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杰祥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鲁迅与左联的解散》(Lu Hsün and the Dissolution of the League of Leftist Writers)是已故旅美学者夏济安(Tsi-an Hsia)先生的一篇英文论文,全文共分两节,收入其英文名著《黑暗的闸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The Gate of Darkness:Studies on the Leftist Literary Movement in China)。该著在1968年由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出版,其时夏济安已病逝三年,名义上是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在操作,实际上是由夏志清先生为亡兄编选,以志纪念的①夏志清:《悼念陈世骧》,《岁除的哀伤》,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07页。。
在《夏济安选集》大陆版(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中,陈子善先生撰写的“本书说明”对夏济安的生平有这样简略的介绍:
夏济安(1916-1965),江苏苏州人,笔名夏楚、马津等。曾先后就读南京金陵大学、中央大学。1940年在上海光华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即留校任教。1943年赴内地,曾在昆明西南联大教授英文。1944-1948年执教北京大学外语系。1949年春从上海去香港,翌年秋赴台湾,在台湾大学外语系先后任讲师、副教授、教授。1955年春在美国印第安那大学英文系进修一学期。翌年在台北创办《文学杂志》,主编这份对台湾当代文学发展影响深远的刊物长达四年之久。1959年春再度赴美,先后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柏克莱加州大学分校任教并从事研究,不幸因脑溢血而英年早逝。
从遗存书信与纪念文章可以看出,夏济安的学问人品,才情风貌,备受乃弟志清先生的表彰揄扬及门下弟子的推崇敬仰②参见夏志清:《济安师祝勉〈现文〉主编:名作家书信选录》,台北《联合文学》1992年5月第91期。。然而,也正是这样,夏济安的早逝才不能不让人扼腕叹息。夏志清乃出身耶鲁的哥伦比亚大学荣休教授,“东夏西刘”之一的海外前辈,其为文扬才露己,锋芒毕现,一部经典之作《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开创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贡献就不用多说了。单是济安先生的门下弟子,或为学者,如李欧梵、叶维廉、刘绍铭等人,或为作家,如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等人,如今都早已是名满天下了。相较之下,夏济安生前身后多少显得有些“寂寞”。这与其襟怀始开而英才陨落当然有很大的关系。即便如此,其才情学识,在生前不算太多、也不算少的中英文诗文创作、学术研究文章中已有非常出色的表露与展示了。
夏济安学术文章的精华,主要集中在英文论文集《黑暗的闸门》一书中。该著共收入六篇现代中国左翼文学及鲁迅研究的专论。分别是:一、瞿秋白:一个有慈悲心的共产主义者的创造与毁灭;二、蒋光慈现象;三、鲁迅与左联的解散;四、鲁迅作品的黑暗面;五、左联五烈士之谜;六、延安文艺座谈会二十年后的真相③《黑暗的闸门》共收入六篇论文,夏志清在《夏济安选集》的跋文中,称“《黑暗的闸门》集了五篇专论”,或是笔误,或有他因。参见《夏济安选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2页。。在这部研究著作结集出版前,夏志清曾在1965年点评说:“他那几篇中国现代文人研究,一贯法国大批评家圣伯甫和美国当代批评家威尔逊(Edmund Wilson)的传统,把那些文人的作品和生活打成一片,抓住中国近代社会的复杂性,夹叙夹议地道出他们内心的苦闷和病痛。那些作家自己的作品可能是幼稚粗糙的,但在济安细腻的文笔素描下,他们都变成中国社会大转变时期的不朽的典型。”①夏志清:《亡兄济安杂忆》,《岁除的哀伤》,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页。相隔四十余年后,李欧梵先生对该著再次做出高度的评价。他自承:“在夏济安所有学生当中,我是在现代中国左翼文学研究方面(包括鲁迅研究)最为紧跟的一个”②李欧梵:《光明与黑暗之门:我对夏氏兄弟的敬意与感激》,《李欧梵论中国现代文学》,季进编,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87页,第181、182页,第183页。。李欧梵在1969年做博士论文《现代中国作家的浪漫》时,《黑暗的闸门》刚出版一年,夏济安的这部著作成为他博士论文的“灵感源泉”,夏济安也成为他走上学术研究“心灵相契的指路明灯”③李欧梵:《光明与黑暗之门:我对夏氏兄弟的敬意与感激》,《李欧梵论中国现代文学》,季进编,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87页,第181、182页,第183页。。也因此,在海外中国左翼文学与鲁迅研究方面,李欧梵是受惠最深的一个,也是最杰出的一个。在相隔四十年后,李欧梵重读这部海外左翼文学与鲁迅研究的“开山之作”与“经典之作”④李欧梵:《中译本自序》,《铁屋里的呐喊》,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版。这是李欧梵评价《黑暗的闸门》中《鲁迅作品的黑暗面》一文的用语。我以为,这样的论断扩展到整本论文集中,用以评价该书在海外中国左翼文学研究与鲁迅研究的首创之功,也毫不为过。,仍然抱有深深的敬意与感激。对于这部极具启发意义的“开拓性”著作,从学术风格到影响贡献,李欧梵都做出了系统的概括:
通观夏济安先生的著作,没有炫耀什么理论术语以至破坏了他优雅的散文文风,或者损害了他原创性的洞见,出版四十年之后,这本著作的许多闪光点丝毫没有减退。夏济安先生对一九三零年代关于左翼运动集团个人和官方的复杂冲突,做出了开拓性的研究,至今我们仍然由此受益。他通过细读所能找到的所有资料,描绘了一个四面受敌和愤怒的鲁迅,他名义上是左联的领袖人物,却成为左联新生小辈的牺牲品,如今已有更多的材料和个人回忆,印证了夏先生的观点依然正确。他塑造的一个有着“温和之心”的共产党人瞿秋白,是其人文学者风范的一个有力证明。⑤李欧梵:《光明与黑暗之门:我对夏氏兄弟的敬意与感激》,《李欧梵论中国现代文学》,季进编,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87页,第181、182页,第183页。
对于这部“呕心沥血”的英文著作,夏志清早在1971年为亡兄编文集时就希望“迟早会有中译本问世。”⑥夏志清:《夏济安选集·跋》,《夏济安选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77页。此后也多次表达这样的愿望。不过遗憾的是,海外的中国左翼文学与鲁迅研究在过去海峡两岸的学术政治中往往会遭遇“左右为难”的寂寞命运。在大陆,或是因为不够“政治正确”;在台湾,或是因为封禁而隔膜,两面都很难受到欢迎。所以迟至现在,仍未见有一部完整的中译本面世。
在大陆学界,夏济安的声名为人所知,始于乐黛云先生对其中一篇文章的翻译介绍,这就是著名的《鲁迅作品的黑暗面》(Aspects of the Power of Darkness in Lu Hsün)。《鲁迅作品的黑暗面》英文论文发表于1964年2月美国的《亚洲学会季刊》(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第23卷第2期。乐黛云的译文收入其编选的《国外鲁迅研究论集》,论集在1981年10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其实,早在北京的这本论文集出版前十年,亦即1971年,台湾的台北志文出版社出版过一本《夏济安选集》,就已经收入了《鲁迅作品的黑暗面》的中译文章。译者乃是夏氏在上海光华大学外文系读书时的同窗知交宋淇(笔名林以亮,戏剧家宋春舫之子,与钱钟书、张爱玲、夏志清等人均有深交,亦是张爱玲遗物保管人与遗嘱执行人)。遗憾的是,“文革”高潮期的中国大陆其时正堕入理性毁灭、人性沦丧的“正午的黑暗”中,鲁迅的一部《狂人日记》也正由虚构而写实,由小说而剧本,被无数疯魔的活人在红光血色、革命狂欢的现实舞台上变本加厉、轮回上演。此情此境,《黑暗的闸门》这部揭露“黑暗”的经典之作自然“不合时宜”,无法进入其作者的母国。
如今,四十余年过去,白云苍狗,天地玄黄,“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的“觉醒的人”早已“牺牲”,“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中的“孩子”即使还未完全“解放”⑦鲁迅:《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页。,也早已长大。《黑暗的闸门》这部承袭鲁迅思想特性的“黑暗之书”,也应该到了重放光明的时候了。
笔者所选译的《鲁迅与左联的解散》,是《黑暗的闸门》中的一章,也是鲁迅研究很有代表性的一篇。这篇论文写于1959年,比《鲁迅作品的黑暗面》一文的发表时间要早四年。该文在作者生前未曾发表过,收入《黑暗的闸门》时,属于首次公开出版。
《鲁迅与左联的解散》利用当时所能搜集到的材料,不回避问题,也不轻易否定问题,在一种共鸣的敬意中深入鲁迅的内心世界,对鲁迅精神思想中“丰富的痛苦”做了相当细致而深刻的分析,呈现出夏氏学术研究的一贯风格与风貌。
其一,从学术精神来说,夏济安长期从事英国文学研究与教学,这使其在现代中国文学研究方面,能够从内面秉持一种深厚悠久的西方人文精神传统。由此,夏济安才能跳出被“左右斗争”而不断“左右”的意识形态二元对立的狭隘思路,具备了一种更宽广的人类视野,终于在研究态度上真正形成了一种“同情的批评”。在给李欧梵向其请教如何理解萧军在延安悲惨遭遇的回信中,“夏济安先生认为,学术研究的目的就是要再现人类的悲剧。”“哪怕是共产党员,也应该得到礼遇(更近似于同情),他们作为个人,除了党派观念还有思想。”①李欧梵:《光明与黑暗之门:我对夏氏兄弟的敬意与感激》,《李欧梵论中国现代文学》,第180页,第184页,第181页。正是因为坚守这样的治学精神与研究态度,夏济安对左翼文学与鲁迅思想的幽暗面、复杂性才会有更充分而深刻的把握与认知。在1959年的冷战时期,辗转于与大陆意识形态严重敌对的美国与台湾,夏济安尚能在学术研究中贯彻“同情”的理念,是难得的,也是可敬的。
其二,夏氏能将“同情的批评”理念实现并贯穿于现代中国的左翼文学与鲁迅研究中,除了可敬的治学精神,还有可贵的研究方法。在夏济安留居美国的时代,新批评研究大行其道。虽然不像出身耶鲁的乃弟夏志清那样,与新批评的几位大师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兰色姆(John Growe Ransom)等人有直接的师承关系,夏济安也深受这股新思潮的影响而注重文本细读。不过,夏济安在汲取新批评研究方法的精华时,并没有为其所限,同时也融汇了传记研究与历史研究知人论世的精神。值得注意的是,夏济安在柏克莱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任研究员的时候,也是在撰写《黑暗的闸门》所收有关左翼文学与鲁迅研究论文的同一时期,他也从事过当代中国政治的术语研究工作,在英美学术刊物上发表过《魔鬼在天堂:中国人心目中的俄国》等文章,还出版过《隐喻、神话、仪式和人民公社》等三本专论②夏志清:《夏济安选集·跋》,《夏济安选集》,第182页。。这种工作经历虽然如李欧梵所说,可能不符合夏济安厌恶政治的文人性情③李欧梵:《光明与黑暗之门:我对夏氏兄弟的敬意与感激》,《李欧梵论中国现代文学》,第180页,第184页,第181页。,但对其搜集掌握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相关史料还是有切实帮助的。在1960年代初,欧洲汉学家普实克和夏志清之间,曾就夏著《中国现代小说史》发生过一场何谓“客观真理”与“科学研究”的著名论战。普实克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一文中,批评夏志清强调的“文学价值”原则忽视“历史背景”与“社会意义”,容易流入“主观”与“偏见”,但对“夏济安评价鲁迅个性与作品的方法”深表赞赏④亚罗斯拉夫·普实克:《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李欧梵编,郭建玲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228页,第236页。,这并不是偶然的。夏志清在回应文章《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中,反驳普实克犯了“意图的谬误”,认为不应当“同情作家的意图,实行原谅的原则。”⑤亚罗斯拉夫·普实克:《抒情与史诗:现代中国文学论集》,李欧梵编,郭建玲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228页,第236页。夏志清坚守新批评的方法原则自有道理,不过他将“同情”视作“原谅”,而坚持“教条的褊狭”,也说明了夏氏兄弟治学风格的深刻差异。在李欧梵看来,夏济安综合了普实克的历史意识和夏志清的文学判断两种方法,“已经融合了传记、历史和批评”,形成了一种“文化批评”(cultural crticism)⑥李欧梵:《光明与黑暗之门:我对夏氏兄弟的敬意与感激》,《李欧梵论中国现代文学》,第180页,第184页,第181页。。夏济安能在普实克与夏志清之间去其偏颇,得其神通,我以为是有道理的。
其三,夏氏在学术研究中形成“同情的批评”理念,也有其文人性情的内在因素。据夏志清回忆:夏济安早年在上海和宋淇等人编过《西洋文学》,以“夏楚”的笔名在《西风》杂志(张爱玲的处女作《天才梦》即发表于该刊)上发表过不少译述文章。在台湾的动乱时期又创办了《文学杂志》,一时成为台湾文坛领袖,培养了白先勇等不少青年作家。夏济安后来在《宗派杂志》(Partisan Review)等刊上也发表过几篇中英文小说,抗战前后还有过一本英文长篇小说的写作计划⑦夏志清:《亡兄济安杂忆》,《岁除的哀伤》,第78页,第82页。。夏氏这样文人兼学者的双栖身份,自然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惟其如此,方能以现代文人的情怀来做现代文人的研究文章,在品评文本时必有“同情的了解”,而可以做到马建忠在《上李伯相言出洋工课书》一文中所言之境:“洞幽烛微,提纲挈领,非徒钻故纸者可比。”
夏氏以文人情怀治学,文风也不同于一般学者常见的那种枯燥乏味的论文八股与学院习气。夏济安的英文论文多用长文句,文法结构复杂,夏志清谓其深得维多利亚时代十九世纪文体的好处,“婉约”中有含蓄的“豪放”,认为“这种活泼泼有生气读了使人不忍释手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⑧夏志清:《亡兄济安杂忆》,《岁除的哀伤》,第78页,第82页。。诚然如此。对于夏济安的文风,李欧梵也以《鲁迅与左联的解散》这篇文章为例,回忆自己笼罩于先师所刻画的鲁迅形象阴影之下而无法“超越”的“影响的焦虑”:
既然我的老师已经做得这么好,我为什么还要再写呢?写最后一章《革命的前夜》的最后一节时,我不得不克制自己逐字抄录先生的两句话的念头,他用这两句来为长长的《鲁迅与左联的解体》一章作结:“十月十七日他患了感冒,十九日他便去世了。”我找不到其他同样简洁而感人的结尾了,因为对鲁迅这位置身于左翼内部斗争的资深作家所作的复杂而深刻的刻画,这是最后的点睛之笔。当时,没有任何语言、任何著作能用如此精微而饱含同情之笔,探掘到如此曲折复杂的深度了。①李欧梵:《光明与黑暗之门:我对夏氏兄弟的敬意与感激》,《李欧梵论中国现代文学》,第182-183页。
限于当时在海外搜寻现代中国文学史料的困难,再加之当时大量材料尚未公布,《鲁迅与左联的解散》这篇文章中的个别部分推测是有误的。如将鲁迅信中萧军笔名“三郎”看做是另一个文艺青年的笔名,将《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提到的“名人”夏衍误为孙中山夫人宋庆龄等。这些笔者已在译文中做了译者按。不过,对此些小瑕疵,亦当“同情的了解”,毕竟瑕不掩瑜。夏济安先生在搜寻史料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反而能对当时的左翼文学运动与历史问题做出现在已经证明是正确的预知与判断,这是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的。在译校过程中,笔者对其中所涉及的文献史料尽量做到了重新查阅,其中的引文部分也按照中文期刊与图书一一还原。《文艺报》等刊物与部分民国书籍是在上海图书馆查对的。《祖国》周刊等其他一些刊物,是1949年后一些流亡知识分子在香港创办的文学刊物,大陆无法见到。笔者在台湾“中央研究院”访学期间,在该院傅斯年图书馆、近史所图书馆、中国文哲所图书馆搜寻到部分期刊与目录,也尽量做了查对。对这些藏书机构及服务,当然是要表示感谢的。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校者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