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野的诗

2013-03-28 02:44苏野
江南诗 2013年1期
关键词:肉体

苏野

赫拉克利特

难以置信,我,一个专注于研究自我的人

竟会缓慢获得愚蠢而空洞的声名

一个毕生在荒野凝望星空的人,会上升为星辰?

如今我已经不再需要道、智慧和语言

这逻各斯的三位一体的怪物

生者思考,而死者不朽。

2012年11月

太湖的黄昏

雾霭和湿气,像金光闪闪的胡须

斜挂在太阳的下巴上。

近处的水,沿着自我流动

远处的,流入天空,与神灵接头。

透明的桥梁排练着广阔

为了认识消失,和绝对的深渊。

你如此安静,谦逊,不及物

一种暮年的质朴,像永恒投下的镜像。

作为散热片,你削去微物和现世的信仰病灶

滩涂上,将环绕着你明月般的清凉

2012年11月

黑暗的悲伤

书架上,要看的书如此之多

我的黑夜却屈指可数

一本书对应着一种智慧,一个回声

如同流沙,旋转着

一个个完整而寂寞的星球

占有,却锁在遗忘中

意味着罪过。就像你手提哲学的缰绳

肉体的车轮却呼呼地空转着

贫瘠的黑夜,互为替身

每一个黑夜的暴政,都平行于另一个

没有它们,我将如现实般飘浮

书本,像休眠的灵魂活火山

等候激活。黑夜,像虚席以待的陵寝

盼望着肉体的加盟

时间的溪山无止无尽

我只有一个轻烟的消逝和谦卑

2012年11月

一六四七年七月,细林山下的夏完淳

——兼致陈子龙

舟行吴淞江,向天地学习

如何广阔,如何在广阔的加速度中

经营山与水的力场

一个锁住时间、美善和希望的小小保险箱

文字也担负着这种使命

只有失败者,才会深谙我所书写

并重复的这些路标:

荒野,云水,朔风,残月,秋草,孤舟

正如我从江水中发现了悲伤

它日夜奔流,过滤着泥沙、风物和水的经验

将自己变成焊接消失的苦涩基因

悠长而又纯粹的结晶

逆流而行,手握损失的账单

我对悲伤知之甚多

如今,在死亡的系统中登记注册

以反刍仇恨为生,它已上涨为巨额的绝望

当理智让位于情感

你知道,我将向乌鸦预支谶语

向空山租赁无常;向新鲜的亡灵和愤怒的鬼魂

收集无奈:他们是一个悲痛的答案

在风雅中,我热爱春花、落叶和飘浮的白云

我皈依于天赋,也挥霍过欲望

测量过太湖刀剑的孤独

也在情教坐标中,耕耘过肉体的芬芳

书写艳歌,拟古,体物,摹景

伤悼,恨离别,刻录乱象,编织檄文和大哀赋

我锻冶语言的万向轮,为了辨别永恒

考证一个落日时代的无序

正如异域先知查拉图斯特拉所说,道德

包含了原因、力量和结果

视域性的绝望。尽管如今并非我所指望的收官

在未来,我将把这一切称之为命运

2012年8月

夏夜登如方山

——追和津渡、育邦、臧北

月照千山,荒野足够远大

可以容纳广阔的寂静,和整条时间之河。

与星光、草木及天籁相混同

那些伟大的幽灵,为我们分配着悲伤。

在黑夜中的治孤战里

登高,偕同追远,编织着

精神实空的经纬。

星汉灿烂,凉风大饱

我们将整晚、整晚地谈论萧统、贺铸和刘禹锡

谈论水、梦、尘灰,和万法无滞

关于人世间衰落的美与善

关于生与死、轻与重

关于流转之心以及一切泡影、无常。

我们愚钝、贪欲、耽乐

奉肉体和现世为神

简练的痛苦,对悲观的信仰

将会北斗般把我们校正到永恒的方向

帮助我们纯粹

并且享有复数的尊严。

2012年7月

数行诗

夜和昼的循环,意味着什么?

当它作为生与死的对应

作为河流,那出产虚空的反应堆

展示流程与图谱,以及被造物的渺小与无力

我身,本非我之所有

我在过去和未来,而不在现在

你应该看到,它是命数

是购买幻觉的门票,和虚无的凭证

为我们胆敢存在壮胆

2012年6月

霸王祠怀古

——致项羽,兼示津渡、育邦、臧北和米丁

就像这春寒、细雨,和漫天的萧飒之气

与广阔山野签署的悲凉契约

一个失败的白昼,适合于赞美失败。

两千年来,以你为转轴

正如日月经天,语词的榨汁机

在流水线上,压榨出的哀歌和颂歌

让我相信,英雄、勇气

阴阳、宿疾,及一个道德和语言的乌托邦

自成一体。就像这凤凰山上

在环绕的松柏中,书写重影的祭坛。

你迷恋天赋,忠于暴力

对孤独寄予厚望;你蔑视知识

憎恶沉思,相信现世和必然性的天命

像大多数人。你的生如暗流

你的死像旋风,将不朽之河的正负极对接

繁殖着他们,在显微镜下

检测自我和对历史切片的想象。

像衣冠冢,悲悯和颂扬的记忆术

是彰显,也是遮蔽。

作为致幻剂,它所需要的

不会多于你的死,但也不少于

在虚空中,布谷鸟隐形而循环的伴奏。

作为接力的齿轮,时间的疆场上

他们终将收获一个所指。

你会战胜消逝,赢得一个心灵的谱系。

而我们,将永远不会去完成

一次落日般壮丽的死。

在一个唯有朴素和平静才让人震惊的时代

生,是我们唯一的奇迹。

2012年3月

在常熟兴福寺露天茶座与诸友喝茶

浮生中的一日,

一切仍是幻中之幻。

接上地气,在历史的缓冲器

和记忆所打造的优雅中,

像一个韵脚,

我们把清谈默认为

一种德行,而缄默则是修炼。

并且相信,现象学上

一个骄傲的自我,

就像这座钝化欲望的伟大寺庙,

在空心潭贫穷的祭台

和米芾碑刻上,

压缩信仰,打磨着寂静主义

昂贵的奇迹。我们

源自同一个时间的源头,

热爱阴影之美、怀疑、悲观

和成为自己的自由,

同时知道这个自己不过是

循环的时间之书中一个偶然的逗号。

压低嗓子的光线,

水色、鸟鸣,和话语之流,

不会修改岁月的合唱。

一个本质上关于无足轻重的隐喻。

在无所事事的姿态之中,

没有意外,我们又一次赢得了

自己的渺小和消逝。

2011年8月

李 煜

但你们并不懂得怎样思念死者。

——米沃什

我不害怕死,即使是,

——正如你们所知,一种

极为痛苦的死法。

那是对荒谬气数的终止,

对虚无的制衡。

长与短的辩证法。

它结束了一切,包括

对卑微之人

真诚持久度的考验,

对负罪者,正如你们所理解,

它矫正了身外之浮名。

纠缠于精神死结,

和我山水包浆的本性,

我曾经糜烂、抒情、佞佛,

为江南出庭作证,

像帝王,耽溺在道德的不洁中,

却看客般葬送了帝国。

法人不能免责。

但记忆的避雷针,充满戾气,

会筑起经验的防波堤。

作为“势”,时代

最终会向每个人都亮出底牌

我不过是一个

饱受变脸痛苦的人,

一个摆渡绝望、运送呻吟的载体。

不要旁观,我就是你们。

2010年12月

孟 郊

除了时光没有仇敌。

——叶芝

在漫长的往昔里

忍古、淬火,反对现在

和降压。像剩余物,把每一瞬间

都变成“道”的一个

对应物,一个论坛

肉体眺望着历史

作为望远镜,我呼应着

时间下垂的重力,像五行山

过去因消逝和数量而升值

而未来,因以现实

为起跑线,则大打折扣

就像笼中之鸟

杀戮、冷血,失败的享乐之风

对物和计算的崇拜

每个人黑暗的欲念之恶

在泡影中旋转自我

反刍希望,在晚年梦见山林

那自慰的缓坡

时代的寒意,像打点滴

刺入静脉,治好了我的乐观

我,一个被氧化物

招募失败,调校着仇恨的底盘

以匹配于痛苦

仿佛我是储存痛苦的银行

我有父母,可供遗忘

我有三个儿子,用连续的夭折

获得绝望的强度

在我生生死死的幻梦中

偏激是一种矢量

尘末者的内萨斯血衣

我不能系好精神的安全带

一种载体的悲伤,我停不下来

我的骄傲在于“道”

在于“道”成为悲伤,成为语言

2010年10月

在虞山王石谷亭静坐

满目皆是修行的松柏

和天籁的玄学

一个抛物线的气场

历史的封印。外物是黯淡的

灵魂之光亦如此

落叶在降速,在取消幻影

在风的平衡木上

如镜写形。碑刻与远山

荣耀与草木。我知道无需天赋

与精进。温习死亡

人不能对时间有所要求

我知道这一念的沉思

也是人造物。我的身上没有芒刺

2010年9月

叶小鸾

当一个人不快乐,

那就是未来。

——布罗茨基

服务于痛苦,尖锐的理智

和语言纯粹的技艺

远离一个崩溃时代叙事的火山灰

你反复测试悲观的弹性

你曾是纯洁的迷魂药

和失败者的支票,在想象中增肥

一个喻体,呼唤着本体

一床蚕丝被,应许着梦境

你的美源于天赋,你的神化

源于你父亲无解的悲伤

和萃取肉体,人我执。他需要一卷

符箓,医治无常,和震惊

作为暗疾和招魂,书写

将傲慢的死亡提速,变成了独裁

一种强壮的恶,也是反叛

蕴含着阐释的液压剪

如今,你是遗忘

是少数人的信仰之熵

像果蝠,带着低展弦比的翅膀

倒挂在时间之树上

但借助于悲观的黥面

和对绝望的沉思,黑窑中的人

那灰尘般的写作者

会认出你,认出死和虚无

2010年5月

秋夜感怀

我的悲观大过空山

甚于惊风、霜气和寒意

这灰色的不动产

制造影子,允诺增值

和寂灭的赝品

万古如长夜

充满叙述、谵妄和混沌

却为黑暗所统一

冷露在对表

运转着星辰般的寂静

循环之中无新事

绳索、尘埃

和剪刀,被咒语所翻译

为梦境所感染

书写是一种子循环

在白昼,我

一直在学习如何交出

旁观者的自由

放弃转义

肉体训练着精神

我枯坐、息心

模仿那黑色的底座

念及浮世之远,念及清净

和肉体像风,而

自我为空,念及波旬

之万千化身,那饥渴的

平均数,幻化为我

这曾经的、未来的无

我知道,我降格的修行

只需认知和忍耐

2010年2月

登 高

云气已经飘荡了很久,

遇衰成形,需要

整容,在山谷的自动售货机里。

你相信,无形之物

亦有父亲、子嗣,和一个

黯淡的、人类的终点。

天空,模仿着死亡,

作为唯一的、循环的现实,

一种天真的简洁。

像大雪球,由寂静集合而成,

遍布消逝之光、导体

和,你所能记起的

过去,和过去悲观的言辞。

它既是无,也是无穷,

是起点,和归宿。

你来自一个过程,你懂得时间,

你穿越了休息,

凉亭、寓言,以及赞美。

向上就是向下,登高

即降落。你不过是其中一具肉体

你的渺小是合法的。

2009年10月

叶绍袁,1645—1648

我,一个人,一个父亲

一个儿子,一个为死所环抱的人

一个逃亡者、僧人、道德家

秘密抵抗者,相信暴力的楔子

与德行同等重要,本性

比死更可怕。曾经的

持不同政见者,午梦堂的主人

风雅制造商。如今的遗民、术士,山水

旁观者和惊奇者,节烈的歌者

和失败者。我搬运愤怒

灵异、精神的重力,和想象的价值

在恶的瀑布里,我深信

悲伤,被歌颂得远远不够

绝望也需要捍卫。——我不是所有人

一个未来已经足够,我

只是我:叶绍袁,号天寥

释名木拂,一部日记的作者,《甲行日注》

时间赋予我以形式,我浓缩

或省略。寂静和空白

即我的心灵史,一个被遗忘者

正如我愿,符合契约

不能数字化。1648年,9月

丙戌,晴。我久欠一死,即将超脱

旋风般的恶早已来过

在我的一生中,它必不会再来

2009年7月

谢 眺

我的欢乐,从不曾赢过肉体

而我的痛苦,像流水

和朝日,延及万物,全是新鲜的反光

我傲慢、忠诚,揣着

回声、电磁波,和玄言体的友谊

像蝼蚁,将自我打下死结

为影子反复纳税

正如我的朋友沈约所写

“万事无不尽,

徒令存者伤。”是我

令我悲伤,与渺小。我

需要与我躲猫猫

恶,滑着滑梯,冷静

而自如。我的信仰

像寒石散,不过让我返回肉体

软弱,使我背叛,为我收集耻辱

和詈骂。语言,使我现身

亦使我隐匿。一个人睡眠如此之少

他懂得增重是多么艰难

山水,就像咒语

我体物,而不清算。我看

慢,冷却,通过比喻

来转移自我。你们不过记住了

我想要显影和已经显影的那些美

2009年5月

同里湖

没有山,未知之物

保持着远处的神秘和智慧

湖面开阔,足以

拥有虚无般的外延

吞没一切,泛着

饱嗝似的雾霭。飞鸟

飞着,没有肉体的气息

并且忠于消失

直线、缄默,和透明

2009年5月

肉 身

——与育邦、江雪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我们在同一个过道里踱着

它是迷宫的,也是

时间的;是坟墓、记忆和善的

也是括弧、肉体

和刺刀、机枪、汽油的

我们平视、抚摸、下沉

像飞机降落;偶尔

小便、静息,凝望风物和六朝烟水

消化黑暗,渐渐丧失了

重力。似乎存在某种绝对的“小”

我们灌了铅的震惊微不足道

正如呼号的肉体注满

绝望的浊气,——只涉及肉体

我们有共鸣的味蕾

却没有交谈,——我们是一个人

替身千变万化

消失是确定的

残忍而粗暴,没有美学与酒

并且来不及复活

2009年2月

去南京途中

——致津渡、逸平、雨来,并呈育邦、臧北

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勇敢

发动机权倾一时

节奏像肉中刺,轮子像信徒

在做功、忍耐

在“咝咝”地盲目修行

晕眩是正义和美德,是睡眠

和和解的门票

真实和虚妄的临界点

正如庙宇、书卷

以及六朝石刻

那些草灰蛇线的裂痕

我们在路上,在脱离

自己的领带夹。快若离弦之箭

像随物而赋形的水

那镀铬的风景

万古如新,亦如旧

无往不在,显形或隐匿真身

在高速公路上,安全带

像枷锁,将我们固定

大地疾驰而过,正如公元六世纪

七世纪、八世纪……与我们无关的事物

空阔、伸展。我倍感局促。

2008年11月

短歌行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古诗十九首》

我喜欢简陋的及时行乐

喜欢重复和麻醉,但不是抽筋

我像瓦砾,耽溺于重力

又确实像尘埃一样屈从于风

没有变迁,我折磨着属于我的时间

正如它的钝锯子折磨着我

让它空心,我只与自己

与少数丧失自我的人保持连线

让颓废像园林和假山一样精致

而不失木石的本性。让我寻找我并不高尚的肉体

在“物”中的坐标。我是我虚有其表的法人

沉浸在账目之中,而遗忘了欠债

要有原罪之盾,才会有救赎

必须停滞,才会有繁衍的神圣时间

我确实必须看见高速公路,才能说我有未来

以及“从恶中引出善”[1]的此刻

2008年10月

一夜读书,看黎明从同里湖升起

空气中的清冽,猫手猫脚

沿着草木的高压泵

步步升高,逼近嗅觉

书房里渐渐挤满青色的天光

历史、公正与偶然性

平躺在桌子上,与书架垂直

我将鼻子探出窗外,雾

像往昔一样稀疏,且无往不在

湖面,一段素朴简省的光谱

几乎看不出修辞的坡度

鹞鹰一上一下,一远一近,恰如

万物和我的意识,要摆脱摇晃的影子

白昼的各各他

总是以安静、秩序、短暂

和光的变化作为开始

这与人正好相反,我们

一直倾向于从加长的错误中

寻找天籁及和解

2008年6月——7月

杂 诗

在妻子和儿子睡熟很久之后

我往往还在看书

我保持斜卧,调节着

台灯的亮度,和手中阿米亥的角度

以便利用身体和棉被

让善良模糊的阴影出现

以便让他们的梦

畅通无阻,并且显影

像白昼一样连贯

像肉体一样晶莹、清晰而真实

并且参与其中

以便获得瞭望黑夜的孔穴

用那看得见的,滋补那看不见的

只收割可以凝缩的东西

2008年1月

雨后,在四楼远望同里湖

没有雾霭,空气近似虚构

满眼皆是空幻之美

那稻草人似的树上

结满了绿叶,一圈水的镭丝花边

天地几日的肝火之气

雷雨过后,不需要证词

湖面上,垂直的银白色阳光

荡漾在椭圆形的碗上

大地是看不见的

近处的屋脊,渔船、码头

亭子,像一枚松果

那更远处的高桥、云塔

天空的斜坡

雀鹰们偶尔在低空滑行、折返

划出港湾似的弧线

——能不为肉体飞翔是幸福的

2007年8月

猜你喜欢
肉体
我的诗
珍妮·萨维尔
喘息
哲思妙语
shock of THE NEW
我的爱只有时间
晚安 人
一个女人在五星级酒店里哭
肉体是每个人的神殿
大画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