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庚
缘
泸沽峡,一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孩提时,听祖父讲过这么一个美丽的传说:早先,在泸沽峡里有一个石鼓,一面石锣,夹喜德河对峙着。峡边高岸上的建南大道旁有一座神祠,祠里供奉着一尊黑黢黢的,满被尘灰的土地爷。祠边古槐下的碑碣上刻着一段谶语:
石锣对石鼓,银子万万五。
有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
“物换星移几度秋,”往来如云的商人游客虽都见过这谶语,却没人参详得透。终有一天,来了个“百宝回回”(俚语,专指四处相宝为生的外地人。冕宁人至今仍戏称善识货者为“百宝回回”。),将那尊神趁夜里盗走了——却原来是真金铸就的,人们只是从遗在神座里的金屑上得知了真相。其时泸沽峡便在我心里留下了经久不磨的印象:除了替那些有眼无珠的路人惋惜外,就真想见见那石锣对石鼓的奇景了。
后来上学了,三四年级时早迷恋上了连环画,尤喜《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斗将”的。那时就对《七擒孟获》特感兴趣,里面还有蜀军饮哑泉而不能言的情节,读之觉得不可思议——殊不知“哑泉”就在泸沽峡!
看来,与泸沽峡是结下不解之缘了。
真巧,中学是在泸沽镇念完的。泸沽峡在镇东三公里处。初中时听同学说起“关索城”,就在镇周的一处高阜上,传为蜀将关索从孔明渡泸南征时的屯兵处,与泸沽峡相距不远。上了高中,读《史记》知司马相如“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笮(今冕宁县东南部为邛的一部分,西北部为笮的一部分)”又知司马迁“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经查证,“喜德河”就是纵贯泸沽峡的“孙水”,而祖父讲的“建南道”,亦即相如公所谓之“零关道”。可惜当时未有机缘与泸沽峡谋面,但心仪已久。
大学毕业后,几次乘车经由泸沽峡,仅从车窗里隐约看见斗折蛇行的孙水蜿蜒在幽邃的峡底,因反射了日光而留下银亮的一线。还看见了大理石碑一通,上赫然书刻“孙水关遗址”字样,路旁崖壁上似有石刻的模糊字迹,但都蜻蜓点水似地一一从眼前掠过。而我那时确也无好的心情和兴致来驻足观览。
可我的心里却如此地向往着泸沽峡。
山
盼着,盼着,与泸沽峡约会亲近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如久违的恋人一般。
我去的那日,是水瘦山寒的隆冬了,极目所望是一派荒凉萧索的景象,庄重雄浑。出泸沽镇东三公里,就是泸沽峡的所在了。远远望去,两岸山壁立高耸,孙水河汹涌深切,泸沽峡曲折迂回。孙水北岸山状若蟠桃,轮廓圆满柔和,当地人因形呼为“蟠桃山”,实为拱头山,但形成泸沽峡壁的山脚,却如刀削斧凿。南岸山百姓称为“哑泉山”又称“凤凰山”,其状若凤凰的“垂天之翼”,其实是伏龙山,嵚崟险峻,怪石嶙峋。油路正辟在伏龙山山麓上,从路边可以鸟瞰泸沽峡曲折的一段。刚近泸沽峡入口,便可以看见拱头山似以整石为骨架,在硗确的山土里长满了密实的坚挺直立的黄茅,箭杆似的根根插着,有如山的冲冠怒发。黄茅间稀稀落落地生着一些青碧色的云南松,泸沽峡石壁的顶上缘岩附生着几棵落了叶的只余黑色铁枝的山毛榉,还有为数不多的常绿的榕栎树和苦槠。有时还偶尔看见一块块黑黝黝的顽石从山茅间挺立出来,就好象有谁将山的肌肤带毛撕去一块而露出了嶙峋的骨头。伏龙山山麓几乎没什么树木,只是在山腰或更高的地方才长着一些灌丛和在隆冬里越发显得苍翠的常绿杂木林。但是常常有巨大的黑色岩石从低矮的灌丛里突兀凸现,如山的桀骜不驯的犄角。南北两山依托相连,似乎想以坚硬的石脚挡住急劲的孙水,但多少有些“青山遮不住”的无可奈何,于是滔滔孙水就荡涤冲刷硗瘠的山土,从两山间硬挤出来。泸沽峡两岸的连山石壁就是汹汹孙水千百年来与这两座山作不懈斗争的见证。
水与石
泸沽峡是水与石联手缔造的自然杰构。
泸沽峡的水让人感受到一种柔媚无骨的强韧美,执着顽强,饱含着勃勃生气。站在距峡谷约百来米高的公路边缘向下俯瞰,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新奇壮美之感:涓涓如脉的孙水在峡底激石奔流,被湍急的河水裹挟激动的森森冷气直扑人面。泸沽峡阔不过丈余,落差却极大,河水流经此处已呈万水朝宗之势,加之河中怪石林立,河岸曲折多变,所以就愈显幽深窈远了。在跨越龙泉沟的观音桥上,我不禁停下了脚步。“龙泉”是一条淙淙流动的山溪,自山谷中蜿蜒而下,直穿桥洞注入孙水。桥上下左近的溪谷峡岸建有多座庙宇,是近期才恢复的旧观,中有一座潮音寺,缘岩而起,红墙碧瓦,斗拱飞檐,蔚为壮观,《冕宁县志》曾载:“昔有潮音寺”,当是此处。于是信步走至潮音寺后禅院,在“观峡亭”内倚栏而望,但见泸沽峡底已被几块荦确的巨石占据,咆哮奔腾的激流只有从石块的孔洞罅隙中鼓涌而出,发出巨大的喧嚣轰鸣声,有如阵阵奔雷从峡底滚过,以深沉宏大的气势在空谷中经久传响,震人耳鼓。这才真正咂摸出了寺之所以名“潮音”的意味。过潮音寺继续东行,拱头山上的树已多为苍翠深沉的冷杉了,除了戈矛般挺立的黄茅,从山土里裸露出来的黑色山石也更多了,所以旧《县志》称泸沽峡“山黝水碧”,只是碧水已不复见,而余滚滚浊流了,即使冬日亦如此。
泸沽峡里最引人注目的当数那些与众不同的奇石了。所有的石头都圆滑光洁,温和可亲,绝不显锋芒毕露的样子,但也并非全无骨力,仿佛是一些极富表现力又有丰润质感的圆雕珍品,且色泽鲜艳,全都泛着青白色的幽光。孙水河就是雕塑这些石头的大师。看,峡壁上那个带着螺纹的弧印不正是一个漩涡几十年来乃至几百年来一直不停的转转转,钻钻钻,直到在坚硬的石壁上亲出这么个孔洞来才罢休的吗?千万别小看温柔而执著的韧性的力,哪怕它就是无骨的水。孙水河正是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来取得用肉眼几乎观察不到的微妙进展,点点滴滴地改变了和改变着坚硬的连山石,最终造就了泸沽峡。难怪清代著名书法家、宛平翰林、宁远府知府史致康宦游途经小相岭和泸沽峡,忍不住要停骖赋联了:“相岭孤松,东西南北风债主;泸峡怪石,春夏秋冬水冤家”。构成泸沽峡两岸的连山石壁,似乎是南北两山拖下的曳地裙摆,有许多线条分明而又柔和的褶裥。泸沽峡仿佛是古希腊的青铜巨人用铁锹在一块整石上开凿出来的引水渠,就如人们用勺子毫不费力地在一盆蜂蜜里舀出一条小沟,所以泸沽峡两岸的白色石壁上至今还残存着铁锹的凿痕,而这位青铜巨人,就是看来似乎并不起眼的孙水河。
既然到了泸沽峡,自然不肯错过观看“石锣对石鼓”的机会了。我们原本找不到,后经一热心老妪的指点,须到“栽有双胞儿电杆的对面”——也即石锣所在的地方,才可一饱眼福,而且据说,石鼓已荡然无存了。我们沿着与泸沽峡并行的公路走,借此以浏览峡里的奇石:有的像石锅,有的像石灶,有的像石莲花,不一而足,全都具有亲和力,就像抛了光似的。还有一块石头,有鼻子有眼,似乎是歪着嘴笑的济公漫画像,它是如此地惟妙惟肖,以至于同行的友人一眼就认出了它。终于到了目的地,见着了渴慕已久的石锣。石锣在河对岸,远远望去,也确乎有几分像,但它更像一扇精致的贝壳,或者说是一枚镶嵌在赭红色石壁上的盾徽。
紧紧握住友人的手,我冒险站在一块伸出路边崖壁的猫耳状岩石上向下探望,孙水河在脚下百米深的泸沽峡内沸涌翻腾,人在岩石上有一种孤悬空谷,俯临深渊的心惊肉跳之感,以至于被友人紧握的掌心都汗涔涔的。目光随水向下游移,我惊奇地发现了采药人在峭壁上辟出的羊肠道,于是好奇心大盛,便和友人附石而下,牵藤缒葛达于谷底,既惊险又刺激。等我们立稳足跟,才发现事实上已落脚于一座雪花石的天然假山上了。抬头仰望,举目都是隐天蔽日的重岩叠嶂,人如坐井观天之蛙。这才回过头来仔细端详这座巨型假山石。假山石的大部分形成流淌平缓而又光滑的坡状,有如汉白玉造就的高低床,可供几十人席地围坐。假山上还有许多天然坑穴,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如日如月,如碗如钵,全都贮满了汪汪清碧的水,似乎是饱注深情的恋人的眼睛。这些穴眼都是凶险的孙水河的漩涡坚定执著地打磨成型的。假山临孙水的一头奇峰罗列错落,高低有致,为坻为屿,若垤若穴,但都圆滑润泽,不显棱角,是滚滚孙水若干年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功夫使然。除假山外,河中尚有几块卧牛般的巨石倾轧错叠,有的地方甚至连猴子都可以之为踏板跃过河去。峻急的河水激荡漱石,喑呜叱咤,匐然有声,如雷贯耳。在“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峡底,处处浸润着氤氲的水气,久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不禁凄神寒骨,于是起身离去,循原路折返至公路。
遗迹石刻
自石锣处沿公路往回走约二三百米,即可见“孙水关遗址”的纪念碑了。站在遗址处,举头四望:泸雄公路依山傍水纵贯东西,北临危崖百尺的泸沽峡绝壁,其下翻滚着流沫成轮的孙水:南接崚嶒巍峨的伏龙山,峰顶直冲霄汉:山河表里的孙水关扼守其间,掌控咽喉要道,大有“丸泥封关”之势,是自古兵家必争地。泸沽为古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孙水关是其门户,故《泸沽峡》诗云:“建属称雄镇,泸沽第一关”。据《冕宁县志》载:建南大道为冕宁最古老最重要的驿道,是蜀、西川、成都通云南的西干道,也是宁远府(今西昌)对外的唯一大道,但历代各有称谓:西汉称零关道,东汉末称牦牛道,唐末称清溪关道。相如公“通零关,桥孙水”须经此处。1952年修泸雄公路时,拆除了孙水关,关于这一点,碑上历历详载,毋庸多言。抚摸着冰凉的纪念碑,足踏着历代将士浴血过的土地,顿觉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慨然而生一种思发幽古的情愫:“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在孙水关遗址向西约百米的公路南边,有一块数丈高的石壁屏风似地巍巍矗立,其切面平整光滑,谓为观音岩,上边荟萃了历代文人墨客的石刻书法,现为冕宁县重点保护的文物。在浩瀚的时空中,有的石刻文字漫灭,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比如:“禁止:哑泉,此水不可饮,”就因原石刻模糊,冕宁县知县徐建于清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另刻。传为三国时孔明南征经过,士卒饮此水而声哑,故勒石以申戒其部曲,“哑泉山(伏龙山)”因之以名。据说当时“哑泉山”上栖有雌雄孔雀,常浴此泉,泉因此含毒,饮之者口不能言。迄今,仍有泉自崖下白沙中汩汩涌现。我忍不住以手掬饮,泉水清冽甘美,沁人心脾。保存至今的最早原石刻为“西南形胜”,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丁酉岁冬月刻,至今已有四百一十年,其间于清嘉庆二十三年戊寅季秋重刊。其次为阳刻的“山水奇观”,字体古雅端方,劲健有力,明万历二十五年(1599年)己亥秋月重刊。最醒目的是一个字径九市尺的狂草“龙”字,大气磅礴,奔放流畅,有如渴骥奔泉,怒猊抉石。此字是“善为盈丈大字”的史致康于咸丰四年(1854年)所题刻,目的是纪念此前106年“乾隆梦游孙水关”传说。清代约乾隆十三年(1748年),乾隆帝曾“梦游孙水关”,泸沽峡因此蜚声海内。伫立观音岩前。瞻仰饱经风雨沧桑的摩崖石刻,与历代先贤意会神交,不禁心潮起伏,思绪翻飞,似乎也将自己的精神粘附在岩面上了,是“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了。
廊
斜晖脉脉,空山寂寂,流水湝湝,鸟鸣啾啾,正是“飞鸟相与还”的时刻。太阳将金红色的斑驳光影从云缝里播撒在两岸高山的黄茅上,造出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急湍甚箭的孙水似乎要将积淀在峡底的千年往事冲泛起来。回首来时路,我猛然觉得这山这水这峡这路,是多么地像一条长廊啊!是的,泸沽峡的确是一条长廊,一条孕育绮丽风光的山水长廊,一条收藏天然奇石的艺术长廊,一条保存石刻珍品的文化长廊,一条跨越古今未来的时空长廊,在这条长廊上你可以恣情于奇山异水,你可以流连于胜迹遗址,你可以看到峨冠博带的司马迁风尘仆仆地扶杖走来,你可以看到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坐在轮车上,身后跟着戈矛相拨,旌旗蔽空的千军万马,你可以看到络绎不绝的马帮驮着丝绸茶叶远赴异域,听到穿透时空的铎铃声清脆地撒满了泸沽峡……归去来兮!我和友人紧紧地握着手,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与逐渐沉睡在山岚暮霭中的泸沽峡惜别,心中似乎搁下了很沉的一桩心事,算是了了多年以来的夙愿。我不知道拂过我耳际的轻风当年是否掠过了丞相的髭须,撩起了才子的衣襟,吹动了将军的盔缨……归去来兮!我不知道当年行经此处的远方游子,搜寻古迹的太史公,戎马倥偬的卧龙先生,来去匆匆的商贾旅客在离开泸沽峡时是否也和我怀有同样的心情,依依难舍,频频回首……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