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鑫
(吉林大学,长春130012)
《托蒂亚平地》(Tortilla Flat 1935)是斯坦贝克创作上的首次成功,当然作品也为他带来商业上的成功。作家对因此收获财富的反应如同《托蒂亚平地》中的主人公丹尼:醉酒后砸烂蒙特雷商店的橱窗,于是被判监禁,也就暂时不能享受他刚刚继承的财产了。成功如同钱财,令斯坦贝克不安。因此,当1935年作品获得加利福尼亚州俱乐部金质奖章时,作家缺席颁奖典礼。加州蒙特雷县的蒙特雷市位于加州中部、太平洋海岸上的蒙特雷湾。城市从海湾延展至罐头厂街、阿尔瓦拉多街,直至环蒙特雷湾的山上。“山间曾有一处贫民区叫托蒂亚平地,其实并非平地。斯坦贝克的故事讲述的正是生活在蒙特雷的帕沙诺人,他们是蒙特雷最早的居民,西班牙人、印第安人、墨西哥人甚至高加索人的混血种。”(Fontenrose 1963:30)
故事发生在美国禁酒时期,工作状况和法律的约束自然让人感到不适,帕沙诺人每天都在这些成规戒律中挣扎和生活。主人公丹尼在托蒂亚平地长大,美国对德国宣战后,丹尼因一日与朋友喝醉酒,跑到征兵站前为美国欢呼而被征召入伍。退伍后,意外继承两座房产,这提升了丹尼的社会地位,改变了他的命运,使他开始拥有财富和爱情美梦。丹尼的帕沙诺朋友们在他的房子里过着平等、自由的生活,充满乌托邦的理想色彩。这群帕沙诺兄弟们整日无所事事,丹尼渐渐开始向往没有产业重压的日子,甚至从家里逃走。朋友们为让他开心,破天荒地集体出去工作,攒钱为他举办酒会。在全民的狂欢声中,丹尼喝得大醉,叫嚷着要找到名符其实的敌人,他冲出房子,跌落谷底,最后身亡。
作品深受托马斯·马洛礼(Thomas Malory 1395-1471)的《亚瑟王传奇》的影响,因此与该作有明显的相似之处。斯坦贝克为故事的发展设定章节框架,并将日常发生的轶事融入情节或章节。他们自成一体,又自始至终贯穿于故事情节之中,构成小说的主题。斯坦贝克从《亚瑟王传奇》中借鉴的另一种方法是章节标题,作家“为各章设计古色古香的标题以及用语——对亚瑟王时代语言的回响——意图不在表现一个古怪而又有趣的种族群体采取卖弄、古怪或者纡尊降贵的态度”(Pells 1992:67),而是以此使小说的主题和结构更为清晰。然而,章节式的结构也常使读者认为,小说并没有真正的线索,仅是一系列无关事件的罗列。事实并非如此,情节延展带来的矛盾冲突使故事发展至高潮,进而引向矛盾的解决。这样做的结果也激励读者接受“小说讲述的即为事实”这种看法,正如那些对马洛礼讲述的故事感受颇深的读者相信那些故事的真实性一样。因为帕沙诺人的故事自丹尼从军回家,发现自己成了财产继承人后才真正开始,所以斯坦贝克以引子作为小说开头,在引子中向读者介绍理解小说主要情节必备的背景知识。引子也使叙述者在情节发生前就将丹尼所处的历史和现实背景铺陈开来,避免后文中突兀的穿插。小说主题则预示帕沙诺朋友们彼此分手、各自谋生的结局,并显示故事的真实性。尽管斯坦贝克的帕沙诺兄弟与马洛礼的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们有许多关联之处,但《托蒂亚平地》毕竟是一部美国小说。斯坦贝克抒写美国特有的主题,一个“美国梦”的主题。为此,小说人物的阶层反转为底层农民;而马洛礼的人物却是社会中至高的统治阶层。事实上,英格兰历史上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现实都不能允许其他任何群体成为那样一部传奇的主角。相反,在美国就没有这样的清规戒律,农民也可以成为国王,成为骑士。这群帕沙诺兄弟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实现他们拥有财产和地位的美国梦。
斯坦贝克在《托蒂亚平地》中引入一个主题,这一主题在作家30年代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并在《愤怒的葡萄》中得以充分展开。这便是斯坦贝克关于“群体”(Phalanx)的概念。Phalanx一词来自古希腊语,意思是Line of battle(战斗队列)或Finger bone(指骨),是古希腊军队的作战队形:手持沉重兵器(枪与盾)的士兵们两列多行排列,肩并肩紧紧相互依照,形成阵形变幻的战斗团体。古希腊人充分发挥这种战阵的作用,直到火器时代它们仍以其改进形式存在。当然,这个词也像其它多义词一样,并非仅仅只是“方阵”而已,它还包含:密集的人群(或兽群、事物),指骨、趾骨等含义。若把上述各种意思联合起来理解,则为“指骨阵列”。这可以形象地说明古希腊人、古罗马人对军事布阵的科学认识:大规模的战斗必须依靠战士组成阵型,发挥团队优势,弥补个体弱势。战阵犹如五指,具有强大的冲击力和保护力,可以握紧拳头砸向敌人,也可以像鹰爪一样抓攫敌方要害。五指一旦合拢就可以将进犯者置于死地,而且这种五指具有再生能力,即第一线的死伤者可以被后面的战士迅速取代,整个战阵里的士兵们全是生死与共浴血奋战的兄弟。
斯坦贝克相信当个人成为群体中的一员,以“我”为中心的思考模式就会转变为以群体为中心,即“我们”。这种转变并非任意的,当个体选择归属某一群体时,就不能否定这一群体的驱动或群体本身,始终归属此群体。当然,个体行为总会与群体准则相悖,因为群体准则总是为保护整个群体利益而设置,其目的也是为了实现群体的目标。若群体中的成员并未将个体真正交付出来,而是仍然保留“自我”,那么他自然会威胁到群体的和睦。
乔·波特吉就是个体与群体矛盾的一个典型例子。小说早已有迹象表明他的帕沙诺兄弟情谊会发生问题。“战争期间,波特吉的大部份时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Steinbeck 1985:78)未能体会军队中大批战士共同生活的感受。当他回到蒙特雷,住在丹尼家时,他仍旧不愿融入群体。在这个帕沙诺兄弟群体中有两个明确的规定:不能睡在丹尼的床上;不能偷派尼特攒的为圣方济各买金烛台的钱。“这袋钱成了友谊的象征,是朋友间相互信任的标志。他们为有这笔钱感到骄傲,也为他们中任何人都不侵犯这笔钱感到骄傲。派尼特这笔钱的监护人的职责使他们产生强烈的自尊心理,当然也有得意心理。一个人能得到别人的信任,是莫大的荣幸。在朋友们的心中,很久没有把这笔钱视作货币。”(Steinbeck 1985:131-132)波特吉从一开始就无视第一个规定,这种冒犯使其他帕沙诺兄弟不得不以鞭打惩戒他。后来他又偷取波特吉藏在丹尼床上的钱袋,遭到更加严厉的鞭打,他的伤口甚至被撒上盐使教训刻骨铭心。“乔在地板上痛苦地嚎叫着、翻滚着,那惨厉的尖叫声震耳欲聋,派尼特则拿着斧头站在旁边看着,直打到乔的整个前身皮青肉肿时,他们才停下手来。……皮伦撕开乔身上的蓝衬衣,露出青紫红肿的背。他用一把起瓶刀在他背上熟练地划着,鲜血从每一条刀痕里渗出来。然后,帕布洛往他身上扔了一把盐用手在伤口上摩擦着。他们终于住手了,丹尼扔过一条毛毡盖在这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同上,134-135)然而波特吉的干扰并未阻止这群人去做“群体”生就应做的事,从而保持其规模和能力。教训波特吉之后,大家并未将他驱逐出丹尼家,而是让他在丹尼的床上休息,并照料他重新恢复健康,以便欢迎他归队。
“耶稣·玛丽亚的举动缓和了气氛,大家温和地围着乔·波特吉,他们把他挟到丹尼的床上躺下,用清水洗净伤口里的盐,他们还不断地给他斟满酒杯,用一条湿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同上,136)
自小说开始就不很清晰的是丹尼对“群体”的抵制,作者早有证据表明丹尼从未完全融入此群体。最初丹尼作为房东,皮伦和帕布洛作为租户的关系一度阻止这一群体的构建。丹尼与莫拉莱斯太太的关系也对帕沙诺朋友情谊的加深构成障碍。丹尼为了给莫拉莱斯太太买份礼物想向他们征收房租,皮伦和帕布洛则责怪他为了女人抛弃兄弟情谊。丹尼对于外人,特别是一个女人的衷心,虽未干扰后来兄弟群体的形成,但是至少威胁到这种兄弟的情谊。“‘要是我有一小笔钱,’丹尼说,‘我就要买一大盒糖果。’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租户,但是谁也没有回答他。‘我现在只需要一两块钱。’他又说,…… 皮伦火了。‘老是房租房租的,’他叫起来,‘你是想把我们逼到街上,——逼到沟洞里去吧!而你却舒舒服服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走,帕布洛,’皮伦越说越气愤,‘咱们为这个财迷、高利贷者弄钱去吧!’……他们觉得丹尼不近人情的要求深深地刺伤了他们。‘咱再看见他就叫他老高利贷者’,’皮伦说,‘多年来咱们一直把他当做朋友。他挨饿时,咱们送食物给他,他挨冻时,咱们送衣服给他穿’。‘那是什么时候?’帕布洛问。‘嗨,只要需要,咱们还是会帮助他的。咱们对他还要怎么样呢?可现在,为了送一盒糖给那个胖女人,竞不惜抛弃朋友的友谊。’”(同上,34)第一座房子烧毁后,丹尼让朋友们同住而不再收取他们的租金,建立“群体”的最初障碍已被移除。当他决定不再想送莫拉莱斯太太礼物,而是与皮伦和帕布洛谈友谊的重要性时,那意味着他已经准备好从“自我”转向“我们”了。
可是最终,群体带来的压力和对过去只需对自己负责的生活渴望在丹尼心里积蓄,于是他选择解脱。“‘丹尼正走向死亡’,他们悲伤地说,‘我们的可怜的朋友需要帮助,而我们却无能为力’。”(Steinbeck 1985:179)然而,这却正说明群体的力量之大,个体的力量之微弱。丹尼发现这一点,他在朋友们的眼中变老,也渐渐不再能感受到欢乐和痛苦。他怀疑神,怀疑命运;不能以个体生存,也不能在群体中过活。于是,剩下的只有离弃人世,走向死亡。当丹尼为了寻求自由而离开时,就破坏了这一群体的团结,同时他也感到自己从群体中迷失。事实上,丹尼从未成为过这个群体的领头人,他只是为其存在和存在的目的提供可能性的一员。他的家为帕沙诺兄弟提供相聚场所,帕沙诺兄弟们于是保证给他提供饭食,作为酬谢。小说的第六章写道:“耶稣·玛丽亚激动不已,急急忙忙地说了一些感恩图报的话。……他觉得受了很大的恩惠,理应表示一下。‘今后,为丹尼预备这房子里的食物,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他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决不让我们的朋友挨饿’。皮伦和帕布洛惊恐地看着他。可话已说了出去,一个多么漂亮而又慷慨的人情,没有一个人能泰然反对它。甚至耶稣·玛丽亚说了以后,也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丹尼立刻忘记这件事。皮伦暗想:‘如果这个许诺实行的话,会比付租金更糟。我们会成为奴隶’。‘我们保证这样做,丹尼!’他说。他们围坐在炉子旁,热泪盈眶。帕布洛用手擦着湿润的眼睛,附和着皮伦的话:‘我们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同上,59)。随着丹尼的离开,这个目标就不复存在了,于是房子也就失去存在的价值。这就是当丹尼的帕沙诺朋友看着房子烧毁时没有感到丝毫悲情的原因:“失去存在的意义,群体也就得解散了,于是曾经的帕沙诺兄弟也就各奔前程了”(Simmonds 2000:42)。作者在小说临近结尾处写道:“哦,他们一定是丹尼聪明的朋友。束缚你们的绳索已经切断了,吸引着你们的磁石已经失去效能了,哪天,某个陌生人或者丹尼某些不愉快的亲戚就会占有这幢房子。这是一幢开过愉快晚会、打过架、充满着友情的舒适的房子,是圣洁友谊的象征。既然丹尼已经死去,那就让它也毁灭吧。这是对众神光荣、绝望、最后的进攻。他们默默地坐在那里,微笑着。火焰像蛇一般爬上天花板,又咆哮着窜出屋顶。只是在这时,朋友们才从椅子里起身,梦一般地走出屋外”(Steinbeck 1985:212)。
斯坦贝克描述帕沙诺兄弟的美国梦,最终也对其实现的可能性提出种种疑问。他通过群体的概念暗示单枪匹马的个体无法实现这样的梦想,群体的力量才给予变梦想为现实的可能性。作家在日后的作品(《人鼠之间》和《愤怒的葡萄》)中继续强调这一观点。此外,人的本性也构成一种力量,不断威胁群体向既定的目标前进,当然也包括美国梦的实现。在《托蒂亚平地》中,人性威胁着帕沙诺兄弟们的美国梦,使之不能长期维持。人性也威胁着个体对自由的需要和满足,而个体的自由与群体的自由存在冲突。
斯坦贝克在作品中无情地揭穿人类的动机,向读者展示真正的友谊和利他主义是多么的稀罕。《托蒂亚平地》中丹尼试图躲开皮伦,但当他意识到皮伦在衣服里藏了瓶酒,他便愿意与其分享食物了,因为他想要皮伦作为报答而共享那瓶酒。“丹尼生性慷慨大方,但他想起所有的食物都已换了酒,只剩下两片火腿和一袋干瘪的面包。‘我得让他过去’,他想,‘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就像一个填饱了烤火鸡和其它食物的人。’丹尼突然注意到皮伦用手小心地护着搭在胸前的上衣,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嗨,皮伦,老伙计’丹尼喊道。皮伦一听更仓皇了,丹尼赶忙小跑着追上去。‘皮伦,我的老伙计!你急着去哪儿呀?’皮伦不得不停下来,站在那儿等着。丹尼警惕地走上前去,然而声音里充满热情。‘我正在找你呢,皮伦,我最亲爱的矮天使。喏,你瞧,我这儿有两大块从上帝那儿弄来的火腿和一袋白甜面包哩。享享我的福吧!你这个矮胖子。’皮伦不高兴地耸耸肩。‘好吧。’他粗声粗气地咕哝着,和丹尼一起走进树林。皮伦迷惑不解。终于,他停下来望着他的朋友。‘丹尼’,他忧郁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衣服底下藏了一瓶白兰地?’”(Steinbeck 1985:8-9)显然,皮伦并未迷惑于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即便是在帕沙诺兄弟之间,自身的利益也是人类的主要动机。
斯坦贝克在作品中斥责伪善、自私和愚昧,作品中的讽刺主要基于对传统道德逻辑和社会预期的倒置。传统社会预期受到尊敬的人是地位优越者、体面人。事实上,社会中所谓的“失败者”身上常常体现出值得赞美的品质:仁慈与慷慨、理解与同情。而所谓的成功人士背后却常常隐藏着我们憎恨的东西:苛刻、贪婪、吝啬和自大。斯坦贝克在创作中并未将人物刻画得单纯化,也并非简单颠覆传统的美德典范。他笔下的帕沙诺兄弟和其他游民都并非天使,他们和较他们更有名望的人一样有各自的弱点。然而,他们相比之下更加令人喜爱,因为他们有能力在让众人感到惨淡的环境中发现快乐,他们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总是能够刺穿迂腐的陈辞滥调。如在《托蒂亚平地》的第一章丹尼和皮伦的对话中所体现的那样:“丹尼说,‘咱们坐在这儿,无家可归。咱们过去为国家卖命,现在却蹲在荒野僻地里,咱们从来不曾有过房子’。皮伦感叹地接着说……‘威尔爵死了,我是他的财产继承人。我,一个受宠的孙儿!’‘你是他唯一的孙子。’现实主义者皮伦说……”(Steinbeck 1985:10-11)同时,斯坦贝克还在《托蒂亚平地》中强调外在与现实、意图与结果之间的反差:“人们一旦了解事物的真相会觉得震惊,而且邪恶的事物表面总是像雪一样洁白无暇。发现美丽的安琪儿裸露出患麻风病的肢体,是多么使人失望、悲哀!”(Steinbeck 1985:64)
《托蒂亚平地》昭示,在社会上获得成功和拥有财产不是快乐的来源,而是具有破坏性的负债。第九章中的真空吸尘器就是一个荒谬可笑的故事,丹尼送给“糖果”一台真空吸尘器,却不知这位多洛拉·思吉雷斯·拉米雷斯小姐的家中还没有通电。但是,当“糖果”拉米雷斯满怀骄傲地推着她的真空吸尘器在家中踱步时,邻居们是多么艳羡。最终,当托雷尼发现这台机器没有马达、一无所用时,讽刺也达到顶点:“每天下午,‘糖果’把真空吸尘器搬出来,斜靠在一张椅子上。她的那些朋友来家看见吸尘器时,她就炫耀地推着它来回走动,模仿机器发出的嗡嗡的马达声。……‘糖果’毫不在乎朋友们的妒忌,她带着这架时髦的机器,在托蒂亚平地出尽了风头。不记得她名字的那些人一谈到她,就说:‘就是那个有清扫机的人。’……的确,如果她每天把房子打扫以后,再用通电的除尘器打扫一阵,那房间就会更干净,可是她的除尘器只是用来炫耀的装饰品。她引起很多人的妒忌,她的风度也似乎变得庄严而高贵,她握着除尘器铮亮的长柄,她的地位也仿拂提高了。在她的谈话中,她时刻不忘提到吸尘器……”(Steinbeck 1985:105-106)“托雷尼说,他从皮伦那儿买了一架清扫器,可他接上线后,机器却不动。他一检查,原来机器没有马达。他暴跳如雷,他说他要把皮伦杀了”(Steinbeck 1985:112-113)。
丹尼继承的两栋房子更像是一种负担,一种使之远离祝福的力量。第二章开头写道:“他们站在房子中央,相对微笑着。皮伦注意到丹尼脸上布满愁云。显然,他在为他的财产担忧,此后再也看不到那张无忧无虑的脸。丹尼再也不会打破窗户,因为他有自己的窗子。皮伦说得对,他现在的地位优于他的伙伴们。他的肩膀挺直,仿佛生来就是为承受复杂的生活重担。但是他一旦脱离以往的简朴生活而变得优越,他的心灵就会发出痛苦的呼喊”(Steinbeck 1985:14)。事实上,丹尼也很快意识到这桩财产意味着那种简单、无忧生活的终结,于是他无法抑制心中的痛苦而发出呼喊:“‘皮伦’,丹尼忧伤地说,‘要是这幢房子是你的就好了,我就可以来和你一起住’”(Steinbeck 1985:14)。
“梦想自由容易,但要一直当个自由的代理人却并不这么容易。丹尼并不具有使他能够适应一种新的生活或者回到他原先生活的应变能力,他不能获得那种会使他得以超越他自然条件的意识。”(French 1995:66)当然拥有财产并不是唯一让人心烦的事,欠别人的债也同样糟糕。皮伦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单纯的友谊就在日渐突出的付房租与不付房租的矛盾中死去了。“‘我好像欠了他的债似地任他使唤’,他怨恨地想着,‘我的自由将会被人剥夺。因为这个守财奴的房子,我很快就会沦为奴隶’”(Steinbeck 1985:15-16)。尽管如《罐头厂街》中的情况那样,这桩不言而喻的交易受到多重干扰,但是租金的事始终在丹尼和皮伦之间筑成隔膜,这种隔膜在皮伦将房子转租给其他的帕沙诺兄弟后又自然而然地传递给他们,直至房子最终被烧毁,这一矛盾才得以解决。得知房子被烧毁时,丹尼的反应让人深思,第五章中写道:“‘嗨,真是’,丹尼说,‘如果消防站都没有办法,皮伦还能指望我干什么呢’”(Steinbeck 1985:52)。他不愿到失火现场去看一眼那快要烧毁的房子,这种置之不理的态度体现出丹尼的某种真实情绪:“烦恼和宁静不断冲突,终于进入平和的心境,至少是一种解除重负的安慰”(Steinbeck 1985:54)。
《托蒂亚平地》不仅记录加州蒙特雷城郊的帕沙诺兄弟的悲喜剧,而且刻画主人公丹尼在屋后自由的森林与顺从于专权的城镇之间的挣扎。帕沙诺兄弟漫不经心的田园诗之梦最终破碎,狂欢之夜的神秘敌人正是来自“文明”社会的压力,而这巨大的压力也压在斯坦贝克的身上。
斯坦贝克以非常锐利的视角看待人性和社会,他的作品中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以幽默反讽的方式展现自己的观点,公然抨击道德上的伪善和社会中的虚伪。作家的创作意图并非仅仅在于道德观念的改善,更在于对人性的呼唤。作为一名忧国忧民的作家,斯坦贝克在作品中重塑民众的言行,以此激励民众自省和反思自身的表里不一。在《托蒂亚平地》中,作家并不是歌颂帕沙诺兄弟们那种无需负责任的生活方式,认为其优越于所谓社会名流的伪善高尚,他想要指出的是,财产的拥有和社会中的清规戒律是如何夺走生活中的快乐,粉碎帕沙诺兄弟的梦。正如作家在《罐头厂街》中指出的:社会和经济上的成功往往伴随着个人的忧愁、疾病和我们赞美的人性美德的丧失。因此,作家在用笔触真实地再现社会现实的同时,也在内心中向往着一个理想国。
Fontenrose,J.John Steinbeck:An Introduction and Interpretation[M].California.:Holt,Rine-hart and Winston,Inc,1963.
French,G.W.约翰·斯坦贝克[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
Pells,R.激进的理想与美国之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
Simmonds,R.A Biographical and Critical Introduction of John Steinbeck[M].New York:The Edwin Mellen Press,2000.
Steinbeck,J.托蒂亚平地[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