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杰蛟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由善恶观的演变看当代文学发展
杨杰蛟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文中提出,善与恶应该被同时置于道德与历史领域进行综合考察与分析,并着重强调对于善恶的任何一种评价都必须考虑到认识本身所具有的相对性。从这一思想出发来审视当代文学的发展,我们可以发现,对善恶的认识与表现也经历了由迷失到发现、由简单化到复杂化这样一种趋势,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些失误。
善恶观;道德;历史;当代文学
当代文学的发展是一个不断在实践中总结自身,发现经验与教训,进而曲折前进的过程,对于善恶观念的思考也是如此。正如恩格斯所说:“现实性绝不是某种社会制度或政治制度在一切环境和一切时代所固有的属性……在发展的进程中,以前的一切现实的东西都会成为不现实的,都会丧失自己的必然性、自己存在的权利、自己的合理性;一种新的、富有生命力的现实的东西就会起来代替正在衰亡的现实的东西。”[1]“十七年”时期由于受狭隘的阶级斗争观念影响,作家们对于现实问题的思考往往流于教条化与平面化,作品成为图解政治意图的产物,所呈现出的是二元对立、泾渭分明的善恶划分。进入新时期以后,由于思想解放,此前的错误倾向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矫正,善恶的表现开始有了全新的面貌,但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附属于其他主题而存在,没有明确的自我认识。只有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对善恶的关注才真正浮出地表,成为作家直接关注的对象,可同时也出现了对于恶的迷恋与放大,此时,有意识地纠偏就成为文坛必须考虑的问题。
当代文学最开始的发展是与中国大陆的政治进程分不开的,这最早可以追溯到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时,《讲话》确立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使文学成为政治的工具,作品所要表现的意图必须与党的政治意图相一致,建国后的文艺方针也基本上是循着这一轨迹前行的。在这样的大环境影响下,文学所涉足的领域被局限在革命战争与农业运动这两个基本范围里,所表现的无非就是我军与敌人、先进与落后之间的斗争,善恶的区分也被简单地归结到人物的阶级身份上,凡是无产阶级必然是善的,或者是可以转化为善的,而敌人则必然是恶的,是被改造、被消灭的对象。这种庸俗的善恶划分没有认识到生活本身的复杂性,直接削弱了作品对于现实的反映能力与艺术水准。
《红日》描绘了一幅人民军队在与反动派的战斗中遇到挫折但最终克服困难、取得胜利的画卷。以沈军长为代表的解放军指战员们由于政治身份的优越性,处处都符合道德层面上善的要求,无论是战友间的互帮互助,还是军长夫妇战斗前夜的温馨关切,都是与道德上的善相一致的。可战斗的胜利毕竟是以生命的消逝(无论敌我)为代价的,这一点从道德上看显然是恶的,不过作者理所当然地强调了其在推动中国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对敌人的仁慈就只能被解释为伪善,这样道德上的恶便转化为历史领域的善。另一方面,以张灵甫74师为代表的国民党军队穷凶极恶地杀害我军民(道德上的恶),阻碍中国解放进程的推进(历史上的恶),只能是被消灭的命运。这其中张小甫的形象是值得重视的,他对张灵甫的崇拜是内心深处试图接近优秀人物并最终成为优秀人物的意识使然,这种向上的希望与努力应该说是趋向于善的,然而其对象却是有问题的,因此也被看做历史层面上的反动(恶),只有当张小甫最后被我军俘虏,并认识到之前的错误时,他才真正有了希望,反动势力任何向善的努力必须等到其本身的阶级属性发生了改变,即被改造之后才会被重新看待。“人们可以把听众要达到的目标表现给他,但达到这目标的不同的道路,则必须完全隐藏起来。”[2]如果将人物赤裸裸地当作政治教化的样板,必然是不利于艺术形象的塑造的。
与《红日》不同,《山乡巨变》描述的是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先进与落后的斗争,但对于善恶的理解也是一脉相承的。陈大春在工作时表现出的急躁、蛮干的作风,同李月辉性格中的“婆婆子”成分在历史领域肯定是起着消极作用的,不过在党和群众的指引与帮助下(具体化为邓秀梅的形象出现),他们肯定是会发生转变的,之前的弱点恰恰成为了丰富人物形象的手段。一样是对入社表现出迷惘与犹豫,更希望通过自我的努力来实现富裕,同为道德层面的善在盛佑亭那里最终以全力投身公社建设的方式在历史领域起到了进步的意义,而在王菊生身上却只能被概括为历史前进的阻力。善恶的评价不在于其具体的表现面貌如何,固有的阶级地位已经为此做了先验的判断。
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人”的缺席之后,新时期的文坛首先需要解决的便是如何重新发现并认识人自身,这种努力最开始是通过伤痕文学中那些认识到过去自己被欺骗与愚弄的悲剧人生,进而反思自我与社会的人物来实现的,但最终实现了真正意义的突破并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却是一批以表现全新的爱情与性爱观为主旨的作品。
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从“婚外精神恋”这一角度切入,表达了情爱意识的自觉与对生活幸福的渴求。从传统的道德观念出发,钟雨和老干部的爱情毫无疑问是偏向于恶的,即便他们最终也只是将感情停留在精神层面,但依然不会改变这种恋情的性质,只有人们共同批判与蔑视他们的行为,才真正有助于人类的幸福与社会的发展。王安忆的“三恋”与《岗上的世纪》则更进一步将关注重心直接指向了在力比多驱使下人类性爱上的要求。小城文工团的那对青年男女、李小琴和生产队长,作品中出现的这类人物形象与钟雨和老干部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的要求已不止于精神上的相依相偎,而是要在性的相互发现与享受中获取存在的意义,只有满足了性的欲望,其它的一切才有言说的可能,至于他人的指责、自己内心的痛苦都不能阻挡他们追求爱欲的脚步。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相较钟雨式的越轨更为社会所不容。
然而,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当传统的伦理道德大肆批判上述行为的同时,客观上也扼杀了人性的存在,戕害了人类对自由的渴望,对这些行为的抨击越强烈,社会内部的反作用力就越有可能滑向失控的边缘。“正确形式的性刺激对人类生活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没有它,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暗淡无光。”[3]从历史的维度出发,作品中人物的行为其实是对过分压抑的人性的拯救,它以过激的形式摧垮了压在人类身上的巨石,虽然有矫枉过正的倾向,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促进性意识的觉醒和个体对文化强权的反抗方面,李小琴们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需要指出的是,这种道德领域的恶对历史积极作用的认识依然表现为自在的形态,作家并不是有意识地看待善恶问题,只不过是在尝试发现自我、解放自我的过程中触及到它而已,对善与恶的辩证思考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文坛才成为可能。另外,对性的表现虽然在特定的历史阶段有过积极的历史作用,但不应该无限制地任意发挥,否则,它所导致的偏差将不亚于此前强势的抑制,这在之后以“下半身写作”为代表的创作趋势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如果说此前的作品由于受时代环境的制约而不能充分地反映善恶问题的复杂性,那么随着文化观念的全面开放与作家思考的深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对善恶问题则有了更多的关注,其艺术水准也相应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以《白鹿原》《兄弟》为代表,善恶问题的考察开始具有辩证的色彩,且成为作家们有意识的、自为的产物。当然,因为文学创作自由化倾向的加强以及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人性的逐渐异化,文坛也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对于恶的过度放大,这种判断的误区应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
在《白鹿原》的文学世界里,由朱先生、白嘉轩等人构建起的儒家文化精神是白鹿原整个宗法社会得以维系的基石。白嘉轩挑起的“交农”事件、恪守“耕读传家”祖训的努力、同鹿三之间的仁义交往,朱先生劝退清兵救黎民于水火、谱乡约教化乡民,凡此种种都满足道德上善的定义,在一定的历史阶段内也起到了良好的提升人民素养、维持社会稳定的功效。可随着时代的发展,“某种道德思想与行为在某一历史时期具有善的性质,但由于其本身的局限性,过了这一历史时期,它就呈现出善恶的两重性”[4]。由这种传统文化所导致的社会等级僵化、思想迷信、个性受到压制、面对外部社会风云变幻的无所适从,都反映出道德本身落后的一面,最终也影响到其在历史领域所发挥的作用。《兄弟》中宋钢与其父宋凡平一样,是道德上无可挑剔的好人,他在李兰墓前的保证充分反映了这一点,“只剩最后一碗饭了,我一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一定让给李光头穿”。但这种特点同时也使得他在争取林红的爱情时犹豫不前,碰到下岗的变故时又软弱无能,最终走向了自杀的末路。李光头与之相反,他对权、钱、色的欲望虽然在道德上应归于恶的一类,然而在参与社会竞争之时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成为刘镇的GDP,从历史领域看又是起着积极作用的。不过随着其欲望的无限泛滥,兄弟宋钢的死终于将他的行为完全置于道德和历史的双重拷问之下。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不仅同时从道德与历史两个维度对善恶进行探讨,还写出了善恶表现形态的错综复杂,实现了对90年代之前当代文坛创作的实质性超越。
但另一方面,如《我爱美元》、《生活之恶》、《上海宝贝》等作品,虽然也从另一侧面反映出现实生活的丰富性,探讨了在面对生活的诱惑之时,人类是如何逐渐迷失自我的问题,同样也考量了人性欲望从合理的善的层面向恶的层面转化的情况,然而不容否认的是,这些作品中对恶的分析始终存在着明显的功利性,作家是为了表现恶而表现恶,他们的视角仅仅停留在恶的各种形态之上,不同层面的叙述只是起到丰富恶这一维的作用。“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的内心生活的准确标志”[5],对生活中其他方面有意或无意的忽略,恰恰说明作者本人走入了绝对化的逻辑怪圈,其思维模式正逐渐与现实世界相分离,这显然是不利于文学创作走向真正繁荣的。
通过对当代文学中善恶表现的纵向梳理,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对于善恶在道德和历史双重领域中的认识是在不断探索中逐渐得到加强的,尽管还存在着一定的失误,但从整体而言依旧体现出一种前进的趋势,即使这种失误也只是由于作者思维的偏差所导致。相信随着作家群体认识能力的进一步提高和完善,我们完全有理由对当代文学的前景抱有乐观的心态。
[1]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M]//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11-212.
[2]莱辛.汉堡剧评[M].张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142.
[3]劳伦斯.色情与淫秽[M]//劳伦斯.性与可爱——劳伦斯散文选.广州:花城出版社,1998:120.
[4]赵炎秋.道德和历史领域的善与恶及其对文学的启示[J].文化与诗学,2009(2):163-177.
[5]歌德.歌德谈话录[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39.
[责任编辑:金颖男]
O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Development from the Concept of Good and Evil
YANG Jie-jiao
(College of Literatur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
In“The Ending of Feuerbach’s Classic Philosophy of Germany”,Engles puts forward that the good and evil should be placed in themoral and historical field for investigation and analysis at the same time,and emphasizes that any kind of evaluation of good and evilmust involve the consideration of its inner relativity. Starting from this idea to look at the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we can find that the understanding and expression of good and evil has experienced a stage of lost,but has kept amoving trend,though inevitably there are somemistakes.
the concept of good and evil;moral;history;contemporary literature
book=88,ebook=93
杨杰蛟(1988-),男,湖南岳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I206
A
2095-0063(2013)05-0088-03
2013-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