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松林 丁璐
摘要:乡村教师之于乡村的知识分子身份,随着现代文明与教师专业化的发展而日渐式微:其“知识者”角色正在弱化,其“文化人”身份正在消失,其“政治精英”地位正在旁落;他们在追逐与城市教师趋同的专业化过程中,其创造力、判断力与反思力等均在发生全面退化。帮助乡村教师回归内心,融入生活,回归乡土,是回归乡村教师知识分子身份与促进其专业化发展的重要力量源泉。
关键词:乡村教师;知识分子;回归内心;回归乡土
中图分类号:G65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124(2013)01-0052-05
伴随着现代文明与教师专业化的发展,乡村教师似乎在潜移默化中正在拔除其生存之根,日渐丧失其在公共生活中的知识分子身份,退出传统的农村社会舞台。他们的创造力、判断力与反思力正被现代教育理论与技术宰制而日益退化。笔者之所以提出这一问题,旨在唤醒广泛的社会心理认同,重拾乡村教师的公共意识,寻求乡村教师专业化发展,并同时促进新农村建设的新发展。这对于乡村教育、乡村人与乡村社会的和谐发展具有全局性与战略性意义。
一
在历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乡村教师在乡村社会中拥有独特的社会地位,他们积极参与乡村教育与经济社会的建设,其价值获得了广泛的社会心理认同,从而也使自己具有了崇高的社会地位与文化凝聚力。然而,现代文明与教师专业化使乡村教师逐渐退出乡村社会的历史舞台,他们之于乡村的知识分子身份日渐式微。
1.“知识者”角色正在弱化
在乡村的社会结构中,农耕文明的特殊性决定了从事脑力劳动的教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成了唯一拥有知识分子地位的特殊群体。除了他们,在农村没有如此庞大的以知识为工作内容的知识分子群体。因此,无论是传统乡村社会的塾师阶层的蒙师,还是现代乡村学校的专业性教师,他们凭借自己的知识资源,顺理成章地承担了乡村社会中的“知识者”角色。
然而,现代化的狂澜使乡村教师的发展问题被孤立为一个纯粹的专业性问题,并被卷入一个超越他们传统经验所能理解的,与城市教师无差别的专业化模式。这种模式“使教师的存在呈现为象征性、区隔性、原子性”等特征。即乡村教师的专业发展完全局限于主体外部的技术力量设计的范畴之中,乡村教师的责任、权利、义务、意识与行动被局限在与专业性有关的事件上,具有浓烈的强制与规训的意味。因此,他们放弃了自身生存环境的根基,也放弃了知识分子所应有的自由、独立与标新立异的机会。
而且,拟像时代带来了信息的爆炸,大量信息以前所未有的途径与渠道铺天盖地而来,对他们作为“知识者”的地位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冲击。乡村教师不得不从“乡村社会的中心”游离出来,追赶现代社会对乡村教师提出的不断提高的专业化目标。他们仿佛被迫从乡土文化的肌体中撕裂出来,其生存方式日益和传统的一切发生异化,导致了自身与本土文化的疏离,或者说与民族深厚文化根基的疏离,最终导致了乡村教师民族文化精神的普遍缺损。
2.“文化人”的身份正在消失
“20世纪伟大思想家卡西尔指出,‘人是符号的动物,而符号又是‘通向文化之路的表现形式,并成为文化的具体内容。”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势必会受到所处文化环境的影响,依附于某种文化生存和发展,带有特殊的文化色彩,可以说人是文化的体现与表征,是文化的一种符号。
乡村教师作为乡村的一员,与乡村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古代的塾师,他们向学生传授伦理道德与教化,虽然是科举预备教育的初衷,但同时也是淳朴乡村文化传承与发展的内在要求,而“家塾”、“族学”、“社学”等灵活的教学与管理模式,迎合了乡村地理的特点和田间日常生活需要,与乡村生活和谐自然地融为了一体。大多乡村教师都熟谙乡村习俗与民间礼仪,在乡间一些日常或非常的事态发生时,乡村教师往往成了乡民求助的对象。“像给小孩子起个高雅显达的名字,给在外头混事的丈夫年终写封信。说句平安、抱个喜,立张契约,检读由单(内写完粮的数目),填张借单,订张合同,起篇卜文,看个好日子,合合婚,择个时辰,写张表文。”这些需要依赖于文字的乡间事务都成了乡村教师的业余工作。因此,乡村教师在历史上一度与乡土社会有着良好互动,成为乡村文化的代言人,具有乡村文化的符号特征。
然而,现代文明创造了一个单一的理性世界,不断吸引人类离群索居,切断自己与现实的屡屡联系,让人在混沌之中追求一个无法自控的目标。70年前陶行知先生就大声疾呼:“中国乡村教育走错了路!他叫人离开乡下往城里跑,他叫人吃饭不种稻,穿衣不种棉,做房子不造林;他教人羡慕奢华,看不起务农,他教人分利不生利;他教农夫子弟变成书呆子;他教富的变穷,穷的变得格外穷;他教强的变弱,弱的变得格外弱。”乡村教师的话语并不针对乡村生活,而是自身生存环境之外的现代化语境,其在无意中成了学生远离乡村文化土壤的帮凶。他们先前与乡村良好互动的文化传统正被人所淡忘,失去了乡土文化人的热情与责任,其思维模式与行为方式被极为丰富的城市文明所同化。
3.“政治精英”的地位正在旁落
在中国传统的政治结构中,国家与地方的关系相对来说是比较疏离的。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认为,“中国传统的农业经济所生产的不足于提供横暴型政治所需要的大量资源,因此封建帝王通常采用‘无为而治来平天下,让乡土社会自己用社区的契约和教化进行社会平衡,从而造成农村社会‘长老统治局面。”而农村社会中的“长老”一职,则通常是由乡村社会中少数的文化精英充当。由于“学而优则仕”的儒家传统观念深入人心,乡村塾师在传授知识的同时,自觉地参与乡村的政治活动,对政府的有关政策发表个人的意见。
同样,在近代政治生活中,乡村管理习惯于依赖乡村社会中的自然领袖——乡村教师,以弥补其干部不足。同时知识分子眼界相对宽阔,人们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其拥有担当起领导职责的足够能力。因此,国家在以学识和资财为主要标准选拔乡村政治精英时,乡村教师也就成了不二人选。在古代的家塾时代,“有以塾师、塾址为中心而形成一个近乎参议院雏形的说法,并不是言过其实,一个私塾或许不是直接干预地方行政,间接活动的力量确是值得惊异的。”总的来说,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乡村教师一直以“政治精英”的身份活跃在乡村的舞台之上。
现代文明以其独特的优势,逐渐瓦解了乡村教师的“政治精英”地位。如媒体的发展使得信息来源渠道多样,电视、网络超越了以文字为载体的报纸等纸质传播方式,向闭塞的乡村输送源源不断的信息。乡村教师眼界较为开阔的优势不复存在,其话语权威日渐降低,政治影响力逐渐减小。随着自身话语力量的消弭,乡村教师不是积极主动地争取自己的话语分量,而是越发远离现实,逐渐倦怠于参与乡村政治生活。这就出现了很多的教师津津乐道于世界大事件却对乡村政事三缄其口的局面。乡村的“政治精英”不复存在。
二
按照17世纪英国思想家瓦尔泽的话说,“现代化的危机可能是在这样的时刻:旧的免疫力突然消失,旧的消极状态和默许模式遭到颠覆。”乡村教师在追逐与城市教师趋同的专业化过程中,不仅拉大了他们与乡村社会之间的距离,而且其创造力、判断力与反思力等均在发生全面退化。
1.创造力的退化
自由而创造性地工作,是乡村教师作为乡村知识分子的本体论属性。传承文明,建构文化,促进心智成熟,完成自我实现,拯救时代弊病与实现社会倡明等目标的实现,本身就是一个创造想象与道德价值的契合过程。乡村教师殊于自己的特殊文化与生活环境,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改造现代教育内容并使其与乡村社会交融,这才是乡村教师与乡村社会互动发展之间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根本要求。
然而,在现代文明的熏染下,媒介提供了大量的信息可供直接复制与粘贴,知识不再是以教师的经验、理解与创造为基础。图、声、文并茂的课堂形式,为教学构建出一个丰富多彩的新鲜世界。“在那里,没有教师,没有紧张,没有禁忌”,学习者与教育者享有平等的机会,话语权被平等分配,学习成了大家自由自在或自在自为的愉悦。它相比传统的教学,具有灵活、多样的特点。这对于乡村教师“知识者”的地位,无疑是一个巨大冲击。教师也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容易产生想象与创造的冲动了。
在现行的教育体制中,乡村教育并未有自己独立的教育体系,从目的到内容到方法,一直是仿照或复制城市教育体系而进行的。但在拟像时代,“就传统强调的传递确定性知识而言,教师并不比存储网络更有能力,对创新教学模式而言,教师并不比大学学术专家和技术官僚更有话语权和号召力”,这导致了乡村教师知识地位的旁落,自信力丧失与创造力退化的后果。
2.判断力的退化
“教师存在的价值与意义,需要在社会大背景中,在教师与社会,教师与学生的互动中得到阐明。”就其依托的社会背景而言,作为农村教师,它应该利用自己所特有的农村资源特殊,陛,为农村学生,为农村社会献计献策并主动采取行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乡村教师具有这样的力量,并为农村教育与农村社会作出了巨大贡献。
出人意料的是,现代文明在促进乡村教师与乡土联结方面表现出惊人的漠不关心,即使在波澜壮阔的乡村城市化运动中,他们也不可思议地被排除在行动者群体之外,他们听天应命,顺从“技术专家”所规定的教育现代化发展模式,逐渐丧失了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自信与判断力。由于农村教育在目标上存在严重的离农性、城市性与单一性,结果,农村教师在课堂上所传授的内容对农村学生来说日渐陌生化,“疏远他们自己的环境并使他们感觉到他们在智力和物质方面的雄心越来越难以在农村实现”。
由于拟像时代带来了“公众消费文化的膨胀和以技术专家面貌出现的专业知识分子为主宰的媒体盛况”,乡村教师作为知识分子的角色意识日益模糊,他们丰盈博大的形象受到挑战,他们不仅按部就班地遵从生活为他们制定的作息表,还要随时迎候偶然拥挤上来的“中心任务”。在外界的重重压力下,他们日益盲目,身心失衡,他们除了按规定程序行事以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即便是回到自己的生存环境时,他们仍然处于被支配的地位。
3.反思力的退化
乡村教师反思社会、批判现实是其作为乡村知识分子的应有之义,是乡村教师与社会关联性的一种体现,也是当今新农村建设现实的迫切需要。他们应该有这样的自信:即个人意见、个人品格、个人趣味具有公众意义并能引起公众的注意。他们不仅要给人以探索真理的热情与能力,还要启发人热爱并拥抱滋生真理的环境。
实际上,“乡村知识分子的人世传统仍然在内心中存活,对农村发展、农村公共生活仍旧有所思索,在内心中警觉、在苦楚中观望公共领域,为公共领域的不尽如人意而伤感。”然而,现代性使现代教育独占了乡村教育,教师专业化忽视了专业化是一种认知方式与生活态度的特质,其过程割断了乡村教师生存的天然关系,普遍缺乏对乡村教师及其生存环境的特殊性的理解与研究,从而导致了乡村教师放弃了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反思力、批判力与社会责任。
乡村教师在教育理论专家或技术组织面前,在现代化道路上的奔跑之中,仿佛上了一台永不停歇的跑步机,除了跟着它走以外,别无选择,最终沦落为专业“知本家”指导下的技术“工人”。乡村教师的这种被动的角色表现,被吉鲁称为“教师工作无产阶级化”。他们的反思力的退化及对公共责任的放弃,对于新农村建设与发展不能不说是一种资源的浪费,对于自身专业化的发展也失去了实践根基。
三
帮助乡村教师回归内心,融入生活,回归乡土,从而生成其生命智慧。这无论对乡村教师、乡村教育还是乡村社会,均有着天然的合法性与合理性,也是促进乡村教师专业化与解决社会问题的力量源泉。
1.回归内心世界
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自我修养与自我反省乃人之天性。乡村教师之于农村的意义与价值,主要不是从外部获得或由他人给予,而是直接来自于主体的静虚省悟与自我超越。乡村教师只有从自身以外回归自身内心,“不欺于古人,无摄于权威”,成为思想与行动的主体,聆听自己良知的呼喊,享受真理的教诲,玩味欲望的冲动,方可以在繁杂的人世乱象中,寄托灵魂,安身立命,从而实现关怀人性与美好社会的最终目的。
回归内心是一种早已被笛卡尔等人倡导的学习方法与生活态度。“我思故我在”能使我们用孤独的沉思、系统的怀疑代替单向的传输与机械的记忆。“真理到底是思考的产物,没有外在于个人的真理。任何学说、主义和理论,如果不能化为个人的信仰,不能深入到个人的精神生活中,就不可能构成真理。”周敦颐在论述“至圣”的要诀时,强调“一”的重要性,“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也乎。”大凡有造诣或成就的学者大多清静无为,摆脱尘俗烦扰,在超然自怡中,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与求知欲,从而不断创造着某种新的东西,影响周围的环境。
对于乡村教师而言,他应该“从不胜寒的高处发掘内心,终至超越海平线,出现令人惊叹的精神奇迹:湖比海深。”要用谦虚的态度,融入复杂多样的世界关系中,在欲望的基础上进发学习热情,从而使各种价值的边界被跨越、被模糊与被重新定义,也要使自己在自我意识中去寻找当下的、没有干涉境况中的不确定性及其意义,从而在自由探究的过程中享受美好生活,重建丰满的生命存在,增加生命的厚度。
2.回归生活世界
乡村教师与农村社会之间千丝万缕的血肉联系是割断不了的。“教师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性物种,也需要经由与外界和他者进行信息、资源等多方面的积极互动来实现自身生态位的提升。”如果说,乡村教师坚持回归自己的内心世界,那么乡村教师回归生活世界,从自己的积极行动中寻求他人认可,这是乡村教师公共作用发挥的根本需要,是克服自己知识分子身份式微的必要途径。
回归生活世界,从自身的欲望、情感、信仰等生命属性出发,是蕴育一种教养与文化习性,一种主动学习的知识与精神而不是知识本身。这有利于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尊重理解与平等对话,有利于消解教育活动中不平等的权力秩序,形成教育活动的主体间性。“学校并非交给学生一套固定的模式,而是让他们浸濡在总体的性情系统中,派生出可以应用到不同领域的、因时而宜的思维模式,即所谓的文化习性。”在这样的教育场域中,个体游离、迂回、穿越并改造着教育体制、学校结构和评价标准,不断地突破边界,在封闭的结构里联结环境,超越传统,创造奇迹,揭示隐藏的多样性与可能性。
回归生活世界,不仅需要乡村教师的努力,同时也需要社会的宽容与呵护,需要一个包容广泛、注重实效、自由无羁的人文环境。政府和社会不能过分地苛求乡村老师,应抱有一颗宽容的心,为其自由与自然地生活铺平道路,赋予其话语权力,这样他们才能真正融入其具有天然情感的乡村生活,并发挥自己的知识与道德优势。对于他们的评价要根据农村社会的特殊状况相异而行,城市与农村无论是社会环境还是社会发展方向都存在有天然的区别,两者之间的评价标准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以城市的标准来衡量乡村教师,无疑是不公平的。
3.回归乡土世界
宇宙万物之心皆与人的心灵息息相通,乡土气息是乡村教师生命的源源之泉。乡村教师回归内心世界,并非远离乡土,而是要以乡土为根基。借一缕荷瓣的清香,听蟋蟀和鸣、雁阵惊空,声声唤起至情的感动;挽一束月出的银辉,见花开花谢、水流无情,处处跃动着生命的企望。乡村教师方能触物起兴,借,物传情,寄情于景,彰显自己独特的魅力,生成无穷智慧。
回归乡土,要以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对城市文化和外来知识进行理性思考。“在思想领域里耕耘的人是很幸运的……他们到处可以找到先行者留下的足迹、开辟的路径、设定的路标,甚至是留下的遗骸,这使他们绝不至于误入歧途。”乡村教师的活动对象是农村的孩子,所要培养的是农村社会未来的建设者,这是其他任何社会团体都无法企及的。苏霍姆林斯基曾说:“如果我们不做到,使一个农村居民在少年时代就以自己是一个种粮食的、养牲畜的人而感到自豪,那么农村学校的最优秀的学生还是继续要离开农村的。”所以,关注农村现实需要,培养新型农民,整合乡土教育资源,开发特色课程,采取多种教学形式,激发劳动的热情,培养作为一名劳动者的自豪之感与对本土价值的忠诚,才是乡村教师幸福人生与美好生活的正途。
回归乡土,让他们根植于传统社会关怀的土壤中,并非排斥现代文明成果。恰好相反,在乡村社会的公共生活中,以网络为载体的信息交流为乡村教师提供了一个更为广大的发言平台与互动的社会组织模式,使日常生活的具体经验与社会意识形态能够有机结合成一个整体。乡村教师比以往获得了更多的机会来代表自己,形成自己的言论,积极参与到乡村教育以及整个乡村社会建设。有一句话说得好:“真理不是思想的,而是心灵的。”乡村教师作为农村社会的知识分子,他们大胆、自信、清醒、负责任,承担着重塑乡村文明的历史使命。只要乡村建设与发展向乡村教师开放,他们必定能够把握时机,积极行动,发光发热,从而实现与人、自然、文化同根共生,互动共进,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