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燕等
摘 要: 金室南渡以后,与当时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相适应,南渡诗人在诗学视阈之下对陶渊明的高洁人格给予评价;对陶诗的现实精神进行审视;此外,南渡诗人对陶诗的美学品质亦大为推崇和效仿。这种异代共鸣在很大程度上既体现出接受史上的普遍性,又表现出了特定文化建构和时代背景下接受心理的特殊性。
关键词:南渡诗人;人格精神;陶渊明
中图分类号:I206.2/.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9107(2013)01-0176-05
陶渊明的诗歌被尊崇为诗体之宗是在唐代以后,钱钟书先生曾曰:“渊明文名,至宋而极。”[1]88事实确是如此,陶渊明自宋代以来一直令人流连赞叹,并被誉为雅正之典型。在金代诗歌的发展过程中,陶渊明的身影随处可见,尤其贞祐二年(1214)金室南渡之后,诗人们置身于严酷的现实环境之中,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存在着时代的焦虑与躁动,也泛滥着对命运的无奈与慨叹。因此,随着文学创作高峰的到来,南渡诗人对陶渊明的接受亦得到了全面深化。
一、对陶渊明高洁人格的倾慕
朱光潜在论述人格与创作的关系时说:“大诗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陶渊明是这个原则的典型例证。正和他的诗一样,他的人格最平淡也最深厚。”[2]197事实也是如此,陶渊明身处扰攘世局,在遭遇多舛之际,却能够以高洁之胸襟,独创清淡雅致之境,成为后人效仿的典范。苏轼曾在《追和陶渊明诗引》中对陶渊明进行评价:“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表现了对于陶渊明人格的赞誉。
金室南渡后,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异常尖锐。南渡诗人在物质与精神方面都处于极端困乏的状态。是屈膝苟活、出卖人格,还是刚正不阿、洁身自好,自然成为他们所面临的生死抉择。在此种情形之下,正是由于陶渊明不仕刘宋朝的思想精神与当时生活在动荡中的南渡诗人的心理状态相契合,所以对陶渊明的接受也就成为必然,陶渊明高洁人格与崇高气节也就为不少南渡诗人所倾慕。赵秉文《东篱采菊图》:“渊明初亦仕,迹留心已远。雅志怀林渊,高情邈云汉。妖狐伺昼昏,独鹤惊夜半。平生忠义心,回作松菊伴。东篱把一枝,意岂在酒醆。不见白衣来,目送南山雁。淡然忘言说,聊付一笑粲。”诗中用“平生忠义心,回作松菊伴”对陶渊明的人格精神作了非常精辟的阐释,不仅把陶渊明坚持气节、孤介高洁的形象营造出来,更生发出追求和向往之情。这种推崇使陶渊明的人格精神得以升华,极大地提高了陶渊明的文化地位。李夷曾作《书渊明传后》:“南渡龙孙角秃颠,不甘横毙寄奴弦。一襟义气麾周粟,满简清风削宋年。雪径低回松落落,霜篱健羡菊鲜鲜。时屯谧辈轻颓节,颜厚吾家草木贤。”对陶渊明坚持气节、“耻事二姓”的节操给予充分肯定。李俊民《渊明归去来图》:“先生从来寄傲,肯向小儿鞠躬?笑指田园归去,门前五柳春风。”也对陶渊明正气凛然、不屈强权、高雅耿介的人格表示倾慕。元好问对陶渊明的耿介刚直也大为折服。在《寄题沁州韩君锡耕读轩》一诗中几乎句句使用陶典:“束带见督邮,甘以辞华轩。啸傲南窗下,且乐我所然。斜川今在亡,问津有遗编。行寻柴桑里,遂得桃花源。桃源无汉魏,况复义熙前”,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于陶渊明的倾羡之意。赵元由于南渡后现实环境的恶劣以及他本人境况的凄惨,导致晚年对陶潜有所偏爱,从元好问《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四首》中“愚轩具诗眼,论文贵天然”、“君看陶集中,饮酒与归田”、“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句,可见其对陶渊明之接受。赵元之所以追步陶渊明是因为其自身境况与陶渊明有着相似之处。作为开创田园诗之先驱的陶渊明,在摆脱樊笼约束之后归隐大自然,身心释然。但正如陶渊明所言“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3]205,为了生存他躬耕南山“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3]79,赵元暮年时与陶渊明一样贫穷寥落,也同样以躬耕田地为生,所以与陶渊明有着精神上的认同,对陶渊明超凡脱俗、不求名逐利的人品表示仰慕,如其《书怀继元弟裕之韵四首》之四曰:“有子罢读书,求种山间田。粟里愧渊明,香山惭乐天。二老已古人,相望云泥悬”即表明了对陶渊明人格的追慕。
陶渊明由于受到玄学的影响,所以对于现实苦闷很少直接抒写,而是以一种委运乘化的理性思维去加以思考。清人方东树曾云:“《形影神》三诗,用《庄子》之理,见人生贤愚贵贱,穷通寿夭,莫非天定,人当委运任化,无为欣戚、喜惧于其中,以作庸人无益之扰,即有意于醉酒立善,皆非达道之自然。”[4]101从陶渊明“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诗句中亦可看出这种人生观显然是老庄哲学思想的个性化体现。金代南渡诗人对陶渊明委运乘化的人生哲学非常认同,刘从益《和渊明杂诗》曰:“少为饥所驱,老为病所迫。人生能几何,东阡复南陌。急须沽酒来,一笑举大白。浩歌草木振,起舞天地窄。同欢二三子,谁主复谁客。浮沉大浪中,毕竟归真宅。岁月去何速,老炎变新凉。游子久不归,回首望大梁。风埃惨如此,何处真吾乡。野菊明落日,林枫染飞霜。劝我一杯酒,悠然秋兴长。”诗中“浮沉大浪中”出自陶渊明《形影神》:“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真宅”出自《汉书·杨王孙传》:“千载之后,棺椁臭腐,乃得归土,就其真宅。”诗人把自然作为本真状态加以顺应皈依,这与陶渊明的价值观念、人生态度非常契合。诗歌体现了类似陶渊明“委运乘化”的通达思想与人生态度,在审美意象与哲理体认上都达到了相互间的交融。金代南渡诗人具有浓厚的“三径”情结,显示出他们对陶渊明生活态度和人生哲学的倾慕之情。“三径”原本指西汉末王莽专权,兖州刺史蒋诩告病辞官,隐居乡里,于舍前竹下辟三径,唯与求仲、羊仲两人来往。(事见后汉·赵岐《三辅决录》)。后常以三径作为隐士居所之称。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之句。金代南渡诗人对“三径”意象十分青睐,多次加以引用。如元好问“衡门在人境,三径深以悄”(《虞乡麻长官成趣园二首》其一);胡汲“潦倒渊明三径菊,荒唐惠子五车书。古人淡里求真味,身外纷华不羡渠”(《失题》);田特秀“渊明昭旷人,韵高难适俗。折腰肯为五斗米,三径归来理松竹”(《成趣园诗》),从中可见他们对于陶渊明人格的倾心与折服。上述这些表现陶渊明隐逸思想的“三径”意象都有着极为含蓄深刻的抒情意味,能够不同程度地表现南渡诗人内心的真实情感,也集中体现了陶渊明人格魅力的深远影响。
二、对陶诗现实精神的审视
清代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曾云:“陶公诗虽天机和畅,静气流溢,而其中曲折激荡处,实有忧愤沉郁、不可一世之概。不独于易代之际,奋欲图报,如《拟古》之“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咏荆轲》之“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其人虽已殁,千载有馀情”,《读山海经》之“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也。即“平居酬酢间,忧愤亦多矣。”[5]2 152对陶诗与现实的关系问题进行了揭示。元好问在《东坡诗雅引》中言:“五言以来,六朝之陶、谢、唐之陈子昂、韦应物、柳子厚,最为近风雅。自余多以杂体为之,诗之亡久矣。”认为陶诗是符合风雅之道的,而这也正是陶诗最值得推崇的原因。作为南渡时期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和诗人的王若虚,在文学批评领域常能自树旗帜,独抒己见。他曾作《题渊明归去来图》组诗对陶渊明现实精神给予揭示。其一:“靖节迷途尚尔赊,苦将觉悟向人夸。此心若识真归处,岂必田园始是家。”认为陶渊明并没有真正“觉悟”,没能忘记现实。其二:“孤云出岫暮鸿飞,去住悠然两不疑。我自欲归归便了,何须更说世相遗。”对陶渊明归隐的缘由提出置疑。其三、其四:“抛却微官百自由,应无一事挂心头。销忧更藉琴书力,藉问先生有底忧。”“得时草木竟欣荣,颇为行休惜此生。乘化乐天知浪语,看君于世未忘情。”进一步指出陶渊明忧虑世事,其实并未忘情。他在田园中超然忘忧,并不意味着完全脱离晋朝的社会现实。王若虚独具慧眼,对陶渊明归隐之举重新审视,揭示出陶渊明避世却未能忘世的真实心态。陶渊明曾是一个满怀政治抱负、富有生活理想、愿为国家做一番事业的人。他在《杂诗》中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赛翩思远蠢”。这是他政治理想的表白。然而,处于时局动乱之中的陶渊明对现实渐趋失望,在仕宦途中屡屡碰壁,以致三仕三隐。金代南渡诗人承受着民族压迫与阶段压迫的双重压力而无法自拔,他们在出仕与入仕方面有着同陶渊明相似的矛盾与纠结,南渡诗人赵秉文晚年厌倦官场生涯,对陶渊明出世思想颇为认可。他曾曰:“富于利者,惟曰不足;富于义者,亦惟曰不足。不足于利者多辱;不足于义者无欲。多辱之辱,其祸常酷;无欲之欲,其乐也独是。是谓不龟而卜。”[6]218又曰:“外乐者逐物而丧气;内乐者忘己而无累。逐物之积,至于与禽兽无择;忘己之积,至于与天地相似。道不同则亦从其志。养心以淡薄之乐;养口以淳和之味,是谓名教之乐地。”[6]218他曾作《和渊明饮酒九首》,其一曰:“翩翩万里鹤,日暮将何之。昏鸦择所安,笑汝不知时。孔席不暇暖,此理吾何疑。尚愧渊明翁,浊酒时一持。”诗人借咏陶诗以自我解嘲,他奔波于宦场四十多年,知贡举时取进士卢亚,却因犯重韵而削两阶。遭此打击后,他身心俱疲,甚至羡慕能够“择所安”的乌鸦,认为自己无所适从的境遇犹如翩翩于长空的“万里鹤”,他对“孔墨不暖席,盗跖华屋居”[7]131的道理坚信不疑,但苦于涉足宦场难以抽身,其避世之念却屡见于诗。如《坡阳归隐图》:“年过六秩尚蹉跎,奈此坡阳归隐何。不是不归归未得,家山虽好虎狼多。”《和渊明归田园居送潘清客》:“尚恨画中隐,不得招闲闲。”;《暮春得寒宇》:“何时投劾归田去,杨柳阴中把钓竿。”;《题郝运使荣归堂》:“翰墨声名四十年,归来还作地行仙。柴桑问路陶元亮,洛社休官白乐天。”这些诗句都显露了陶渊明避世思想的影响。尽管如此,赵秉文仕五朝,官六卿。建言时事,不遗余力。为政宽简,逢饥岁必出禄粟赈灾,救民于水火之中,欲挽狂澜于既倒。南渡诗人刘从益对陶渊明的隐逸思想也颇为认同,他曾作《泛舟回澜坐中作》:“昔年醉回澜,犹恨身属官。今年邂逅来,身与事俱闲。洗心亭下水,照眼亭溪山。溪山如古人,喜我复来还。有酒浇我胸,有花怡我颜。鞲鹰乍脱臂,但觉天地宽。山阴忽回船,夜阑情未阑。”由泛舟回澜亭的描写,表达了对于官场的厌倦以及渴望回归大自然的思想倾向。又如《乐山松》:“清孤月露底,秀拔天地中。争如十八公,笑傲冰霜风。居然喜避世,不肯污秦封。”以山松自比,表现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隐居山林的高尚情怀。但纵观刘从益一生,清正廉洁,两袖清风。虽曾因力辩曲直而得罪当权者被贬,可起为叶县令之后,仍然关心国计民生,乐于为民请命,可谓国之栋梁。因长期战乱到处辗转漂泊的元好问,曾经遭到家破人亡、被俘囚押等诸多不幸。对于现实的无奈使得元好问一度表现出消极避世之念。他所作诗句:“虚名不值一钱轻,唤得呶呶百谤生。可惜客儿头上发,也随春草斗输赢”(《虚名》);“蹉跎匡山游,烂漫彭泽酒。慨然千载上,怀我平生友”(《虞乡麻长官成趣园》);“东涂西抹窃时名,一线微官误半生。不画幼舆岩穴里,野麋山鹿欲成何”(《自题写真》);“商馀说有沧洲趣,早晚乾坤入钓台”(《昆阳二首》其二);“折腰真有陶潜兴,扣角空传宁戚歌”(《除夜》)显露出看透功名利禄、不重虚名的思想倾向。但正如他所言“动可以周万物而济天下,静可以崇高节而抗浮云”,[8] 2 875元好问经世治国之愿老而弥坚,在亲眼目睹了战乱频仍、生离死别的社会现状后,相似的遭际使其对杜甫诗歌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和体会。他创作了大量在思想意识、艺术风格等方面都与杜甫极为相近的丧乱诗。其中被誉为“少陵以来无此作”的五古《箕山》着力抨击统治者穷兵黩武给百姓带来离乱之苦,流露出如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思想内涵。“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9]332,正是由于置身于时代鼎革,国势阽危,民生多艰的时代氛围之中,才激发了南渡诗人对于社会现实的广泛审视与关注。
三、对陶诗美学特征的推崇
前人对陶渊明诗歌的美学成就历来有着很高的评价。苏轼曾对陶渊明诗歌的美学特征进行过深入的阐释,他在《评韩柳诗》中言:“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也。”[10]2 109又在《与子由六首》其五中曰:“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11]411均对陶诗外淡而中美的美学特征给予揭示。陶诗的美学品质持久而深入地影响了金代诗坛,金代诗人对陶渊明诗歌的美学特征大为认同,如金中期诗人党怀英就被评为“兴寄高妙,有陶、谢之风”[12]2 314。金代南渡诗人对陶渊明追求“天然”、直抒胸臆的诗歌审美特征亦大为推崇,元好问在《自题中州集后》中曾言“陶谢风流到百家”[7]609,将陶、谢并称,实际上表明了其所欣赏的是以陶、谢为代表的洒脱、自由的人生态度和兴寄高妙的诗歌美学风范。在《论诗三十首》(之四)中元好问评陶诗曰:“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突出了陶诗的典范地位,以“天然”、“真淳”论陶诗,可谓简洁精到地抓住了陶诗的审美特性。与此相应,元好问在《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四首》(其四)中对颇具陶诗风韵的赵元诗歌大加赞扬:“愚轩具诗眼,论诗贵天然。颇怜今世人,雕镌穷岁年。君爱陶集中,饮酒与归田。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天然对雕饰,真赝殊相悬。乃知时世妆,粉绿徒争妍。枯淡足自乐,勿为虚名牵。”把陶潜与赵元直接联系起来加以评议,表露出了对于陶诗审美内涵的赞赏,也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诗学祈向。
赵秉文对陶渊明的接受达到了理论阐释与诗歌创作的双重自觉,他曾云:“渊明、乐天,高士之诗也,吾师其意,不师其辞。”[13]239显示出对于陶渊明诗歌内在品质的认同。又言:“尝谓古人之诗,各得其一偏,又多其性之似者。若陶渊明、谢灵运、韦苏州、王维、柳子厚、白乐天得其冲淡。”[13]231认为陶诗的诗歌特点为“冲淡”, 对陶诗风格从审美的角度给予关照。与其诗歌理论主张相符,赵秉文的诗歌创作也呈现出类似于陶诗的冲淡自然。其《菊二首》(之一)云:“水冷云踈木叶黄,绕篱目送雁南翔。酒倾桑落林庐静,秋入骚人齿颊香。人惜后期沾雨露,天教晚节傲风霜。凭谁寄语陶元亮,不为南山兴自长。”写景清丽幽隽、恬淡自然,陶渊明爱菊,诗人亦乐之,意境大为相似。元好问《闲闲公墓铭》曾评秉文之五言古诗云“真淳简淡似陶渊明”。不仅如此,赵秉文常以陶渊明自勉,故能至恬淡自得境界。即使步和之作,同样表达出对于陶诗审美祈尚的推崇。赵秉文有和陶诗三十五首,是金代和陶诗最多的作家。其《和渊明拟古》:“客从远方来,气貌充以完。鞍马光照地,怪我儒衣冠。问君何苦心,所慕惟孔颜。古岂无贤豪,十六子八关。独携无言子,流盼青云端。芝兰吐幽芳,山水发清弹。愿为九皋禽,接翼万里鸾。挥手欲谢客,所惧非饥寒。”次陶渊明《拟古》韵,布局铺展亦仿陶诗,诗歌真诚冲淡,主客交融,适然忘我。无论在思想意蕴还是艺术风格上,都与陶诗相契合。赵秉文还喜好模拟陶渊明诗歌之意境,这从其对陶渊明诗句的袭用可以看出,如其《闲闲堂》诗中“暮送飞鸟还”明显出自陶渊明《饮酒》:“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赵秉文则将其上下句凝缩而成,又加一“送”字,使句中境界为之尽变。陶渊明的诗风并非总是闲散飘逸、冲淡闲雅的,因怀才不遇、与世不偶,所以也有金刚怒目、豪放悲壮之感慨,如其少年之作“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中年之作“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感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晚年之作“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读山海经》),均是豪壮风格的体现。对于陶渊明诗歌中所表现的劲健豪放之美,南宋理学家朱熹曾有过阐释:“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14]3 325金代地处北方,燕赵本多悲歌慷慨之士,金朝统治者立国后重用汉士,推崇儒学,主动吸收汉文化,由此形成了崇实尚武的社会风气,其文学也相应呈现出淳朴质野、豪放雄健的北方地域特色。金室南渡以后,国家鼎革,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在时代忧患意识的感召之下,南渡诗人对陶诗中所具有的悲愤豪壮之风格也表现出推崇之意。如赵秉文《和陶渊明拟古》其二:“停杯且勿饮,剑歌已三终。男儿重意气,结发早从戎。生当为世豪,死当为鬼雄。惊沙射人面,日暮来悲风。空拳冒强敌,力向阴山穷。仍闻霍嫖姚,万骑出云中。”语音高亢,基调沉雄,笔力雄健,颇具阳刚之气。李俊民《读项羽传》:“欲去故乡夸富贵,不知沛有大风歌。”雄健清壮,男儿驰骋四方的豪放之气充溢其间。被元好问称为“三知己”之一的李汾,虽然仕途遭挫,困顿流离,但所作诗歌《陕州》:“黄河城下水澄澄,送别秋风似洞庭。李白形骸虽放浪,并州豪杰未凋零。”豪放刚强,毫无哀弱之态,可谓颇具英风豪气之作,同样体现了对于陶渊明诗歌美学风格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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