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1990年代大庆石油文学的后现代性
——以王鸿达短篇小说《死羊眼》为例

2013-03-27 16:48张宇宁崔永锋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技术员大庆后现代

张宇宁,崔永锋

(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大庆163712)

论1990年代大庆石油文学的后现代性
——以王鸿达短篇小说《死羊眼》为例

张宇宁,崔永锋

(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大庆163712)

1990年代的大庆石油文学呈现的文化选择既有传统的现代性,也有新潮的后现代性。认识论由总体性转向片断性,使文本结构呈现碎片拼接的特征;后现代女性主义介入社会生活,使两性关系在文本中呈现出非和谐的紧张状态;变动不居的“游牧化”生活范式,使文本中的形象无法理解自己所预期并选择的文化形态。

大庆石油文学;1990年代;后现代

源于欧美的后现代主义被引入我国后,最早在文学领域发生作用并迅速成为一种风尚。先锋派小说、“新生代”诗歌以及实验话剧等文学现象将其作为哲学话语和思维方式加以文学化表达。这一做法的结果,一方面上述文学现象将“当代文学创新实践拔高到一个理想化的高度”[1],另一方面则使其在文坛上确立了自身的经典性地位。按照文学发展的一般规律,新潮并被普遍认可的文学话语对其他作家的创作活动都有一定的吸引力与同化作用,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后现代主义成为20世纪末我国文坛上最为重要的文学资源之一。1990年代大庆石油文学(以下简称“石油文学”)文本所呈现的文化选择,虽然在主流上坚持现代性传统,但谋求进化的冲动却在一部分文本当中彰明较著。本文将以王鸿达的短篇小说《死羊眼》①载于《青年文学》1992年第9期。为讨论的主要对象,并结合其他相关文本,研究石油文学所潜藏的后现代性。

一、碎片的拼贴:后现代认识论的文学叙述

在传统的小说创作中,一个完整的故事的讲述是叙事行为的基本目标。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与结局缺一不可的组成故事的整体,各个故事段落所指涉的意义相互关联并构成一个有机而完整的体系,人物性格也在这个过程中塑造完成。而石油文学中的部分文本——如《广漠的白音乌拉》(李振德)、《拉依浪漫曲》(王立纯)、《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崔广胜)等小说,则呈现出叙事结构的非完整性倾向。在这类作品中,《死羊眼》较为典型,整个文本不过是一系列事件片断的有序或无序的拼贴,各部分的意义也不具统一性和连续性。小说依次叙述了如下七个事件:

事件一:陈技术员与采油工方文在草原上的爱情。

事件二:男孩羊崽与村长并不和谐的父子关系以及他对羊的感情。

事件三:方文管理的油井原油被盗。

事件四:采油工们偷吃了与羊崽相依为命的老羊。

事件五:方文陪羊崽找羊。

事件六:陈技术员回城并与方文断绝来往。

事件七:陈技术员与女美术师的婚姻史。

在对这些事件进行梳理时我们不难发现,它们之间缺乏使其构成完整故事的必要的联系。一方面,在小说的叙事层中找不到一个使其成为整体的中心矛盾,各个事件不过是不具实质性关联的叙述片断,如羊仔与村长的关系、原油被盗事件等与主人公陈技术员毫不相关。另一方面,上述诸事件所隐含的思想意蕴五花八门,其间毫无逻辑关系可言。事件一表现真挚的精神层面的爱情,事件二含有“万物平等”的观念,事件三、四呈现道德评判的倾向,事件五揭示处于爱情中的男青年复杂、多疑的心理特点,事件六强调生活习惯对文化选择的影响,事件七指出性爱对于婚姻的重要性。如此一来,我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将这一小说定位为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而非业余者的“习作”或者信手“涂鸦”),那么这种对碎片的拼贴究竟意味着什么。

相对于现代主义而言,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批判利刃更具杀伤力。比如,后现代主义者不承认历史(社会生活)的连续性和整体性,因为他们不相信作为先验真理出现在现代主义经典理论中的无限发展与不断进步。福柯曾借助考古学与谱系学的方法,证明由因果关系理论支撑的历史的连续性不过是一种意识形态预设的结果,换句话说,充满偶然性的历史事件被硬生生地塞进由权力-话语构成的管道当中,人们看到的所谓因果关系,不过是权力结构运作的结果。而所谓历史的整体(总体)性则源于以康德为代表的形而上学家所推崇的总体性哲学理论,这一观念显然与强调差异化的后现代思维方式南辕北辙。有学者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括福柯的知识与权力理论、德勒兹的欲望的微观政治学、德里达的“延异”语言学(或称解构主义)和鲍德里亚的后现代文化理论、利奥塔的公正游戏与差异拜物教等。这些后现代主义理论,从实质上看都是一种关于差异的理论,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后现代主义理论也可以称做是后现代主义差异理论”[2]。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对于社会—历史的碎片化指认成为后现代话语的焦点之一,正如鲍德里亚所坚信的,“一切尚存之物都只是一些碎片。所有剩下的可做之事,也不过是去游戏这些碎片。游戏碎片——这就是后现代”[3]。

作为新时期文坛中最受瞩目的文学现象之一,先锋小说的基本特征就是对后现代性予以接纳和表现。在《冈底斯的诱惑》中,喜马拉雅山雪人、天葬和史诗《格萨尔王传》的神秘面世,这三个故事以碎片的方式被马原硬性拼接起来,构成其独特的“叙事圈套”。有学者指出:“马原的经验方式是片断性的、拼合的与互不相关的。”[4]这种认识论的由总体性向片断性的转向,正是后现代典型的观念之一。显然,先锋作家的实验精神在大庆石油作家这里得到了呼应,《死羊眼》的片断拼贴模式与马原的经验方式具有相同的结构形式。需要说明的是,如果说先锋作家的认识论转向源于其内在的思维范式的转型,那么在大庆石油作家这里,这一经验方式的形成还与大庆油田的地域特征密切相关。在1990年代,大庆的城市建设虽已进入高速发展阶段,但规模化的基础设施集群尚未形成,以厂、矿这样的生产区划作为市民生活单元仍然是城市生态的主要模式。也就是说,当时的大庆市区并不是一个集中型的整体,而是星罗棋布、各不相接的生产、生活区片的松散集合。这样一来,大庆作家头脑中的空间结构必然具有零散化、碎片化的特征,这也是形成其文学创作的碎片拼贴的原因之一。

二、无能的涵义:后现代性别话语的书写方式

通常认为,阳刚美是大庆石油文学的基本美学特征,曾有学者提出,“大庆的石油人本身便是时代的英雄,这些铮铮铁骨的钢铁男子以及与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相联系的事物便具备了阳刚美的气质”[5]。也就是说,这一文学现象所塑造的石油人形象应当具有“阳刚”的特征,具体到男性石油人形象上,就应当表现“男子汉”气质。但是,《死羊眼》中的陈技术员形象却是一个例外,他不但和“男子汉”三个字无缘,甚至连男人最基本的能力都不具备。在小说中,女美术师因为“他……那事不行”选择和他离婚,而他最终也没有对此作出行动或言辞的反驳,只能“昏昏沉沉徜徉在大街上”,或者“瘫痪在床上,死死地闭上了眼睛”。那么,如何理解这一另类的“石油人”形象,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

众所周知,后现代理论反对等级秩序,倡导差异性与多元化。在这个理论框架中,女权主义与之融合之初便大行其道,成为当代西方社会思潮中的显学。主宰西方世界数千年的男权中心主义几乎在一夜之间轰然崩塌,其结果是,所有传统道德法则或者社会禁忌被女权主义理论家们一举推翻,男女平等的观念渗入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其中包括,“女性和男性一样都成为性的游戏活动的自律主体”[6]。当然,女权主义者向社会吁求自身的权力本来无可厚非,问题是这一性别话语革命所带来的后果,必然以牺牲传统的温情脉脉的两性关系想象为代价。当女武士们及其追随者挥起性别话语理论的利刃刺向男权中心主义的心脏时,另一些思想家则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同属后现代理论阵营的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克里斯多夫·拉斯奇便敏锐地意识到,上述“游戏活动”的结果是,“仅因它本身而被重视的性生活,不仅失去了与未来的关联,并且也不可能给人带来长久的友情。包括结婚在内的性关系可能随意被终止”[7]217。显然,这种互为对手、相互对抗的情爱关系在建构女性主体地位的同时,必将让男性意识到“历史的终结”,从而感到压抑与绝望,甚至出于本能的对其加以拒绝或逃避。沿着这个逻辑,拉斯奇对男性“无能”的缘由作出如下分析:“今天典型的阳痿似乎并非起源于母亲的遗弃而是起源于更早期的一些体验,这些体验常常因性解放类型女子的放肆与主动的性行为而复活……男性对女性的恐惧程度超过了女性对他们的性特权所构成的实际威胁”[7]221。

回到小说,陈技术员的“无能”在上述理论基础上便很容易理解。首先,陈的妻子是美术师,这一职业让她很容易接受女权主义这样的前沿文化,进而在夫妻生活中有意识的塑造“自律主体”。这一点在街道办事处女办事员这一传统女性的思维中能够得到证实,她认为陈妻是个“小婊子”,“竟有脸开口说出那种事”。显然,以往的道德枷锁对陈妻不在起作用,取而代之的是同男性一样追求快乐的女权主义行为准则。其次,陈技术员正是在这一“性解放类型女子的放肆与主动”中,感觉到压力甚至恐惧,在妻子面前他“情同一个罪人”。如果说“无能”的原因分为客观(生理)的或主观(心理)的,那么陈技术员也许仅仅属于后者,即在强势的女性面前男性的无力感所导致的行为障碍。

值得一提的是,《死羊眼》并非石油文学中唯一涉及“无能”叙述的小说,徐俊德的《井组夫妻》等也以该题材为叙事中心。这类文本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一种图景,随着社会-历史环境的变迁,大庆油田中女性的社会地位已经从1980年代的“家属”进化为与男性处于同等地位的油田职工,如何正视并合理对待这一变革,成为当时男性石油人精神层面的重大问题。

三、迷失的经验:后现代生活范式的游牧化原则

先锋小说问世以后,象征、隐喻等修辞行为便不再是诗歌的专利。受卡夫卡等西方后现代大师的影响,为数不少的先锋文本出现了整体或局部显现象征、隐喻的现象,如《拉萨河女神》(马原)、《山上的小屋》(残雪)、《信使之函》(孙甘露)等等。同样,石油文学中也出现了一定数量的类似小说,如《灰色的羽毛》(杨利民)、《太阳照在高处》(潘永翔)、《月食》(黑鹤)等,此外,我们所谈论的小说的题目——“死羊眼”也具有上述特征。想要真正解读这一小说文本,“死羊眼”三字(能指)所对应的意义(所指)是什么,无疑是需要我们作出解答的。

在小说的叙述中,“死羊眼”是女美术师用一个羊头制作的极具后现代意味的艺术品的眼窝。在新婚之夜,陈技术员看到这对眼窝,便“像被羊角触着了似得,身子滑软了下去”。此后,陈始终对其心怀恐惧,直到小说的结尾,闭上眼睛的陈依旧看到墙壁上“长满了无数只眼睛”。可见,“死羊眼”具有诗歌审美意蕴上的意象功能,陈所恐惧的不是羊头的眼窝,而是与之相关的某一事件、人物或情绪。因此,我们可以先从小说中与“羊”相关的叙述入手,确定该意象的所指内容。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所总结的,小说中有三处如下与“羊”相关,即羊崽对羊的感情、采油工偷吃老羊以及方文陪羊崽找羊。先看第一处,小说并未提及陈技术员与羊崽之间的关系,因而这一意象与第一处叙述无关。再看第二处,在采油工偷吃老羊事件中,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分吃了羊肉,知道真相后马上吐得“翻江倒海”,这似乎与他对“死羊眼”心怀恐惧有关。但进一步分析则不难看出,陈对那头老羊并无感情,呕吐不过是因为他意识到老羊已经怀孕在身,这不过是人的怜悯本性。在第三处,找羊事件让方文与“羊”建立起较为密切的关系,方文曾经是陈爱恋的对象,那么,陈对“死羊眼”的恐惧应当与方文有关。或者说,“死羊眼”这一意象所指涉的意义与陈技术员曾经拥有却又失去的爱情有关。小说开篇第一句便是:“陈技术员(对方文)说,你像羊”,这就进一步印证了上述论断。

如果说“死羊眼”代表一段逝去的爱情,那么在新婚之夜以及以后的日子里,陈在面对该事物时,为何心存恐惧而不是悔恨、惋惜或者怀念?在通常情况下,后者才是正常的心理反应。梳理那段爱情往事,我们发现其过程与结果都未给陈带来实质性的伤害,这也就不会使他感到恐惧。首先,陈与方文的恋爱过程甜蜜并且平静,陈当时的想法是“方文太善良了。找这样的女人当老婆真是男人的福气”。其次,两人分手的过程同样异常的平静,陈回到城市后准备将方文调到城里一起生活,他给方文写了六封信,但都没得到回应,想到自己令人羡慕的技术职务(助理工程师)和优越的出身条件(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不久以后,“小陈逐渐把方文忘了”,这里也毫无“恐惧”可言。那么,唯一可能形成陈的恐惧的条件只能是二人分手的原因。从客观角度来说,分手是陈技术员一手造成的。他先通过家庭关系调回省城,后又给方文写信希望与之结合,这样的先后顺序暗示了他的求婚行为毫无诚意。事实上,尽管陈喜欢方文,但对谈婚论嫁却犹豫不决。其中原因,一方面是二者社会地位(干部与工人)、家庭出身(高级知识分子与平民)的差异,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不同的文化选择。方文认同草原,并安居于草原,陈却对草原生活感到不适应,只想要调回城市。草原与城市,在这篇小说中构成了男女主人公文化认同层面上的二元结构。这种对人物形象文化选择的叙述与思考不免让我们想到广为人知的寻根小说《黑骏马》(张承志),白音宝力格不能接受民间特有的“藏污纳垢”的文化形态[8],断然离开养大他的草原和深爱的索米亚,选择进入城市生活。数年以后,他却发现自己并不适应这样的城市文明,进而感叹“我们总是在现实的痛击下身心交瘁之际。才顾上抱恨前科”。相比之下,陈技术员也有类似的遭遇,在草原他“闻不来那股味儿”,而回到城市又无力面对极具女性主义气质的美术师。应该说,陈既不属于草原,更不属于他的意识所构想的美好幻象——城市,他成为一个自我迷失的个体,一个彻底丧失精神家园的漂流者。

在当代西方,现代主义思想所强调的精神家园被后现代理论置换为“游牧化”的存在方式。意思是说,在当今这样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中,想要一劳永逸的定居于某一预想的文化环境之中是不可能的。尽管所谓主体的自为性能够实现对文化形态的选择,就像陈选择回到城市,但在实际生活中他(她)会发现,这种文化形态的本真面目已经不是他(她)所选择时的样貌了,就像陈遇到了并不“传统”的女美术师。这种情况并非主体对其选择对象的误解,而是忽视了对象本质所具有的变动性,这也是陈技术员的悲剧性之所在。事实上,后现代生活特征要求人们放弃既定目标的一元化选择方式,转而以四海为家的“游牧”方式寻找生活的意义与希望。

1990年代的大庆油田,社会文化与意识形态正处于与国内外主流文化接轨与对话阶段,面对不断更替的理论思潮,石油人的思想变革的频度与力度可想而知。具有后现代主义倾向的石油文学文本,其意义不但在于文学上的创新实践,更是考察整个大庆油田思想发展历程的文学化标本。

[1]陈晓明.现代性的幻象——当代理论与文学的隐蔽转向[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

[2]于文秀.后现代差异理论:“文化研究”的理论基石[J].天津社会科学,2003(3):34.

[3]夏光.后结构主义思潮与后现代社会理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315.

[4]吴亮.马原的叙述圈套[J].当代作家评论,1987:48.

[5]车晓彦,刘昭.论大庆石油文学创作的总体特征[J].学术交流,2011(11):150.

[6]高宣扬.后现代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386.

[7]克里斯多夫·拉斯奇.自恋主义文化[M]陈红雯,等译.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

[8]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金颖男]

On the Postmodernist Features of Daqing Petroleum Literature of the 1990s——Taking Wang Hongda's Short Story“The Dead Eye of a Sheep”as An Example

ZHANG Yu-ning,CUIYong-feng

The cultural choice of Daqing petroleum literature of the 1990's is of bothmodern tradition and elements of postmodernism.The Epistemology transforms from overall steering to fragments,and the text structure is composed ofmany fragments.Postmodern feminism intervened in social life,and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sexes in the text is in a nervous state of non-harmony.The unsettled“nomadic”life paradigm makes the images in the texts unable to understand their own expectations and selection of culture.

Daqing petroleum literature;1990s;postmodernism

book=95,ebook=100

张宇宁(1976-),男,黑龙江大庆人,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从事现当代文学教学及研究。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大庆石油文学发展历程研究”(12E018);大庆师范学院社科基金项目“新潮小说思想特征及其对大庆石油文学的影响研究”(11SK05)。

I206.7

A

2095-0063(2013)05-0095-04

2013-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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