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斌
(东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
伴随着阿克塞尔·霍耐特(Axel Honneth)为代表的承认理论日益引领起当代西方左派激进政治浪潮的发展,对于承认理论溯源式的探索和反思也逐渐展开,特别是有关马克思承认理论的探讨开始引起学界的关注①参见Andrew Chitty,“Recognition and Social Relations of Production”,Historical Materialism,No.2,1998,pp.77-90;David A.Borman,“Labour,exchange and recognition:Marx contra Honneth”,Philosophy and Social Criticism,Vol.35,No.8,2009,pp.935-959;Matthias Zick Varul,“Reciprocity,Recognition and Labour Value:Marx’s Incidental Moral Anthropology of Capitalist Market Exchange”,Journal of Social Philophy,Vol.41,No.1,2010,pp.50-72;张盾《马克思实践哲学视野中的“承认”问题》,载于《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1);张盾《交往的异化:马克思〈穆勒评注〉中的“承认”问题》载于《现代哲学》2007(5)。。但迄今为止,在马克思那里是否存在着承认理论依然是众说纷纭。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分歧,关键缘于马克思很少从正面建构的层面来阐释承认的内涵和实现,更多地则是在针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过程中展开对承认的历史叙事,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没有完整的承认构架,相反,马克思的最大特点就是以破立并举——在批判中展开建构,在解构中建构自身的承认理论。根据笔者的梳理,马克思其实分别通过劳动、社会关系和联合体(共同体)等基本范畴构筑起一种面向世界历史的承认理论叙事②在这里,叙事是指对于历史的一种理解和表述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每一种历史观都构成了一种叙事。马克思的承认理论从根本上来说乃是一种“历史科学”,这种以承认为视角、面向世界历史的叙事方式构成了马克思区别于其他一切承认理论的独特标志。因为在马克思那里,所谓的“承认叙事”的目的与其阶级斗争的革命叙事一样,都是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的内在本质,进而打开人类解放的历史之门,而非仅仅满足于一种承认“乌托邦”的实现。,并由此展开整个解放政治的宏大历史规划。
如果说相互承认在黑格尔那里是一种“肯定的反思”,是促使主体认识自身、抵达圆满的一条道路,那么劳动则是黑格尔设想的另一条改造自身、反思自身,最终实现自我的蹊径,但黑格尔并没有明确表达这两条道路之间的关联,只是含糊地认为:“抵达圆满同时包括着经历这两条道路。从终极意义上讲,相互承认是最为重要的。”[1]239这个问题只有到了马克思那里才得到了解决,而从某种意义上说,马克思也正是围绕着劳动与承认之间关联的阐述,并通过劳动范畴这个叙事载体才建立起他的整个承认叙事的历史脉络。因此,劳动对于马克思的承认叙事而言是一个关键的叙事范畴,而这显然也是从黑格尔那里承继下来的。对此,查尔斯·泰勒曾不无深刻地指出,黑格尔在“承认辩证法”中所提出的劳动论题都“明确地保留在马克思主义中:奴役为奴隶的最终解放,实际上是为所有人的解放作好了准备。在这里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作用观念也已初见端倪。”[1]237
马克思的承认叙事从一开始就将劳动范畴理解成为一种实现主体间相互承认的活动。在《穆勒笔记》中,经过劳动的中介,马克思第一次清晰地表达出“真正的承认”的内涵,因此,某种程度上劳动也是一种“真正的承认”的表现形式。在黑格尔那里,劳动与承认是通过辩证法的中介产生间接的联系,而马克思则扬弃了这种间接的中介联系,将劳动与承认直接连接起来。“马克思试图将劳动理解为无中介的形成过程,在这里劳动主体能在他们劳动产品中遭遇他们自己,从而个体地或集体地承认自己作为建构性、历史性行为的主体。”[2]20霍耐特据此认为“马克思把他颇具有原创意义的人类学建立在一种劳动概念上”,因此“这一劳动具有总体性特征,在完成过程中,自身能力的对象化经验与一个可能的消费者的精神期望纠缠在一起,结果就是,经验给予个体一种以主体间关系为中介的自我价值感”,从而“将承认要求的丰富光谱还原为通过劳动而自我实现的维度”[3]152。在《穆勒笔记》中,马克思明确提出,在劳动成为“自由自觉的活动”也就是“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的前提下,劳动过程本身同时实现了对自我和他人的“双重肯定”。在这里,相互承认最终是通过“我认识到我自己被你的思想和你的爱所证实”,并在个体的劳动中证实和实现了人之为人的真正的本质,也即其社会的本质。藉此,马克思通过劳动揭示了“真正的承认”的内涵。由此看来,“马克思对这一问题作出的重要推进在于,他把劳动直接看成是人与人之间相互承认的积极形式,同时也就把承认由主人与奴隶间不平等的被动的强制性关系变成劳动者间平等的主动而自由的关系,基于劳动的承认因此成为完全合乎人性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形式。特别重要的是,《穆勒笔记》已经不再单纯从生产过程的角度理解劳动,而是从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角度来理解劳动,从而使劳动作为人的类本质特性得到了一种 更 具 体 更 充 实 的 规 定 。”[4]18-19
由于劳动范畴对于承认所具有的重大意义,因此劳动的任何变化都会直接影响到相互承认的发展状态,随着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完全异化,主体间的相互承认也在本质上随之发生扭曲和异化,马克思正是通过对劳动异化状态的解析来展示承认的异化。在马克思看来,由于资本主义市民社会条件下的人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这种劳动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劳动不属于他;他在劳动中也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别人”[5]55,因而劳动不是一种自主活动,它“已经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动的假象”(第3卷)[6]75,甚至因此是自主活动的否定形式,而进入到资本主义的具体社会现实中,这种否定性体现在现实劳动已经成为“凌驾于个人之上的力量”[5]57,作为现代奴隶的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5]55,劳动对于工人而言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此时的人不再是他人的奴隶,而是成为自己劳动以及劳动产品的奴隶,也即“个人的创造物表现为异己的力量”,“创造物的主人,则表现为这个创造物的奴隶”,这就是马克思所揭示的拜物教形式下全新的主-奴关系。随着劳动的异化,其承载的相互承认的社会联系也相应发生异化。具体来说,由于个人的劳动已经丧失了确证自身和他人价值的功能,个人已经成为劳动创造物的奴隶,因此,人与人的相互承认便已经丧失,代之而出现的是物与物的相互承认。但是,马克思曾指出,承认之所以作为一种社会联系,其本质是要求被别人承认为人,而当劳动异化之后,承认的本质已然丧失,这时的“人不承认自己是人,因而不按人的方式来组织世界,这种社会联系就以异化的形式出现。”[5]171由此,人的承认便在资本主义商品交换中转变成了物的承认,两个“主人”之间的关系于是转变成了两个物品所有者之间的关系,以至于人们相互间表达承认的语言也受到歪曲和异化:“本质的直接语言在我们看来成了对人类尊严的侮辱,相反,物的价值的异化语言倒成了完全符合于理所当然的、自信的和自我认可的人类尊严的东西。”[5]183在这种“被物品弄得相互奴役的状况”下,构成彼此为对方劳动的纽带不是人的本质,而是私人利益,每个人都把自己劳动的产品视为自身利益的对象化,“每一个人都把另一个人当作自己的手段互相利用”,为了获得最大多数的私利,承认的平等性、互惠性早已被抛弃,因而这种异化的世界不可能实现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们所描绘的共同的社会福利,在这里,“每个人都互相妨碍别人利益的实现,这种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所造成的结果,不是普遍的肯定,而是普遍的否定。”(第30卷)[7]106当承认建立在私人利益最大化的基础上时,承认的“假象”就再也无法掩盖其内在的“丛林法则”的残酷实质。对此,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同你的社会关系,我为你的需要所进行的劳动只不过是假象,我们的相互补充也只是一种以相互掠夺为基础的假象。……我认为我的物品对你的物品所具有的权力的大小,当然需要得到你的承认,才能成为真正的权力。但是,我们相互承认对方对自己物品的权力,这却是一场斗争。在这场斗争中,谁更有毅力,更有力量,更高明,或者说,更狡猾,谁 就 胜 利 。”[5]181-182
为了克服这种全面异化的承认,一场为承认而兴起的斗争运动就会成为一种历史的必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霍耐特得出结论,认为“如果资本主义社会组织摧毁了以劳动为中介的承认关系,那么,随之而来的历史冲突就必须被理解成‘为承认而斗争’。”[3]152-153既然承认的异化源自于劳动的异化,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马克思因而指出劳动的解放才是奴隶实现解放并获取承认的必要前提,这也是作为现代奴隶的无产阶级实现解放和承认的前提。进一步而言,劳动与“奴隶”之间的矛盾其实是现代社会一切奴役关系、一切制约性、一切片面性的基础,而其它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5]63。所以,“奴隶”要 成其 为人,就 必 须 消灭“至今所面临的生存条件,消灭这个同时也是整个旧社会生存的条件,即消灭劳动”(第1卷)[8]121,用“自由 联合的劳动”取代现实的劳动,使劳动成为人的自由、自觉、自主的活动,亦即使劳动获得解放,“只有在这个阶段上,自主活动才同物质生活一致起来,而这又是同各个人向完全的个人的发展以及一切自发性的消除相适应的。同样,劳动向自主活动的转化,同过去受制约的交往向个人本身的交往的转化,也是相互适应的。随着联合起来的个人对全部生产力的占有,私有制也就终结了。”(第1卷)[8]130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克服异化,恢复人的本质联系,从而实现主体间真正的相互承认。至此,马克思通过劳动范畴诠释了其承认叙事的历史构图。
马克思的整个唯物史观的核心,无非就是在探讨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和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以及这两种基本关系的关系。相对于人与自然界的关系而言,马克思更加关注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在马克思那里始终是一种主体间的存在。马克思认为,社会本身,就是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本身。“人对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对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 系。”[5]60同 时 马 克 思 又 指 出,“不 管 个 人 在主观上怎样超越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9]10,“社会关系实际上决定着一个人能够发展到什么程度。”(第3卷)[6]295所以,马克思明确地将人的本质归结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毋庸置疑,相互承认作为一种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交往过程中的具体关联和状态,直接反映并体现着人类社会区别于自然界的社会性特征,因此,承认的叙事方式显然从属于马克思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话语构图,而社会关系则是承认关系产生和发展的理论视界和表现形态。在马克思的承认叙事中,承认作为一种主体间的互动交往,承认关系的达成必然要求其主体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构成,在这里,马克思区别于黑格尔的地方在于他特别注重参与交往的主体的历史性或“现实性”,主体是作为“现实的人”,在彼此交往之前已经与周围“人化”的或“社会化”的世界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即“生活在现实实物世界中并受这一世界制约的人”(第2卷)[6]245。在马克思看来,承认关系的发生首先是建立在历史的、现实的社会联系上,它必然“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第1卷)[8]76,承认作为人们相互间的一种社会联系,“决定于在他们以前已经存在、不是由他们创立而是由前一代人创立的社会形式”,不管人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物质关系形成他们的一切关系的基础”。所以,承认关系不过是人们“物质的和个体的活动 所借 以实 现的必 然形 式”(第4 卷)[8]532。
在此基础上,承认关系的形成是指主体通过各种直接或间接的、丰富的交往方式来交换对彼此的肯定和尊重,比如“用爱来交换爱”,“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用劳动产品来交换劳动产品等等,从而达成主体间的相互承认。在众多的交往方式中,马克思最为关注的依旧是物质的交换关系,即劳动产品的交换①根据英国学者安德鲁·齐逖(Andrew Chitty)的观点,马克思曾根据劳动产品交换的过程提出了两种承认关系类型的划分。在《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马克思明确写道:“在他(瓦格纳——笔者)看来,先有法,后有交易;而实际情况却相反:先有交易,后来才由交易发展为法制。我在分析商品流通时就指出,还在不发达的物物交换情况下,参加交换的个人就已经默认彼此是平等的个人,是他们用来交换的财物的所有者;他们还在彼此提供自己的财物,相互进行交易的时候,就已经做到这一点了。这种通过交换和在交换中才产生的实际关系,后来获得了契约这样的法的形式,等等,但是这一形式既不构成自己的内容,即交换,也不构成存在于这一形式中的人们的相互关系,而是相反。”(《马克思恩格斯全集》:1版.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p.423.)根据齐逖的理解,马克思其实在这里表达了两种承认的类型,即具体承认与抽象承认。首先是一种“默许的承认”(Tacit Recognition),这种承认出现在物物交换过程之前,只有双方达成了这种默许的承认才能实现交易;而另外一种承认便是在交换中实际所产生的却又脱离交换内容的“实际关系”,例如法的形式,这就是“实际的承认”(Factual Recognition)。因此这里具有承认关系的发展具有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承认是由作为实际财产拥有者的双方构成,在交易过程中,双方通过将对方的所有物承认为对方的,来实现对彼此的确证和肯认。在第二阶段中,在社会的范围内,最终由基于公共存在的社会机制,比如法律体系将交易者的财产承认为各自的权利,实现对人之为人的权利的承认。参见Andrew Chitty,“Recognition and Social Relations of Production”,Historical Materialism,No.2,Summer 1998,PP.77-90。。在此过程中,交往主体以劳动为中介,将彼此的个性与价值对象化,通过实物交换的形式,在享受对方劳动产品满足己方作为“人”的需要的过程中相互回馈对彼此作为“人”的存在的肯定与确证,从而实现相互之间的承认。由此,马克思提出:“实物是为人的存在,是人的实物存在,同时也就是人为他人的定在,是他对他人的人的关系,是人对人的社会关系。”(第2卷)[6]52同时,马克思获得了一个重要的发现,那就是承认关系是通过凝结在对象化的实物关联中得到发展,而这一发现在分析资本主义物化承认关系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根据马克思的观察,承认的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是逐步由广泛的社会关系转变成了纯粹的商品交换关系。商品交换遵循着市场机制所运行的等价交换原则,于是,人际之间各种丰富的社会关系就必须转化为一般等价物来参与交换。所以,在这种单一的交换关系中,“个人的产品或活动必须先转化为交换价值的形式,转化为货币”,“对于每个个人来说,只有通过交换价值,他自己的活动或产品才成为他的活动或产品;他必须生产一般产品——交换价值,或本身孤立化的,个体化的交换价值,即货币”,于是,“个人通过这种物的形式才取得和证明自己的社会权力”,也即实现了自身价值的肯定和确证,从而获得了交换价值或货币对于自身的承认。而“每个个人行使支配别人的活动或支配社会财富的权力,就在于他是交换价值的或货币的所有者。他在衣袋里装着自己的社会权力和自己同社会的联系。”由此看来,人们相互交往活动中所形成的承认关系的性质“在这里表现为对于个人是异己的东西,物的东西……在交换价值上,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第30 卷 )[7]106-108。
交换关系中所承载的相互承认之所以受到如此的歪曲和异化,这显然是缘于构成承认的基本条件完全发生了变化:首先表现在构成承认关系的人的劳动不再是自由自觉的活动,凝结在劳动产品中的凝结物是强制劳动的产物,是人受到歪曲和异化的对象化,因而劳动的产品不再是人的本质和个性的体现;其次,商品交换不再是以满足作为人的本质需要为目的,而是最大限度地增加交换价值,满足需求的度量成为货币,丰富的交往方式被限制为纯粹对金钱收益、资本增殖的追求,这种单一化物的需求掩盖了对于丰富的人的需求,必然将导致拜物教在社会中的盛行,人也就完全丧失了人之为人的根本。正如卢卡奇所指出的那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获得物的性质,并从而获得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这种对象性以其严格的、仿佛十全十美和合理的自律性掩盖着它的基本本质,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所有痕迹。”[10]143-144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马克思认为,这是由于社会关系中的核心形态——所有制关系发生异化,才导致了承认的连锁异化,资本主义的私人占有制的实质就是对实物对象的占有,体现在交换关系中,人们迫不及待地需要占有实物对象来获得承认的凭证和依据。因此,“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只有它为我们拥有的时候才是我们的。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5]85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正是私人占有的所有制关系导致了物化的社会关系,进而促成了虚幻的承认的产生。可见,一旦实现对私有制的扬弃,也就意味着人的一切关系和感觉的彻底解放,将人的关系世界还给人自身,在马克思看来,“这种扬弃之所以是这种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在客体上都成为人的。……当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时,我才能在实践上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也正是在此刻,人们才按照人的方式开始全面地占有物化劳动,联合起来的个人社会化地占有全部的劳动成果,异己的力量重新得到驾驭,“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来说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来说也就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因为正是这种关系的规定性形成一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5]86-87从而构建起主体间真正的承认的社会关系。
综上可知,马克思其实指出整个承认叙事是基于关系图景的一种社会化演绎,关系的演绎已经成为承认叙事的一种观察方式或叙事方法。由此,在社会现象中出现的相互承认虽然只是主体间的一种交互性的活动关系,但它却是一个重要的符号,即它直接反映着社会诸关系的发展走向,它是衡量社会关系的“晴雨表”,而社会关系的“晴雨”状况就是现实中人的生存状况。在马克思关系图景的历史叙事中,只有全面地把握一个人的社会关系,才能准确地认识到他的本质。在此基础上,社会关系的具体变化,通过人们的生存现状直接折射出整个社会构造的基础——经济基础的发展状况。而只有改变这个经济基础才能改变整个人类社会的命运。由此看来,马克思对关系图景的演绎已经上升到了一种方法论的高度,整个承认叙事正是在这种方法论的指导下实现了透过历史现实的表象,抓住社会内在关系的本质。归根结底,这是为改造人类社会的解放政治规划而服务的。
马克思承认叙事中所提出的“自由人联合体”方案实质上是一种共同体式的社会。根据马克思的观点,“自由人联合体”是人与社会的“真正的共同体”,共同体的直接标志是联合的人相互协作的群体。因此,在马克思的承认叙事中,自由人联合体始终是主体间相互承认关系的旨归,而联合则是实现这种联合体走向的必要途径和中介,通过联合人们通过自由自觉的劳动实现相互承认,进而掌握自由人的命运,并实现联合体的目标。
马克思曾明确提出,“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第1卷)[8]119。在这里,他所要表达的核心就在于“联合”两个字,而联合的背后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承认。因为“人的联合以个体具有独立自主的本性为预设,以承认个体的差异性及其多元利益为前提,而以组成公民政治共同体及其生活方式为归宿。”[11]4诚如费希特所言,只有作为自由可能性本身的无数个体的联合,才能产生出巨大的力量,每个人都通过联合而获得了力量,而“他们的强大仅仅在于他们的联合”[12]111。费希特尽管看到了联合的力量和作用,但他却是站在市民社会的自利个体的立场上,他认为“如果不是每个人都用所有其他人的自由来限制自己的自由,他们就根本不可能相互并存”,所以“每个人都应当限制自己的自由……每个人都应当用他人的自由的可能性来限制自己的自由”[12]98-112。费希特希望在各自尊重和妥协的基础上建立起彼此的承认,来避免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但显然追求利益的利己主义者们是永远不会自动压制自利的欲望的,因此他只能诉诸法权来规约追求私利的个体行为,最终丧失了进一步拓展“联合”这件有力武器的可能性。而马克思则接过这件“批判的武器”,通过对费希特的原子式市民社会立场的扬弃,对“联合”赋予了相互承认的内涵。而马克思始终坚信相互平等的承认关系将最终取代“布尔乔亚”叙事下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间的“主奴关系”,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失序状态必将让位于自由人联合体的有序状态,而已有的无产阶级的联合与人类团结的共存历史,便是人类具有实现这一历史目标的能力的明证。因此,人的联合与相互承认这一论题所描摹的,不仅是“人类的逐步解放的历史叙事,也是奋 求 解 放 的 政 治 与 道 德 提 示 ”[11]6。
在马克思所设想的联合体中,对于个体特殊性价值的承认通过普遍的联合而上升到共同体的层面,这样,对于个体的承认其实就是对共同体内一切人的价值取向的承认,因此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价值取向在联合的过程中融合在一起,而联合的实现依靠的其实就是相互承认,个体与共同体在取向上的差异通过相互承认被包容,个体与共同体在利益上的矛盾通过相互承认而消弭,个体通过共享共同体的利益来发展其本身的才能,共同体则依赖于个体自觉的贡献来发展共同利益和社会财富,由此个体才真正地实现了在共同体的层面上获得自我实现的满足,共同体与个体最终处于一种相互依赖、相互满足、相互促进的和谐状态之中。
由此,按照马克思的话来讲,自由人联合体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第1卷)[8]294。在这个联合体中,“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完全自由地发展和发挥他的全部才能和力量,并且不会因此而危及这个社会的基本条件”(第42卷)[6]373。每个人都“能够实现自己的充分的、不再受限制的自主活动,这种自主活动就是对生产力总和的占有以及由此而来的才能总和的发挥”(第1卷)[8]129。因此,联合体的发展与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将不再是对立的,而是相辅相成、高度契合的。正如马克思所说,只有在“自由人联合体”中,联合起来的个人通过相互承认,“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第1卷)[8]119。在马克思的构想中,全面发展的人应当是通过普遍性与特殊性、共性与个性的相互承认,从而包容了所有的对立,将全部丰富性结合在自身发展之中的人。一方面,之所以每个个体能得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因为个人既能平等地获得和他者人之为人所具有的普遍性发展水平,又能获得符合自我价值与个体特殊个性的全面发展,从而具备了在共性与个性交融的层次上发展人的丰富性的条件,每个人才能通过能动的自觉活动,充分发挥自由自觉活动的类本性,达到自我实现,从而真正地实现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在世界中的主体地位;另一方面,每个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通过承认也必然与他人和联合体的发展相一致。每个人虽然按照个性去独立发展自己的力量,却又极大地依赖于他人和共同体的共同发展。如果没有与他人的联合发展,就无法实现自身的丰富性;如果没有与共同体交相进步,就不可能实现个体的自我价值。因而,每个成员都将他者的全面发展当作自身需求一样竭尽全力地去满足,将共同体的利益放在与个人利益同等位置上去实现,正因为如此,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是交互对等地相互促进和最大地发掘人的潜能的关系。换言之,联合体其实采取了一种以个体的全面发展来促进整个共同体发展的有效途径。只有这样,才会真正满足马克思所提及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便构成了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
值得注意的是,在资本的无形“感召”下,工人们也会实现大规模的联合,资产阶级市民社会中也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共同体或联合体,但是这种联合是以付出个人的自由和承认为代价的。资本的自身特性决定了它不断膨胀,不断地拓展世界市场,从而将全世界互不相识的人作为劳动力联合在同一条的生产线上,但是工人却永远被限制在工场之中,形式上联合起来的工人只是劳动力的聚合,而非相互平等地承认,同时竞争的机制与私利的鼓吹只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相互分裂对立,而无法真正地团结起来,因此这种联合是为了进一步系统地剥削人、压迫人而服务的,相对于相互承认的联合,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虚假的联合”。关于这一点,马克思特别摘引了罗西在其《政治经济学教程》中的一段话来佐证:“社会的进步不可能在于解散任何联合,而在于以自愿的、公正的联合来代替过去时代的强制的、压制的联合。……最完美的是自愿的联合,这种联合由于团结一致而增强了力量,同时对个人力量来说,既不排除它的能力,也不排除它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对于罗西所提到的强制的、压制的联合,马克思认为这正好解释了资本中虚假联合现象的实质,但与罗西不同的是,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中,工人的联合并不是靠直接的身体上的强制,并不是靠强制劳动、徭役劳动、奴隶劳动而强迫实现的;这种联合所以称为强迫的,是因为生产条件是他人的财产并且生产条件本身是作为客观的联合而存在的,这种联合 等于 生产 条件的 积累 和积聚”(第30卷)[7]593。
为了进一步揭示这些联合体的欺骗性本质,马克思告诉我们:“从前各个人联合而成的虚假的共同体,总是相对于各个人而独立的;由于这种共同体是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因此对于被统治阶级来说,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第1卷)[8]119由此看来,当务之急就是打破这些虚幻共同体对于人们的桎梏,但是打破显然“不能靠人们从头脑里抛开关于这一现象的一般观念的方法来消灭,而是只能靠个人重新驾驭这些物的力量,靠消灭分工的办法来消灭。没有共同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第1卷)[8]118-119所以,无产阶级只有经由自发自觉的团结和联合,形成真正的共同体,通过联合起来的力量社会化地占有生产力,全面打破资本的奴役和阶级的压迫,进而“在发展进程中将创造一个消除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联合体来代替旧 的市 民社 会”(第1 卷)[8]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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