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雅文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州 350007)
翻译就是将一种语言文字的意义用另一种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因此,追求“等同”一直是译者的理想目标。美国翻译理论家奈达认为,“翻译就是在接受语中复制出与原语信息最切近的自然对等体”[1]。奈达的翻译观强调的是“功能对等”或“动态对等”,着眼于读者对译文的反应,使译文的读者能读到最近似的自然语言,从而达到与原文读者在阅读、欣赏原文时相似的心理感受。而阐释学的观点则认为,翻译行为就是一种诠释,但不是简单地将一种语言用另一种语言对等地表示出来,而是要达到“视域融合”的目标,也就是将文本的意义在时空、历史背景下表现出来,由此产生的对许多名作进行隔代翻译,也是基于时代的需要,以易理解文本。20世纪60年代起,法国当代哲学家雅克·德里达系统地提出了解构主义思想,认为意义永远处于“推陈出新”、变化发展过程中。之后,巴特的著作《作者之死》,使文本的意义不再由“原作”决定,而是由阅读原作的读者、翻译原作的译者决定,翻译研究呈多元化。尽管翻译研究的角度不同,但翻译作为跨文化交际的言语行为,传递的不仅是语言符号意义,更重要的是表现出民族文化信息,因此,翻译是一种文化模式的转换。近年来,从文化层面研究翻译已成为西方翻译研究的主流。语言文化交流涉及语言表述迥异的中西方思维方式,因此,中国传统的“道”与西方的“逻各斯”如何才能殊途同归,迈入巴别塔通天之路,一直是语言翻译学界思考的问题。本文通过对比文化意象的翻译,旨在探讨文化信息的翻译思维观。
用“意象”来描述人类的情感在中西语言文化中皆而有之。“意象”一词,早在古代南北朝时期,我国著名的修辞学家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就有所提及,“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描述的就是作家在创作时,千思万绪浮现在心头,在意象中揣摩,在幻境中创作。只有意象才能创立出优美的意境,而意境在诗歌中往往是诗歌的灵魂。意象包括“意”与“象”两方面的内容。“意”是所赋予的主观情意的产物,“象”是客观的事物。二者的结合,具有明显的象征意蕴,也印证了海德格尔所说的“理解是人存在的方式”。人的情感主体的存在方式,往往就是把在生活中对大自然、环境、社会、人类的理解,用吟物咏怀的方式,宣泄情感。人类这种以“象”赋“意”进行情感释怀的特质,按感觉分为6种意象,即视觉意象、听觉意象、嗅觉意象、触觉意象、味觉意象、动觉意象,按形式与所指关系又可分为字面意象和修辞意象[2]。在中西文学作品中一些自然物常用做象征。比如,月亮,它赋有浪漫色彩意象。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都是借助月亮的变化,述说思念与祝愿。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表现的是一种飘逸与洒脱。又如,“水”常有“流逝”或“柔情”的意义,中文有“似水年华”、“似水柔情”等表述。还有用植物这类意象描写人或其他事物。譬如,《红楼梦》中贾母将磨蹭的女孩说成是水葱似的清爽。而英文中也有许多以物咏情言志的诗句。譬如,英国诗人彭斯(Robert Burns)写道:“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O,my Luve’s like a red,red rose.)人们喜爱用大自然的“象”直接表述情怀(意),在中西文化语言中显而易见,这是人类天性使然,是共通、共融的。
然而,正如德国语言学家威廉·洪堡特所说:“一个民族所在的生活环境、气候条件,它的宗教、社会建制、风俗习惯等等,一定程度上都可以跟这个民族脱离开来。然而有一样东西性质全然不同,是一个民族无论如何不能舍弃的,那就是它的语言,因为语言是一个民族生存必需的‘呼吸’,是它的灵魂所在……一个民族的特性只有在其语言中才能完整地铸刻下来,所以,要想了解一个民族的特性,若不从语言入手势必会徒劳无功。”[3]因此,对承载着民族文化的语言的翻译,需全面考察其文化信息,而烙印民族文化、最具象征意义的则是意象,文化意象翻译就必须诠释、再现这种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民族文化信息。
国际知名学者刘宓庆将中英文化信息的表现形式归纳为:图像、模仿、替代、阐释和淡化(deculturation),并认为文化翻译过程必须从语义、语用、审美等几个方面考量[4]。文化信息常见的翻译技巧不外乎就是直译、直译+注释、直译+解释、增词法、套译、意译等,在翻译过程中具体选择哪种技巧涉及异化与归化孰重孰轻的翻译维度问题。归化和异化这两个概念是由美国著名翻译家劳伦斯·韦努蒂率先提出的。归化是以目的语为翻译目标,即译文以读者的文化为归宿,译文尽量适应目的语的文化习惯,消除有可能引起文化理解障碍的原文化表述;异化是以源文化或原作者所表达的意义为归宿,译文应尽量适应源语的文化及原作者的语言表述特点。现代文化传媒讲究时效与真实,由此带动的文化信息的传播与交流自然趋向追求原汁原味的东西。例如,现在年轻人不喜欢有配音的电影,反而更喜爱观赏无配音却只有中英字幕的电影,直接感受异国情调与文化。文化传媒的快捷发展使年青一代思维更加敏捷,更易理解不同的文化,因此,保持源文化特征的异化思维观越发显示其重要性,亦成一种趋势。文化意象的翻译维度可从显性与隐性的文化意象两方面进行考量。
显性文化信息的翻译总是力图将原语和译语达到功能对等。但如何对等?现以“红豆”一词为例,探讨文化意象词是如何转化的。众所周知,“红豆”一词,在我国具有极其深厚的文化底蕴。相传我国古代有一女子,因丈夫出征,痛哭于树下,直至泪水流干,眼睛滴血,血滴又化为红豆,因此人们称它为“相思子”。唐朝诗人王维写的诗歌《相思》,使得红豆的相思之意广为流传,下面是原诗以及译文对比:
《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译文1:LOVE SEEDS
Red Berries grow in southern land.
How many load in spring the trees?
Gather them till full is your hand.
They would revive fond memories.
——许渊冲译[5]
译文2:Loving-kindness
Red love peas grow in south;
They flourish in the spring.
Please pick more of them,
as Loving-kindness they’ll bring.
——陈君朴译[6]
译文3:One-Hearted
When those red berries come in springtime,
Flushing on your southland branches,
Take home an armful,for my sake,
As a symbol of our love.
——Witter Bynner译[7]
以上译文中,“红豆”被译为red love peas,red berries这两种形式,都保留了“红”字,但都做了不同处理。许渊冲和Witter Bynner的译文采用的是“异化”方式,将红豆译为红草莓(red berry),没有将红豆直接译成“red beans”和“red peas”。这是因为西方人深受宗教文化的影响,英文中red bean(红豆)使人想到的往往是《圣经》中的Esau(以扫),他为了生存,将长子名分让给了弟弟Jacob(雅各)以获得一碗红豆汤(red lentil stew),由此就有sell one’s birthright for some red-bean stew(为了眼前的微小利益而出卖原则,见利忘义)这样的说法。因此,如果将中文表示相思的红豆直接译成red bean,会让西方人对中国的“红豆”丧失好感,从而无法感受中文诗句中所传递的那种柔美相思之情。由此可见,将红豆翻译为“红草莓”显然是考虑到西方人对这个文化意象词的心理承受力,但这样的译文却丧失中华民族文化意象这一瑰宝的传播交流,并不能称为佳作。而red love peas的译法不仅保留了“红豆”的字面形式,还加了“love”一词,表现出“红豆”这一特殊的民族文化意象,译出了红豆的蕴含意义。
再看曹雪芹的《红楼梦》中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唱的《红豆词》的头两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我国著名的红学翻译家杨宪益和著名的英国汉学家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es)的译文分别如下:[8]
Like drops of blood fall endless tears of longing,
By painted pavilion grow willow and flowers untold;
——杨宪益译
Still weeping tears of blood about our separation;Little red love-beans of my desolation,
——霍克斯译
从译文可以看出,杨氏和霍克斯都重视字词的翻译,但杨氏更注重原文的对应翻译,将“柳花”、“画楼”等衬托浪漫情愫的意境翻译出来,而对意象词红豆则采用意译,进行了阐释处理,把红豆的相思滴血的意义翻译出来,文字表述达到了审美原则。但从文化学角度来看,对具有“相思”语义的红豆诠释过度。王宏印先生将杨氏的译文回译为:“无尽的相思泪掉落如血滴,画楼旁默默地生长着柳树和花朵。”从回译文可以看出,杨氏的译文也同样丧失了“红豆”这一重要的文化意象。霍克斯则对这些景物进行了淡化处理,其英译文回译为:“还在为我们的分离挥洒血泪;那小小的相思红豆恰似我们的忧伤。”这里对意象词按字面形态进行了直译,又考虑到其深层意义,加了“love”,突出了文化意象词“红豆”,彰显出红豆的相思之义,既避免了西方人因红豆原型文化而产生的歧义理解,也避免了对“红豆”这个意象词的过度诠释,使译文变得具有拖沓之嫌。
文化翻译,常用阐释法(explanation)来疏解或化解原语的文化信息,但这种阐释必须把握一定的维度。在现代网络高度发展的时代,如果对一些文化意象词过度地阐释,其实是低估了读者的智商。一般说来,读者完全有能力理解多元文化的存在,能够接受新的东西。在杨氏译文中,“红豆”作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特定意象并没有翻译出来,而是用了这种“阐释”翻译法,显然是对原文意象的过度诠释,有悖中国传统诗歌“以少总多”的特点,丧失了诗意。这类诗歌翻译虽然达意,却没有展示出“象”,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达到民族文学与文化交流的目的。具有民族文化意象的语词转换翻译,应考虑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实在有必要时,才可采用加注式的翻译法进行诠释,以利于文化的传播。
事实上,许多中国文化的符号意象词都已直接译成西语,已为西方人领会、吸收。譬如,“纸老虎”译为“paper tiger”,现已收录在英语词典中。又如,代表中国传统哲学的阴阳说,“阴”和“阳”这两个极重要的概念,其文化阐释如下。阴(Yin):动极而静,静而生阴(an inactive force derived from the activity which reaches its climax);阳(Yang):太极动而生阳(a force derived from the dynamics of the Great Ultimate brought into action)。阴和阳的汉语拼音“Yin”和“Yang”,现已收录在英语的各大词典中,其深奥的中国哲学思想已为西方人理解、认可。微软公司总裁史蒂夫·鲍尔默(Steve Ballmer)在斯坦福大学的公开课上就用了“阴阳”这一说法:It’s like you want passion for technology but you need passion for customers,and you got to get kind of the Yin and Yang.由此看出,西方人不仅已悟出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且能运用自如了。原本汉语语音符号的象征意义,也是中国人心目中的概念意义及蕴含意义,现已为西方人所理解。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翻译,譬如中医的翻译,其中有很多带有民族文化特征的说法都采用拼音直译法,且已被认可,其示例众多,在此不再赘述。
不同民族的文化,通过翻译,填补原文化空缺,使得文化交流更加丰富多彩。但语言文化的表述有时是显性的,有时是隐性的,甚至有时还用缺省的方式来表现,而文化意象的缺省往往又能折射出一个民族所承载的文化蕴含。譬如,在英国文豪莎士比亚所著的剧作《哈姆雷特》(Hamlet)中,有一句为世人耳熟能详的独白:“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这个句子句式简单,却有多种诠释。在我国,影响较大的译文有以下几种:
(1)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朱生豪译)
(2)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问题。(卞之琳译)
(3)死后存在,还是不存在,这是个问题。(梁实秋译)
这句独白,国外文学评论家也有不同的解释。有些评论家认为,此句的含义是到底要不要拿起武器反抗。如果翻译为“要不要拿起武器反抗”,尽管通过武器这个意象来传递哈姆雷特是否以死抗争的想法,但并没有将其所处的意境反映出来,而且话语中没有出现“武器”这样的意象。从语言结构上看,这是一句缺省句,语言深沉、精练,不说出全部的话,造成一种模糊,而这种模糊却让人有“言犹未尽”之感,因此,内容呈现出开放性。挖掘哈姆雷特所在特定的语境及剧情的结果,这种意象的缺省句能让人强烈感受到西方文化所赋予的强烈深远的意境,即哈姆雷特当时所说的这番话显然隐含了人类对“死亡”选择的本能焦虑。哈姆雷特的父亲被叔叔谋害,母亲又欲改嫁叔叔,哈姆雷特想要报仇,却又身处在险象丛生的环境中,心情极度矛盾,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悲剧向来被认为是最高的文学形式,取得杰出成就的悲剧家也是人间最伟大的天才。”[9]莎士比亚的很多悲剧作品都具有这种充满死亡的悲情特征。哈姆雷特此时是为了将死亡意识转为人之生的动力,他试图促使他的将死的预期转为生之创造,将自身置之死地而后生,成为改变社会国家的动力。在西方,人们受到基督教文化的影响,认为生之苦难,死之救赎。柏拉图就主张灵魂不死论,亚里士多德也认为,作为生命“形式”的灵魂或精神远比作为生命“质料”的肉体根本和重要,强调过理性的生活,使自己不朽。美国艺术心理学家阿恩海姆认为,真正的创造性思维活动都是通过意象进行的,意象是智能系统内部的形象化的知识的表示形式。[10]因此,哈姆雷特所说的“To be,or not to be”缺省的内容,正是西方文化中典型的对死亡问题的悲情反思,这是在特定环境中用意象缺省的方式来隐指“原型”文化。从剧中也可看到,哈姆雷特一直笼罩在恩怨情仇中,对很多事情都反复思量,特别是对“死亡”的思考。他说道:“亚历山大大帝呜呼哀哉吧,亚历山大也被埋葬了,最后复归尘土了,一切归于泥土了。”[11]他的母亲死了,叔叔死了,哈姆雷特在决斗中也死了,但却带来一个新的希望,完成了救赎:哈姆雷特的意志得到了实现,他的精神生命在见证人以及后人对死者的记忆和传述中得到延续。因此,能将这种缺省的有关生死的西方哲学中的文化意象回构,彰显出西方的文化底蕴,充分体现了译者深厚的语言文化素养。
文化翻译中,以往西方翻译界更注重归化策略,试图“以民族中心主义和帝国主义文化的价值观来塑造外国文本”[12],但随着文化交流的进一步发展,现在的翻译更趋向异化翻译,追求表现平等、多元的文化翻译思维范式,由归化到异化的文化翻译嬗变正是时代的写照。
俄罗斯著名翻译理论家科米萨诺夫认为“不同的时期对文化翻译的要求则不同”[13],随着全球化互联网进程的快速发展,人们通过网络平台接受不同的信息,也接触到不同的文化,因此,接受多元文化的意识越来越强,接受新知识、新文化的能力亦越来越强。在此背景下,译者采取的翻译策略应顺应时代的发展。翻译在试图追求源语与译入语功能对等的同时,更应注意保留并传递原文化的民族特征。文化翻译研究不应拘泥于翻译技巧的讨论,而应从时代发展的角度出发,树立翻译思维新观点,以开放的思维方式对待多元文化的阐释。只有把握好翻译维度,才能更好地促进民族文化的传播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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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许渊冲.中国古诗精品三百首:汉英对照·汉语拼音标调注音[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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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宏印.诗歌曲赋英译比较研究[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29.
[9]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3.
[10]张铁生.相似论[M].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97.
[11]冯沪祥.中西生死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59.
[12]郭建中.当代美国翻译理论[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88.
[13]科米萨诺夫.当代翻译学[M].汪嘉斐,哈斯也提,耿艳坤,等,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