杀人犯,劳改脱逃犯,以及社会的各种垃圾。

小兄弟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他的伙伴:“到这里来干活路的,谁也不问谁的身世,不问谁的姓名。你就是问人家,人家也不会告诉你,都是用号数代替名字。”他又顿了顿,指着他的同伴,“他是25号,我是24号”。

后来,大金牙把我编为26号,小六子为27号。没想到我有名有姓的人,到了这里却成了没名没姓,就像监狱里的犯人一样,编号代替了名字。监狱管理员呼道:26号!我就得迅速站起来,立正,两手掌垂直对着裤子中缝,眼睛平视正面,高声答应:“有!”

真是可悲呀!这一切使我感到既惊讶又气愤。入乡随俗,又有什么法子呐?我沉默了……耗子脸扭着水蛇腰进来,叫24号、25号去帮伙房劈柴,24号仰头望着耗子脸,不满的嘀咕道:

“只是叫我们,咋不叫他们呢?”

耗子脸没听清,眼睛一瞪,唇上的耗子胡须向上微微颤动:“你说啥?格老子大声点!”

24号不敢再吭声,只得爬起来,懒懒地和25号跟着耗子脸走出工棚……

夜深了,工棚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火塘里燃烧的木柴,发出“哗哗啪啪”的爆响。我却躺在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天的变化太大了,使我一下子无法适应。从仅穿单衣的春夏,一下置身于仿佛寒冷的秋冬;从山外明朗的天穹下,突然陷身于仿佛阴霾彼伏的深山老林。大金牙、耗子脸、铁塔……一个个像过电影似的在我脑海里重叠出现,张张神秘、诡诈的脸,使人摸不着吃不透!

工棚外,不知名儿的小虫,时断时续地浅鸣低唱。偶尔,从森林深处传出一两声“呜——哇!”惨骇的怪叫,使人毛骨耸然。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晨雾从深谷里缓慢的翻滚升腾,渐渐扩散,笼罩住了起伏的山峦,大森林朦朦胧胧的宛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一只山鹰在灰朦朦的高空中盘旋、翱翔,继而落在一棵高耸的枝桠上,悠然地煽动着翅膀“嘎……呀……!”的叫声,在大森林的上空回荡。

小六子直起腰,双手放在锄把尖,仰望着枝头的鹰道:

“还是老鹰安逸,悠闲自得,那像我们累得要死!”

我捶了捶酸胀的腰,叹了口气:“唉……变成了牛就要拖犁头,变成了人就要干活路,谁叫你变成了人呀?”

“是呀,人嘛,就得磨骨头养肠子。”小六子感慨地说。

24号也直起了腰,望着公路那边,森林掩住了的地方,道:“狗日的炊二爷(伙夫),啷个搞起的?老子肚皮饿得呱呱叫了,还没有把早饭弄好!”

25号搭讪道:“是不是狗日的,睏着了,起来迟了!”

……正讨论着,公路那头传来了瘦伙夫破锣般的声音:“开饭啰——吃饭啰——!”

声音贴着大森林的枝梢荡过来,撞在山崖上,又荡了回去。大家听到吃饭的呼声,从崖坎上跳下来,从土堆后拱出来,稀稀疏疏地往回走。工地上钢钎、二锤、扁担箩筐丢了一地。

说到吃饭,就想到这里的伙食。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咱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切都是定量,按计划凭票卷供应。咱们这些在山里干活的民工,全都是黑户,没有计划,吃的用的全是计划外,黑市场购得高价。从山外的黑市场运进来,豆腐搬成了肉价钱,比高价还要高出好几倍!为了节省,伙食十分差,天天顿顿都是老白菜和四季豆,有盐无味,吃的人臊心寡辣。狗日的炊二爷又偷奸躲懒,四季豆不去茎也不折短,有多长就多长,挟在筷子上颤悠悠的,老白菜煎炒不像煎炒,水煮不像水煮,比猪食还难咽!

伙夫已经把几大盆热气腾腾的老白菜放在了公路上(山里车辆少,我们吃饭大都在公路上吃)。大伙儿每人操起个大海碗,挖一大碗饭,筷子在衣服上擦一擦,或蹲或站或坐着便呼呼地往嘴里扒拉。

正吃着,一群伐木工人,头戴藤盔,身着厚厚的粗麻布工作服,脚登长桶胶靴,扛着电锯,叽哩呱啦地说着话从我们面前经过。

我们端着碗,站在公路旁,羡慕地看着他们。他们就住在我们前面不远,每天出工收工都要打我们的工棚经过。我们一天要干五歇气活路,天麻麻亮就开始干,除了吃饭的时间,天黑尽了才收工,一天要干十二、三个小时,他们却只干八个小时。每天早晨,我们干了一歇气活路,吃早饭时,他们才款款出工。下午我们正干得来劲,他们就收工了。加上路上来回走的时间,实际干活路的时间顶多五、六个小时。我们和他们相比,他们是生活在天堂,而我们却是生活在地狱,真是人比人,气煞人呀!

伐木工人们目不斜视,趾高气扬地走过去。走在后面的几个青工探头望了望面盆里盛的菜,叽叽喳喳,小声地议论着,大该是在议论我们极差的伙食。

“啧,还是人家国家工人好,看人家多神气。”小六子端着碗赞叹道。

“人家的伙食才开得好哟!”24号咂巴咂巴嘴,接起话题:“上次我和他(手指25号)经过他们的工棚,老远就闻到肉香,走拢一瞧,杂种,不摆了,几大盆菜,油珠珠把菜都淹了!”

25号舔了舔嘴唇,插嘴道:“吃上几天这样的伙食才安逸呐!”

我逗乐他俩:“你们也去当国家工人嘛!”

25号头摇得象拨郎鼓一样:“不得行,不得行……”

大家见25号天真的模样,乐得哈哈大笑,笑过一阵,停下来,耗子脸插嘴:

“看他俩的模样,贼眉贼眼的,一付穷酸相,下辈子转世看行不行?”

25号睃了耗子脸一眼,不吭声了,只顾低着头扒饭。

耗子脸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尖尖嘴唇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兴奋地微微向上翘动。

13号铁塔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引开:“啥人啥命,命里有终身有,命里无莫强求!”调头望着耗子脸:“恐怕你和我一样,这辈子莫想当工人,24号、25号还年青,哪就难说啦!”

耗子脸被铁塔一呛,圆溜溜的耗子眼睛直瞪着铁塔,耗子胡须耷拉着激烈抖动。他想抢白铁塔几句,但见铁塔高大壮实的身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公路上出现了稀稀疏疏的彝族男女,男的披着察尔瓦,女的穿短衣和百褶裙,背着特制的下尖大口长条形的竹篱背篓。平常这条公路除了我们和伐木工人外很少见其它人影,只有这山下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子赶集,才有人从这里经过。有四、五个阿咪子(彝语:意即:女人。要称呼未婚的女人、即姑娘,称为:席勒。)走到工棚前就停住了,叽叽哇哇地说着彝话,说些什么,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其中一个圆脸阿咪子走上前来,笑盈盈地用汉语说道:

“师傅,我们走渴了,讨口水喝,要得不哟?”

耗子脸眼睛一亮,振奋起来,抢先答话:“要得,要得,碗在那里,你们自个拿,有老荫茶,自己倒。”

圆脸阿咪子扭头用彝语招呼了一声。几个阿咪子笑咪咪地涌上来,取碗倒了水,喝开了。

阿咪子年龄都不大,都在二十岁左右。圆脸阿咪子要大些,但也不过二十出头。圆脸阿咪子的身材匀称,丰腴,清亮的眼睛扑闪扑闪地挺动人,一笑嘴角就荡起两个圆圆的酒窝。

耗子脸骨碌碌地打量了她们一阵,突然嘣出一句话来:“你们都是未出嫁的阿咪子?”

圆脸阿咪子喝着水,偏着头笑嘻嘻地问道:“你咋晓的呐?”

“你们的头帕都是顺着脸盖的呀!”

彝族女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未出嫁的女人头帕顺着脸盖,已婚的妇女就横着肩头盖。只要对大凉山的彝族风俗有所了解的人,一眼就能辨别出来。

几个阿咪子“咯咯”地笑了。圆脸阿咪子笑着大方地说道:“我们都没出嫁,是不是要给我们介绍一个?”

大家都被阿咪子开朗粗犷的性格感染,13号铁塔接过话题,开玩笑道:“咱们这里有的是小伙子,由你们选。”

圆脸阿咪子笑道:“要的,我代我的姊妹们选。”她指着一个高挑个的阿咪子,然后指着铁塔:“你俩个头挺相配,你就跟他……”

铁塔一愣,没想到圆脸阿咪子拿他开刀,更没想到那位高挑的阿咪子,竟笑嘻嘻地走上前来挽他的胳膊。他手膀一甩,刹地闹了一个大红脸。大家伙儿更是乐得“哈哈”大笑。

圆脸阿咪子一个个安排,给24号、25号也一人安排了一个年龄较小的阿咪子。24号、25号以为是真的,吓得直往人背后躲,阿咪子们更是乐了。最后,圆脸阿咪子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还是位小白脸儿……”圆脸阿咪子回头看了看她的伙伴们,若有深思地收住笑脸,“全都有相配得了……这样吧,我就配你吧!”

羞得我脸刹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小六子突然指着耗子脸,嘣出一句话来:“还有他没有。”

圆脸阿咪子又恢复了笑意,望着耗子脸笑兮兮道:“他呀……这样吧,我家的那头老山猪还没相配,就配给他吧!”

大家伙儿一听,都“扑哧”地开心大笑。气得耗子脸脸发青,抖抖的胡须向上剧烈地颤动。铁塔见状,便把话题引开。

“你们从哪哒来?”

圆脸阿咪子指了一下远处灰朦朦的山峦:“从那边来。”

我一望那云雾后面的山峰,少说有几十里路,不禁问道:“啷么远?”

“有啥法子”高个子阿咪子接过话题,“赶一次集来回要走百八十里路。”

“哪……哪就不赶集嘛!”我说。

“哪咋行,油盐酱醋都要在镇上购买,这些可是生活不可缺少得呀!”

我听到这里,不觉为她们赶一次集所耗费的精力和时间而感到悲哀。

阿咪子们喝完水,道过谢,便嘻嘻哈哈的说着话上路了。走出老远,她们银铃般的笑声还在空气中回荡。

这时候,耗子脸才喘过气来,望着阿咪子们的背影,狠狠地骂道:“她妈的,一群骚货!”

南部县25号口快,不假思索地嘣出:“是不是,人家给你配只老山猪,你不安逸?”

耗子脸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骂25号:“放你娘的屁!你他妈的,找打!”

说完,就挽起衣袖要揍25号,25号直往13号铁塔的背后躲。

铁塔拦住耗子脸:“算了,算了,你弄么大把年纪啦,还和一个娃娃见气,犯不着!”

大金牙睡眼惺松的打着哈欠,从工棚里走出来:“啥子事?闹哄哄的?”

耗子脸一见大金牙便停止了追打25号,颠儿颠儿地跑去取碗,添了一大碗饭,又颠儿颠儿地端到大金牙面前。大金牙也不客气,坐在路旁的石块上,大口大口的扒着饭。

吃过饭,洗了碗,大家便三三两两地上工地,稀稀拉拉地前后拖了百多米。工地离工棚大约有一里路,刚才吃得饱饱的,走到工地,肚子又感到饿了。真是山里的水痨人,痨得人臊腥寡辣的!

大金牙和耗子脸还在工棚,没上工地,大家便坐在地上,打开了话平伙。心痨,便想打牙祭(吃肉),自然而然便摆到打牙祭上。铁塔坐在块石头上,慢腾腾地道:

“我一顿吃过25斤猪肉。”

大家乍一听,都不相信,认为他在吹牛。铁塔却蛮认真的又说道:“这是真的,我哄你们干嘛呀!”

大家见他那么认真的模样,明白他不是在吹牛,便叫他摆给大家伙儿听听。铁塔顿了顿,便慢悠悠地讲开了:

“那是粮食关过后不久,农村的经济刚开始好转。就是那年的秋收,谷子长势特别好。谷子打上场,生产队为了犒劳社员们秋收辛苦,便宰了一头大肥猪,分给大家,人均分一斤。咱们都聚在打谷场上晒谷子。场边放着一对石碾子,一个少说有300来斤,不晓得是谁,一时心血来潮,打赌说,那个能把这一对石碾子担起来,绕打谷场走一圈,就把自己分的肉给他吃。

“这个提议,马上得到全场人的响应,纷纷拿出自己分的肉,全场25人,不多不少刚好25斤肉,那时候,大家肚里都没啥油水,25斤肉是个不小的诱惑,大家都纷纷上场,有的闷红了脸,腰都伸不直,有的挣起来了,但就是开不了步。

“我当时才二十啷噹身体壮实的像条牯牛,一拨拉头发都会噌噌地冒火星。我勒紧了裤腰带,上去,弯腰往上一挣,嘿,居然担起来了,围着打谷场稳稳地走了一圈。”

铁塔摆到这里,停顿了,咂巴咂巴了下嘴唇。大家都望着他,焦急地等待下文。他扫了大家一眼,吞了口口水,才又慢条斯理地讲下去:

“就在打谷场边,支了口二水锅。25斤肉炖了一大锅。那肉肥拉拉的,白花花的,切得足有一寸厚,五寸长,一咬油糊糊的满嘴直冒油。我坐在锅前,在大家的眼光下,大吃大嚼起来。吃到最后就慢了下来,特别是最后一块象绵羊尾巴大小的肥肉膘子,我憋足气往下咽,直难咽呀!就在嗓子眼儿上打转转,咽下去又翻起来,来回打滚。打个嗝,顺着鼻眼往外直冒油,咋吃下去的,那才是天才晓得!”

大家听得愣愣怔怔的,似乎嗅到了肉香,馋得大家清口水直往肚里咽。

铁塔摆完,舔了舔嘴唇,长叹了一口气:“唉……吃了那顿肉后,这么多年来,我没吃安逸过一顿肉啦!”

大家都还陶醉在打牙祭之中,远远的大金牙和耗子脸来了,大家便只得起身干活路。

大金牙走到工地,东瞅瞅西望望,耗子脸扭着水蛇腰,颠儿颠儿地左右侍候。大金牙掏出支烟,叼在嘴上,耗子脸就赶紧摸出火柴,划燃,凑上去,给大金牙点燃。大金牙在工地上转悠了一圈,给耗子脸交待了几句,就下山去了。老虎一离开,猴子充霸王。耗子脸一反刚才的哈吧狗儿相,挺神气的背着手,悠哉游哉地转悠。转了一阵,便蹲到路旁的土堆上。土堆旁有两三根怀抱粗的树木,不知有多少年月了,已经开始腐朽。耗子脸瞅着瞅着,突发奇想。

“喂,大家伙儿都过来?”

耗子脸拍着巴掌,招呼大家围拢去。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路,都疑惑地望着他。他指着那两三根朽木:

“把这几根树木推到路基上去。”

大家一下子全明白了,铁塔有些犹豫:“这样要得吗?”

“啷个要不得!埋在地底下,盖上沙土,哪个看得出来?”耗子脸从土堆上跳下来,拿起钢钎理直气壮撬起来:“来喔,来喔!”

事到如今,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便上去几个人,合力动手,没几下,就把朽木推到路基中间的窝凼里,大家便开始挑沙土铺,耗子脸干得最欢,也最卖力。没一会儿功夫,沙土就把朽木盖在了下面,平坦坦的,不要说人看不出来,就连神仙也难料到路基下埋藏有“地雷”!

天阴沉沉的,像凝结的厚重的铅一样,似乎要象大地压下来,使人闷得发慌。晌午,大家伙儿或蹲或站地围着放在公路上的菜盆吃饭。天空的阴沉,影响了大家情绪,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嚼吃的声音。南部县24号大概感觉得太闷沉了,边吃着饭边抬头四处张望,忽然发现在公路的转弯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急急地往这边走来,由于雾气还没有褪尽,看不清是什么人,只觉得他肩上似乎扛得有什么东西。那人影近了,24号才看清,脱口而出:

“是铁塔,是13号铁塔回来了!”

大家抬头看去,果然是铁塔,铁塔的肩头上还扛着一个人。这到底是咋回事,大家伙儿都疑糊了。铁塔是今早晨下山到小镇背菜,按时间算,应该是擦黑才能赶回来,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铁塔气喘吁吁地走到了大家面前,我和小六子赶紧上前帮他接下肩上扛的人,24号打了一碗水端给铁塔,铁塔坐在路旁的石块上边喘着气边喝水。

我和小六子把那人接下来,平放在路旁的草坪上,才发现是个女子,小六子惊呼道:

“是个女的。”

女子脸刹白,昏迷不醒,衣襟被棘刺挂的破烂,露出白嫩的肌肤,铁塔把碗递给24号。脱下衣裳掩盖着女子身体,半蹲着,左臂枕着女子的头,抬眼望了一眼大家,道:“这有啥稀奇的?”又回头招呼24号,“打碗水来。”

24号又打了一碗水来,大家才从短暂的惊愕中清醒过来,七手八脚地帮铁塔。耗子脸站在一旁,搓着手,又象是自语,又象是问大家:

“这是咋回事,这究竟是咋回事?……”

“咋回事?你不是没长眼睛!”

铁塔扫了耗子脸一眼,耗子脸愁眉苦脸的呛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铁塔接过24号端来的茶水,捱到女子嘴唇边……

小六子伸手枕着女子的头,换铁塔吃饭。铁塔叫伙夫帮助熬点稀饭,伙夫不愿意。24号25号两人主动去熬稀饭,铁塔添了一大碗饭,大口大口地边吃边向大家讲叙事情的经过。

今天上午,铁塔下山,走到不到一半路程的一个山坳,忽然发现路旁灌木的枝桠上,挂着条水红色的头巾。他感到很奇怪,在这荒山僻岭咋会有这样的纱巾,便走拢去摘下纱巾。灌木林背后是个陡坡,就在他摘下纱巾的同时,发现陡坡下躺着个女子,已经被摔得昏迷不醒,铁塔来不及细想,连滚带滑地溜到坡底,驮起女子就爬上坡,放在草坪上。望着昏迷不醒的女子,铁塔犹豫了,是把她扛到小镇,还是扛回民工队,他拿不定主意,思索再三,便决定把她扛回民工队,一来民工队路途较近,二来民工队熟悉,如果扛到镇上该如何办?他心里也没底。

这是,大伙才注意到铁塔的背篼里是空的。耗子脸不满地咕嘟:“没背回菜来,咋生活……”

铁塔抬头瞪了他一眼,他伸长了的耗子脖子一下缩了三寸。

小六子慢慢地往女子的嘴里倒水。女子的喉咙蠕动着,过了一阵,女子低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大家都松了口气,道:“醒了,苏醒了……”

女子在朦胧中,见她身边围的全是男子汉,一个个都注视着她,她心里猛地一惊,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必定身体虚弱,撑了几下,都没爬起来,铁塔蹲下道:

“小妹妹,你身体还虚弱,先休息休息……”

南部县24号25号也围上去道:“姐姐,你先别动,休息下再说……”

女子望了望铁塔,又看了看还没脱奶气的24号、25号,再望了望周围都用关心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人们,吁了一口气。稀饭熬好了,24号端过来,铁塔接过一勺一勺地喂她……

女子喝完稀饭,脸上有了点红晕,她喘了几口气,感动地望了铁塔一眼,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大家望着女子,这时才想起如何安顿她。咱们这里全是男子汉,可以这么说,连耗子都是公的。突然,从天而降,出现了个女的,该如何安排?大家一时没了主意,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还是南部县24号脑瓜子灵,眼珠子一转,嘣出一句话来:

“把她安顿在保管室。”

大家心里一亮,对呀!保管室就在我们住的工棚旁边,仅放了一些锄头、钢钎、箩筐等一些杂物,也没啥贵重的东西。

耗子脸一听,就瞪着24号:“就你多嘴!”24号不哼声了。耗子脸急摆着手,“不行,不行!头儿不在,我可不敢做这个主!”

铁塔说:“你不敢作主,我作主,把钥匙给我。”

耗子脸不敢说给,也不敢说不给,缩着头,躬着水蛇腰,遛到一边去,耷拉着耗子胡须,圆碌碌的耗子眼睛不时睃铁塔一眼。

铁塔也不再搭理耗子脸,抱起女子,一脚踹开保管室的门,大家伙儿出垫褥的出垫褥,出被盖的出被盖,七手八脚把铺铺好,安顿了女子。

下午上工,大家的心里似乎都有啥牵挂,七上八下的,后来才明白,是牵挂着保管室的那女子。好不容易,挨到天擦黑下工,大家便往工棚跑。

那女子经过一下午的休息,身体虽然还没完全恢复,脸还是那么苍白,但已经起来。她把保管室收拾得井井有条,便帮伙夫把饭菜做好,摆在了公路上。自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候着大家。旁边,竖着几根用竹子扎成的火把。闪烁的光映照着她那虚弱的身躯,时而变长,时而变短。

大家伙儿见女子已经起来了,似乎心里得到了一些慰藉,便纷纷拿碗吃饭。女子低眉细眼的,偶尔抬头扫大家一眼,又低下了头。24号拿了个碗添了饭,挟了一些菜,给女子端去。女子望了24号一眼,接过饭碗,低着头慢慢地吃着。

“姐姐,你从哪来?咋昏倒在深山老林里?”24号吃着饭,奶声奶气地问。

大家都停止了扒饭,看着女子。女子瞟了24号一眼,仍然慢慢地扒着饭。等了一阵,仍然没有女子的回音,大家有些失望了,便继续吃饭。

铁塔说:“休息几天,等你身体好了,我送你下山。”

“不……不,我不下山,……我就在这里,干点啥都行!”女子一听,慌忙结结巴巴地说道。

大家都有些愕然,耗子脸不满地咕哝道:“留在这干啥?我们这里有啥是你干的……”

铁塔瞪了耗子脸一眼,耗子脸脖子一缩,急忙打住话。

女子抬起头来,望着大家,眼圈里荡起了泪花……

铁塔安慰道:“行,不送你下山,只要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当晚,我们住的工棚很安静,没有往天的脏话、粗话,因为隔壁必定住上了一个年青的女人。

大金牙从山下回来,见他不在的这几天,工程进展异常的快,心里特别高兴,便夸耗子脸会办事,耗子脸受宠若惊地跟在大金牙身后,扭着水蛇腰,耗子胡须向上剧烈的翘动。一双耗子眼睛也由于兴奋骨碌骨碌地转。大金牙从兜里掏出一盒“经济”烟(那时烟也要凭票购买,虽然“经济”烟八分钱一盒,也还是不容易买到),竟破天荒地递了一支给耗子脸。耗子脸惊喜地伸出双手接住,掏出火柴,给大金牙点上,然后才点燃自己的。

耗子脸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着烟圈,细细品尝着“经济”香烟的味道。眼角忽然瞟到了南部县25号从土堆后拱出来,便大声斥道:

“干啥去了?偷奸耍滑的……”

25号被他劈头盖脑的一训,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便偷眼睃大家。

24号还比较冷静,帮着解释:“他……他去屙屎来。”

“谁要你帮他说,他自己不会说?”耗子脸把24号顶回去。

24号不敢吭声了。

“我就是去拉屎来,不信,你去看嘛……”25号回过神来,睨了耗子脸一眼,倔犟地说道。

耗子脸被一顶呛,小眼睛瞪得圆圆的,唇上的耗子胡须剧烈振动。眼看一场冰苞就要落在25号身上,幸好今天大金牙的心情特别好,把手一挥,大度道:

“算了,算了,25号干活去。”

这场风波平息下来。大金牙跳上路旁的一个土堆,居高临下俯视着工地。公路中间有一块足有200斤重的大石块,孤伶伶地躺在那里,很显眼。石块太沉,搬不动,我们准备在下工前,大家合力把它推下公路旁的深壑。

大金牙瞅着瞅着,忽然心血来潮,指着石块,举起抽了两支的那盒“经济”烟。

“哪个能把这块石头搬走,我奖他这盒烟!”

大家正在卖力的干活路,被他猛地一喊叫,都停止了手中的活,愣愣怔怔地望着他。大金牙见没有人动,又发出第二道口谕:

“哪个能把它搬走,除奖励这盒烟外,还加一天的工!”

一天的工,三块多钱!买三条多“经济”烟,是不小的诱惑。

大金牙第二道口谕出口,耗子脸就像跳梁小丑似的跳下土堆,从地上捡起根树枝,指着民工:

“你……你……你来!”

指点到南部县24号、25号时,俩人只是往后缩,耗子脸并不放过他俩,揶揄道:“你这两个小杂种,光吃不长力气……”

忽然,一只粗壮的手伸过来,夺过耗子脸手中的枝条,“咔嚓”一声,折断了,耗子脸正要发火大骂,抬头一瞅,见铁塔赤裸着上身,捏紧两个拳头,象座大山一样立在他面前,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他心里一激灵,脖子一缩,悻悻地退到大金牙身后。

铁塔抬头望着大金牙:“说话算不算数?”

“算数!”

“当真?”

“当真!”

“一盒香烟加一天的工钱?”

“当然!”

“好,大家都听到了,不得反悔!”

再说那女子经过几天的调养,逐渐恢复了元气,脸上也有了红润。看上去还蛮年青,只有二十岁左右吧。在这民工队也没有人安排她干活路,她自己倒闲不住,便帮厨房干些打杂的事儿,这倒乐了那个偷奸躲懒的瘦伙夫。

此时,女子正帮着伙夫送茶水到工地,随着她有节奏的脚步,扁担儿在肩上闪闪,一条乌黑的大辨子从隆起的丰满的胸脯坠到腰间,随着身体有节奏的颤动,大辨子左右晃动。当她刚到工地,就见铁塔紧了紧腰带,活动了下粗壮的胳膊,向石块走去。她望着那巨大的石块,心里暗暗替铁塔担心。在这一群粗鲁的民工当中,她最感激的就是铁塔,如果不是铁塔从荒山僻岭把她救回来,她恐怕早就去见阎王了,别看铁塔外貌十分粗犷,内心却特别精细,每天下工都要来问候她几句,怕她一人孤独,便叫24、25号天天晚上来陪她摆龙门阵,一直到深夜才回工棚休息。而他却很少来陪她,她多么希望他来陪她,哪怕一会儿,她心里也会感到欣慰!但却使他每每失望。此时,她看着铁塔一步步靠近石块,惊得大张着嘴,差点惊呼起来,可马上意识到什么?赶快用手捂着嘴,愣愣地望着。

铁塔走到石块前,弯下腰,十指紧抠着石块的棱角,大喝一起:“起!”石块就离了地面,他慢慢地挪着脚,一步一步挨到公路边,手一松,石块就弹跳着发出碰撞声滚下了深谷……

大家一惊一炸,绷紧的心突然松驰,发出胜利的欢呼。铁塔跳上土堆,手一伸:

“拿来!”

大金牙只得悻悻地把烟放在铁塔手掌里。铁塔回头瞪了耗子脸一眼,耗子脸脖子往后一缩。

铁塔跳下土堆,那女子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竟笑盈盈地跑上去,掏出手巾替铁塔擦额头上的汗珠。当着这么多人,女子的热情劲头,倒把铁塔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拦住女子的手,接过手巾,自己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大金牙乍一见女子,感到很奇怪。这里男子汉的世界,就连耗子都是公的,从哪钻出来的女子?而且这么美丽?大金牙神了,脑子半晌没有转过弯来。耗子脸在他身边嘀嘀咕咕的讲些什么?他一点也没听到。他定了定神,才断断续续听清。

“……这个女子是铁塔捡回来的,住在保管室,……我不同意,铁塔估倒住进去的……只要你开一声腔,就把这女子撵走。”

大金呀问:“你说啥?”

耗子脸犹豫了一下,说:“把她撵了。”

“不,让她住下。”大金牙摆了一下手,思考了一下:“这样吧,还是给她点活干,让她干伙夫,把伙夫换到工地上来干活路。”

耗子脸疑惑地望了大金牙一眼,要想说什么,但终没说,便去安排了。

后来,大金牙把女子编为了28号。

大金牙闷了半晌,喘过气来,拍拍屁股,吩咐道:

“森工局的领导今天要来巡查,前段时间铺的路,要平整夯实。”

接着大金牙就安排:你几个平整路面,你几个夯实路基,你几个……他布置完毕,两袖一甩,就到正公路上去恭候。

不大会儿,几辆北京吉普拖着黄龙般的尘土驰来,停在公路上,从车上下来几个人,其中就有小六子的叔叔。大金牙陪着下了岔公路。

小六子的叔叔40来岁,矮墩墩的个头,留着浅平头,穿一件褪了色的老蓝布中山服。我横看竖看都没看出来有一点领导的味儿,说准确点,倒像是个码头上的搬运工。走近了,小六子喊了声:“叔叔”。小六子的叔叔便停下来,小六子把我介绍给他叔叔,他叔叔挺和蔼地问我,过得惯吗?活路累不累等等。大金牙靠拢来,讨好小六子的叔叔,夸我俩干活路如何如何行……反正全是赞扬的话。小六子叔叔听了点了点头,向我俩摆了摆手,便和其它几位领导往前走。走到打夯的民工面前,无意识的多看了他们几眼。几个民工见瞧他们,干得更欢。夯石在他们手中抛上落下,重重地砸在路面。小六子的叔叔便住了步,看他们打夯,这一看就出了问题。

“喂,你们在下面埋了啥子?”小六子的叔叔一反刚才的和蔼,板着面孔问道。

几个民工心虚,听他这么一问,就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解释:“没……没有啥子呀!……”

“没有啥子?哄我?”小六子叔叔冷冷一笑,“当我是一个大傻瓜!是吗?我问你,为啥这边夯砸,那边路面在颤动?”

大金牙不知是咋回事?扭头寻耗子脸。耗子脸正巧安排女子28号替换伙夫回来,听到小六子叔叔的责问,不敢靠近,站在后面缩颈缩项地,时而瞅一眼大金牙,时而瞟一眼小六子叔叔。

“路基下埋了树木!”小六子叔叔肯定地说,“这样能保证质量吗?给我抠出来!”

大金牙不敢怠慢,急忙招呼大家用锄头挖用铁锹扒用钢钎撬。

小六子叔叔扳着个面孔和几位领导就站在旁边看大家挖扒。大金牙陪着笑,掏出“经济”烟一一递上去。小六子叔叔手一拦:

“叫他们快挖!”

大金牙便嗷道:“快挖!快挖!”

忙碌了好一阵,才把朽木一根根扒出来,推下了路边的深壑。

小六子叔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便和其他几位领导走了。

这才是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白白浪费了许多工。经过刚才的剧烈劳动,大家伙儿都累得坐在路基上喘粗气,大金牙送走小六子叔叔他们转回来,怒气冲冲的咆哮:

“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

没有一个人吭声,大家的眼睛都往耗子脸身上睃。这时候,耗子脸蹲在一旁,缩成了一团,脑袋低到胯裆里,尖尖嘴唇上的耗子胡须耷拉着,时不时瞟大金牙一眼。

大金牙一见大家的眼神就全明白了,劈头盖脑的就是一顿好骂,把耗子脸的祖宗八代掀了个底朝天。看着耗子脸那付狼狈相,又觉得他怪可怜的。回头一想,耗子脸本意还是为大家好,希望大家少干活路,多挣点钱,怪就怪在谁知道小六子叔叔有火眼金星呐!

铁塔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来道:“算了,算了,大不了大伙多干点儿活路。你也别骂他,他本意还是为了大家,大家说,是吗?”

大家便异口同声:“是呀,是呀……”

大金牙瞅了铁塔半晌,又瞪了耗子脸一眼,“哼”了一声,把袖头一甩,转身回工棚去了。

大金牙安排我去打柴。

帮伙房打柴,我倒是挺乐意的。从女子28号接手伙房后,把伙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伙食虽然还是老白菜和四季豆,但做得挺精细,不像以前的那个伙夫。可叫我去打柴,到哪打柴?我心里没有底。这山上倒是满坡的原始森林,林密树大,最小的树也有尺把大,几丈高,我咋砍?枝桠都有半尺粗,爬上树去剔树桠,那更不行,我从小就有恐高症,别说爬那么高,就是站高一两米,我都要头晕呀!

我脑瓜子一转,便向大金牙建议:“派铁塔和我一起去打柴。”我强调说,“铁塔在深山老林里的时间长,有经验。”大金牙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我找到了铁塔。铁塔正在岩崖上打炮眼,他放下二锤,从崖上跳下来。

我问他:“啥地方打柴?满坡都是环抱的大树,弄不好树倒下来要伤人,剔枝桠,我更不行!”

铁塔“嘿嘿”一笑:“我说26号小老弟,打柴我有经验,砍碗口大的树,既好砍又好扛。”

“哪有碗口大的树?”

“这你就别操心,跟我走就是了。”

铁塔领着我,爬过一道坡,翻过一道坳。前面出现了一片碗口大的冷杉林,树干笔挺,象弹过墨线似的,和周围的森林有很大差异,地上残留有火灾后烧焦了的树桩桩,显然这片林子是大火焚烧后重新生长起来的。

铁塔把斧子一搁,道:“就在这里砍。”

我和他坐在地上小歇了会儿,便开始砍树,我俩每人砍倒两根,剔去枝桠,交叉绑成人字形,扛起就走。

走到半路,铁塔说:“这下面有个水潭,水清澈见底,我们去洗个澡。”

提到洗澡,我便想到我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洗过澡了。不是不讲卫生,而是这里讲不起来卫生,从天麻麻亮出工,到天黑尽了才收工。回到工棚吃过饭,疲倦的身子骨就像散了架,倒下铺就睡瞌睡,哪有时间和精力洗澡哟?

初到的夜晚,我和小六子穿着内衣内裤睡觉,被虱子跳蚤咬得挺厉害,隔着内衣裤不好捉,我们才明白大家为啥都脱得精打光。于是我们也脱得一丝不挂,哪里一疼,手指就到,指甲一夹“啪”地跳蚤的肚子就爆开了花。渐渐我捉虱子跳蚤也有了经验。

一提到洗澡,我浑身就痒痒的,巴不得马上就跳下水潭洗个痛快,把身上的污垢冲洗得干干净净。我和铁塔便放下树木,沿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往下走。忽然,铁塔住了脚,侧耳听了一会,有些奇怪地自语道:

“这才是怪事,潭里好像有人在洗澡!”

我也细耳倾听,果真有戏水的响声,方园几十里没有人家,咋会有人在潭里洗澡?莫非是妖怪!

我和铁塔对视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地往水潭靠近,到了潭边,躲在一块大石包后面,便悄悄探头往潭里张望。

这块水潭不大,仅有四、五亩地大,周围都是茂密的森林,岸边是一块紧挨一块的大石头。潭背后是一壁崖,水就是从崖上泻入潭的。潭中有条美人鱼在戏水,乌黑的长发飘撒在湖面,就像青蛙似的脚手一伸一缩在游泳,白嫩的身躯在清亮的水里依稀可见。游的姿势挺优美。我和铁塔看呆了。美人鱼游到对岸,又游回来。到了潭边,随着水声哗啦啦的响,美人鱼站了起来,丰满高耸的乳房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白光。

啊呀!是个女的!我和铁塔一下缩回头,坐在地上,背靠着石壁,心“砰砰”地直跳。这是啥地方拱出来的女人?我和铁塔都懵了。听到“哗……哗……”的浇水声,我和铁塔又情不自禁地探头偷看,只见那女人背对着我们,坐在潭边的水里,浇水洗身子。洗完身体,站起来,转过身,踏着潭边的鹅卵石就像跳舞一样,往岸上走。她双手把撒在胸前的长发往后一卷,露出脸蛋,啊呀,原来竟是女子28号!

我和铁塔再也不敢偷看了,躲在石块后面,心像猫抓一样,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敢动弹,怕女子28号发现我们在偷看她。那我们的脸面往哪搁呐?

眼睛不看,耳朵却管用。听到28号踏着石头响,走到离我们不远的一块岩石头上,听到她穿衣服的声音,随即又响起了她哼的歌声:

“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搞丰收……”

女子28号的歌声这么婉转动听,这是我和铁塔都没想到的。我和铁塔被28号动人的歌声吸引住了……突然,歌声卡然停止,传来了28号招呼我们的声音:

“出来吧!你们不是要洗澡吗?别在石头后面躲着,我早就晓得你们俩啦!”

没办法,我和铁塔只得悻悻地从石头后面走出来。女子28号已经穿好了衣裤,坐在大石头的边缘,双腿吊在石壁上晃动着,梳着湿漉漉的长发。28号洗过澡后,更显得光彩动人。她笑咪咪地说道:

“你们洗澡吧,我不偷看。”

可我们咋好脱衣服呐?她还坐在我们面前望着我们。我们都不动,她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便“嘻嘻”地笑着,站起来往森林里走。直到她走到大树背后,我们才脱衣下水。

高山之水,虽然有些寒浸,但还是挺舒服的。铁塔不会游泳,便在齐腰深的水里浇洗身体。我在潭里游了两圈,便游到潭边,和铁塔互相帮助搓背。洗完澡,刚穿上衣裤,女子28号就从大树背后走出来,笑盈盈地说道:

“26号,游得好呀!”

我一愣:“你偷看了我们。”

“没有。”

“哪你咋晓的?”

“凭感觉!”

女子28号这么开朗大方,这是我没料想到的。平常很少听到她多说一句话,低眉细眼,说话很轻,哪像今天这么大胆的说,开怀的笑!

一只白色的水鸟,像闪电贴着潭边掠过,翅膀煽起的水波纹,在潭面上荡开,消失。忽然,水鸟像箭一样,猛地扎到水里,又迅速飞起来,嘴上叼了一条鱼,白花花的鱼还在拼命挣扎。

我们坐在大石块上,从群山的一个缺口望过去,远远的有座朦朦胧胧的山影,展现在缺口前。

女子28号眺望着那座山峰,喃喃道:“翻过那座山不远就出山啦!”

“是呀。”我轻轻道。

“出了山,坐一天的汽车就到了我的家乡。”女子28号沉浸在回忆家乡的幸福之中,“我的家乡在川西平原上。春天,一望无边的翠绿;秋天,又是一望无涯的金黄。有一条小河缓缓从我们的村子中穿过,沿河两岸是一排排的柳树,细长的柳叶垂在河面,微风一拂,荡起圈圈涟漪,小河水清澈见底,能见到鱼儿在游戈。小时候我们常常下到河里摸鱼戏耍……”

“哪你的家乡叫啥名字?”我被女子28号述说的美景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打断她的话问。

女子28号猛一惊,从陶醉中醒来,感到自己说走了嘴,突然打住,缄默不语了。

又默默地坐了一阵,太阳西偏了,我道:“咱们走吧……”

我站起来,领头只顾往前走。把铁塔和女子28号甩在后面。我知道,女子28号对铁塔有意思,我早就从她的眼神和举动看出来了。但铁塔到底是什么心理?我没窥视出来,今天正好留他俩在后面勾通勾通。

一只山鸡从草丛中飞起,吓得女子28号“啊”地一声尖叫,转身扑在铁塔的胸上。铁塔猛的一惊,定神一看,是只山鸡,便拍着她的肩头:

“莫怕,是只山鸡……”

女子28号柔韧丰满的胸脯紧紧贴着铁塔。铁塔脸一红,感到浑身不自在,就轻轻推她的肩头,她慢慢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放开,不好意思地瞟了我一眼。我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没看见……

回到工棚,大金牙正在工棚外徘徊,见我们三人一道回来,脸色阴沉地挤得出水来……

当晚深夜,我被小便胀醒,爬起来去解小便,却见铁塔的铺是空的,我没有在意,解了手,正准备回工棚,忽然听到前面拐弯处有响动。我便轻手轻脚地摸过去,见斜坡靠近森林的草坪,有一团黑影在蠕动。吓得我差点惊叫起来。我急忙蹲在一簇灌木丛后面,眼睛适应了黑夜,才模糊地看清是两个人影扭在一起。

“不,不行……我不能毁了你……你放开……你放开呀……”

是铁塔的声音。

“不……不嘛……我就要给你……我要跟你……你救了我……又看了我的身子……反正我已是你的人啦……”

是女子28号的声音。

一个黑影在往别一个黑影的怀里靠,别一个黑影却在拼命地往外推……

这类事情,我不便多看,便悄悄地退回来,回到工棚,躺在铺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过了会儿,铁塔轻手轻脚地回来,悄悄地钻进被窝,我翻了个身,他便轻轻问我:

“还没睏着?”

我点了点头,反正没瞌睡,便披衣坐起来,铁塔也坐起来,递了一支“经济”烟给我。

我俩都不开腔,只有两个烟头在黑暗处一红一暗。工棚里的鼾声和火塘燃烧的木材爆响声交聚在一起。铁塔凝视着火塘,轻轻说:

“你都看到了?”

我没吭声。

他又说:“她要嫁给我。”

“那你就娶了她吧。”

“哪不行……我不能毁了她。”

铁塔缄默不语了,只见他的烟头在黑幕中一亮一红,他望着黑森森的顶棚,像是在沉思又象是在回忆什么……

过了一阵,我问道:“你爱28号吗?”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不能再害了28号。”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也不便再问,就是问,他也不会讲。这里的每一人都有一层面纱,使人能看到他这个人,但就是不能见到他的真实面孔。我脑子突然萌起一个新的疑问,便问他:

“28号是咋昏倒在深山老林里的?”

铁塔瞟了我一眼,说:“是人贩子拐骗她到山里,准备卖掉,她逃出来,迷了路,昏倒在深山老林里的。”

又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人!恐怕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本难读的唐书(经)呀!

我说:“大金牙似乎窥视着28号,想打她的主意。”

铁塔说:“28号给我说起了,几次都被28号拒绝了。”他的语言突然变得很硬,“他如果再对28号非理,老子的拳头可不认得他是头儿。”

……远处传来启明鸟悠长的叫声,已经离天明不远了。铁塔脱了衣裳,钻起被窝:“睏吧,只能睡一小会儿了,明天还要干活呐!”

我也钻进了被窝……

“放炮罗……放炮罗……”

铁塔在岩崖跃上跳下的点炮,别看他身躯魁梧骠悍,动作灵活的却像一只在蓝天上自由自在翱翔的山鹰。

我坐在凹进的岩石下,望着对面深壑中涌起来的白云。白云变幻无穷,一会儿像蛟龙腾空,一会儿像汹涌奔腾的大海,一会儿像朵朵绽开的棉花,继而又宛如粼粼的鱼甲……

耗子脸坐在我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躬着腰,双手撑着脸腮,凝视着对面白云缭绕的山腰,那神情十分可怜。50多岁的人啦,体力又不济,全凭巴结大金牙得到些照顾。大金牙安排他当保管和干些打杂的事情。应该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都可怜,可怜人应该帮助可怜人,彼此应该相互照顾,而他却常常倚仗大金牙的势力欺侮别人。

山里吃肉打牙祭的时候相当少,个把月才吃到一次肉,说到吃肉打牙祭就像逢年过节一样,十分高兴。今天早晨,刚吃早饭,山下就带口信上来,说今天晌午运猪肉上来,大家一听都蛮高兴。南部县24、25号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在上工的路上,一个扛锄头,一个提撮箕,手舞脚蹈地边走边跳:“今天开洋晕,吃肉打牙祭,咚咔咚咔咚咚咔……”

大金牙今天也蛮高兴,和大家一起干。打炮眼差人手,便跃上岩崖掌钢钎。不知道那舞二锤的仁兄,是因为兴奋过余,精神恍惚,还是平常惧怕大金牙,心情紧张,一锤没打在点子上,滑下钢钎头,重重砸在大金牙的手背上,顿着鲜血直涌。痛得大金牙眦呀咧嘴,持二锤的仁兄懵了,愣愣怔怔地望着大金牙鲜血直冒的手背呆了。

大家都慌了手脚,还是耗子脸比较冷静,急忙取来药箱,拿出碘酒,消炎粉,云南白药给大金牙清洗上药。耗子脸边上药边咕哝:

“就是24、25号,清晨白早的又唱又跳,要吃肉要打牙祭,……这下可好,犯了忌讳,果真吃‘肉了!”

耗子脸不去怪操二锤的民工,竟去怪24、25号,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一句话,就煽起几个与大金牙贴得比较近的民工。几个民工磨拳擦掌,挽衣拆袖的围上去,就要教训24、25号。24、25号脸吓得煞白,就像小鸡子一样直哆嗦,边退边声辩:“我没有……我没有说过呀……我没说过……”

眼看一场流血的事件就要发生……

忽然,平添一声炸雷:“谁敢动他俩一下,老子砸烂他的狗脑袋!”

大家抬头一望,只见铁塔手持二锤威风凛凛地站在崖壁上。

几个家伙被镇住了,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时,大金牙发话了:“算了,算了。”几个家伙才找到台阶下,悻悻地收了手。

这么一折腾,大家的兴趣都没了。直到临近中午,想到马上就要打牙祭,气氛才有些回升。

几大盆萝卜红烧肉摆在公路上,热气腾腾的,老远就嗅到肉香。我们上山以来,已经打过几次牙祭,时常是碗里的饭还没吃到一小半,肉就被抢光了,吃得人心欠欠的。几次以后,我也学乖了,首先在碗里勺少许的饭,然后足足勺几瓢肉扣在碗里,呼呼地往嘴里扒拉。碗里的肉和饭吃完,盆里的红烧肉已被抢光。然后才足足添一大海碗饭,把盆里的肉汤汤倒在碗里拌和着慢慢地吃。这样既可以多吃到肉,又可以吃饱饭,一举两得。

吃过饭,洗了碗,大家都打着饱嗝,朝工地上走。上午放了炮,几大堆沙石摆在公路中间,下午便不打炮眼,所有人都搬运沙土。大家伙儿扒的扒挖的挖,挑的挑抬的抬,正干得来劲,忽然,头顶上发出“嗡——”的异常响声。大家都不明白是咋回事?都痴痴地抬头张望。铁塔经历多,反应快,疾呼道:

“不好,垮崖了!快跑!”

铁塔首先丢下锄头,撒鸭子似的跑。大家也纷纷丢下手中的工具,跟着铁塔没命地跑。后来,我们才知道,这类垮崖(塌方)是因为放炮把断崖震裂,沙石震松后,造成的大面积滑坡。

我正没命地抱着脑壳逃,身后响起了“哗——轰——”的巨大响声,随着尘土荡起来,弥漫了周围,掩住了天空。尘埃散尽后,才看清刚才干活路的地方,全被沙石覆盖。我惊呆了,心想要不是我跑得快,定会被泥石吞噬,真是好险呀!

“24号,不见了!”

忽然,南部县25号一声惊呼。大家定神一看,果真不见24号和另外二名民工。没谁招呼,大家就迅速反应过来,爬到沙石堆上扒挖。铁塔一个人推着几百斤重的大石块。

大概半个小时,24号和另外二名民工找到了,但已经窒息而死。刚一扒出,25号就扑上去嚎啕大哭。

我和小六子上前拖他,可无论如何也拉不开,还是铁塔上前,一抱,才把他抱开。

25号的嚎哭声,凄凄凉凉,如泣如诉。在城市和农村我听到过无数死了亲人的痛哭,但却没有一个象25号这样伤心,这么凄楚的催人泪下。

大金牙从工棚来,听到哭声,拨开人群问:“啥子事?”

有人答:“24号和二名民工被垮崖砸死了。”

“死了?”大金牙不以为然,“丢到山沟去!”

耗子脸和几个民工取来被子把24号和二名民工卷好扎牢,一人抬脚一人抬头,走到公路边,往深不见底的山壑里一抛,三具尸体就象段木头,弹跳着,带着撞碰声越滚越远……

25号痛哭着,向24号扑上去,我和小六子死死地把他抱住……

眼前发生的一切,使我深感愕然。这时我才领悟到在这深山老林里,死人,就象踏死一只蚂蚁,人的生命在这里变得一钱不值!后来,铁塔告诉我,只不过是我到这里面做的时间不久,久了,见多了,就会习已为常。

处理了尸体,大家又继续干活路,气氛又活跃起来,仿佛刚才发生的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傍晚,收工回去,因为我心情不好,草草吃了几口饭。就进了工棚,脱光了衣裤,钻进被窝睡觉。大金牙走进来,大声嚷道:

“莫忙睏觉,今晚评工分。”

一听评工分,大家都振作起来。

评工作,是那个年代的产物。在农村的生产队评工分,根据工分的高低,分得粮食和其它农作物。而在这里却是根据工分的高低,领取工钱。十天评一次。

大金牙坐在火塘旁,加了几块木材,火熊熊燃烧起来。大金牙的身影就像幽灵一样,在火光中晃动。他结结巴巴的讲了几句开场白,就开始评工分。

首先从大金牙开始,毫无疑问:10分!包括耗子脸在内的前五名都是10分。因为他们与大金牙关系密切。按数号依序评下去,当评到25号时,大家都沉默了,不觉想起死去的24号,都有此伤感。耗子脸抢先发言:

“5分!”

大家都愣了,耗子脸这样做也太损人了!明显是在欺侮人家,不说24号刚死,25号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就人家干活路兢兢业业,勤勤肯肯的劳动态度,也不止“5分”呀!前面评的有些10分的人,还赶不上人家干活路的认真态度。

我、小六子、铁塔都不同意,和他们争执起来。

耗子脸说:“他干活路?偷奸耍滑!给他5分是从头上看到脚底下,足够了!再说,他人小个子小,挑不起,抬不起,只能扒扒挖挖沙土。”

小六子反驳道:“你说人家,你就不偷奸耍滑?你说人家啥都不行,你又有好得行?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干了些啥子?”

一席话把耗子脸噎住,说不出话来。

5号以前的几个民工帮腔起哄。13号铁塔虎地站起来:“要说干活路,你们谁来和我比?我比你们两三个!亏你们想得出来,别做得太损人了!“

……双方互不相让,空气里弥漫了浓厚的火药味。这时,大金牙咳了咳嗽,一锤定音:

“6分!”

评到我和小六子,当然沾了小六子叔叔的光,都是10分!

评完工分,大家都陆陆续续钻进了被窝,不一会儿,工棚里的鼾声就此起彼伏。火塘里燃烧的木材,发出“哗哗啪啪”的爆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脆。

我躺在铺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晃动着南部县24号和二名民工的影子……淡淡的月光透过板隙洗在铺前,清凉如水。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鲁滨逊飘洋过海。流落孤岛,落了个行侠仗义的美名,而我呢?飘流倒这荒无人烟的的深山老林只取了顶破草帽!

南部县25号失踩了!

这似乎在情理之中,又出乎大家的预料之外。24号死后,25号就变得精神恍惚,常常一个人愣愣怔怔的发呆。在人深夜静时,突然在梦中嚎啕大哭,闹得整个工棚都不得安宁。大家都能理解,认为是24号刚离开人世,25号还笼罩在悲哀的阴影之中,过一段日子,随时间的推移,久了,淡化了,就会慢慢好起来。可谁知道,随时间的过去,25号不但没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却积忧成病竟精神失常疯了。一个人念叨着24号的名字,在工地和工棚之间转悠。

发现25号不见了,是昨天中午吃饭时,往常25号虽然四处荡悠,但吃饭时,都会回来。中午吃饭没见他大家都没在意。傍晚,吃夜饭时,仍然不见他,大家伙儿才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但漆黑的夜晚上哪寻找?直到今天中午仍不见25号的影子,大家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叽叽喳喳的议论着,准备去寻找。大金牙却反对道:

“不行!总不能把工停下来。全部都去寻找吧?”

最后,大金牙在大家的坚持下,经过商议,决定由我、铁塔、女子28号、大金牙分头去寻找,其他人仍然去上工。

可这莽莽的原始森林到哪寻找?铁塔领着我在险要的山沟,坡坎岩崖寻找,爬上滑下,衣服被挂破了,寻找了大半晌,仍然不见25号的踪影。我和铁塔从深壑的崖壁攀着枝藤爬上去,坐在块草坪喘着粗气。我有些不满的嘀咕道:

“尽带我爬上爬下,这些地方鬼都不到,25号会跑到这儿来?”

“你晓得个屁!”铁塔粗声粗气地道:“只有这危险的地方,才容易出事嘛。”

我细一想,铁塔说得蛮有道理,或许25号转悠转悠的荡到这哪一道山崖或陡坡,一不小心,失足摔下悬崖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便不吭声了,望着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心想,我们把附近的山沟,悬崖,都找了一遍,可就是不见25号。生不见人,死总该见尸吧!总不会从地球上蒸发了吧?不觉便联想到了24号,这两个豆冠年华,又是多灾多难苦命的娃娃,一个离开了人世,一个又不见了踪影。

“唉……”我长叹了一声。

“你听那边好象有响动?”铁塔突然道。

我倾耳细一听,果然从那边灌木丛后隐隐约约传来枝丫折断的响声。该不会是25号吧?我想。铁塔站起来,往那边张望,接着就往那边奔去。我也爬起来紧紧跟随在他的后面。近了,听得更清晰,不对,象是搏斗声音,我想招呼铁塔,心一慌,没提防,绊着一根枝藤,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不轻,摔得我头昏眼花,扑出去丈多远。膝盖和手掌摔破了。我强忍着爬起来,铁塔已经奔出了一段距离。

我一撇一拐的跟上去,绕过两簇灌木丛,就见在灌木丛后的草地上,有一男一女正在扭斗,男的已经把女的压在下面,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由于是背朝着我们,看不清是什么人。铁塔已经冲上去了。他抓住那男人的后衣领往后一撩。那男人就飞出丈多远,重重地摔在地上。我跑上去扶那女的。女人拨开脸前的长发,才认出是女子28号。我一愣怔,这是咋回事儿?再一看,那摔在地上的男人,原来是大金牙!

这下我全明白了。其实,从一开始大金牙答应留下女子28号,就没安好心。女子28号留下后,接替了那瘦伙夫,表面上看,女人干这种活路挺恰当,实际上是大金牙的有意安排。当大家吃过饭上工地后,工棚这边就只留下女子28号一个人。大金牙是咱们民工队的头儿,在这荒山僻岭他就是“领袖”啦!一切都由他主宰,没有人能管他,他便天天留在工棚,围着女子28号转。女子28号虽然对他没好感,表面上也得敷衍敷衍。大金牙对女子28号的美貌唾涎三尺,但惧于铁塔,偶而趁女子28号不防,便在她身上捏一把或摸一下,占点小便宜罢了。大金牙今天敢这么对女子28号,也许是因为远离了工棚,远离了铁塔,在这荒山僻岭没有人,先把她占有了,铁塔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样行动。以也许是当他俩人在一起时,女子28号丰满而匀称的身材,白嫩的肌肤,散发出诱人的魅力,使他枯渴了很久的那种人类体内的本能的骚动,使他实在无法控制,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但是却遭到了女子28号拼命反抗,直到最后的一刻。

大金牙摔在地上,被摔得晕头昏脑,挣扎了半晌才爬起,摇了摇头,才看清是13号铁塔。铁塔一见是大金牙也愣了,犹豫了片刻。本来大金牙有三分惧怕铁塔,但一见铁塔的神态,胆量骤增,挥拳便向铁塔冲去,嚎道:

“日你先人板板!敢打老子!”

铁塔不能再犹豫,挥拳便向大金牙脸上猛一击,“老子今天教训教训你!”

这一拳使大金牙的半边脸顿时象发孝的馒头,膨胀起来,偏偏倒倒地摔在地上。这一拳一出手,铁塔就象开弓射出的箭,没回头的路了。他冲上去就是一顿猛力的拳打脚踢。我忙上前拦铁塔,铁塔手臂轻轻一挡,就把我推到一边。打得大金牙鬼哭狼嚎的在地上翻滚……

女子28号冲上去抱住铁塔:“别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啦!”

“打死这家伙,丢他妈到山沟喂狼!”铁塔已经失去了理智,便又要冲上去。

我也急忙上去拉住铁塔。在我和女子28号的合力下,才劝阻了铁塔。铁塔的火气才慢慢平息下来,坐在草坝上。大金牙也坐起来。四个人都坐在草地上。周围变得清静起来,心一平静,才思考刚才发生的事情。我看看鼻青脸肿的大金牙,又望望喘着粗气,脸扭到一边的铁塔,再瞅瞅低着头的女子28号,心想这件事如何收场……

四个人在地上坐了好一阵,太阳已经落坡了。我望了望被晚霞染红了的森林,轻轻道:

“咱们回去吧。”

我站起来就去扶大金牙,大金牙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瞪了瞪铁塔和女子28号一眼,推开我,一撇一拐的往前走,我也一撇一拐的跟上。铁塔去扶起女子28号,帮她整理衣服,幸好衣服没破烂,只是滚了一身的泥巴,白净的脸蛋上增加了几道血印。

我们回到工棚,大家都在等我们吃夜饭,一见我们的模样,都吃惊不小。耗子脸颠儿颠儿的去把大金牙扶来坐下,看着大金牙的狼狈相,耗子脸胡须剧烈地颤动,嘴里一股劲地咕嘟:

“这是咋的?这是咋的?……”

其他民工,有的围着我,有的围着铁塔和女子28号。大金牙接过耗子脸递过来的一碗水,一口气咕嘟咕嘟地喝了精光。扫了大家一眼,又盯了盯铁塔。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民工队有不少人和大金牙贴得很近,大金牙只要一动口,少不了一场混战,虽然铁塔力大,但必定人家人多,一人难敌二人,铁塔定会吃大亏。大金牙收回目光,瞟了耗子脸一眼:

“咋的?是滚到崖下摔得……”

话一出口,我悬着的心踏实了许多,便长长的吁了口气,民工们取来药箱,给我摔伤的膝盖和手清洗上药。看来,我摔这一跤,跤好了,要不是我摔伤了,这种场面还不知道如何应付呢?耗子脸耷着耗子胡须,殷情地边给大金牙清洗上药,边咕哝道:

“咋摔得这么重,脸肿得这么凶,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听着耗子脸的唠叨,我差点哑然失笑……

后来,我老是在想,大金牙咋要说是摔伤,而不是被铁塔打的?几天以后,我终于悟出了一些道道。如果他说是铁塔打的,在几十个民工面前,他丢了面子。其二,如果他说是铁塔打的,和他贴近的民工定会与铁塔大打出手,就会打得稀巴烂,那就更不好收场。这么一想,我似乎明白了大金牙的心思。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才明白了大金牙颇有心机的他不是不报复铁塔,而是在等时间。

当晚,我做起了噩梦,一时梦到大金牙被打得鬼哭狼嚎,一时梦到铁塔被锁在牢房里,一时梦到女子28号血淋淋的站在我的面前……我被惊醒了,出了一身汗。我汗漉漉的躺在铺上,听到风吹树摇的声音,接着听到下雨的“嘀嘀”声……

我俩行走在莽莽的大森林里,遮天蔽日的枝桠和树叶掩住了太阳,峡谷一样的幽暗,潮湿的空气带着腐叶的酸气味。偶尔吹来一阵山风,森林上空发出海涛般的声响,数不清的长藤从空中垂下,宛如悬挂的巨大的珍珠门帘,稍不留神,碰到一根就牵动数根,哗啦啦地洒一遍露珠。

工地上断了炸药,施不了工,只好停工待料。我便和小六子进入了大森林。平生第一次行走在大森林,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音,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惊喜!

对于大森林,我虽然没见过,但也并不陌生。我读过不少描写森林的书藉:大小兴安岭的森林,婷婷玉立,安祥,娴婷,美丽,宛如楚楚动人的处女;亚热带的丛林,枝蔓交错,荆棘满地,暗藏杀机。今天,我行走在大森林里,才真正感受到了她的魅力,她既象祥和、美丽的维纳斯,又象是位粗犷、充满活力的希腊神话里的大力士。

我持着砍刀在前面开路,除去道路上纵横交错的荆藤蔓棘。小六子背着背蒌,舞着根棍棒走在我后面。小六子走在后面,老说后面似乎有啥东西“嚓嚓”地跟着,害怕,便和我对调,他在前面开路,可他的力气小了,挥动砍刀劈荆棘,累得气喘嘘嘘,汗水长流,也没前进多少,只得又到后面。这次他把棍棒拖在后面敲打着地面,心想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来,见到敲打的棍棒,总会犹豫一下。

我们从拂晓进入森林,从密匝匝的树叶缝隙透进来的阳光,就能感觉到也临近正午时分。翻过一根躺倒的朽木,小六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喘着粗气:

“休息一下吧。”

他说完把棍棒一丢,放下背篓,就半躺在一棵大树的巨根上。我也把砍刀一放,就势躺在一根巨根上。森林里很静谧,没有雀鸟的鸣啼,也没有小虫的低吟,只有偶尔掠过的山风,把枝叶吹得摇曳,阳光被划得七零八碎。

“我好像听到了水流声。”小六子突然道。

“你怕是白日做梦,这里哪会有啥流水声?”我白了小六子一眼,咕嘟道。

小六子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也不吭声了,又躺到巨根上,隔了一会儿,他又坐起来,道:“我是听到溪流的响声。”

我才倾耳细听,果真有潺潺的流水声,时断时续地传来。我以为是幻觉,抠了抠耳朵,才肯定了真的是流水声。我和小六子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往水声传来的地方奔去。

前面豁然开朗,一条小溪展现在我们面前。小溪清清,在原始森林里穿行。小六子一见到小溪,高兴的“啊——嗨——”地叫着,挥舞着双手奔向小溪。

我的嗓子早已渴得冒烟,奔到溪边,就把头埋到水里“咕咚咕咚”地饮了个痛快,高山树叶水,淡淡的清甜带点淡淡的绿叶味,使人真舒服。喝过水后,我抬起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跳进水里,大洗特洗……也许这里从没有人光临过,溪里翱游的鱼儿不怕人,我们冲洗时,巴掌大的鲫鱼往脚肚子直窜。

冲洗过后,我们便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小憩。溪对岸的树桠上,有几只黄绿相间的鸟儿在蹦跳鸣唱,声音清脆婉转,在这寂静的森林空间显得格外的动听……

森林,小溪,锦鳞,鸟儿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小六子联想翩翩,沉浸在另一番景象中,他喃喃地自语:

“这里多好!如果在这溪边造一幢木房,开一片荒地,种下粮食和蔬菜,自耕自食,那就有陶渊明的‘桃花源的韵味儿了,免去了人世间的烦恼和争斗……”

我没吭声,双手抱着大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就这么默默地坐着,尽情地享受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美……

坐了一会儿,肚子在提出抗议的呼叫。小六子起身进林子里去捡干枝。我在溪边竖了三块石头,从背篓里拿出面盆放在上面,添了清水,便提起砍刀下溪砍鱼,我把砍到的鱼破好洗净,放到面盆里,静静地等小六子。小六子回来了,他一只手抱了一抱干枝,一只手用衣服提着兜菌子。我把火点燃,小六子把洗净的菌子放到面盆里,不一会儿,水就沸腾了,飘起阵阵清香。溪水煮溪鱼,外加野生菌子,别提有多鲜!

熟了,我抓了一把盐放进盆里,搅拌均匀。我便和小六子围着面盆大吃大嚼起来。小六子吃得蛮高兴,边吃边不断咂巴咂巴嘴巴。

吃过鱼汤,洗净盆和碗,灭了火星,趟过清清的小溪,我们又进入了大森林。走了一阵,蓦然眼前天光大开,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块两三个篮球场大的草坪。草坪上小草长得很茂盛,绒绒的齐膝高。红的、白的、黄的野花,点缀在草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彩色斑澜的蝴蝶在花草丛中翩翩起舞。小六子惊喜地叫了一声,就要往草坪上奔。

“慢!”我一把扯住小六子。

我隐隐约约曾听到铁塔讲过,在森林怀抱的中间,突然出现的不大的草坝,要特别小心,这不是草坪,是沼泽。原来这是一块窝凼,经若干年的枯叶填补和雨水冲刷,已经夷为平地,表面上看不出来,人一踩上去,就会陷进去。

小六子听我这么一说,有些吃惊,仔细瞧下面,果真全是腐叶和污水。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草坪,又进入了莽莽的原始森林。

走着走着,树木越来越细,林子也渐渐稀疏了,我意识到就要走出森林了。太阳已经西偏,霞光在海浪般起伏的的林梢镶上了一道紫色的花边。蓝天被一个硕大无比的花环包围起来。几只云雀和白鹭从空中飘然落下,钻进浓郁的树叶。

眼前,蓦然一片光明,原来我们已经钻出了森林。在我们的面前,展现出的是一片锦花簇拥的倾斜坡地。小六子高兴地把背篓一甩,棍棒一丢,就跑进草坪,在草坪上打着滚儿,尽情享受大自然的美!我也兴奋不已,眺望着蓝天白云下茫茫起伏的群山,竟引吭高歌起了《三套车》:

“冰雾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你看!”小六子忽然发话。

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不远处的半坡里零零散散的座落着一、二十幢木板房,都是一块模子般,四、五十平方米,连房顶都是清一色的木板,孤零零的,就连房前的羊圈都是用树条围成一个模样。离我们最近的一幢房子的羊圈栏杆前,立着一个阿咪子在向我们张望。

我俩沿着下坡的小路向这幢房子走去。阿咪子见我们走近,回头对屋里喊了一声彝话。门毡帘一掀,出来个披察尔瓦的彝族老人,老人50多岁,黎黑精瘦,叼着根旱烟锅,我们刚走到圈栏前,老人就热情地给我们打招呼,继而请我们进屋。

屋里比外面高出一级,铺了地板,中间放了个火塘,燃着熊熊的火焰。火塘上熬着一壶羊奶茶,沸腾的气雾,弥漫了整个屋子。屋子的正壁上挂着幅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正面画像。左右侧壁是“手擎红灯闪闪亮”的李铁梅和“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壁角放着重叠的羊毛毡和几个瓶瓶罐罐,以及一张不大的矮桌。屋里显得很空荡。老人领我们进屋,围着火塘席地而坐。阿咪子也笑盈盈地随着进来,给我们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木碗,添上奶茶,然后便坐到老人身旁听我们和老人拉话。

阿咪子约十七八岁,高挑身材,青春的魅力在绚丽的短衣和百褶裙里透出。花头帕下是张动人的圆脸。她不时用眼睛扫睃着我们,当发现我们在看她时便迅速避开,低下头上牙咬着下唇轻轻地笑。雪白的牙齿在这有些昏暗的屋里熠熠生辉。

喝了一碗奶茶,浑身感到舒展。老人问我们:“打哪哒来?”

“从民工队来。”我们答道。

老人一听便“喔”了一声:“离我们这达几十里路。”

一听几十里路,我们都有些吃惊。今天不知不觉穿越了森林,竟走了几十里路!

老人接着又问:“你们是哪哒人?”

我们答:“山外人。”

一听我们是山外面的人,阿咪子明亮的眼睛闪了闪:“上过成都没有?”

“上过。”我答道。

她又问:“去过北京吗?”

我有些茫然了,望了望小六子。北京?我们都没有去过,仅从电影上见过(那时还没有电视),见过长城,见过八达岭,见过故宫,见过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挥手呼道:“人民万岁!”见过毛主席接见十万红卫兵代表时,穿着绿军装,佩带一颗红星两面红旗振臂高呼:“红卫兵好……”

小六子抢过话题:“到过。”

阿咪子眼睛一闪亮:“见过毛主席吗?”

“当然!”

我瞟了小六子一眼,有些奇怪,小六子和我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又是在一个城市长大。同一块下乡,他猴年马月上过北京?我咋一点不知道。也从没听他提到过。我疑惑地望着小六子。

小六子看都不看我一眼,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从北京讲到北戴河,又从北戴河扯到新疆乌鲁木齐和内蒙古乌兰巴托,还背诵了“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

听着听着,我恍然大悟:原来小六子神吹的话篓子打开了!在彝胞家作客,我又不好贬白他,只得听之任之随他吹。

彝族老人听得咬着烟锅乐哈哈的,阿咪子听得双手撑着脸腮,明亮的眼睛,迷迷惘惘地盯着火塘闪烁的火苗,走入了神!

小六子越吹越神,就象冲出栏圈的骏马,随意驰骋,就象决堤的洪流,信口开河。他从毛主席吹到尼克松,从撒切尔夫人吹到铁托……越吹越远。

我实在不忍再听下去,就轻轻咳了两声嗽。小六子似乎也觉的吹得过了头,回头睃了我一眼,摸了摸后脑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随着门帘掀起,又进来一位20多岁的阿咪子,身材和小阿咪子差不多,但比她更丰满,健康。一进门,见到我们就笑盈盈地道:“阿爸,来客啦?”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大阿咪子放下背篓,老人给她咕哝了几句彝话。她对我们欠了欠身,明亮的眼睛注意地看了我们几眼,随着百褶裙一旋转,便转身出去了。

我觉得大阿咪子面熟,在那里见过,又一时记不起来。

大阿咪子做事干净利落,进出象一阵风。老人望着大阿咪子在门前消失后,回头告诉我们,大阿咪子是他的儿媳妇,儿子在公社工作,几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因家里缺点日用品,昨天,他打发儿媳到集镇去购买,顺便去看望了下儿子,这时才回来。

老人说,他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出去给公家干事,女儿就留在了家里。今年初,儿子才结婚,又娶回来个媳妇。

此时,小阿咪子依在老人肩上,还沉醉在小六子的海阔天空中,她出神地望着火塘,自言自语:“哪一天,我能出去看看就好啦?”

“能!”小六子肯定地回答。

“真的吗?”小阿咪子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小六子。老人笑哈哈地道:“还是你们行,年青青的,就走了许多地方,晓得那么多东西。”

“哪里哪里,”我谦虚道:“老人家你去过哪些地方?”

“我呀?哪里都没去过,就在这半边坡,顶多到山那边的小集镇,赶一场集就赶紧回来。”老人叭哒着旱烟锅,“听你们说的,好象是天堂,我们想都不敢想?”

听老人这么一讲,我替老人悲哀起来,他活了那么大把年纪,就生活在这簸箕大个地方,世界上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去想。但继而又想,他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贫,不问世事,与世无争,也有他的乐趣。但小阿咪子这一代就不同了,她们需要飞出去,到更广阔的天地。

想到这里,我不觉瞟了一眼小阿咪子。只见她脸蛋红朴朴的,情绪兴奋的与小六子摆得正来劲。

窗外响起了山羊“咪咪”的叫声。我们探头往外瞧,只见大阿咪子口含一把亮晶晶的尖刀双手抓住羊角,一用力,就把羊扳倒在地上,她单脚跪着羊身体,一刀刺向喉咙“哗”地血就喷涌出来……

大阿咪子的体力,让我感到惊讶!一只壮实的山羊,即使是位小伙子也不容易把它扳倒,何况还要完成一整套的动作。

夕阳把缕缕的金光洒在窗户上,晚霞由黄变红。老人对小阿咪子咕哝了一句彝话。小六子问小阿咪子,老人在说什么?

小阿咪子用汉话回答:“阿爸叫我把羊群圈回来了。”

“那我去帮你。”

小阿咪子含笑地望了老人一眼,老人没表示反对。她便点了点头,俩人就出去了。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谈笑声,我抬头望出去,见五、六个阿咪子边谈笑边在羊圈外的平坝上三块一棚地竖了几堆石头。有两个阿咪子过来帮助大阿咪子,她们的动作都十分麻利,不大会儿,就把羊皮剥去,剁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在竖起的石头上放了几口大砂锅,大块的羊肉放到锅里在下面添了几块柴。几分钟的时间,羊肉块就在锅里翻滚,飘起的羊肉香,阵阵传进屋里,使人嘴馋。

小阿咪子和小六子还没把羊群赶回来。老人不时往窗外瞅。又过了一阵,还没有回来,我也有些不安地直往窗外瞅。老人站起来,走出屋,站到栏圈前,对着山坡吆喝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大山里传得老远。坡上响起了小阿咪子的回音,接着就听到羊的“咪咪”的叫声。一群羊从山坡上下来,入了栏圈。小六子和小阿咪子喜笑颜开地进来。小阿咪子进门就坐在老人身边,依在他肩头甜甜地呼了一声“阿爸。”老人乐哈哈地看了她一眼,又望了望小六子。

大阿咪子收拾停当,进屋来坐在我对面笑咪咪地望着我。我有些奇怪,是我脸上不干净,还是我身上有啥东西,值得她这么注视吗?她见我有些尴尬,“扑哧”一笑,道:

“你认识我吗?”

我迷茫地摇了摇头。

“你真的不认识我啦?”

我仍然摇了摇头。

她有些失望,继而马上恢复了正常,嫣然一笑,嘣出一句话来:“你这个小白脸……?”

喔,记起来了。是我刚上山不久,她们赶集从我们工棚经过,讨水喝……她就是那个圆脸阿咪子,而且她还要跟我呐!我脸红了。

“咋样?想起来了?我回家一进门就认出了你。”她笑道。

小六子也认出了她,惊喜地望着她,继而有些迷惑地犹豫道:“你的头帕原不是这样的呀?”

她仍然笑着,把横着头帕解下,顺着脸扎上:“你们晓得了吗?是咱们一起的姐妹们,给调了一下。”

引得老人和小阿咪子哈哈大笑……

随着门帘又掀起,进来几个阿咪子,其中就有那“许配”给铁塔的高挑个阿咪子,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暮色已经开始降临,此时,老人站起来,道:“走吧,该吃晚饭啦。”

我们随着老人走出屋,一看,全半边坡的人都到了。他们围着五、六口砂锅坐定。老人把我和小六子安定坐下。每人面前斟了一大木碗自酿的苞谷酒。老人端起酒碗站起来,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阵彝话。我们听不懂,圆脸阿咪子给我们翻译,说她阿爸讲的是我们是他的客人,也是半边坡的客人,今天全村的主人和客人同饮同乐。我早就知道,彝家人待人热情好客,但没想会这么隆重地欢迎我们。我们有些感动,看看小六子,小六子也和我一样,端着酒碗的手在微微的抖动。

圆脸阿咪子又对我说,他们这里地处僻远,一年到头,不见一个客人,因此,一家有客是全村人的荣幸,大家都会来接待和客人一同欢聚。

我们和大家碰过杯后,一饮而尽。接着老人从砂锅里给我和小六子一人捞了一大块羊肉,放到我们面前的木碗里。我们就双手抱着羊肉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满嘴都是油。

三碗苞谷酒下肚,场地上热闹起来。阿咪子个个脸蛋儿红朴朴的光彩照人。越发显得楚楚动人。燃起的熊熊篝火,把半边坡照得宛如白天。圆脸阿咪子一声呼叫,阿咪子们就纷纷上场。围着篝火,跳起了达踢舞、摆手、蹬脚、扭腰、旋转、绚丽的百褶裙撒开,招展着青春的魅力……

忽然,圆脸阿咪子跑出圈子笑盈盈地奔向我,拉起我就要下场子。我紧张得连连摆手推辞。又上来几个阿咪子笑嘻嘻地又推又拉。我尴尬的回头一看,小六子已经被小阿咪子和几位阿咪子拉上了场。场边的人也纷纷奔上场,于是,大家手牵着手,围着篝火边跳边旋转……一时间,成了全村人的欢聚,一直热闹到深夜,才散去。

吃过香喷喷的手抓羊肉,跳过弦丽多彩的达体舞。我们回到屋里,老人把羊毛毡围着火塘铺开,大家便在羊毛毡上躺下了。小六子和小阿咪子余兴犹浓,睡在屋角,俩人不断地轻声说笑……我醒了一次,还听到他俩在说话,中间还夹着亲嘴儿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我们离开时,小阿咪子依依不舍地送了我们老远,临别,送了小六子个绣着叫不出名的鸟儿的烟袋。小六子异常兴奋,一路上挥舞着烟袋又唱又跳,把我远远地丢在后面。

我紧赶慢赶,总赶不上他。前面就是林间的那片沼泽,绒绒的花草,使人耳目一新。也许是兴奋,使小六子的思维模糊了,小六子大声的欢呼着,举起双手,就往沼泽奔。坏了,我疾声呼他,他根本没听到,一下跃进了沼泽,我的头“嗡”的一下膨胀了,当我嚎叫着赶到沼泽边,泥浆已经陷到了他的脖子。他自知无救,便把烟袋抛给我。拼着最后的性命嘱托我:一定要去看看小阿咪子。我点头答应了。泥浆淹没了他的头顶,留下了一串串的泥水泡……

我坐在沼泽边上,哭嚎着,用手锤打着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慢慢平静下来,抬眼望沼泽,仍然是一遍繁花似锦的欣荣景像,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蝴蝶在花草丛中翩翩起舞。谁会想到就是这片土地却暗藏杀机,吞噬我的好兄弟呢?……十几年以后,当我再次拿起那只烟袋,看着那只不知名的鸟儿,我就想起小六子临死前满而流泪的绝望情景……

我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回到工棚,却又发生了另一桩料想不到的事情:老远就见民工们围在工棚前。拢了,才明白是13号铁塔被公安局抓走了!一个民工告诉我:公安局的吉普车径直开到咱们的工棚前,下来几个公安走进工棚,不容分说就把铁塔梆了。说他是在押的逃犯,公安已经追捕了他好几年,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没想到他竟躲到了这深山老林里!

铁塔是逃犯?我不相信,但事实又使我感到惊讶!铁塔正真善良,富有正义感。铁塔和我们相处的一幕幕又展现在我的眼前……多好的一个人呀!咋会是劳改越狱逃犯呢?我真怀疑公安是否抓错了人?

大金牙却不为然地扫了大家一眼:“这有啥稀罕?抓了就抓了。山里抓捕人是常事,说不定哪一天又在咱们这里抓住杀人犯,盗窃犯,或者强奸犯呢!”

大金牙在说话时,女子28号站在伙房门前,一只手扶着门枋,上牙咬着下唇,只是冷冷地看着大金牙,看得出铁塔的被捕,使她心里十分的痛苦。

时光如流水,一切都在时间的流水中,渐渐淡去。一个傍晚,吃过晚饭,天已黑尽,大家都洗了碗,陆陆续续地进了工棚。我最后一个洗碗。女子28号走到我面前,看了看四周没人,便轻轻对我说:

“你跟我来一下。”

说完,就转身往森林里去。我尾随她进入森林不远,见她坐在一棵大树的巨根上。

“你找我,要给我说啥事?”

我轻轻问道。她抬起忧郁的眼睛瞟了我一眼,挪了挪身体,挪出个位置,示意我坐下。我坐下后,她仍然不吭声,只是抬头从枝叶的缝隙,望着天空刚出现的闪烁的星星。森林里很静,只有几只萤火虫拖着发亮的屁股,在我们周围飞来飞去。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女子28号突然嘣出一句话:

“铁塔被抓,是大金牙告发的!”

“啥?!”

我惊得差一点跳起来。我疑惑地望着她,继而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要说是大金牙告密,我还不十分相信呢。大金牙虽然为人尖刻,但必定还是男子汉,又是这支民工队的头儿,他会充当小人吗?再说抓走铁塔不是少了一个强壮的劳动力,对他也是不小的损失!

女子28号大而明亮的眼睛,在这寂静的夜里闪闪发亮。她直视着我,平静地说:

“你不相信?”

我疑惑地摇了摇头。

“是大金牙亲口说的。”女子28号接着道:“昨天,你们上工去后。他又要对我非理,被我断然拒绝,他‘嘿嘿一声冷笑道:‘你还以为有铁塔帮你?没有了!他现在正在牢房里享受坐牢的滋味儿呢!明给你说吧,铁塔就是我送他进去的。想和我斗?没门!说完,他又‘嘿嘿地冷笑着离开了。”

我知道从铁塔被抓后,大金牙便整天厚涎无耻地围着女子28号转,象只闻腥的猫随时都有可能扑上去撕碎女子28号。

听女子28号一叙述,我想有可能是大金牙告发的铁塔。只有扳倒铁塔,他才能占有28号。但话又说回来,即使是他告发的,哪有啥办法?协助公安机关抓逃犯,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呀!

“我长了二十来年,就遇到铁塔这么个好人……我要把身子给他,可他高低不肯……现在我才明白他为了啥子……”

说着,女子28号小声地哭起来。哭了一阵,她心情好转了一些,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望着黑咕隆咚的森林深处,咬牙切齿道:

“如果,他真的敢对我施行强暴,我非砍了他……”

我无语以对,安慰了她几句,就回工棚去了。

连续几天,都相安无事。女子28号默默地做她的饭,大金牙也没去打扰她。

又过了几天,吃过响午饭,大金牙说,他要下山去,便叫耗子脸领着大家干。耗子脸一领令,马上就象个凯旋的将军,耗子胡须向上兴奋地微微颤动着,就大声吆喝着大家上工。

大家陆陆续续地上到工地,就开始把炸药填进炮眼,炸药装好,却忘记了带雷管。耗子脸不敢回去拿,怕大金牙万一还没走,就会挨一顿臭骂。他便叫我回去拿,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工棚,却见保管室的门大敞开,不见大金牙,也不见女子28号。我想大金牙可能走了,就呼女子28号,呼了几声,无人回答,就径直走进保管室。

一进保管室,眼前的一幕使我大吃一惊:保管室里很乱,象是刚进行了一场博斗,女子28号坐在床铺上,低着头,头发蓬乱,衣襟不整。床单皱巴巴的,被盖也掉在地上。我把被盖捡起来,放到铺上,呼了她几声。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脸刹白,没有一丝血色。

我问她:“到底发生了啥事?”

她愣愣地瞅着我,忽然“汪”地一声,大哭起来。哭的我慌得手脚都无处放,半晌,我才回过神来安慰她。她哭了一阵,抬起头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要杀了他!”

我一听,就明白了。可我又能说什么呐?工地上急等着用雷管,我只得又安慰了她几句,便取了雷管忽忽回了工地。

耗子脸正伸长脖子等得不耐烦。见我回来圆溜溜的耗子眼睛直瞪着我,鼻下的耗子胡须向上翘了翘,但终没吭声,就叫大家装雷管,安装引线。我的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老是浮现出女子28号的凄楚景象,耳边老是响着她那句咬牙切齿的话。我暗暗替她担心。

傍晚收工,回到工棚,女子28号已经做好饭菜。我边吃饭边暗暗地观察女子28号,见她和往常一样,低眉细眼,所不同的就是眼睛有些红肿。

连续几天下工后,我都到保管室陪伴女子28号,开导她,安慰她,女子28号一声不吭,要不然就愣愣地望着黑森森的屋角出神,要不然就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

几天后的下午,我们收工回工棚,大金牙回来了,站在工棚外,迎着大家:

“伙计们,今晚打牙祭,我还带了些酒回来,大家放开肚子整一顿!”

这时,大家才闻到了肉香,大家帮助女子28号把几大盆红烧肉端出来放在公路上。耗子脸在公路旁杵了两根火把,点燃,大金牙提出一罐酒,倒在几个大碗里。大家便围着面盆大吃大喝大饮起来。

耗子脸蹲在大金牙旁边,不停地给大金牙挟肉斟酒,边给大金牙说着什么?听不清,大概是在给大金牙谈这几天他离开后工地上的情况。大金牙边吃喝边点头,眼睛却在往女子28号的身上睃。女子28号没啥反应,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扒着饭。大金牙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坐在大金牙的斜对边,狠狠地挖了他一眼,如果我有枪,准会照他镶了金牙的嘴巴里送一颗“花生米”,让他永远沉睡在这深山老林里,不能再去害人!

大伙儿酒肉饭饱后,便一个个脸红脖子粗,飘飘然然地进工棚,坐在铺上吹了一阵龙门阵,便脱光衣裤睏瞌睡啦。

半夜,突然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把大家惊醒。大家朦朦胧胧的翻身坐起来,这是咋回事?黑暗中,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询问。接着又传来几声惨叫。耗子脸首先反应过来,嚷了一声:

“糟了,是头儿出事了!”

耗子脸不愧是耗子变的,行动蛮迅速,一下窜出了工棚。大家跟着涌出工棚。声音是从女子28号住的地方传来的。大家奔到女子28号的门前,却见大金牙赤裸着身躯,双手捂着胯裆,狗似得蹦跳。胯下满是血。女子28号披头散发,仅穿一条短裤衩,手里握着把沾满鲜血的剪刀,追赶着大金牙。

耗子脸上去扶着大金牙,扳开他捂着的手一瞧,生殖器被剪断了,还剩一层皮连着。

“坏了!头儿的‘家伙没了!”耗子脸嗓着:“打死她狗日的!”

女子28号已经疯狂了,她挥舞着剪刀,又冲向大金牙,嘴里嚎道:“杀了你!杀死你……”

大金牙身上也有几处来血。耗子脸急忙把大金牙扶出屋。女子28号跟着赶出了屋。和大金牙贴近的几个民工,拿起棍棍棒棒向女子28号逼上去。女子28号被逼得退到岩崖边。我一看,不好要出事情,便上去劝阻那几个民工。一个民工冷不防冲上去,照准女子28号,就是一棍棒。女子28号一躲闪,踏着一块松动的石头,身体晃了晃,随着“啊——!”地一声尖叫,掉下了深壑……

望着女子28号摔下悬崖,我周身流动的血液一下凝结了……当我摇摇晃晃地走进工棚,耗子脸已经给大金牙上了药。大金牙仍然在长一声短一声惊叫唤。

可我一点也不同情他,望着他那付惨象,我在想,女子28号为什么不一剪刀刺向他的心脏,结束了他的性命,而仅去了他传宗接代的根!

下半夜,我睏得一点儿不踏实,迷迷糊糊,脑子里总晃着女子28号掉下悬崖那一刻惨叫的声音……

第二天早晨,一辆出山的过路汽车把大金牙拖出了山……

十一

连续不断的暴雨,进山的公路多处塌方,交通中断。施不了工,我们就都窝在工棚里,吹牛摆龙门阵,下棋打扑克。不出工,却不能不吃饭,山外运不进来,粮食一天天减少,几天后断了粮,可天仍然象漏了一样,大雨下过不停。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大家便只得冒雨去挖野菜充肌。我们戴着斗笠,三三两两的进入森林。雨中的森林别有一番情调,雨打在树叶上“沙沙”地响。地已经被雨水湿透,看似平坦,一脚踏下去,烂泥和腐叶就淹没了脚背,冒出一串串的水汽泡。我不认得野菜,采了些菌子和木耳,正准备回去,忽然,森林的那边,传来一声惊呼,声音在雨中显得很沉闷。我愣了一下,顺手从地上捡起根棍棒,便往那边奔去。

我奔到时,已经有些民工比我早到一步,围成一堆,在议论着什么?我拨开人群进去,见是一具尸体。耗子脸尖着嘴,耷拉着胡须,正用树枝拨拉着。首先发现尸体的民工,正在激动的讲叙他发现尸体的经过。尸体已经腐烂的仅剩下一具骷髅,根本无发辩认。我一看还没腐烂的衣服和裤子不觉脱口道:

“是25号!”

大家伙儿一愣,才围上来仔细辩别,果真是南部县25号失踪时穿的衣裤!大家都沉默了,但心里都明白,25号疯了后,转悠转悠到这原始森林中迷了路,走不出去,困死在这里的。想到这些,便联想到他困死前,肌寒交迫的痛苦的凄楚景像……

耗子脸轻轻道:“把他埋了吧。”

耗子脸能说出这样的话,使我吃惊不小。我虽然窥不透他的心,但与他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也有些了解。我抬头望着他,见他唇上的耗子胡须,向下耷拉着微微抖动,圆溜溜的耗子眼睛,不在转动,凝视着25号的骷骨,有些潮湿,看来25号的死,似乎对他有些触动……

大家齐动手,扒了个坑,把25号的骷骨和衣裤掩埋了,才默默地回到工棚。

在人民公社,每隔半月或一月,公社便要把我们这批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召集到公社大院吃“忆苦思甜”饭,要求我们这些新中国的接班人不忘阶段苦,牢记血泪仇。野菜上桌,油大味道好,几筷子就吃光了。公社书记就站起来,拍着巴掌叫大家安静,然后便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接着便“思甜”,大盆的红烧肉,大盘的回锅肉端上桌,吃得满嘴冒油,打着饱嗝。公社书记又站起来问大家:“新社会好,还是旧社会好?”大家异口同声道:“新社会好!”

新社会好不好,与我们无关重要,重要的是不饿,有油晕,有肉吃就行。每次公社通知,开“忆苦思甜”会,知青们一个不拉,齐崭崭地坐在公社大院里。大家心里都明白,不但能饱餐一顿,生产队还记工分。真可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何乐而不为呢?

如今,在山里挖野菜充肌,那才叫真正的“忆苦”。野菜挖回来,清水一冲洗,就倒下锅里,煮熟后,抓一把盐甩到锅里,用锅铲搅拌均匀后,每人便挖一碗,吃得绿绿的菜叶滋沿嘴角直往下淌。开始,吃了野菜,我只觉得胃子不舒服。两天后,胃子就开始疼痛,越痛越历害,到后来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去,喝点菜叶汤,马上就会呕吐出来。我病倒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民工们轮流的整天整夜地守候在我身边。当我一昏厥,就呼我,直到我轻轻答应为止。

几天不进食,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在昏迷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下乡的日子。

那时两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工矿企业和机关单位的队伍敲锣打鼓地把我们送到街道居委会。居委会门前,停着几辆插着红、黄、蓝、白、各种旗帜的大卡车。车厢板上贴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标语。

在一片欢送的口号声里,我们依次登上了卡车,高唱着“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的歌声,告别了痛哭的母亲,含泪的父亲,养育了我们十几年的城市……

我苏醒过来,回忆起这个送行的场面,便想到了死,一想到死,就联想到南部县24、25号,稚气的娃娃脸,红朴红朴的,从不知道苦和累,整天脸上挂着童真的笑容,哼着同一首歌。只要24号一唱歌:

“嘿,是谁帮咱们修公路……”

25号就会压一声:“解放军!”

24号接着唱:“是谁帮咱们洗衣裳……”

25号又跟一句:“女孩子!”

“解放军”和“女孩子”是他们自己编进歌里的。声音在这广阔的森林空间,应山应水。后来,当他们一哼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大喊:“解放军!”“女孩子!”

在干活路正累得腰酸腿疼时,这么一吼,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可是,他俩如今都不在人世了,长眠在这原始森林里……接着,我眼前出现了女子28号婀娜多姿的身影,从她联想到正在坐牢的13号铁塔,再联想到兴奋过度,失狂的小六子,一脚踏进沼泽的情景……

我便对守候在我身边的民工说:“我死以后,千万莫把我丢下山沟去喂狼,象25号一样扒个坑,把我埋了。”

民工眼里噙着眼泪,哽咽着安慰我道:“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会活下去……还有几十年的事等着你去做呐……”

我明白这位好心民工的心思,只是无力地摇摇头。我时而昏迷,时而醒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我,声音越来越近,到了我的耳边。我慢慢睁开眼睛,竟然是耗子脸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惊喜道:

“可醒了……,公路通了,粮食运上来啦!”

一个民工把我扶起来,耗子脸一勺勺的喂我,第一口温暖的稀饭,带着生命的希望,我在阎王殿里转悠了一圈,又回来了。

十二

快下雪了,大雪一封山,就施不了工,民工队提前结算了工资。民工们结算了工资,都三三两两的离开了。我结算了工资,便到工地上去,看最后一眼。

工地上冷冷清清,到处都是沙土和石块,以及破损的工具,往日热闹的场景,就象过往的云烟。我站在公路旁,俯瞰着深不见底的山壑,想起了长眠在壑底的南部县24号和两位民工……人世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美与丑,善与恶,都聚在了大凉山的这一片深山老林里……我站了许久,才缓缓地离开了工地。回到工棚,打好行李,提着到公路上候车。耗子脸还没走,他悻悻地走过来,主动与我打招呼,掏出盒“经济”牌香烟,递了支给我。我原不想理他,但想到在我生命最后一刻,是他端着稀饭一勺一勺的喂我,使我从死亡线上回来,再说,我们必定在这深山老林,同过一段时间的患难,今日一别,今生今后能否还能见面,难说!

我接过他的烟,点然,吸着烟,便蹲在公路旁摆龙门阵。摆谈中,我才了解到他是川东大巴山区的人。他们家乡是红军时代的老苏区,红军长征前,就有好几万人参加了红四方面军,解放后,55年授军衔,就有好几十人被授予将军衔,授予校官军衔的就更是多得数不清。

大巴山虽然人杰,却地不灵,一座座的大山,峰峦重叠,莽莽苍苍。建国20多年了,经济落后,交通不发达。仍然十分贫穷。耗子脸的老伴早已经去世,留下一个独生儿子。他一把屎一把尿的把独生儿子拉扯大,给儿子娶了媳妇,完了婚。

常言道:娶了媳妇,忘了爹娘。儿子娶了媳妇后,就没有以前孝顺。儿子有了儿子后,更是变本加厉,每年逼老爹出来找钱,要找到一定的数量才能回家。他的孙子和南部县24号、25号年龄差不多。孙子比儿子更可恶,吃饭时老爷刚一坐上桌,孙子就要骂:光吃不拉,喂只鸡婆还要下蛋!

耗子脸摆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耗子脸对24、25号那么狠的原因,就在于他一见到24、25号,就联想到他那可恶的孙子。变态的心理,使他对孙子的恨,发泄到了24、25号的身上。24、25号不明不白就成了他孙子的替罪羊!

耗子脸又谈到了铁塔,他说他这几年在大凉山和铁塔时分时合,对他的情况多少有一些了解。铁塔也是川北人,前几年,他父亲扒了生产队地里的几根红苕,被抓住,便弄来斗争。一斗争便斗出了许多问题,什么漏划地主,惯偷……铁塔不服,就去找生产队长评理。生产队长是个蛮不讲理的横木头,一评理便争吵起来,继而抓扯起来。铁塔怒不可忍,三拳两脚,就把生产队长的腿打折了,在床上躺了半年多。最终以铁塔进行阶段报复,被判了了重刑。

铁塔在押解到劳改农场的途中,乘押解的公安没注意就逃跑了。一逃就逃到很远的新疆,先在吐鲁番,后来飘流到南疆,在塔里木沙漠边缘一个叫科克恰克牙的小县城郊区的一个农户家干活。

这家农户是维吾尔族,只有三口人:两老夫妻和一个女儿。女儿十八九岁,叫婀娜尔亚。维吾尔族姑娘都长得十分漂亮,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乳房丰满而高耸,臀部浑圆而上翘,腰枝细细的,十分性感。婀娜尔亚也不例外。耗子脸讲铁塔说,他最喜欢看婀娜尔亚走路,昂头,挺胸,翘臀,细腰肢儿闪闪。

铁塔常与婀娜尔亚一起干活。在劳动的过程中,俩人产生了感情。第二年春天,菜仔花开时候,铁塔和婀娜尔亚学夏娃和亚当,在金灿灿的菜仔花地里,偷吃了禁果……后来,婀娜尔亚怀孕了。就在他俩正要结婚时,公安不知从啥地方了解到了铁塔,铁塔婚也没结成,就爬起来跑了。一跑就窜到大凉山,在这山里躲了好几年。

喔,听耗子脸一说,我似乎明白了,铁塔为什么不接受女子28号爱的理由了。

一辆出山的卡车驶过来。我招了招车,卡车停在了我面前,一颗脑袋从驾驶窗探出来:“小伙子,出山了吗?”

我定神一看,竟是络腮胡司机,我道不出心里的兴奋,挤进了驾驶室。耗子脸没有挣足钱不能回家,要等其它地方的车去继续挣钱。我先行一步了。回头看去,耗子脸一个人孤苦伶仃立在了那里。我望着他,心理酸咪咪地翻涌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络腮胡司机笑眯眯地问:“小伙子,你还有一个同伴呢?”

他问的是小六子。我沉默了。他从我的表情看出了问题,就不在问了,自言自语道:“在这大森林里,美丽与乏味,神秘和恐惧,生存与死亡共存啊!”

我仔细品味着他这句含有哲理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嘎斯”汽车在森林里穿行,爬上一道山梁,放眼望去,墨绿的原始森林随山起伏,延伸到眼睛望不到的天际……

过了好一阵,络腮胡司机又问道:“小伙子,这大半年来,你在这深山老林感受如何?”

什么回答好呐?!只能是百感交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嘎斯”汽车过了峨眉,天地豁然,心情顿开,回首看山,峰峦重叠,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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