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野蛮的名字刻在上边

2013-03-28 02:44谷羽
江南诗 2013年1期
关键词:胡琴湘潭荷花

谷羽

我国唐朝诗人刘皂,名不见经传,却写出了一首非常有名的七言绝句《旅次朔方》(又题《渡桑乾》):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诗人客居并州十载,日日夜夜想返回家乡咸阳。出乎意料的是,非但回乡无望,忽然一纸调令传来,他必须渡过桑乾河,到更遥远更荒凉的塞北去任职。官命难违,只好收拾行装启程。住在并州的时候思念故乡;可一旦要离开这个城市,却突然产生了依依不舍的感情,觉得它像故乡一样亲切。这时候想留在这第二个故乡也成了奢望。短短四行诗,把小人物备受命运捉弄的复杂心理,把抒情主人公的尴尬、悲凉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

俄罗斯侨民诗人别列列申的经历,与这位中国诗人颇为相似,只不过境遇更加坎坷。他出生在俄罗斯,七岁时随父母来到中国,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写了许多怀念俄罗斯的诗,却难以实现返回祖国的梦想。后来,形势所迫,他又不得不离开中国,漂洋过海去了南美洲的巴西。他有一首诗题为《无所归依》,诗中说“中国有爱,巴西自由”,但俄罗斯是他的根基。他觉得自己有三个祖国,却不得不四处漂泊流浪。

在侨居里约热内卢的岁月里,他不仅思念俄罗斯,也常常怀念中国。为了排解忧烦,他开始把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译成俄文。他翻译了屈原的《离骚》,翻译了李白、李商隐、杜牧等诗人的诗作,还翻译了老子的《道德经》。他对中国的文学艺术真可谓一往情深。明知不能出版,却仍要翻译,说明中国文化成了他的精神慰藉与寄托。

这位诗人是在苦恋中漂泊,在漂泊中苦恋。尽管生活艰苦,但他心中有爱,爱俄罗斯,爱中国,也爱巴西。苦恋,最终变成了他的财富,成了他诗歌创作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源泉,从而也成就了他的诗名。这位诗人在促进俄罗斯与中国,俄罗斯与巴西文学与文化交流方面作出了杰出贡献,俄罗斯人,巴西人,中国人都应该记住他的名字:瓦列里·弗朗采维奇·别列列申。

世界上各个国家、各个民族之间的文化和文学是彼此沟通、互相交流的,既从对方接纳自己需要的东西,又向对方施加影响。但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文化与文学影响的接受,“是通过民族中成员个人的接受来实现的”[1]。“好的文学翻译家和好的文学家一样,是作为民族的代表者在接受着外来文学的影响。他不仅仅是自己接受,而且还要比一般文学家更为直接地把自己接受过来的东西让本民族广大读者去接受”[2]。在这一方面,侨民文学家能够发挥积极而重要的作用,成为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文化与文学沟通的桥梁。别列列申就是这样一位民间的文化使者。

俄语是别列列申的母语,但他也精通汉语、英语,后来又掌握了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这对他深入了解不同的民族文化背景,对他从事写作与翻译,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别列列申七岁时,跟随母亲来到中国,先后在哈尔滨、北京、上海生活长达三十二年,说他是个“中国通”,决不为过。他在中国期间,先后出版了四本俄文诗集。其中很多作品和他在中国的生活有关。读一读他的诗,看看半个多世纪以前这位俄罗斯侨民诗人心目中的中国是什么样子,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从别列列申的诗歌作品不难发现,诗人熟悉中国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他发自内心地认同中国的文化、热爱中国文学、艺术和语言。他的诗明显受到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从意境到意象都有几分中国诗词的情调和韵味。

在中国,诗人游历过很多地方:从松花江边到长城脚下,从华北平原到江南水乡,从西子湖畔到湖南山城,处处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同时,四处游览也不断地激发他的灵感,他的诗篇源源不断地写出来。1939年秋天,正是观赏香山红叶的季节,别列列申到了北京。这座古老的都城给他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印象。从《中海》一诗,可以看出诗人悠闲喜悦的心境:

整个夏天有荷花开放

平静的湖水一片碧绿,

我常在这里休闲散步,

岸边的小路弯弯曲曲。

从这里看得清清楚楚,

往昔岁月的无言见证——

那是皇帝的一条古船,

还有岛上的梦幻凉亭。

诗人喜爱这里的湖水、荷花、松林,对“人间仙境”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花园当中我最爱中海,

爱水色澄碧水面宽广:

此地岂非神仙的天堂?——

法衣洁净才有幸观赏!

诗人当时在俄罗斯东正教驻北京传教士团工作,担任该团图书馆图书管理员,大概是凭借这种身份才有机会到中海游玩。他觉得人生短暂,如无形幽魂倏忽飘过,有幸在荷花飘香的皇家园林信步漫游,实在是上天赐予的奖赏。

他的《从碧云寺俯瞰北京》一诗,有这样的诗行:

身为游子长期无家可归,

我站在白色大理石柱一旁,

脚下是一个庞大的城市,

人们熙熙攘攘喧嚣如海洋。

我站在高山之上,碧云寺

庙宇高耸,巍然壮观,

如此庄严,名利烟消云散,

只听见永恒的风在呼唤。

诗人渴望停止漂泊,像鸽子飞回方舟一样,来碧云寺隐居,躲进松林,忘却荣辱,避开人世间的雷雨风暴,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诗句流露出消沉避世的情绪,作为东正教的修道士,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有意思的是,这种避世隐居的思想,隐约透露出道家清净无为的意绪。

《游山海关》一诗,既刻画了群山中“天下第一关”的雄伟,也真实记录了历史的沧桑,“历次战火毁坏了无数城垛,/沉重的塔楼已快要塌陷”。山脚下的荒村,饭店里卖笑的胡琴声,都被聪慧机敏的诗人收入了诗行。

《游东陵》的两行诗,“陵墓中埋葬着列位帝王,/他们梦见征战与盛宴。”词句凝重,隐含嘲讽。诗的最后一节特别值得玩味:

陵墓墓门的拱形墙壁,

满是图画、姓名与诗篇。

我们也用尖尖的石头,

把野蛮的名字刻在上边。

诗句有幽默调侃色彩,但又相当真实。帝王陵寝的威严,与游客的随意涂鸦形成反差。“野蛮”二字同样隐含着对比,诗人知道中国拥有悠久的历史,当李白仗剑漫游、饮酒高歌的盛唐时期,俄罗斯还是一片荒芜,因此诗人自称蛮夷,入乡随俗地提名留念也就不足为怪了。

别列列申还有一首抒情诗,题为《湘潭城》,浓笔重彩,音韵和谐流畅,写得格外动人:

黎明,云彩飘逸想休息,

早早飘向湘潭城,

清风吹向湘潭城,

河水流向湘潭城。

白天,鸽群飞向山冈,

山冈后面是湘潭城,

傍晚,霞光像只五彩凤,

它愿栖息湘潭城。

微笑向往湘潭城,

幻想聚会湘潭城,

胡琴赞美湘潭城,

花朵倾慕湘潭城。

诗人从黎明、白天、傍晚,直写到夜晚,夜色“挥舞天鹅绒的旗,/寂静笼罩了丘陵”,他匆匆逃出监狱,梦中飞往湘潭城。到早晨,原路返回他服刑的牢笼。抒情时间线性发展,形成了一个螺旋上升的环状结构。为什么湘潭城让诗人如此魂牵梦绕,心驰神往呢?原来,湘潭城是他的“幸福仙境!”至于为什么是“幸福仙境”,诗人却守口如瓶,只字未提,从而造成悬念,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你可以推测:那里有他的情人?有他的挚友?有艺术上的知音?有他难以忘怀的美丽风光?……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在思索求解的过程中,你会进一步感受到这首诗朦胧的意境所生发出的魅力。

这首诗另一个鲜明的艺术特色就是采用了“重叠”的修辞手法,全诗二十四行,“湘潭城”一词竟然出现了十二次,平均两行出现一次。在一首诗中,一个词重复频率如此之高,确实罕见。但是你并不觉得诗句累赘罗嗦。究其原因,是诗人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段来强化这个中心意象,云彩、清风、河水、晚霞、微笑、幻想、胡琴、花朵、梦境、朝雾,全都围绕着湘潭城,聚拢在湘潭城。如果把这首诗比喻为一支乐曲,湘潭城是旋律中反复出现的最强音;如果把这首诗比喻为一幅画,那么,湘潭城处于光线最明亮的中心位置。它给读者留下美好的印象、长久的回味,实在是水到渠成十分自然的事情。

诗人别列列申喜欢中国的诗词、绘画、音乐,并且有相当深刻的了解和认识。他欣赏杜牧的诗《山行》中的诗句“霜叶红于二月花”,就以《霜叶红》为题写了一首诗:

霜叶红——说起来多么奇妙。

中国有多少聪慧的词句!

我常常为它们怦然心动,

今天又为这丽词妙句痴迷。

莫非枫叶上有霜?但是你——

乃是春天鲜艳娇嫩的花朵!

你说:“春天梦多色彩也多,

秋天吝啬,秋天很少树叶。

秋天干净透明,忧伤而随意,

秋天疲倦,不会呼唤生命。

秋天的叶上霜是冰冷的铠甲,

秋天傲慢,从不喜欢爱情。”

不错,但秋天中午的太阳,

仍以热烈的光照耀枫树林。

总有短暂瞬间:霜雪融化,

让我目睹霜下红叶与芳唇。

中国唐朝诗人杜牧的清词丽句给了别列列申以灵感,使他写出了一首非常美妙的爱情诗。这里既有借鉴,又有创新。诗中的少女与爱慕她的诗人显然有着年龄上的差距。少女喜欢多姿多彩的春天,对秋天表示冷漠。诗人巧妙地回答说,秋天中午的太阳,以热烈的光照耀枫树林。他相信,总有霜雪融化的瞬间,让他目睹霜下红叶与芳唇!多么美好的意境!多么富有诗意的情境!少女单纯,诗人挚着,读者怎能不为之“怦然心动”?

中国绘画,是别列列申诗中多次涉笔的题材。诗人格外欣赏中国的山水画。在以《画》为题的一首诗中,他赞美中国国画大师笔触轻灵,格外神奇。

峡谷在下,绿草如茵,

牛羊走来,牧童吹笛,

人生的目的不宜渺小,

仿佛是这画中的真意。

上面的山岭有条小径,

攀登山径者当受鼓励,

樱桃树开花花团锦簇,

树木的荫凉凉风习习。

悬崖上孤松凌空,山中有贤哲隐居。诗人被这情景吸引,他表示:“只要死神还追不上我,/只要我还能四处游历,/我知道,我这一颗心/必来此观赏山的神奇!”俄罗斯诗人常常写雪原,写森林,写大海,但很少写山。能够欣赏“山的神奇”,标志着别列列申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山水诗”的认同与亲近,诗人想必知道中国“仁者爱山,智者爱水”的古训。

诗人别列列申之所以热爱中国,源于他对中国文化传统的理解和认同。他不仅精通汉语,熟读中国诗词,对中国儒家、道家的学说也有所涉猎。《湖心亭》(1951)一诗记述了他在杭州西湖的一次经历。在湖心亭的庙宇里,他观看了一位法名智化的僧人画家的壁画。

无名的智化来到这里,

他是画家,也是和尚:

一幅幅图画语言精妙,

似在墙壁上放声歌唱。

啊,这荷花永不凋谢,

雨中的荷叶卓然挺立,

有几位圣贤不知疲倦,

端坐在松林的浓荫里。

荷花,出污泥而不染;松柏,冒酷寒而不凋。这都是中国传统文人高尚情操的象征。圣贤端坐松林,寄情山水,怡然自得,物我两忘,这与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已经合拍。对中国文化没有深入的了解,肯定写不出这样具有中国情调的作品。

依依不舍离开了寺庙,

我们将重新看待生活,

生活的画卷班驳多彩,

我们的心将变得温和。

须知芦苇和花上蝴蝶,

同样也可以生存久远,

只要用妙笔轻轻描绘,

翩翩性灵凝聚于笔端。

生命短暂的蝴蝶,经过画家妙笔点染,居然可以获得持久的艺术生命力,诗人由衷地赞叹中国画家的高超笔法。这首诗还使我们有理由推测,诗人读过庄子,熟悉庄生化蝶的故事。

胡琴,是中国的民族乐器。一般的俄罗斯人更喜欢钢琴、提琴等西方乐器,未必把胡琴看在眼里。别列列申长时间生活在中国平民之间,所以对胡琴也有了感情。请看他在《胡琴》一诗中听到琴声的感受:

一把普通的木制胡琴,

配上尖锐高亢的弓弦——

但是这痛苦扣人心扉,

像离愁的笛音,像烟。

更像是初秋天气阴郁,

蛐蛐鸣叫,菊花凌乱,

树叶飘零,蓝雾迷蒙,

依稀显现青紫的山峦。

诗人对胡琴声的描写多么奇妙,他的想象力是又何等丰富多彩!声音有了形象,有了色彩,诗人运用“通感”的艺术手法十分娴熟,可谓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坦然承认,这琴弦拨动了他的心弦。

由此一颗心出现变化:

盈盈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与缪斯这高尚女俘,

一道分享他人的辛酸。

只有在苦难中漂泊的诗人,才会如此善解人意,如此富有同情心。别列列申喜爱中国诗词,浸润日久,潜移默化,自然受到影响。他的诗歌作品往往出现中国诗中常有,而俄罗斯诗中少见的意象,比如茶叶、扇子、松树、菊花等等。而他笔下的荷花犹为传神。这里不妨引用《最后一支荷花》(1943)的诗句为证:

九月初的日子,

不再热似蒸笼,

北海公园园林,

晚霞照得火红。

远方呈现淡紫,

透明而又纯净。

百花一度矜持,

如今花朵凋零。

花茎变得干枯,

四周笼罩寂静。

最后一支荷花,

旗帜一样坚挺。

荷花不惧伤残,

傲骨屹立亭亭,

俨然古代巨人,

独臂支撑天空。

百花凋零的秋天,荷花虽已伤残,却屹立不倒,像旗帜,像勇士,敢于独臂支撑天空,傲骨铮铮,一副英雄气概。诗人虽然独自飘零,却执意为自由吟唱。原来荷花的不屈不挠,是诗人内心精神世界的写照。

别列列申把中国、巴西与俄罗斯并列,坦然承认中国是他的第二祖国。在题为《三个祖国》的抒情诗中,他说中国是丝绸与茶叶之国,扇子出名,荷花很多。他认为汉语既单纯又复杂,诗人为这种美妙的语言着迷,他形容说,用这种语言说话的应该是天堂的使者。

诗人写过一首题为《来自远方》的抒情诗,满怀深情地回忆了他在中国期间的一段爱情经历。他坦然承认,曾经爱过一位中国姑娘。他常常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飞回中国,在他心爱的姑娘头顶上空盘旋飞舞,啁啾鸣叫,以期引起她的眷顾。诗人断言,即便在临终时刻,他必定要魂归中国!

我的一颗心返回那可爱的境界,

为的是徇情,我这颗痴迷的心,

在那里曾经勇敢、自由又真纯,

在那里燃烧……早已烧成灰烬。

但燃烧的心还活着,活在灰里,

过了这么多年,几乎快要窒息。

新颖的意象,独特的构思,真挚的语言,赋予这首诗以强烈的感染力和持久的艺术生命力。

真正的好诗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正如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所言:“我的诗像珍贵的陈年佳酿,总有一天会受人青睐。”1992年诗人别列列申在巴西去世,最终也未能返回祖国俄罗斯,这成了他难以瞑目的遗憾,然而诗人略感欣慰的是,他的作品毕竟返回了俄罗斯,上个世纪80年代末,俄罗斯报刊杂志开始发表他的诗歌,他的诗体译本《道德经》,1991年发表在《远东问题》杂志上,成了流转最广、最受关注的译本,俄罗斯人终于容纳了这位远方的游子,承认他是杰出的侨民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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