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向宇
教育交流作为教育后发国家谋求自身教育发展的一种重要路径,它通常包含两种不同的发展道路,即“借鉴——依附”式发展和“借鉴——超越”式发展[1]。这两种道路代表着不同的事实认知和目标选择。面对建设高等教育强国的时代使命,我国高等教育的发展是走“借鉴——依附”之路抑或“借鉴——超越”之路?这是首先必须明确的问题。
对于发展道路的选择,关涉如何审视国际高等教育图景。因此,在回答中国高等教育发展应走“依附之路”抑或“超越之路”之前,我们必须对当前的世界高等教育图景有一个客观、准确的分析和把握。
高等教育是一项有规律、创造性的活动。“规律性”决定了高等教育具有某些共同的特质,并遵循某些共同的逻辑。这些共同特质和逻辑的存在决定了高等教育具有特定的同质性。正是因为高等教育同质性的存在,我们才能用同一标尺来衡量世界各国高等教育的发展水平,也才有了高等教育发达国家与欠发达国家之分,进而欠发达国家向发达国家的学习与借鉴也才成为可能。否则,我们今天所进行的比较教育研究将是一种徒劳,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时代宣言也将是一个虚幻的政治口号,国际之间的教育合作与交流也将成为偏离内涵发展而停留于表面的游戏。基于高等教育的同质性,考察世界高等教育图景,我们可以看到各国之间客观存在着差距。人才培养质量的高低之分,大学科研产出质与量的不同,学生国际流动的集中性等等都是差距存在的佐证。
那么,差距是否是世界高等教育图景的唯一特征呢?答案是否定的。多元特色是世界高等教育图景的另一特征。高等教育在具有特定同质性的同时,还具有异质性,甚至更多地表现为异质性。正是这种异质性决定了不同国家的高等教育具有不同的特色。换言之,高等教育受一国政治、经济、文化制约的外部关系规律决定了一国高等教育深深根植于本国社会之中,打着深深的国家和民族烙印。而由于国家之间往往有着不同的经济形态、政治模式和文化传统,进而不同国家的高等教育也便具有了相应的特色。正如有学者所言,“我们的教育是建立在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上的,我们的实践和理论不是西方教育的应声虫。”[2]考察世界高等教育图景,我们可以观察到民族特色的明显存在。如果否认高等教育的异质性,就不存在今天所谓的英国模式、德国模式、美国模式及中国传统。
综上所述,当前的世界高等教育呈现了复杂的多元面相,在表现出差距特征的同时还具有明显的多元特色面相。进而,任何单一的视角和分析框架都不能反映当前世界高等教育图景的全貌。同时,各国之间客观存在的差距及高等教育的同质性决定了交流与学习的必要性与可能性,而不同国家高等教育特色的存在及高等教育的异质性决定了世界高等教育生态的多样性,更决定了各国高等教育发展的独特性和非同一性。
对于当今世界高等教育图景,我们习惯用产生于世界体系分析领域的“中心——边缘”或“中心——半边缘——边缘”模型来加以描述和分析。正是因为这种习惯和对差距的强调,我们很少去深入思考这一模型在描述、分析世界高等教育图景方面的适切性。
“中心——边缘”模型是建基于高等教育的同质性的。它将世界各国的高等教育纳入到一维的分析框架内,用同一个标准来衡量,用同一种运行逻辑来考察。客观上讲,“中心——边缘”模型直观地刻画了各国在高等教育发展水平上的差距,以及基于这种差距所形成的发达高等教育系统与欠发达高等教育系统之间的结构性关系。但同时,“中心——边缘”模型的一维视角放大了高等教育的同质性,忽视了高等教育的异质性,把高等教育的多样性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排除在分析框架之外,进而,“中心——边缘”模型也就不能真实地反映世界高等教育的全貌。用这一模型来识读当下的世界高等教育图景也是不适切的。
进一步讲,“中心——边缘”模型内含一种结构性关系。以美国为代表的居于中心地位的高等教育发达国家占有世界大部分的教育资源,产出世界大部分的教育成果,主导着国际学术规范和学术标准的制定,建构着世界高等教育体系。同时,他们也不断通过各种方式向世界其他国家输出其教育模式,将欠发达的高等教育系统纳入到自身建构的特定体系中,按照自身建构的学术标准与规范评价、认证其他国家的学术成果,按照自身认可的高等教育发展逻辑审视其他国家高等教育的发展模式。在这个意义上讲,“中心——边缘”模型具有殖民的意味。对于高等教育欠发达国家来讲,如果持这一模型来识读世界高等教育图景,那么必将走上“借鉴——依附”式发展的道路。现实的情况也正是如此。诸多高等教育欠发达国家自觉运用“中心——边缘”模型来识读当下的世界高等教育图景,并在寻求自身高等教育发展的过程中套用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模式和路径,丢弃了本国的传统,忽视了本国的社会历史条件,从而走上了一条“借鉴——依附”式发展道路。在本国的高等教育实践中,他们将获得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学术认证、与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教育机构的合作作为招揽“顾客”的“卖点”,他们按照发达国家的学术标准来评定本国教师取得的学术成果,并作为其教师职务晋升的重要指标等等。这一切都说明“学术殖民主义在行动”[3]。显然,高等教育欠发达国家如果遵循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发展路径进行实践是不可能实现超越的,反而会沦为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附庸。同时,由于各国具有不同的社会背景,一味按照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发展路径进行改革不仅不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发展,甚至会造成本国高等教育的“走样”而失去特色。
如前所言,差距并不是世界高等教育图景的唯一特征,差异更能表达世界高等教育的真实面貌。我们在承认差距客观存在的同时也不能忽视各国的高等教育特色。因此,我们必须摈弃“中心——边缘”这种一维模型,采用“差距——特色”这一多维模型去描述、分析世界高等教育图景。
不同于“中心——边缘”模型,“差距——特色”模型是一种承认差距又关注特色的多维分析框架,符合高等教育同质性与异质性共存的本质特征。只有采用这一模型去识读当下的世界高等教育,我们才能看到一幅真实、全面的高等教育图景,而不是一幅被主观扭曲了的世界高等教育图景。在“差距——特色”模型的镜头里,虽然各国之间存在着水平差距,但它们之间并不是中心与边缘的关系,以美国为代表的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发展模式也并不是黄金样板而具有普适性。同时,高等教育欠发达国家自身的特色也在这一模型之下得到了观照,高等教育欠发达国家自身特定的历史传统和社会状况也得到了尊重。总之,在“差距——特色”模型之下,高等教育欠发达国家被放置到了一个合理的位置,世界高等教育体系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
与“差距——特色”的世界高等教育格局观相对应的发展道路便是 “借鉴——超越”式发展。“借鉴——超越”式发展是这样一种发展路径:在正视差距与尊重本国历史传统和现实条件的前提下,通过借鉴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先进经验,实现对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超越。它与“借鉴——依附”式发展是两种不同的发展模式。“借鉴——依附”式发展把达到高等教育发达国家当下的水平作为发展目标,对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学习是为了复制其模式,而“借鉴——超越”式发展是以超越为目的的,向高等教育发达国家学习并不是为了复制其模式,而是以此为最终实现超越的手段。显然,高等教育欠发达国家只有走“借鉴——超越”之路才能最终实现真正的发展。可以说,“借鉴——超越”式发展是高等教育欠发达国家寻求发展的唯一选择。世界高等教育中心的几次转移有力的证明了这一点。试想,如果没有超越,德国就不会代替英法成为世界高等教育的中心,美国也就不会代替德国成为当今世界高等教育的中心。
基于前文的论述,走“借鉴——超越”之路是当下我国建设高等教育强国的必然选择。一方面,我们必须在正视我国与世界高等教育强国之间客观存在的差距的前提下,树立明确的本土立场,全面研究高等教育强国,提炼高等教育强国的“教育真实”,结合我国历史传统与现实条件合理运用,最终实现超越。另一方面,我们也应当充分认识到我国高等教育的世界价值与民族价值,充分挖掘自身客观存在的精华与特色,在坚守这些精华与特色的同时对其加以包装推向世界。
作为高等教育后发国家,向美国等高等教育强国学习、借鉴是我国高等教育发展道路上绕不开的环节。但是,由于一国高等教育深深根植于本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传统等民族性格之中,在借鉴发达国家先进经验的过程中必须牢牢立足于本土,严格遵循本土化原则和超越指向。在过去的实践中,我们经常丢弃本土意识,将美国高等教育视为金典样板而照搬其做法。这种照搬不仅没有带来发展的结果,反而引发了更多、更为复杂的问题,其原因就在于忽视了高等教育的异质性和高等教育具体实践的整体关联性,对根植于不同文化土壤的碎片性经验进行了直接的嫁接。这种不考虑文化差异和整体性的直接照搬必将造成同一做法在不同“场域”的功能异化。因此,对高等教育发达国家的学习和借鉴必须充分考虑本土适应性问题,必须以是否具有本土适切性作为是否借鉴、引入的根本标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避免单纯的形式模仿而走向深层的模式借鉴。同时,借鉴并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超越才是最终指向。因此,在借鉴别国先进经验的基础上,我们还必须结合自身实际进行制度与措施创新。没有本土化的借鉴不可能发挥正功能,而没有借鉴基础上的创新也不可能实现最终的超越。
此外,在借鉴与超越的道路上,我们还必须明确另外一个问题。我们所谓的别国先进经验到底是什么?是表层制度与具体实践抑或其他?我们认为,所谓的别国先进经验是隐藏在高等教育表层制度和具体实践背后的高等教育“真实”,而这种“真实”是指隐藏在高等教育表象背后,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和高等教育传统等因素影响下,高等教育发展的线索。它包括两部分:其一为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和高等教育传统等因素对高等教育的影响;其二为高等教育主导者在化解高等教育难题、调整高等教育发展过程中的真实考量。而正是由于一国高等教育的“真实”隐藏在纷繁复杂的表像背后并受多种因素影响,在探寻并借鉴别国高等教育“真实”的过程中,我们还必须坚持整体研究的原则。如顾明远教授所言,“只有从文化研究中才能认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教育的本质。”[4]我们只有透过高等教育的制度表层,深入其文化内核,才能真正理解和把握他国和本国高等教育发展的根本逻辑,进而也才能实现合理的借鉴与有效的超越。
高等教育的异质性决定了世界高等教育模式和形态是多元的。如果说世界高等教育是一朵美丽的鲜花的话,那么“欠发达”的高等教育系统则是这朵鲜花上不可缺少的花瓣。同发达高等教育系统一样,欠发达高等教育系统具有特定的世界价值和民族价值。这种世界价值和民族价值并不因其在世界高等教育体系中的弱势而消解。正是这些根植于特定土壤的高等教育模式与形态的存在,世界高等教育生态才维持了多样性,并充满活力而共同向前发展。因此,在国际高等教育交流中,欠发达高等教育系统并不是单纯的学习者,还应当是一个自身特色与优势的坚守者与展示者。坚守不仅是大学基业长青的基本保证,也是高等教育欠发达国家在发展过程中应当秉持的基本原则。在学习和追赶过程中,我们需要保持必要的固执和坚守,秉持、传承自身的传统与特色。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建设适应中国社会条件,满足中国社会需要的发达高等教育系统。同时,我们也应当充分挖掘自身的特色与优势,通过合理的包装展示给世界其他国家,以此来抢滩国际高等教育市场,吸聚国际高等教育资源,并参与国际高等教育学术规范的架构。
总之,在差距与特色共存的世界高等教育生态系统中,作为高等教育后发国家,在高等教育发展的过程中,我们必须准确识读世界高等教育图景,并选择“借鉴——超越”式发展路径,在立足于本土向高等教育发达国家学习以实现超越的同时,坚守自身的传统与特色并加以展示。
[1]陈兴德,潘懋元.“依附发展”与“借鉴—超越”——高等教育两种发展道路的比较研究[J].高等教育研究,2009,(7).
[2]金家新,兰英.论比较教育文化研究的理论自觉与基点[J].全球教育展望,2009,(8).
[3]菲利普·G·阿特巴赫.学术殖民主义在行动:美国认证他国大学[J].复旦教育论坛,2003,(6).
[4]顾明远.文化研究与比较教育[J].比较教育研究,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