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分布形态学词根插入模式及相关汉语研究的得失

2013-03-27 03:25王焕池
当代外语研究 2013年5期
关键词:词项词根语素

王焕池

(江苏大学,镇江,212013)

1. 引言

自Halle和Marantz(1993,1994)首次提出分布形态学(Distributed Morphology,简称DM)以来,基于该理论的相关成果已在语言学研究领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并得到了学界的高度重视。例如,ADictionaryofLinguisticsandPhonetics第六版(Crystal 2008)已将DM列为正式词条。传统理论上讲,DM理论具有以下三个特征:词项延迟插入、词项特征不完全设定和句法词法同构。在过去近二十年当中,DM理论体系逐步得到完善,相关理论探讨不断向纵深推进。这既扩大了理论的覆盖范围,也解决了一些传统的生成语法理论难题。当然,同任何有活力的理论体系相似,DM理论也存在着内部分歧和一系列相关的难题。本领域目前最大的分歧在于词根的插入模式,具体体现为:词根究竟是与抽象语素一样延迟插入?还是与其不同,而先行插入?①不同插入模式的依据是什么?不同的插入模式对具体研究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围绕着这些问题的相关探讨,既代表了DM理论在过去十几年中的进展,也凸显了该理论体系本身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

鉴于学界迄今尚未出现类似的研究,本文拟详述DM理论的不同插入模式,并探讨每种模式对应的不同理念及其优缺点。在此基础之上,本文将进一步评价基于DM理论的相关汉语本体研究的得失。

2. DM基本理论的共识

在过去数年中,国内外学界都有对DM基本理论的介绍,国内包括李红兵(2006)、王奇(2008)和常辉、姜孟(2010)等,国外的则有Embick和Noyer(2007)、Siddiqi(2010)等。本节简介DM理论内部已成共识的部分内容。

首先,DM理论绝非只是生成语法中的形态学理论,可以视之为最简方案的一种强式版。理由如下:根据最简方案的基本理念,语法系统只需包括下述几个组成部分:基元集合、将基元合并成复合体的派生系统(即狭式句法)、与概念/意向系统的接口(即LF)和发声/感知系统的接口(即PF)。除此之外,其他任何组件都是可疑的,很可能只是理论自身的产物。循此理念,DM理论认为,传统生成语法中设定的词库明显违背了最简方案的基本精神,语法内部并不存在这一模块。其相应的不同功能(例如,语法操作之形式特征的贮藏地、形式特征和语音任意性复合体的储藏地、语法构建复合词的场所、形态过程的地点等)则被分散到语法系统的各个不同部分。基元集合只包括抽象语素和词根,它们体现为树形图上的终端节点。

其次,自Harley和Noyer(2000)首分f-节点和l-节点以来②,DM理论内部对抽象语素的特征及其词项插入基本上没有分歧。抽象语素由形式特征组成,并且由UG提供。就词项插入而言,抽象语素不存在自由选择的问题,其拼出是决定性的,因为其内容足以决定对应的语音表达式。当然,如果能满足插入条件的词项不止一个,且每一个抽象语素又只能插入一个词项的话,众多潜在的词项之间就会存在竞争。如何解决这种问题?DM理论提出子集原则来加以应对。根据该原则,如果同时存在若干个满足插入条件的词项,与抽象语素特征匹配最多者将最终被插入。此外,并非每个抽象语素都有语音表达式。而且,抽象语素无一例外都是延迟插入。

当然,DM理论内部的共识远不止于此,还包括语义上的构式主义立场等等。因为与本文并无直接关联,故一概略去。与上述共识形成鲜明对比,关于词根的插入模式问题,DM理论内部一直存在着较大的分歧。

3. 词根插入模式的分歧及其根源

关于词根的基本特征,DM理论也达成部分共识,例如,词根由功能性成分所统制;词根不拥有任何语法特征等。然而,对词根的相关研究仍纷争不断,其中最大的分歧表现在词根的插入模式上,即当下存在词根先行插入模式和延迟插入模式这两种方式。通过深入分析,可以发现,这方面的分歧不仅仅涉及到DM自身的理论框架统一与否,更涉及到如何减轻运算负担等根本性的问题。因此,相关的纷争既凸显了DM理论内部的分歧,也展现了本领域多个方面的进展。

纵观DM理论在过去近二十年中的发展历程,围绕着词根插入,我们可以将DM理论分为如下三种模式:经典模式、Embick倡导的词根先行插入模式和Siddiqi、De Belder等倡导的统一插入模式。分类的依据如下:其一,Embick(2000)首倡词根先行插入模式,修正了之前的理论体系(详见3.2节);其二,Pfau(2000)从实证的角度提出词根与特定概念相连接。自此,在DM理论中,特定词根的理念被广为接受。一方面,这种实证上的理据支持了先行插入模式,另一方面,其也可以支持“词根竞争”说,从而为词根延迟插入模式提供了理据(详见3.3节)。

需要说明的是,本领域的知名学者并非自始至终都是从上述模式中二选一。部分知名学者属于“中间派”。例如,Harley(2010)认为,词根插入时也存在着有限的竞争现象,这与其早期的观点明显不一致。Harley(2012)则进一步对上述观点加以阐述。Acquaviva(2008)等学者也持类似观点(详见3.4节)。另外,上述多种插入模式之间并非彼此毫不相干,经典模式是后者的基础。不过,就理论本身的发展而言,上述划分仍然大致反映了DM理论的进展及其内部分野。下面我们首先从经典模式谈起。

3.1 DM经典模式的词根插入

我们将从Halle和Marantz(1993,1994)至Harley和Noyer(1999)划为DM理论的经典时期。由于本阶段属于DM理论的初创期,其倡导者必然将主要精力放在基本理论要义的阐述和运用上(主要围绕词项延迟插入、词项特征不完全设定和句法词法同构等展开),从各个角度论证其合理性及相关解释力。Halle和Marantz(1993,1994)等早期研究尚未涉及到词根的插入,其主要探讨抽象语素的延迟插入等问题。随着理论逐步向前推进,对词根特征的探讨及其词项插入问题也浮出水面。但从整体上讲,本阶段并未涉及到明确的解决方案。例如,在Marantz(1997)中,作者指出,词根究竟包含哪些信息仍然有待确定。同时,尽管词根也服从延迟插入,但仍有可能提前插入。与之相类似,Harley和Noyer(1999)也没有描述词根的具体特征,只是泛泛地指出其大致相当于传统上的实词,同样服从于延迟插入。

本阶段为何未能明确词根的特性及其插入?最根本的原因是当时的研究者大都持“功能语素决定论”,Harley和Noyer(1999)是这种观点的代表。他们认为,只要满足局部功能语素准许的条件,词根就可以自由插入,而象John’sgrowthoftomatoes等之所以有问题,是源自于我们关于词根√GROW的百科知识,与growth的准许条件无关。根据上述理念,词根远不及抽象语素重要,尽管其具体特征尚不明确,但对其探讨可以暂时搁置。同时,采纳延迟插入模式也可使DM整体理论框架统一化。

然而,经典模式中的词根自由插入模式在实证和理论两个方面都得不到支持,逐渐为主流学者所摒弃。在实证方面,Pfau(2000)等研究证实,在插入之前,词根已与特定概念相连接。在理论方面,自由插入模式同样不符合主流的生成语法理论。就具体的派生而言,既然读数集中的基元业已确定,词根插入何来自由?如果是自由的话,则极大地加剧了运算的负担。同时,上述理念也和Chomsky的语段理论难以兼容(关于DM理论中语段的含义,详见3.2节)。故新千年后,本领域的学者一般都采纳了特定词根的理念,很多研究者同时也放弃了词根延迟插入模式。其中,D. Embick可以视为代表性人物。

3.2 Embick的词根先行插入模式

自Embick③(2000)以来,尽管其观点处于不断的调整之中,D. Embick一直坚持词根的先行插入模式。Embick(2000)是一篇使用DM理论研究拉丁文完成体的长文,也是DM理论建设中承前启后的重要文献之一。通过缜密的分析,Embick指出,拉丁文中分析性完成体和综合性完成体之间的差别源自于特征[pass]。对此特征理论上存在三种分析方法,每种方法对应着词根的不同插入模式。经过比较分析,Embick认为,应该视[pass]为特定于词根的特征,其在句法中发挥着相应的作用。这时,词根就必然采纳先行插入模式。至于词根的语音特征乃至语义特征在句法中是否发挥作用,理论上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④。在Embick和Halle(2005)中,上述论点被进一步明确化:词项插入只针对抽象语素而言,词根在进入句法运算时已有基本的语音特征(即已先行插入)。同时,词根包含抽象的标记(用来区分同音词)和其他的附加符号(例如类别特征)。另外,在形态层面,词根服从于重新调整规则。

然而,随着对DM理论的深入探讨,Embick上述部分理念的合理性受到质疑。例如,谈及词根的语义可能会严重冲击DM的基本理论观点。原因如下:探讨语义必然涉及到预设语义类型的范畴化,而这反过来也预设了动词、名词等句法范畴。但如上文所述,在DM理论中,学者们达成的共识之一就是词根没有句法范畴。如此,岂不自相矛盾?另外,认为词根附带类别特征也存在预设句法范畴等问题(参见Acquaviva 2008)。再者,认为词根已包含基本的语音特征则无法解释下述事实:世界上许多语言的基本词汇存在着异干交替(suppletion)现象(详见3.4节)。

可能是意识到了上述困难,Embick和Marantz(2008)只是坚持词根先行插入模式,而未言及其他。Embick(2010)⑤一方面坚持词根先行插入模式,同时也认为,由于同音词根的存在(例如,bank“银行”和bank“河堤”),可能还需要其他抽象标示来对此加以区分。值得注意的是,自Embick和Marantz(2008)始,Embick采纳Marantz(2007)的主张,认为与C、D等相同,定义范畴的v、n、a等中心词也是定义语段的中心词⑥。当这些中心词与某一结构相合并时,它们同样会触发拼出,而其他的功能中心词(例如T等)没有此功能⑦。这样,DM理论既与主流生成语法理论的进展保持一致,也在事实上取代了前期的“范畴化假定”(关于该假定,参见Embick和Noyer 2007:296)。

根据上述探讨,我们发现,与本路径的很多学者不同,Embick自始至终坚持词根的先行插入模式。其中的道理不难理解:除了实证方面的支持之外,这种模式另一个优点是维持了语法运算的经济性。单单考虑运算经济性这一项,自由插入模式也必然会被摒弃,尽管其维持了统一的延迟插入模式。尤其当Chomsky的语段理论引入DM之后,词根自由插入模式几无立足之地,因为乔氏引入该理论的主要动因之一就是为了减轻运算系统的负担。如上文所述,v、n、a等中心词同样是语段的定义者,是语段的边缘成分,词根是其补足语。只要v、n、a等在句法上完成合并,词根立即就被拼出,根本不存在选择性的问题。如是,词根先行插入模式可以同时满足理论和实证两方面的要求。然而,该模式前述的问题依然如故,Embick只是暂时将其搁置起来而已。

3.3 Siddiqi、De Belder等的词根延迟插入模式

在DM理论内部,一直有研究者尝试维持词根延迟插入模式,但有影响的新成果似乎不多。从研究的系统性和深度来看,Siddiqi(2006)⑧和De Belder(2011)可以视为上述努力的代表。

3.3.1 Siddiqi(2006)

与大多数学者的研究思路不同,Siddiqi(2006:14)认为,就词项插入而言,经典模式中事实上并存着两套不同的语法,一套针对功能词项(竞争插入),另一套针对词根(准入和重新调整)。这不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他的解决思路如下:首先,假定人类语言必然满足语音表达式最小化(minimize expolence)的经济性制约,最经济的派生应该遵从下述要求,以最少的语素实现所有的形式特征。基于此,为满足上述制约,业已完成投射的功能中心词与词根溶合,其结果就是形式特征和词根位于同一节点,从而产生单一中心词。以“The dog ran”中ran的插入为例,在词项插入之前,溶合后的复合动词结构变为单一节点,其包含下述特征:√RUN+[v]+[past]。词项插入仍与经典模式相同,符合要求的词项被插入,ran则为正确的选择。词项插入时存在竞争,例如,run不会被插入,因为其对应的特征为:√RUN+[v]。换言之,ran和run是不同的词项,两者竞争插入该节点。此外,cat也不会被插入,因为其对应的特征为:√CAT+[n]。对于如何防止run插入没有发生溶合的复合词项节点上(如runs),Siddiqi(2006)认为,加上“﹃”标识即可,该标识读作“not”。也就是说,run对应的特征应该是:√RUN+﹃[3sg]。

总体上看,Siddiqi(2006)在维持词项统一延迟插入模式的基础之上,大致可以解决所谓的两套语法问题。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运算系统的负担,这体现在该模式的另外两个优势上:其一,该模式可以彻底消除重新调整规则,因为根据其理论框架,ran、mice等属于不同的词项,也就不存在调整的问题。这也顺便解决了Marantzr的早期研究饱受诟病的一个论点,即因为go/went、bad/worse等属于异干交替,而异干交替只有在功能语素中才会出现,故go/went等应该是功能语素。其二,该模式可以通过溶合以消除经典模式中大量的空语素,这些空语素源自于n、v、a等空中心词。

然而,Siddiqi上述模式的缺陷也很明显。限于篇幅,其基本立论方面的疑点姑且不论(例如如何消除大量的“﹃”标识等),下述两个方面的问题较为突出:其一,尽管Siddiqi维持了统一插入模式,但其代价似乎过于高昂,因为该模式实际上暗含了无限竞争之态势,这是运算系统所不可承受之重,也与主流的生成语言学理论格格不入(例如,该模式很难与语段理论相兼容)。其二,由于坚持溶合论(部分溶合论也同样如此),这必然会消解DM理论在实际应用中的诸多优势。例如,在“词”的确立、“词类”的划分和转换等方面,DM理论展示了强大的解释力,而Siddiqi的模式可能会将此一笔勾销。可能是由于上述诸多缺陷,Siddiqi的模式在学界应者寥寥。但就维持统一的插入模式而言,其仍不失为一种有益的探索。

3.3.2 De Belder(2011)

De Belder(2011)进行了对词根的专项研究,同样采纳统一插入模式。他指出,在荷兰语中,功能语素可以出现在词根的位置上,而且该现象能产性很高,绝非例外情况。词根先行插入模式无法描述和解释这种现象。故有必要对词根采取结构定义,即词根只是不含有任何句法特征的终端节点,可以将之喻为结构“黑洞”(De Belder 2011:40-6)。换言之,判断某一成分是否为词根,并不取决于其某些内在特征,而是完全依赖于该成分被合并时的结构位置,该位置可以将任何与之合并的成分变为词根。如果功能词项并入该位置,同样会变为词根,其任何句法特征在派生中都不发挥任何作用,如同宇宙天体被吸入黑洞时的情景。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种“特征黑洞”何以产生?这就涉及到DM乃至整个生成语法中的一个基本问题,即为什么词根必然是第一个被合并的成分?基于Zwart(2010)等相关研究,De Belder认为,该问题的根源在于传统生成语法中的集合合并(set Merge)。如果将之改为对组合并(pair Merge),上述问题则可迎刃而解。具体而言,在对组理念的基础之上,合并为一元合并(Unary Merge),即Merge每次从读数集中选择一个单一的子集,将之代入派生,其结果则为有序对子(如<{α},δ>,假定{α}投射)。当{α}是第一个从读数集被选择的成分时,其被代入空派生(empty derivation),其结果则为<{α},ø>。故派生都是从合并空成分开始的,而其总是位于句法结构的最底端。De Belder认为,空成分ø在结构中的位置为词根所准备。这就涉及到词项插入的机制问题。DM理论中的子集原则只适用于功能节点的插入,不适于词根节点的插入。同时,其也错误地预测功能词项不能插入词根节点。故有必要对其加以修改,使之同时满足上述要求。根据笛卡尔乘积的原理,De Belder(2011:62)将之修改如下:

设带有特征集合F0的某一终端节点A和词项/B1,2…,n/←→F1,2…,n:

如果F0×Fi⊆F0×F0的话,/Bi/被插入A。当数个词项同时符合该条件时,与F0×F0搭配最为紧密的F0×Fi被插入。

上述修改可以完成传统子集原则的功能。同时,由于词根的特征集合为空集,F0×Fi=ø,故任何词项都可以插入词根节点。同时,对于词根而言,由于F0×F0=ø,实义词项必然插入词根节点。

总体上来看,De Belder的统一插入模式下述优势明显:其一,在保持传统DM理论优势的前提下,实现了单一的延迟插入模式,即统一的竞争插入模式,这可视作为维持DM理论统一框架的积极探索。其二,可以消除部分DM理论的解释盲区。例如,除了上述功能语素出现在词根位置上的现象之外,该模式还可以解释另一种常见的语言现象,即所谓的半实义词项(semi-lexical items)。例如,荷兰语中的词项stuk既可以用作实词(“样品”),也可以用作功能词(量词“根、片”等)。这种现象在De Belder的模式中可以得到有效的解释。另外,同Siddiqi(2006)相同,De Belder的模式同样可以解决go/went等不是功能语素的问题。

当然,De Belder(2011)也存在一些困难:其一,尽管理论上可以自圆其说,但根据笛卡尔乘积而导致特征空集的论断的有效性还需要进一步验证。其二,尽管基于笛卡尔乘积的竞争模式只是有限竞争,但其运算效率仍不如词根先行插入模式。其三,较之于Borer(2005,2009)的相关研究,De Belder更向前推进一步,认为v、n、a等定义范畴的中心词并不存在,它们只是结构化的产物,而非句法的基元。尽管这似乎也是DM理论自然推导的产物,但其如何与当下的语段理论相兼容?

3.4 词根插入模式的“中间路线”

如上文所述,本路径的部分研究者并非在上述两种插入模式当中二选一,而是采纳一种折中路线,H. Harley是其中代表性的学者。在DM理论经典时期,Harley持统一插入模式,如Harley和Noyer(1999)所示。自2000年后,她也开始采纳词根先行插入模式。但与Embick不同,Harley认为,词根插入时也存在有限的竞争(这与延迟插入模式类似),她采纳的是词根有限先行插入模式。这种理念充分体现在其最新的词根专项研究当中(Harley 2012)。

针对前期研究中对词根特征的相关探讨,在实证的基础之上,Harley提出下述最新观点。首先,通过对世界上多种语言进行调查后发现,经典模式中词根延迟自由插入论点是错误的。因为世界上很多种语言(例如Hiaki语等)的常用词都存在异干交替现象,这在经典模式中无法处理。故词根在运算起始阶段必然是单个确定的单位(这也可视为支持后两种词根插入模式的新证据)。其次,与Embick的先行插入模式不同,Harley认为,单个词根的确定并非是靠具体的音位特征,因为这样的话,就无法解释上述异干交替现象。词根只是包含了词项插入时的语音指令。再者,在派生的形态句法环境中获得语音表达式之前,词根的语义阐述无从谈起。√RUN等其实并不存在,这种形式只是为了方便论述的标记而已,其实质是语义阐述的指令。简言之,Harley(2012)认为,词根先行插入只是有限插入,其实质是为PF和LF层面进行阐释提供相关指令。与词根先行插入模式相同,该模式也与语段理论相兼容。

总体而言,Harley(2012)代表了本领域的最新进展。一方面,其部分采纳了延迟插入模式的相关论点(即词根有限竞争插入),增强了理论的解释力。另一方面,也部分解决了Embick先行插入模式中的一些问题。不过,就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这种折中路线并不能代替其他两种插入模式。

3.5 小结

本节主要探讨了DM理论在词根插入模式方面的分歧。表面上看,上述不同之处只是涉及到词根插入先后的时间问题,但实际上该差异代表了不同的研究理念和方法,更涉及到如何减轻运算负担等根本性的问题。就目前的研究现状而言,DM理论尚未实现下述目标:既维持统一的插入模式(包括其在实证研究中的各种优势),又最大限度地减轻语法的运算负担(与主流的语段理论保持一致等)。如何才能实现这方面的突破?这就要依赖于今后实证或理论方面的进展了。另一方面,就实际研究而言,根据自己的判断,研究者有必要在上述三种插入模式中明确选择其一,摒弃已显过时的经典模式。

4. 基于DM理论的汉语研究述评

就汉语本体研究而言,关于词根的理论极为关键,因为较之于印欧语系的语言,汉语形态贫乏,几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屈折变化形式。词根与功能语素的合并以及词根与词根之间的关系则为构词法研究的核心内容。基于DM理论的汉语本体研究已有十多年的历史了,但从整体上看,缺少较有影响力的成果。对照上一节的探讨,本节我们尝试大致归纳和评点迄今国内外的相关研究成果及其得失⑨。

4.1 基于DM理论的国外汉语研究成果述评

国际学术界基于DM理论的汉语本体研究要早于国内,但其研究水准也参差不齐。限于篇幅,本节以Xue(2001)和Zhang(2007)为例加以简介和评点。

4.1.1 Xue(2001)

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材料,Xue(2001)可能是最早运用DM理论来探讨汉语构词的系统研究。Xue指出基于词汇主义的相关研究存在诸多不足之处。例如,Dai(1992)和Packard(2000)将汉语的词分为句法词(W)和形态词(w),两者并存。这意味着两者之间没有系统的派生关系,也就是说存在平行的语法模块。同时,该模式也是一种静止的模式,没有解释w如何派生而成。这必然导致无法解释w为何呈现出相关特征。Packard(2000)尽管将句法贯彻到汉语构词领域,但其提出的汉语构词规则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与Dai(1992)的w相重合,同时其提出的构词规则存在明显的冗余。根据DM理论的经典模式,作者认为,汉语复合词都是通过如下句法操作派生而成:中心词附接(其结果是MWd,即形态句法词)、语素的添加和形态合并,其结果是Dai(1992)中的w和Packard(2000)中的句法词。如此,可以实现用统一的句法操作来完成相同的现象描写。此外,作者还论证了DM理论可以直截了当解释汉语离合词的特征。

Xue(2001)大致实现了连贯解释部分汉语构词特征的任务。但总体上看,该研究较为粗略,限于篇幅,我们仅列举下述几处明显的不足:不区分词汇主义中的词根和DM理论中的词根,将两者混为一谈。同时,违背DM理论的基本理念,将X0设为理论基元,只区分X0和XP。另外,由于其事实上采纳节点溶合的策略,故其对句法结构的探讨与词汇主义相去不远(例如离合词的结构特征)等。由于上述不足,Xue(2001)并未充分发挥出DM理论的相关优势,在事实描述上难言进展,深层次的理论探讨也无从谈起。

4.1.2 Zhang(2007)

Zhang(2007)基于DM理论探讨了汉语复合词构词。从句法运算的角度来看,汉语复合词呈现出下述异常现象:离心性复合词、投射自由、次范畴化的消失、格和题元角色的赋予、移动中的词项整体效应和代名化中的词项整体效应等。这与传统的生成理论格格不入,对将句法一以贯之的做法构成了挑战。然而,在DM理论的框架内,由于词根不包含任何句法特征,上述难题迎刃而解。例如,由于词根不包含句法特征,当某一词根与另一词根合并时,就不存在投射的问题。该复合词可以赋予任何词性,最终由其上位的功能范畴所确定。

整体上讲,Zhang(2007)的研究水准较高。其贡献体现在下述两个方面:其一,较为出色地运用了DM理论来解决汉语研究中的部分难题。除去解释上述所谓的异常现象之外,还对离合词现象给出了明晰的解释(其两种特征源自于两个不同层面上的合并)。其二,基于汉语事实的理论建设。较之于绝大多数研究者只关注抽象语素的运算及其与词根的互动,Zhang(2007)适时补上词根合并方面的研究,为理论的完善提供了必要的实证证据。需要指出的是,Zhang(2007)也是采纳词根先行插入模式。这就涉及到如何解释汉语中较为普遍的下述现象:部分名词和量词使用相同的语音表征式,例如,“包”(名词)、“一包书”(量词)。根据Zhang(2007),只能将之处理为两类不同的词项。但如果采纳类似De Belder(2011)的统一插入模式,则可以从结构决定的角度给出连贯的解释。这似乎更符合语感。

4.2 基于DM理论的国内汉语研究成果述评

尽管部分国内学者数年前也开始关注DM理论,但迄今基于该理论的汉语本体研究寥寥无几。根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文献,称得上基于DM理论的汉语本体研究主要有下述两篇:林巧莉、韩景泉(2011)和李素枝(2011)。本节大致对其加以简介,同时探讨存在的问题。

4.2.1 林巧莉、韩景泉(2011)

针对汉语中普遍存在的语法功能和词类的不对应问题以及前期研究的不足之处,林巧莉、韩景泉(2011)从DM的基本理论假设出发,对之作如下分析:由于词根不包含任何句法特征,故可自由位于任何结构之中,其范畴特征由相应的功能语素所决定。故汉语中出现的词无定类等现象可以在DM理论的框架内得到连贯的解释。此外,两位研究者认为,英汉形态的差异主要是由词根的不同属性和PF层面的形态音系操作所造成的。

总体上看,该研究可以视为国内首篇严格意义上的基于DM理论的汉语本体研究,从引进国外最新理论来解决汉语传统难题的角度来看,其功不可没。然而,对照上述DM理论的进展,该文仍存在几处有待商榷之处,限于篇幅,我们主要探讨下述一点:该文对“过度泛化”的回应明显停留在DM理论的经典阶段,这可能会造成理论框架上的冲突。该文认为,词根可以自由进入任何语法环境,其最终由“百科知识”决定。这显然是Harley和Noyer(1999)中的观点。如上文所述,这种观点自Pfau(2000)后就已被摒弃。通观全文,两位研究者的论述主体似乎又是采纳词根先行插入模式,而该模式本来就不存在自由竞争的问题。如此,则造成理论框架的不一致,从而损伤论述的说服力。

4.2.2 李素枝(2011)

李素枝(2011)运用DM理论来研究汉语存现句的结构类型。作者认为,汉语存现句的结构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种类型:简单动词存在句、简单动词出现句、复杂动词存在句。出现这三种类型是由于不同的功能语素与不同词根相结合的结果。

通观全篇文章,我们认为,尽管这种探索是可贵的,但作者似乎并未吃透DM理论的基本要义。限于篇幅,我们仅列举下述一点:该文的论述框架来自DM理论的经典插入模式,如上文所述,该模式的一些论点已被摒弃,其中就包括该文中被认为是功能语素的GO,HAVE。同时,作者认为“词汇项(即词根)的语法特征可以无值,或缺少抽象语素的某些特征”。这就完全偏离了DM理论中词根的基本特性。如此,再大谈词根的“意思是‘存在’、‘有’或‘来’”等,存在着逻辑上的错误。

4.3 小结

对照DM理论在过去十几年中的发展,本节简要介绍了国内外基于DM理论的汉语本体研究。总体上讲,除去极少数的研究之外,大部分研究也就停留在照搬阶段,尚未达到提供缘自汉语视角的理论贡献的阶段。可以肯定地是,对汉语语言事实的探究,必然会对DM理论建设作出贡献。例如,除去上述的Zhang(2007)之外,汉语中诸如“讨论(discuss+discuss=discuss)”等复合词就对Marantz(1997)的部分观点构成挑战。因此,对尝试运用DM理论的研究者而言,首先必须要真正掌握DM理论的昨天和今天,尤其是其中关于词根插入模式方面的探讨。在此基础之上,真正意义上基于DM理论的汉语本体研究才得以展开。

5. 总结

纵观过去二十年中的发展历程,围绕词根的插入模式问题是目前DM理论的最大分歧所在,即先行插入还是延迟插入?这不仅涉及到理论的统一及相关理念和方法上的差异,更涉及到运算系统的计算效率等根本性问题。就目前的研究现状而言,在DM理论经典模式的基础之上,先行插入模式和延迟插入模式各有其相应的优缺点,也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从本领域的研究现状来看,Harley的“中间路线”似乎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所采纳。但如上文所言,该模式只是一种折中路线,其并不能代替其他两种模式。

就汉语本体研究而言,鉴于词根在汉语本体研究中的重要性,对本领域相关进展的持续关注实为必要。就目前基于DM理论的相关研究来看,现状不容乐观。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更多的学者投入其中,源于汉语的语言事实定会对进一步修正上述三种模式提供实证方面的支持。

附注

① 需要指出的是,DM理论中的“先行插入”不同于词汇主义中的“先行插入”,请参看Halle和Marantz(1994)中相关的论述。

② 该文是Harley和Noyer(1999)的修订版。Harley本人提及的都是修订版。

③ D. Embick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语言学教授,对DM理论贡献较大。从更大的范围来看,其一系列的论著对生成语法PF理论的充实和完善做出了较大的贡献。

④ 但在Embick和Noyer(2001)中,他们仍然使用经典时期的理论假设,不知是否由于两位作者的意见不统一而搁置分歧的结果。

⑤ 这本专著可视为Embick本人在DM研究领域之集大成之作,对生成语法的PF理论作出了许多原创性的贡献。

⑥ Embick也承认,这些中心词是否与C、D等享有同等地位,仍有待进一步的探索(2010:144)。

⑦ Newell(2008)进一步认为,由于其含有可阐释的特征,与补足语阐释语段(vP[即voice phrase]、CP和DP)相比,vP、nP和aP均为整体阐释语段(即三个中心词也同时拼出)。

⑧ Siddiqi(2009)是在Siddiqi(2006)的基础之上修订出版,其基本理论观点及论述框架均没有多大变动。Haugen和Siddiqi(2012)进一步反驳了Embick(2000)的相关论点,认为先行插入的实证理据不足。该文的基本论点与Siddiqi(2006)相同。

⑨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我们力图穷尽式搜索相关文献,但只能保证相对有影响力的文献不被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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