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 剑
那些灵动抑或灵性
■毅 剑
一个人行走一生,总会遇到一些人和事。 而世间之事,又本无定数,佛曰: 因缘。 道曰: 契机。 一个人在路上行走,相撞甚至能将另一方碰倒的两个人,也可能并不是有缘之人。因为他们站起来后相互道个歉,然后连对方面容都没能看清就彼此转身离去,从此不再相见。而另一些人的相遇则不同,他们在同一条路上的同一地点并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赴,即便是他们彼此之间不说一句话,但他们也应当是有缘之人。因为人一生下来就只是一个个体,一生中有那么几个相伴赶一段路的人,亦应属上天厚爱。我想,自己与宏雷的相识,就属于后者。
知道宏雷这个人,已有好多年了,就像前面所说“相撞”的那两个人,“撞” 在为别人处理私事的酒桌之上,酒席散了、别人的事处理完了,宏雷这个名字和面容我也就给完全忘了。“从一粒种子到一穗种子的过程,并不是原点的简单回归。正如长满芦草的岁月之墙,被一块块青砖,一层层筑起,生命才一天天有了高度。走过了春天,走过秋天,我终于站在了原点的上方。我开始一点点醒来。从水稻的每一次拔节里醒来,从荡开的每一圈年轮里醒来,从清晨的一粒粒泥土、渠口的一股股涌浪里醒来,甚至连雨滴的每一下捶打和霜花的每一片依偎,都那么清晰、妩媚。蓦然回首,当初的分蘖、拔节、抽穗、灌浆、结实,甚至枯萎,好像都有了意义。”(《水稻》)如果说我真正认识宏雷,还应当从这些“灵动抑或灵性” 的文字说起。 简单地说,我应是先认识了他的文字,然后才逐渐与他本人真正相识的。
说实在的,将自己放到一个读者的位置,不是你所有喜欢其作品的作家你都能有缘相识的,有的人你读了他作品多年,却一直无缘相识,甚至一生一世都难得“庐山真面目”, 这原本就很正常。 更何况,宏雷的作品,最初,多半是在我的信箱里的。像大多数从未谋面只见文字的作者一样,从事编辑多年的我,只需正常地鼠标一点“删除”二字,其作品和简介之类,隔日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所幸的是,他的文字打动了我,在我经手的千千万万件作品之中,有了“沙海淘金”而心悦眼亮的一次快感。
这世界总是瞬间万变,不变的只是你自己的感觉。
“我仿佛能听到这繁花似锦的地下,那些顽强的根须正破土前行的喘息声。最终,每一条根以弯曲的宽容与缠绵的坚持征服了泥土。倘若根死了,思想停止,泥土便只是泥土了。所以,不敢沉迷于这惊艳的瞬间,我更揪心这条路的来历,一条承载着私欲或者梦想的通道。这条路原本是另外一些鲜花的魂归处,还有那些曾经日夜延伸的思想的尸骨。为什么越是卑微,就越懂得安静? 安静地开花, 从容地凋零,无奈地被踩踏,就连小小的蝴蝶也这样无声地飞过。”(《花径》)
我一直觉得,在宏雷的骨子深处有一种野性的东西,那是一种生命的灵动抑或灵性。 这种东西, 是一个人固有的潜质。最终的释放是命定的,只需要成长给他一个出口。这种潜质,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方面的能量,只要一有机会,它就会喷发和燃烧,就会显示出极具个性的舒展和怒放。就像一匹野性的马,生存的鞭子驯服的只是他的肉体,他可以在鞭子和绳套抑或一些条条框框之中归服一时,但终不会被驯服一生。除非你将他一棒子打死,只要一有机会,他还会挣脱羁绊,冲向那片只属于他尽情驰骋的广阔草原,并以更具有野性的姿态展现给世俗。窃以为,宏雷这些饱含哲寓的文字,正是历经了现实磨砺、沉淀、 挤压、 升化和锻打,以及潜心思考的结果。
“这些树长得很高, 我觉得自己很矮小。 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棵棵完整的树,隐在地下的根比树身还长。那些执着前行的根才是冲破顽固的开拓者。树,以这样的方式行走,向着地下更远的深处。露在地上的,只是滚滚红尘里的一部分,只是为了透透气,咀嚼一些充饥的阳光。”(《行道树》)
“自幼喜欢文学,年轻时动笔,后因事物缠身多年辍笔, 至中年方醒,重新拾笔。”——这是宏雷自我简介的一节,在这个习惯了吃快餐的世界,没有人过多地在意你的成长。就像路边一株小树,多年后忽然遮天蔽日一样,几乎天天从他身边经过的你,往日里并没有过多的留意,可你一天无意地在他面前停伫,他的成长让你不得不喟叹岁月的丰功。在这个原本就拥挤的人间,许多时候,你以为自己很重要,事实上,你在一些人眼里一点也不重要。不要谈你有恩于谁?这不是你在对方心目中重要的理由,重要的是你现在还有没有利用价值,一切都是过眼的风景。你在人生的这辆车上匆匆地沿途闪过,你的睁眼和闭目,对于车窗外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并记住了什么?但最终你还是什么也没有带走。是的,在这个越来越物化的世界上,能静下心来提笔写字,反思感悟生命的意义,应该算得上是一种“醒”了。也许正是宏雷多年来入世太深,积累了丰富的写作营养,一旦醒来,提笔就能源源不断。 从油田的《中原》到石油石化屈指可数的《地火》《青海湖》,再到国内权威性和专业性都很强的《散文诗》, 以及一年一度的《中国散文诗年选》等等,频频都有了作者宏雷的名字。那一篇一章文字所表现出的对生命、对人生,一层又一层的不懈追问,如同把茶叶放进嘴里咀嚼,不仅要咀嚼出一丝苦来,还要把苦咀嚼成无味,再从无味中咀嚼出不易察觉的甜来,这依然还不够,还要从甜里解析出茶叶最原始最本真的一份山野清香来。这些创作佳绩的频现,不能不让人刮目视之。
“咀嚼桃的果肉,就如同咀嚼生活。……可我并不十分清楚,生活,有着一颗什么样的核。难道也像桃核那样,皱皱褶褶地坚硬难看吗?”(《桃核》)把和平安逸的生活,比喻成一只核桃。宏雷用反问直击人的自私本性,并强烈地表现出对这种剖析结果的遗憾和不甘,“比这更遗憾的是,我竟找不到一块可以砸碎这种丑核的石头。”砸碎是一种改变,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 最终能够改变的, 也只有自己,甚至连自己也改变不了。这是一种愿望, 也是一种梦想, 是那种硬核碎裂之后,袒露出的一枚白净果仁——一种发自内心对美好的寄寓。“当该放弃的全都放弃干净了, 当该剥蚀的全都剥蚀干净了,甚至连心都被掏空了,最后就只剩下自己了, 一块无牵无挂、 无欲无念的江南怪石。哦!原来那个本真的自己,就是这样的一副模样,它跟以前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更没法用世俗的标准来评判。看见了真实的自己,算不算是一份人生的收获?”(《太湖石》)面对自己和人生,这是独白,也是反思。鲁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事》中说过这样的一段话:“他竟作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时也是残酷的拷问官而出现了。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 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 来试炼它们, 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 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地处死, 竭力要放它们活得长久。”宏雷平静的表述,正如一位刀功娴熟的雕刻艺人,一笔笔赋予原本方正规矩的文字以跳动的灵性和寓意。
鱼有两种,一种在水里,一种在网里。 鱼与鱼之间, 只有网的距离。 人有两种: 一种是迷惘之众, 一种是开悟之佛。众与佛之间, 只有心的距离。 时间有两种:一种是过去,一种是未来。过去与未来之间, 只有当下的距离。 结果有两种:一种是失败,一种是成功。失败与成功之间,只有汗水与心智的距离。对社会的认识, 对生活和生命的思考, 让宏雷的文字,一字一句都闪烁着哲理的光芒。那光芒犹如一双醒来的眼睛,透过欲望的虚幻和世俗的尘烟,看到的是一个天地同源、自然一体的真实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原本就是一个暗藏在欲念之外的溶洞,纯净无尘,而我们更多的时候却生活在虚拟的世界里,时常知道自己是水,却不知怎样流,是山,不知怎样挺立。”(《溶洞》)“阳光,永恒在泥水的上空,一尘不染。我透过光亮,看着那小小的水洼,看着水洼的有限与无限。”(《弹涂鱼》)
但经过人生磨砺的宏雷是清醒的,他在自我反思中成熟。 一个人只有看清自己所处的世界,才能准确定位自身的存在,从而实现自我的真正觉醒。“当秋天还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一颗麦粒却悄悄打好行囊, 迎接播种, 准备开始一段新的旅程。……以前,在所有的麦粒里,不知道哪一颗才是自己,以后,却将有很多个不同的自己。这不仅是生命一份迟来的完整,更是一种把有限走成无限的无悔选择。”(《冬小麦》)
在这个芸芸众生的世界,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要面对着来自不同的各式各样的伤害。生命很短暂,谁都不会甘心这样的现实。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逃跑吗? 逃得再远,也逃不出弱肉强食的现实。退缩吗? 退到最后, 还是要面对梦想的召唤。被时光掏空的海螺里,不管藏匿着一个怎样的童话,我看见这些柔弱的小生命没有一个愿意躲进去。离开了生活的泥水,一个美丽的空壳,又有什么意义?鱼鹰在天空俯瞰盘旋,鸥鹭正在吞食着同伴,蟹也举着明晃晃的铁钳,伺机行动,而它们在泥水里依然从容地扭动、奔跑、追逐、尽欢。”(《弹涂鱼》)生活中, 梦想总是离现实很远。仰望长空星河,我们不禁感叹生命之短暂。这沉寂,带给这世界的不只是生命安宁,还有背后蕴含的世人所不知的无限智慧。当污浊的欲望与冲动被宁静融化, 生命本性的至真、 至善便与天地相融,真理相通——这,不只是你和我的世界,这是这座星球原本的自身!透过弹涂鱼,宏雷表达了自己对生命抑或生灵的关注和敬畏。
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 宏雷明白:一颗心在千呼万唤中醒来,才算是一个人的真正醒来。“心有一切有,心空一切空;心迷一切迷, 心悟一切悟。” 一个醒来的人面对生命的意义开始更深的思索和拷问:“从混沌到透明, 从彷徨到从容, 从现实到精神,从外物到内心,从缺憾到完美,从无情到多情,在那条一代人又一代人重复奔波的心路上,把生命的有限走成无限,把精神的风筝放飞到辽阔永恒的天上去。”(《寻找那条生命的直线》)生命真的能无限吗?当然不能。所谓无限,指的是对生命的一种理解、一种感受,或者说是一种认知。“我, 就是母亲留在人间的一粒种子。”(《水稻》)“那棵树,不等叶子醒来,花朵早已立满枝头。这种独树一帜的行事风格,一定惊呆了那些按部就班的植物,也惊呆了一些按部就班地活着的人。”(《玉兰花》)还有返璞归真的内心渴望,“从上游流淌下来的清冽的水流,多像故乡的风扑面而来。越来越凉爽的冰河融水里,似有儿时的水边那株野花的芳香。 母亲, 会不会站在河的源头,眺望游子的归来?”(《鲑鱼》)也有怜悯苍生的慈悲心怀,“一只不起眼的小狗,不过是命运琴谱上一个小小的音符。这个娑婆世界里,究竟有多少像小狗一样不堪重负的孱弱身影?有多少无人问津的卑微音符?每当这些小小的音符如密集的雨点儿汇聚在我的耳边,潮水般嗡嗡云云中,我仿佛听到了一阵阵梵经的颂唱,雄浑浩瀚,此起彼伏。……小狗肯定不会理睬拜忏与超度,更不会无端地质问与反叛,而是无知无畏地流浪在岁月里,简简单单地活着。这才是赤裸裸的真实的生命。”(《流浪狗》)
宏雷的作品,大多是对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山水沙石、 季节光阴、 人情世故等世间万物的抒写,表现出的却是“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的生命情怀。 在这部书稿中, 宏雷力图阐释万物有灵更有情的道理: 只有退回到这个原始的起点,才能拥有更远的助跑长度, 才能获得更大的起飞升力, 让生命像时而舒缓、时而激荡的音乐一样,在更广阔的天地里, 自由翱翔。 美好的愿望总是离现实很远。但就其文字本身来说,宏雷用心撷取的这些生活的浪花,不仅每一朵都彰显出美丽,更显现出智慧的魅力和哲语的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