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氏盘铭》的历史评价及其书法意义

2013-03-27 16:48陈国成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金文铭文线条

陈国成

(渤海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文化研究

《散氏盘铭》的历史评价及其书法意义

陈国成

(渤海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出土于晚清、铸于西周厉王时期的《散氏盘》,其铭文书法极受艺林推重,评誉之高,摹习之众,影响之大,在先秦书法中只有《石鼓文》差几近之。然而,人们只是欣赏其美,对其风格原委尚无深究,致使摹习者难得其法,论说者也大都不得要领。从《散氏盘铭》的源流入手,对其著录、社会时代背景进行剖析,并做出历史评价,寻求其风格原委,进而探讨其书法价值。

散氏盘铭;周厉王;书法意义

《散氏盘》是西周晚期厉王时所铸之器(王国维在《散氏盘考释》中定为厉王时器,郭沫若、杨树达、唐兰等学者从此说;刘启益则定为宣王时器,本文从前说),又名乙卯鼎、乙卯鬲、散盘、夨人盘、西宫盘。附耳,耳上端约与口沿平齐,圆形浅腹,圈足较高,下有底折,腹饰变形龙纹,圈足饰兽面纹。[1]86盘高20.6厘米,盘深9.8厘米,口径54.6厘米,底径41.4厘米,重20公斤。铜质精粹,呈深褐色。花纹精致,平面浮雕。盘腹内刻有铭文19行,计349字,合文一。因铭文中三次出现“西宫”二字,曾名“西宫盘”。清嘉庆中期,金石学家阮元将其始定名为“散氏盘”。西周中晚期,夨、散两国之间围绕土地分配发生了一桩公案。据王国维考证,当时夨国大概在今陕西周至和武功一带,散国约在今宝鸡一带。铭文记载了核定、赔偿土地和举行盟誓的过程,共列记了双方参加定界、盟誓的人名25个,是一篇完整的契约,反映了西周晚期井田制动摇和王室权力式微的史实,对研究当时的土地制度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散氏盘》,清乾隆中叶(1770年前后)出土于陕西凤翔,古董商运到扬州,初售给盐商徐氏,后为扬州盐商洪氏所藏。嘉庆十四年,两江总督阿林宝购之,作为嘉庆皇帝50寿礼,入贡清内府。因宫中奇珍异宝无数,《散氏盘》湮没其中,渐渐没了下落。清晚期时民间即传闻它已毁于圆明园大火。直至1924年,逊清内务府核查养心殿陈设,意外发现了它。溥仪大喜,令拓50份,分赠臣属。溥仪被逐后,盘归故宫博物院。1931年故宫博物院所藏珍贵文物南迁,散氏盘亦在其中,周转十数年,1948年底被带往台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2]1清阮元《集古斋钟鼎彝器款识》、清吴大澂《愙斋积古录》、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日本白川静《金文通释》、文物出版社《商周青铜器铭文选(一)》均有著录。

《散氏盘》所处的西周时期,以农业生产生活为基础、以礼乐为内容的周文化盛行。周公在“分邦建国”的基础上,“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3]133系统建立了一整套礼乐制度,“民”被“礼”“乐”所化,人类进入到了一个文化的世界,一个有秩序的和谐共同体。周文化具有强烈的务实精神和秩序感,“所谓务实精神,也就是一种严谨的理性精神,理性精神的外在形式是秩序。秩序不仅体现在周而复始、节奏规律的生产生活当中,还可以体现于政治制度和结构当中,体现于社会道德及伦理规范当中,体现于观念心理乃至于整个精神世界当中。”[4]176带有强烈秩序性的礼乐文化使得青铜文化得到迅速发展,并取代了殷商时期巫文化,从而附着在青铜器上的金文也从甲骨文的附庸地位全面解脱出来构成书法发展的主流,作为礼器的青铜器也自然成为西周礼乐文化等级制度的象征,体现奴隶主阶级意识的青铜器铭文书法也随之走向繁荣。西周初期的铭文尚有殷商晚期铭文图案化的倾向,肥笔还广泛存在,结构不够严谨,文字符号不固定。西周中期,出于文化的选择和历史的必然,反映金文书写规律的“篆引”秩序凸现出来,装饰性的肥笔逐渐消失,代之以线条化。西周中晚期以后铜器铭文的共同特点,即“铭文布局横行竖行都非常整齐,字体也日趋线条化、方块化,笔画无波折,两端平齐,成为普遍作风。如克器、颂器、虢季子白盘等都属于这一路铭文的典范作品。”[5]35西周晚期,金文大篆完全成熟,进入古文字发展线条化、规范化的高峰阶段,结构和章法上的严谨不言而喻,即使是笔法和线条,也出现模式化的唯美主义倾向,以端庄肃穆、雍容华丽的风格较为常见。《散氏盘铭》却不满足于“篆引”的正体规范,在简率心理的驱使下,对刚刚成熟的“篆引”线条进行了书写性简化改造,倾斜随意,结体不工,书写多简便率直之笔。这种简化的“篆引”直接影响到作品的艺术风格,给人以新的审美享受。但更重要的是,《散氏盘铭》的书写性简化而产生的简便率直之笔,被当时的秦国继承下来,最终导致战国秦文字隶变的发生。[4]191

具有“篆引”秩序的大篆书法也像礼乐文化一样,只要求整体,而忽视个性。具有草体特征的《散氏盘铭》在拥有了个性光环的同时,应该说是最接近于当时社会大众书写原貌的。站在文字学角度,“篆引”秩序是实现规范正体不可缺少的;站在书法艺术角度,“篆引”秩序是在否定自然的个性,而个性却是艺术发展最具活力的因素,很难抹杀,总要自觉不自觉地有所表现,一旦条件成熟,个性就会凸显出来。

周朝初年伐纣征东夷以后,王朝的基础稳固了,成康时期曾是“刑措四十余年不用”的时期;但到了康王末年又因奴隶战争而常常用兵;昭王南征伐楚,死在汉水,穆王周行天下,把积累的大批财富消耗殆尽,恭王懿王以后,王朝衰落下来;孝王死后,懿王子夷王继立,王朝更加衰弱。厉王时代是西周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厉王即位,正是“天降大丧于四国”的时候。厉王很想振作有为,在经济方面曾有一番改革,重分土地。《散氏盘铭》对“篆引”秩序的破坏,正是西周晚期社会文化背景的一面镜子,其强烈的个性表现与厉王时期社会动荡、宫廷作器比较放松有直接关系,这类作品能够堂而皇之地挤进礼器之用,表明“王者之风”已经受到挑战。

《散氏盘》出土于陕西凤翔,表明两国距周天子宗周(今西安)较远,使得作器题铭自然与王室作器题铭雅正有别。[7]其题名舒放自如,突出一“散”字,形散而神不散。另有一些重复字出现了不规范的几种异体写法,也向我们透露出书写者书写技术尚没有达到王室作器水平的消息,带进来一些平时的书写习惯,这种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

《散氏盘铭》自清代晚期出土以来,其铭文书法以其强烈的性格倾向,一直倍受艺林推重,不仅对清末以后的碑派书法曾产生过重大影响,而且在当代也具有重要的书法意义。

一是手写感极强,与当时手写体接近。《散氏盘铭》所在的西周晚期,金文大篆已经完全成熟,并进入线条化、规范化的高峰阶段,结构、章法极其严禁,线条也出现模式化的唯美倾向。而《散氏盘铭》一反常态,不顾“等长、等曲、等粗、等距”的常态要求,率性而为,在西周晚期整体风格规整的金文书法中别具一格,结构不求端庄匀齐,而是极尽开张变化,既有中原文化的朴质遒劲,又有楚文化的变异逸趣,属于恣肆而放达的风格。可见,“篆引”特性只是西周时期社会书写的理想模式,并不是当时人们的普遍书写水平,真正能体现写的感觉并与当时手写体接近的作品是《散氏盘铭》。因此,对于西周金文书法的学习应该有两条线索:一条是能够体现礼乐秩序的具有“篆引”效应的工稳一路,如《墙盘铭》《虢季子白盘铭》等;另一条则是具有当时民间手写特征的放达一路,如《散氏盘铭》。后者更能接近当时的书写原貌,因此也更加可贵。在当今的篆书创作中,以《散氏盘铭》为取法对象的众多,这或许是时代风尚使然。不容忽视的是取法者多以《散氏盘铭》集联为主,依样画葫芦,不仅缺少对铭文的研究,也缺少对其审美取向的把握。因此,在《散氏盘铭》创作上卓有成就者稀矣。

二是线条因年代久远、自然再造而形成的残缺和古朴,并不代表作品的真实,对它的赏悦,主要来自后人的审美移情。《散氏盘铭》线条屈曲转引不合法度,灵动震荡,粗放不羁,厚重朴茂,开金文尚意书风之先河,强烈的波曲意识又增添了自然流动感。其线条在线形和线质上与小篆有着本质的区别,这种差异主要体现在行笔的方法和行笔的速度上。行笔快速而涩劲,有乍行又止、乍止还行的感觉,笔与纸有明显摩擦,行笔之际,涩中有畅、畅中有涩。铭文线条朴质浑劲,粗壮扎实,“藏头护尾,力在其中,下笔用力,肌肤之力,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这种自然生动的线条饱含着艺术的成分而被当代书法艺术所欣赏和接受,成为当代书法家重要的线条取向。在不同于青铜材质的宣纸上通过墨色的变化和用笔的技巧来营造那种沉雄肃穆的氛围和由此带来的金石气息,将其暗含在斑驳的金属表层下的生动的美感涌动展现在宣纸之上,进而表现出这种静态的含蓄中的张力之美。

三是结构不够整齐。《散氏盘铭》一反常见长方形纵势,而呈扁方形的横势,结体宽扁,与同时期的其他铭文有极大的不同,其以稳健自然的线条从平正整齐中脱颖而出,创造了欹斜的外形,对结构繁复的字形、线条毫无限制,对结构简单的字形、线条亦不作调节和伸展,一应自然,被誉为金文中的草书,造就了《散氏盘铭》字形上的极端变化,平稳中隐寓着险绝,险绝中不忘平稳,每个单字都有巨大的侧势,通篇却和谐平稳,达到了难得的动态平衡。这种变化也正是艺术的本质所要求的,只有变化才显自然生动。因此,这种强烈的变化又被当今的艺术强化,直至极限。

四是字形的横向发展以及不对称现象的出现,战国时带来了秦文字的“隶变”。西周成熟时期金文字列排布匀整严谨,横竖规则有秩,多取纵势,结字庄重,笔法精细,匀圆遒劲。《散氏盘铭》的写法很特别,与两周所有金文都不同,它摒弃了历来金文的纵势而取向横势,宽扁结构,加上书写结构的不对称现象等书写风格上的改变,带来了笔画本身的变化,也带来了笔画与笔画之间连接的变化,最终被秦国继承下来,成为新的艺术样式诞生的一个诱因,最终导致战国秦文字隶变的发生。

五是字势下斜,重心下移,中轴摆动。当重心下移时,视觉感受是敦实和厚拙的。《散氏盘铭》中的大多数重心偏下,书写时上部正常书写,下部线条缩短和聚拢,上下衬托,拙朴异常。在书写的任何汉字上,都可以做出一条直线,其位置表示倾斜的方向,同时将这个字分成感觉上分量相等的两个部分,我们把其称作单字轴线。[7]93《散氏盘铭》横线左高右低,左上角耸肩,字势下斜,中心偏向右下,中轴摆动。中轴的移位和摆动,会造成正欹的变化。中轴的摆动和交错,使节奏既跳动又通贯,既摇摆又流落。左高右低的字势,增加了“古”的成分,被当代众多书家所取法;而中轴摆动的自然风貌,又无时无刻不反映在当今书法的创作中,成为人们乐此不疲的抒情手段和章法布局的技巧。我们临帖取法,不仅仅是要获得具体的技巧,更重要的是,要通过技巧的表象,去窥视艺术更深层的东西。当代书家在临习《散氏盘铭》的时候,应将中轴摆动作为训练的重要内容之一,应该说,《散氏盘铭》是金文书法中轴摆动训练的最佳范本。

六是字形大小变化大,通篇布局巧妙自然。宗白华先生强调:“我们要窥探中国书法里的章法、布白的美,探寻它的秘密,首先要从铜器铭文入手。”[8]300《散氏盘铭》每个字都不刻意追求疏密的变化,而是在笔画与笔画之间组成一种平衡、均匀的结构,所以笔画多与笔画少的字便自然有了大小之别,这就打破了经纬排列整齐的格局,而产生了一种错落跳动的气韵。竖成列而横不成行的通篇布局,不仅应和了字形大小的悬殊变化,而且造就了通篇气势的连贯与和谐。这种行列布局一反西周晚期金文大篆在结构、体势、线条等所有方面表现出来的成熟的规范和持重,而将文字的结构、线条与整篇布局统一起来加工处理,这正是历代书法家所重视的技法和风格的关系。

对《散氏盘铭》的具体借鉴应该抓住其率意拙朴、奇肆豪迈、刚劲雄浑的风格特征。具体应从四个方面入手:一是关注线条,采用绞转笔法,表现线条的苍涩、刚劲和粗重的个性;二是关注气息,采用墨色变化,以浓淡的对比,干湿并用,丰富线条形态,演绎剥蚀风化、苍茫残泐的“金石气”;三是关注欹正,以中轴摆动为突破口,做到奇正相生,自然和谐;四是关注变化,包括字形的变化、大小的变化、疏密的变化等等,采用整张宣纸不叠格的方式书写。只有不断地到历史长河中汲取营养,当代的书法创作才不会枯竭。其实,对于《散氏盘铭》的取法与借鉴,本身就是创造性的,因为我们生活在三千年后的今天。

[1]刘启益.西周宣王时期铜器的再清理[J].出土文献研究(第五辑),1999.

[2]杨鲁安.全国首届碑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

[3]司马迁.史记·周本纪[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丛文俊.中国书法史:先秦·秦代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

[5]何琳仪.战国文字通论(订补)[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

[6]陆和九.散盘真伪辨[J].民国北京中国大学辑,国学丛编1931,1(3).

[7]邱振中.书法的形态与阐释[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8]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陆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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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成(1964-),男,黑龙江海伦人,渤海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从事书法篆刻创作与理论研究。

J292,K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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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063(2013)05-0134-03

2013-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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