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
如歌岁月
■杨光
井队小院 版画/王洪峰 作
放下画笔,退后几步站定,王向东看着我笑,自信的神态,脸颊泛有红晕,仿佛是刚刚喝过了酒。我心里不禁一阵难过。两个钻工看我一眼,动动嘴唇,一句话没说,小心翼翼地捧起画像,又小心翼翼地走出列车房,迈着缓慢的脚步向井场走去。
井场上,钻盘不转,机器不响,没有哀乐,没有鲜花。钻工们身着工装,头上的铝盔在阳光下锃锃发亮。一只黑色的鸟飞落在井架上,嘎嘎直叫,有冷峭的风吹过,砭人肌肤。钻塔顶上永远飘扬的那面红旗,猎猎招展,像是燃烧在蔚蓝色水域的一团火焰……王向东静静地躺在钻台前面的一块床板上,躺在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们当中,身上覆盖的鲜红的党旗在微微颤动,有时还会轻轻地鼓胀起来,那种感觉似乎是王向东熟睡中涌动身体,像要翻身,像要挥挥膀子坐起来下床。二十几辆大大小小的汽车,同时鸣响了喇叭,是在同声呼唤,抑或是撕心裂肺的呜咽。旷野里,汽车喇叭的声响传出很远很远,及至远处朦胧如画的山峦,那里鸟迹点点,瞬间融入空阔明净的初春的天岚。
巨副指挥致悼词,声音在钢铁的冷峻中回荡,催人泪下:“今天,我们以无比沉痛的心情,在这里深切悼念王向东同志。前……”
我的目光迷蒙一片,像阳光下正在解冻的水潭,溶解的浮液缓缓旋转,一点一点向刘芳流移过去。
刘芳艰难地站立着,两肩不停地耸动,头发有点儿散乱,脸颊湿漉漉的,像一块正在融化的青白色的冰,红肿的眼睛近乎两只熟透了的李子,灰蓝的衣裤上满是泥迹。刘芳悲痛欲绝的神情,使我不忍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王向东注视着我,沉静坚定的样子,眼里是欢快的笑意,可我看得出,那里有无尽的不舍和挚深的留恋。我没有想到,我给他画的第一张彩色画像,竟是用于他的追悼会。画像时,泪水一次次将我淹没,致使我无法分辨调色板上的颜色,不得不停住手中的画笔,竭力让我的视力重新清晰。我是照着他的一张照片绘画的,可是我又并没有依照什么,他的形象是刻印在我脑海当中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无须想象,无须追忆,睁开眼睛看得见他,闭了眼睛同样毫发毕现地出现在眼前。我将他的脸色赋予了我所希望的那种健康色——红润的暖色调,让他健康的朝气最后一次感染每一个熟悉他的人。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三年前我与他分别时,就曾这样久久地对视过——
风呜呜地叫着,沙土扑打在脸上,针刺一样疼,百米以外的井架,只隐隐地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井架顶上的那盏长明灯,像一个陈旧的橙子,郁郁地成为一团似有若无的黄。钻机声大一阵小一阵,有时竟像是从遥远的天际滚来的闷雷,使人焦躁、压抑、浑身极不自在。沙蒿抱成团奋力在风沙中挣扎,左冲右突,摇滚奔驰。路痕被飞沙所覆盖,游龙走蛇,迷蒙不清。天地混沌得不分上下左右了。遭遇这样的天气,不是初次,也不是一次两次,堪为家常便饭、习以为常了。但今天,我却格外坐立不安,能有啥事儿没做吗?没有。能有放不下的事情吗?好像也没有。我就是不知道为啥,这两天一心想回家,一心想马上离开这里。要说最迫近的事儿,那就是等王向东赶快回来,他回来了,我就可以动身走人了,可是越是着急,越是不见王向东的影子。
王向东早该回来了。我几次到帐篷外面去看,又几次失望地钻进帐篷。
帐篷里沙尘弥漫,篷架摇晃着,吱扭吱扭响。帐篷带子抽打出杂乱的噼啪声,就像许多人漫无章法地抢着敲击一个破了的羊皮鼓,床铺随着帐篷的摇晃而摇晃。电灯也在摇晃,就像人家说的,像浑水中的一个蛋黄。我躺下,起来,拿起书,放下,再拿起半导体,半导体刺啦怪叫,怎么也调不出一个可听的电台。
前天下早班,我对王向东说:“向东,我要走,探家!”
向东哈哈一笑:“老婆才七天,回去还不和在这儿一样,干戳着!”
“不行,我得马上回!”我笑不起来。我一想起刘芳生孩子的事,生过孩子也是七天,“七”是个敏感的数字,想起“七”这个数字我就心慌,身上就直起鸡皮疙瘩。
“急了?那就等我开会回来!”向东又冲我一笑,“咋搞的,想多了吧?刘芳那时是特殊情况。”
门开了,向东和风沙一起扑了进来。
向东关上门,放下提包,跺跺脚,双手提着衣领抖了抖,眼角挂着绿豆大的两个泥蝌蚪,满身一尘不染的只有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了。
“咋这么晚才回来?”我急切地问。
“吃了中饭走的,看,九点多了。”向东往我床上一坐,看看手表,“这风了得,三个小时的路走了八个小时,虽然一路瞎摸,可总算回来了,把水罐车司机折腾坏了。”他双腿一盘,从带来的包里掏出两瓶竹叶青和几筒罐头,“来老郭,今天你我两个,谁也不许装狗熊!”
“啥事儿这么高兴?”我疑惑地问,“是不是刘芳有喜了?行啊向东!”
“她有喜?你有喜呢!”向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给我,说是刘芳的,让我喝完酒再看,我说我不看,他说你也关心关心老同学,看看她有啥“活思想”,再说她是老师,让她给你开个小灶,传授点当老师的经验。他把酒杯塞到我手里,酒杯是玻璃酒瓶缠上柴油绳烧切成的水杯子,半杯二两至多不少。
“啥意思向东,糊里糊涂的?”
“为你高兴呀老同学,你要当老师了,灵魂工程师呀,你说该不该祝贺祝贺?来,干!”向东往我杯子上狠劲一碰,仰脖往嘴里一倒,杯子见底了。
“向东?”我更糊涂了。
“教育处找画画的人才,我推荐了你,手续我替你办了,明早起身,坐水罐车走,报到前先回趟家,学校快开学了,明白了吧。”
我愣了。我要站讲台当老师了,这抱钻杆的手要拿画笔了!当老师是我多年的愿望。油田工作多是野外,环境差,条件艰苦,能到固定性强、不流动的学校工作,那无疑是进了天堂了!当然,我还不完全是冲着享受去的,我是为了我那个美好的梦想——画画,当画家。当老师?这也太突然了,我探究地盯住向东的眼睛,问他:“向东……真的?”
“咋,怀疑呀?”向东爽朗地一笑,“那你说,除了你还有谁能当老师,美术老师?来老郭,为了你光荣调动,为了你的宝贝千金,干!”
两只杯子有力地碰在一起。
我的眼睛模糊了。
向东的眸子水漉漉的。
我和向东一时竟没了话说。
两只杯子再一次有力地碰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我说:“向东,是个好事吧,可怎么心里恁么个滋味呢!”
“好事!”向东又爽朗地笑了,“那是你激动的,我给你办手续的时候我都激动了。”
向东又和我碰杯,缓缓地说:“你我寒窗五年,一起当钻工十二年,从少年无知到成年工作,实话说,我也不情愿你走,想留你。可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么多年,别人打牌你画画,别人闲谝你看书,不容易呀,人尽其才,走吧你,走吧!”他的话语里包含了几分不舍和伤感,“哎老郭,那首歌怎么唱的,‘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他唱了两句,情绪一下子昂扬起来,和我碰一下杯子,自顾喝了下去,“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为了关心我、照顾我,支持我当好这个队长,你比别人付出得都多,要不是为我,你也早调走了,我得谢谢你,谢谢你老同学!”他又喝一口酒,似乎是要让酒把肚子里的话全都挤出来。他瘦削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皮疲倦地一次次往下垂,可他又一次次地抬上去。
“向东,既然这样,我就走,少了一个监督你的人,你一定要保重!”我一口喝干半杯酒,心情沉重地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向东,别让我舍不得走,别让我惦记!”我对他的身体的确十分担心。
“老郭,老同学!你我甘苦与共十七年……”向东声音一哽,泪如泉涌。他又打开一瓶,大声说,“我要为你送行,为你唱歌,唱歌,还那个歌”!他眼神有些空滞,满含眷恋。我突然不想走了,这种想法一时强烈起来,但我并未说出口。向东决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更改的,更何况他已经替我办好了手续,我说了,等于白说,对于他无济于事,反又让他费心思劝我。看他疲劳之极的样子,我的心不由难过起来,他啥时候知道照顾自己?啥时候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他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因为他,我的确早就离开钻井队了。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他。
我把泡好的茶水递给他,他大口吞咽,汩汩有声。
向东喝完,嘴里只喊“太热了,太闷了”,解开衣服上所有的扣子,下床站在地当间,挥挥胳膊,转转脖子,哼哈两声。我看到,灯光下,他的眼睛红了,眼眶里又一次蓄满了泪水。
“老郭,我要专为你一个人开个专场,就现在!”向东这样说着,放开嗓子唱开了:
锦绣河山美如画
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头顶天山鹅毛雪
面对戈壁大风沙
…………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我初中毕业,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不久的一个晚上。县城的影剧院里灯火通明,标语和彩旗焕然一新,条木长椅上,座无虚席,人行道上,人头攒动,密密匝匝。学校的红卫兵宣传队和县革命委员会的宣传队,要在这里联合演出。我印象中,文革的序幕就是从这座影剧院正式拉开的。
女报幕员是刘芳,她长得俊俏,但从未穿得这样鲜亮过。湖蓝色的短裙,水红色的衬衣,长长的辫子上扎着两只雪白的蝴蝶结。她站在台口,漂亮得像一株娇艳欲滴的水仙花,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吃惊刘芳怎么会有这么美,美得令人瞠目结舌,按当下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叫猝不及防。因为在我过去的印象中,刘芳很朴素,并不艳丽夺目,大不了也就一朵受看可爱的花儿。
刘芳朗目皓齿,清雅大方,笑盈盈一脸灿烂。
我捧着一本借来的《红岩》,在“乱”中求静,匆匆与书中的李敬原一起,驱车奔驰在去往白公馆的山路上。当听到刘芳报幕的声音,我便欣喜地抬起头来,刘芳甜甜地说,请听王向东的独唱《我为祖国献石油》:
…………
嘉陵江边迎朝阳
昆仑山下送晚霞
天不怕
地不怕
风雪雷电任由它
我为祖国献石油
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
…………
王向东的歌声把我带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美好境地,那里有一幅幅动人的图画,画中的每一缕颜色,都让我陶醉不已。那里有美丽的韵律,每一个音符都让我亢奋激动,我的心湖被掀动了,一波未落又起一波。我在这时想得最多的是“嘉陵江边”的“朝阳”,“昆仑山下”的“晚霞”,根本就没想过还要“头顶天山鹅毛雪,面对戈壁大风沙”。我被歌曲中豪迈乐观的气势抓住了,竟至于迷恋不能自拔,为之深深地向往,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其中,仿佛没有我,“祖国建设”跨不了“骏马”,“锦绣河山”不能“美如画”,我的人生就不能“荣耀”辉煌了!然而何止是我,像我一样充满幻想且又热血沸腾的同学们,哪个不是把自己的理想描绘得五彩缤纷!
王向东歌唱得这样好,以前好像没有发现过。学校图书馆由红卫兵接管后,有那么多想都想不到的好书看,每次进去,都让我目不暇接,痴迷其中。我一头扎进书堆,竟不知王向东还参加了红卫兵宣传队。
“哎,你也没受点‘同类项’的感染,上去唱一个?”坐在我旁边的同学推推我。
“同类项”指的是王向东。实际上,那时我们大家都互为对方的“同类项”。
进入中学后,我们二十几个同学睡在一个大土炕上,炕是实心的,不能烧柴火,冬天地上只生一个只会冒烟的土炉子,夜里冻得没法睡,只嫌互相挤得不够紧。我的铺盖是一床褪了色的红花小被子和一条破棉毯拼凑成的小褥子,王向东比我稍好一些,除了一床被子之外,铺的是一条有几个窟窿的羊毛毡。有一天上数学课,老师讲了同类项合并,王向东欣喜地对我说,郭刚,你要不嫌弃,咱俩搞个同类项咋样?这不是“英雄所见略同”吗,我自然同意。
从此,“同类项”取暖法在学校普遍得到“推广”,同学们自选对象,合并被褥,两个人或三个人钻一个被窝,以抵御冬天的寒冷。为这事,老师还表扬了王向东,说他“学得好,用得活,以后肯定有出息”。
王向东的歌声,引来了一帐篷新来的青工,他们推推搡搡站了一地。
青工们呱呱的掌声代替了王向东的歌声。
“别拍了,拿酒来!”正唱在兴头上的王向东,冲一个呼喊不安的青工吼了一声。
一个青工赶忙端过杯子,王向东将杯子高高举过头顶,可着嗓门说:“同志们,郭刚班长,要当老师了,明天早晨,大家和我一起,欢送……欢送!”
“队长,吃饭啦!”外面有人喊向东。
吃饭?我一听慌了,急忙夺他手里的酒杯,酒杯已是空的了。
混账透顶,我太混账了!向东有严重的胃病,我怎么能让他空肚子喝酒呢?
“好,吃饭,吃饭……”向东对我说,“吃饭……”
几个青工搀着向东走出了帐篷。
风,依然呼呼地刮着,天黑洞洞冷森森的。我看着向东瘦高的身影进了干打垒食堂,心一阵紧缩,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是忧伤吧,此时没有喜悦。
第二天,我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离开了钻井队。
早晨我走的时候,向东还昏睡在床上。
“老郭,走吧,我不起来了。”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虚弱地说,“酒有点多了,没事,我高兴。”他又苦笑了一下,伸手给我。
“向东,以后千万别再喝了!”我握住他的手,他闭上眼睛点点头。
“昨晚怪我,保重,保重知道吗!”我捏捏他的手,他又点点头。
走在路上,水罐车司机说,你们队长是个直性子人吧,昨天迷路,我跟他吵得要打起来,幸好他正确,要不昨晚上怕是要在野地里当一夜“团长”呢,搞不好还把麻烦趸大了,我是说车。你想啊,不熄火不行,熄了火不放水也不行,要是缸体冻裂了,那可就啥招都没了,狼吃了都说不上呢!
“你听他的没错,吵架打架你捞不上便宜。”我说。
“开车的人盯路眼最毒了,我不信他比我还毒,没想到他还真行!”水罐车司机手把方向盘,笑盈盈地说,“车到了队上,我没张嘴呢,他倒给我道开歉了,好像是他错了,这人好交,红脸汉子!”
“这算啥,小事儿一桩!”我说,“你以后要是住队,就知道他的为人了,那是个拼命三郎,要工作不要命的主,至于别的,他就不太往心上放了!”
“也是,看出来了。”水罐车司机说,“昨天走的时候我说天不好,明天走,他说不行,必须走,队上事儿多,上了车看信呢,一股风又把信给卷跑了,他又追了好半天……”
说到信,我突然想起向东给我的信我还装在身上呢,既没有看也没有给向东留下,昨晚我也是喝多了酒,又加上“老师”把我搅得千头万绪的,竟完全忘了这码事儿了。
水罐车颠簸着,我掏出刘芳的信。
刘芳给向东的信是这样写的,开头是两段“最高指示”。
第一段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第二段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下面是正文:
向东,最近身体好吗,你写给我的九封信我都收到了,可我没给你回信,你一定很着急,也一定很想知道不给你回信的原因吧?
从你送我回来以后,我又住了两个月医院,病魔折磨我,精神摧残我,我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了。我想死,因为我像一个生了私生子的下贱女人,知道我的人都指指戳戳,见了熟人我抬不起头,我想象的那种美好没有了,我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了。向东,我怎么给你写信?即便写信,我又能给你说什么呢?
向东,我太痛苦了,多想你能在跟前陪着我。以前追求过我的人讽刺挖苦我,说我 “光图油鬼子有钱了”,不想 “差点把小命搭上了”。几个同学说我 “鬼迷心窍”,明明在一起还说 “好女不嫁石油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呢,“咋就一下跟上王向东跑了”,娃娃没了,“你自己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王向东 “三年两载回一趟,带来一堆油衣裳”这倒也罢了,没想到你这个样子,“他还一抹沟子 (屁股)走了,啥事恁重要,人就不重要啦?”这都是我住院时他们来看我说的。他们忙着给我重新介绍对象,我爸妈甚至给我写好了离婚协议书。向东,你不要怪他们,尤其是爸妈,他们看我病歪歪的样子,也是心疼我,二老就我一个女儿,对你并无恶意。
向东,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还是知道的,我不是追名逐利的小人,也不是朝秦暮楚的坏女人。我不给你写信是我不愿打扰你,我就是当时给你说了你也帮不了我,反而让你为我分心,你干的事我都看见了,充满了危险,你知道我多疼爱你……我只要你健康平安,别的我啥也不要。
毛主席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毛主席去世了,可他老人家的教导我永远记在心里。你干的事儿没错,是毛主席教导得好,我不会拉你的后腿,我也不做“行动的矮子, 语言的巨人”!
向东,我一直在向你看齐,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要不学校挑老师时也挑不到我的头上,我是返城工作的第一批下乡知青, 你是知道的。 我现在仍在向你看齐,请你相信我。
向东,我现在身体已经好了,可以上班了,只是身体比较虚,光出冷汗,学校让我暂时管管图书室,说再继续恢复恢复,你尽管放心,保重保重再保重。想你向东,你如果不能回来,学校放暑假我就去你那儿,地窝子我还得好好住住呢!深深地吻你。
爱你的芳
一九八零年五月十五日
看过刘芳的信,我的心怎么也不能平静了,想了很多很多。上中学时候的,文革时候的,我和向东招工探家时候的,刘芳下乡返城怀孕分娩时候的,等等等等蜂拥而至。我只觉得,刘芳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向“女人”走来,从纯洁向沧桑走来,从幼稚向成熟走来……一直在走,但也一直走在梦一般的憧憬当中。她是为爱情才那样的。她结婚前后的生活大都孤寂而又落寞,吃过一个苦果又吃另一个,一个接一个。很像一个落水的盲人,刚要挣扎着探起头来,不承想又被一个浪头打下去,冥冥中仿佛有人故意跟她过不去,非要让她暗无天日、身陷不测才心满意足。她没有花前月下过,没有有孕在身时,被丈夫拉着搂着呵着护着那种小鸟依人的甜蜜感觉。除此之外,她还要忍受那么多“好心人”善意的劝说,或是有意无意的感情挑拨,还要忍受失去孩子的、失去健康的种种折磨……
现在,刘芳又失去了丈夫……我也万万没有想到,我与向东一旦分别,竟成永诀!
《我为祖国献石油》那首歌,薛师傅说,我走了以后,向东再也不曾唱过。可是这时遗像上的向东,微张着嘴,分明是一曲刚刚歌罢的样子。
刘芳曾经说过,向东是个唱歌的好材料,上中学时“穷得都那样儿了,还唱曲子呢”,你想想看,要是有个好的环境好的条件,那还不唱出个名堂来!说有一回向东辍学,她和班主任老师去家里找他,走到离他家村子不远处的一个乱坟岗子时,听到有人唱歌,唱的是“青线线,蓝线线,蓝个英英采,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老师站住听,听了一会儿,赞叹地说,唱这么好!她悄悄地跑了上去看,原来是向东在唱歌。向东躺在一个坟头边上,鞭杆横在肚子上,唱得正入神呢,她说你还唱得专心得很,谁把牲口给你赶走你都不知道,向东说人家要我都不要牲口,牲口吃得太多,我吃得少还会听人话,说完就笑。
刘芳说,要没有这次的发现,宣传队怕还真没个像样的男高音呢。我说刘芳,你是不是认为,王向东小小年纪,情歌就唱得那么好,长大了准是个好情人,所以你就瞄上他了。刘芳说,看你老不吭气,说个话还蔫坏蔫坏的。刘芳格格地笑,脸上浮起两片玫红。
刘芳挣扎地站着,两个女地质工一边一个搀扶着她,但她还是身不由己地萎顿下去,一个钻工迅疾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铺在地上,扶刘芳坐了上去,刘芳失声恸哭。这时,巨副指挥也哭了,他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下,颤抖的声音像重槌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扉:
“王向东同志,是我们党的优秀党员、优秀干部。十几年来,他勤学苦干,技术全面,公而忘私,不畏艰难,以身作则,带病上班,坚守岗位,勇于奉献,多次荣获指挥部授予的‘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模范钻井队长’等称号,他领导的钻井队被指挥部授予‘攻坚啃硬勇攀高峰钻井队’。王向东同志的逝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好战友……”
是的,王向东是个好同志好战友,我已经失去了他。刘芳也失去了他,而她恰在这个时候,身怀六甲。
第一次来队分娩的惨痛阴影还笼罩在身上,而今天,她又无奈地跨进了这人生磨难的又一个深渊,上一次是失子的血肉撕裂,她自己也差一点儿命入黄泉,这一次是丧夫的生离死别,她还能否坚强地立于人间?
刘芳结婚以后,这是她第三次到钻井队来。
第一次是在1978年的秋天。
一个艳阳明丽的下午,我正在伙房后面洗衣服,听人说队长媳妇来了,我跑到队部,队部已经挤满了人。刘芳挺着个大肚子,喜眉笑眼地坐在王向东的床沿上,桌上放着一大堆烟糖瓜子等东西。看到我,她忙站起来给我让座,眼睛清灵灵的,透着即将要做母亲的快乐,脸色不很润泽,上面有铜钱大小的锈斑,衣服紧巴巴地绷在肚子上,与以前相比可真是判若两人了。我看她大腹便便的样子,由不得哈哈笑了,她知道我在笑啥,于是掩饰地拽拽衣襟,抓起一把糖,稍显羞赧地说:“我结婚你没回去,郭刚你吃块喜糖吧。”我说你结婚向东抢着回去了,那我当然就不能回去了。大家“哄”的一声大笑。刘芳笑着挖我一眼:“还那么蔫坏!”
钻井队是个男人的世界,谁的家属来,就都看稀罕物件一样,一拨一伙地进来出去,有的还把自己“窝藏”的好东西拿来,当然也还惦着吃点风味土特产,闹个乐子,以表示诚恳的情谊,或是呼三喝五地喝上几杯,嘴里叼上一支烟满足地走开。
刘芳和向东结婚,向东的意思是在井队结,这样公私都可以兼顾,家里老人也都同意了。可是临到结婚的时间了,双方父母又都改变了主意,向东只好回去。
“刘老师,问你个事儿。”薛师傅亲切地对刘芳说,“你都有了娃娃了,可这婚总得结吧,你说是不是?”他挤眉弄眼歪着嘴喷了一口烟。
刘芳的脸刷地就红了,马上说:“我结过婚了!”
“我没看见。”薛师傅说,他把脸转向大家问,“你们看见了吗?”
“没有!”大家齐声说,笑了起来。
“咋办?”
“结!”
“听见没有?刘老师!”接着薛师傅又诡秘地低声说,“不结还不行,大家不答应。”
在薛师傅的撺掇下,大家都认为有必要在队上把结婚典礼补上。
刘芳忍俊不禁,格格直笑。
薛师傅是队里的大班司机长,大班司机长不上夜班,白天的事儿没有他不管的,他比我们大六七岁,但工龄却比我们长十几年,爱管事儿,好热闹,也是操心惯了,不管个啥事儿心就发慌。这样,队里也都把他叫做薛婆婆。他说,大家准备准备,就招呼我和他出去了,说向东忙昏头了,要好好说说他。向东正和一个司钻蹲在茶炉跟前说新工培训的事儿,说你们班一定要抓紧时间迎头赶上,把新工的士气带出来,要让每一个新工达到独立操作的能力,不然人家回去啥也不会干,还不得骂我们囊包不是,这就辜负了上级对我们这个先进队的殷切希望了。
薛师傅向向东说了找他的意思,向东一脸不高兴,认为刘芳不懂事,队上这么忙,偏要跑来凑热闹。薛师傅说,刘老师来是冲着你来的,生娃娃可不是个儿戏事。她妈要照顾她嫂子坐月子,还要照顾她生病的爸,你妈腰腿疼得顾不了自个,你说她不来咋办?他这是来生娃娃,就是不生娃娃,来了多呆两天有啥?来了好,有啥不好?我们都欢迎,都高兴!搞个热闹,是我们的传统,最重要的还不是想哄着刘老师乐呵乐呵,她头次来,你总不能让她伤心吧,一看一眼睛土,一吃一老碗沙子,咱这地方,兔子都不来,有个啥,搞个乐子,她以后也好有个念想。向东的脸渐渐放晴了,他把烟头扔在脚下慢慢地踩。
我掏出烟来,每人又续了一支。
结婚典礼开始了,刘芳和向东一人戴了一朵红纸扎的“英雄花”,薛师傅是司仪,我是证婚人,程序一项不少,笑声接连不断。到了介绍恋爱经过时,薛师傅说,大家说让谁先介绍,大家说刘老师。薛师傅说:“我想也是,咱们不听队长说了,天天听他说,这耳朵都起了茧子了,刘老师你说,队长他想补充呢,那就磨会儿嘴,不补了算了!”
刘芳推不过,说咋说呢,从哪说呢。看看向东,看看我。我说,当然拣最精彩的说。向东说:“看把你认真的,还当回事儿了你?”说着往嘴里插根烟,“啪嗒”点着火,眯了眼睛抽,打火机在手里翻跟头。
薛师傅一本正经地说:“刘老师你想要说得长呢,就从你们认识那天说,想说得短呢,就从咋怀的娃娃说!”
大家哗然,笑得脑袋在脖子上直晃荡。
向东笑得被一口烟呛得直咳嗽,说刘芳你说吧,不说过不了关。刘芳说那我就说:“上中学那会儿还小,红卫兵宣传队我们一起呆了几个月,后来他就到了石油,我就下乡了。”
“停,停!”薛师傅喊,“上学省掉了,那就说说宣传队吧,几个月啥事儿没干?要详细,是吧?郭刚,你可是要监督着点儿,别打了马虎眼!”
“真的没有,啥也没有!”刘芳说,“要说有,也是他和郭刚一起回去探家那次。”
那次探家,是国庆节,我和向东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
“王向东,郭刚——”
我俩刚走出车站不远,就听到有人喊。寻声看去,刘芳正站在车站门口的台阶上,摇手跳高地喊我俩呢。
刘芳跑到我俩跟前,用手掠了掠剪到耳朵下面的短发,白而细嫩的脸,窈窕的身材,穿一件草绿色军上衣,够得上是“飒爽英姿”了。
“真成了工人阶级老大哥啦?”刘芳扭扭嘴角,佯嗔说,“从老同学面前走过,眼都不斜一下,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死了!”说完,她甩手就走。
“哎刘芳,别走!”向东急忙就喊。
“谁走啦?”刘芳转回头,“我是学你俩的样儿呢!”
“刘芳,你来车站干啥,不是接向东的吧?”我开玩笑地问她。
“哪儿呀,送我爸妈上北京呢。”刘芳顿一下,笑说,“去北京见毛主席!”
“啊?去见毛主席?”我和向东一惊。
“骗你们呢,去部队看我哥呢!”
“你哥入伍了?”
“嗯。这衣服就是他给我的。”刘芳得意地伸伸胳膊。
“唉,这辈子我是没指望了!”我长叹一口气,羡慕地扯了下刘芳的军装袖子。
“你的理想……不就是当个石油工人吗?”刘芳不解地问。
我没回答她。向东也不接话茬。
刘芳看着我俩,咯咯地笑:“神了,到底是‘同类项’呀,这个不说话,那个就哑巴了。说不说反正都比我强,你们‘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我呢,下乡当个‘常青藤’上的‘向阳花’!”她扯扯我穿着的蓝劳动布工作服,又摸摸胸前印着的“为人民服务”,同我一样,也是羡慕中多了无奈地叹息。
“刘芳,不是不说,是怕吓着你。”向东说。
“那次不招女工,要不我也‘荣耀’上了。”刘芳十分惋惜地说。
“郭刚都不想干了,你还想‘荣耀’呢?”向东看我一眼,认真地说,“郭刚想回来种地,要不你跟他换换?”
“烧的吧,我说呢,连封信都不写。”刘芳不相信种地会比当工人好,要是好,人都为啥扑着撵着当工人。
“不信你去试试,别说工作了,上趟厕所回来,不叫你装一裤裆沙子才怪,那时候哭鼻子喊妈就迟了!”
刘芳在我胸上捅一把:“蔫坏你,不听你说了!”
“嫌难听还是不信?”我说,“那你问向东!”
刘芳打量着向东,神色现出严肃的神情,眨着长长的睫毛:“真的啊,谁又不抢你的!”说着又一笑,脸上写满了疑惑。
“戈壁滩无人烟,风吹沙土漫过天!”向东一字一句地说,“刘芳你可能不信,但那的确是真的。好多人受不了那个苦,一声不吭溜号走了,我们算是坚强的,是经得起考验的一批人。现在觉得也没啥,挺好的。爱点干净的人,都在床上搭一个塑料小棚子,像蚊帐一样,省得睡觉让沙子给埋了,郭刚就搭了一个,欢迎你以后去参观。”向东说得很轻松,“刚到石油那阵儿,郭刚那个怨呀,说要不是我唱那个‘献石油’,鬼才想要干石油呢,干就干了,还硬是把当兵的事儿也给耽搁了。在石油的同学也都怨声载道,就差开批斗大会了,我说你们要怨就怨刘芳,不是刘伯乐,我这‘千里马’还在驴群里混着呢!”向东呵呵地笑。
“怨我?”刘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当然怨你,不是你,向东咋会到宣传队,不到宣传队咋会唱那个‘献石油’?”我一本正经地说,“你可是害了一大批人,抓罪魁祸首就是你!”
“这叫歪打正着,把你们从农村扒拉了出去,还说风凉话呢!”刘芳笑成个风摆杨柳的样子,“要感谢我,这些没良心的。别说啊,人家那歌儿就是好,也是向东唱得好,把人鼓舞得不行了!”
“怨谁呢,也就是开开玩笑。”我说,“现在都习惯了,我也想明白了,干啥,哪里干,都是个干!”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向东接过我的话头,“我们新中国的青年,这点子觉悟还是有的,刘芳你去了你能怕苦跑回来吗,肯定不会。我们国家穷,还戴着贫油的帽子呢,凡是有点儿血性的人,哪个能坐得住?我不是说大话,我就是这么想的。我,郭刚,人多了,都会这么想。刘芳你知道,我们上学那会子穷的,十几岁了还是精屁股,游泳课都没法上,后来大家每人摊几毛钱买了那种宽撇条子布,还是请你妈给做的裤衩子。那时我是乙等助学金,五块钱一个月,郭刚也是,这是国家在供养我们上学,现在不说报效国家吧,知恩图报这点子觉悟还是有的,我们没理由不干,没理由不好好干……”
向东说得深沉而自信,有些话是我在队上就听他说过的,不止一次听过,那一般是在开会的时候,但“国家供养我们上学”,我们要“知恩图报”的话,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个说法,我从心里赞同,人可以忘记这个忘记那个,但最不能忘记的就是知恩图报!在队上时,有人说向东是唱高调,出风头,我虽然没有那么说,心里总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这阵儿听他这么说,我倒又觉得,还真是这么个理儿,不然人这一辈子不就白活了吗!
刘芳怔怔地看着向东,仿佛不认识他了。
“刘芳你看到了吧,向东可不简单呢,是我们青工的标兵,学习榜样,你还没见向东在石油会战誓师大会上的风采呢,向东代表我们青工发言,那个阵势,啊呀,那才叫气吞山河呢!”我被向东的一席话所鼓舞,语气中不禁有了些许豪气。
“啥气吞山河,听郭刚吹!”向东呵呵地笑,“那是那二十个扩音喇叭闹的,一出声就地动山摇的,再说我也是不愿给我们老同学丢脸,是吧,要说就声音大点,哼哼唧唧的让人听了难受!”向东说着的时候一脸灿烂。
“一日不见,刮目相看啊!”刘芳说,“还真是的啊,不过向东那时唱‘献石油’就唱得有气势得很,那时哪有那么多喇叭,一个两个就不得了了,二十个,那可不就‘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了吗,还谦虚得很!”刘芳赞羡地一遍遍在向东脸上看,看得我都嫉妒开了。
“你们上班都干啥呢?”刘芳问,“怎么外头人说你们‘远看高楼大厦,近看两个泥猴打架’,啥意思?”她用食指背顶着鼻头,眼睛在我和向东脸上巡了一圈,俏笑不已,“看你俩,哪也不像泥猴的样子呀!”
向东噗哧一笑:“四十多米高的钻塔挂着电灯,晚上看不是高楼大厦是啥,两个人扳管钳一来一往,泥浆有时候喷到身上,不就成泥猴了。在哪儿听的,还形象得很,不过还有两句,你听到了没有,说我们‘远看像个要饭的,近看是个勘探的’,也很形象呢!”
“谁编弄的,我才不信呢!”刘芳温婉地说,“该不是怕我这农民沾你们的光吧?”她对“形象”的问题有些漫不经心。
我们三个边走边说,一起去了刘芳家里。
刘芳家住在百货大楼后面的一条巷子里,上中学做裤衩的时候我去过她家,两间平房,隔了几个小间。向东探着头看墙上相框里全班同学的合影照片,指指点点,发一通感慨,说国家那么困难还给我们发助学金,就那样我都上不起学,要不是刘芳陪老师星期天去找我,我不知道这会子干啥呢,当时不懂,现在我是有体会了,那就是恩呀,郭刚你说对吧。我点点头,看刘芳的家,看刘芳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忙。屋子没啥大的变化,不同的是,墙壁上贴了不少样板戏的剧照,《红灯记》上的李铁梅,《龙江颂》上的江水英,《智取威虎山》 上的杨子荣,《沙家浜》上的郭建光,《红色娘子军》上的吴青华、洪常青……
“郭刚,你们以后肯定有前途!”刘芳从厨房出来,说一句话,然后拿了什么东西又去了厨房,一会儿又出来,接着前面的话题说,“好好干,啥苦都是暂时的,我刚插队那会子,啥都不会干,人家笑我,我还哭呢,现在好了,没啥难的了!”刘芳显得十分快乐,“我看几天家,爸妈回来,我就再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
我和向东喝着刘芳泡好的茶,说起同学的事,刘芳说我去做饭,天早得很呢,吃了饭骑我的自行车再回,不误事。她到厨房做饭去了。
向东偷偷看看我,也到厨房去了。厨房传来风箱啪嗒啪嗒的声音,间或还有刘芳和向东低低的笑声。我想着向东,他与我年龄相仿,只大了一岁多点儿,可他的思想(知恩图报等)竟比我成熟好多。我还想到刘芳,真是一个让人喜爱的姑娘,她那么漂亮,那么开朗……没有城市女孩子的骄矜和势利,坦诚,真实,就像我们乡下随处可见的马莲花,质朴,美丽……
饭好了,是臊子面,可口极了。
将近三年的时间,发糕窝头钢丝面把人的胃口都吃倒了,刘芳做的面可心可味。
“嗯,好,香,看不出刘芳还有这一手呢!”向东不绝口地称赞。
“是个好媳妇!”我也不甘落后,实话说,我也真想夸夸刘芳呢,刘芳在我心里几近就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错了,是碗好面条!”刘芳格格地笑,脸上汗津津的,坐在一旁看我和向东吃,问差不差醋,少不少盐,给我俩舀饭添茶。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过去了的往事,历历如昨,时光把它浓缩成了追忆的一瞬。
听过刘芳的恋爱经过,薛师傅说,这哪是恋爱,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你和向东在厨房啥也没干,光捣鼓面条啦?大家哄笑,也都借机喊起来,说,说,重新说,想不想入洞房啦!
刘芳瞄一眼向东,嗤嗤地笑,她对薛师傅说,你问他。
向东只是抽着烟自个乐呵,就是不说话。
“唉不说算了!”薛师傅故作生气地说,“我只问一件事,郭刚你和队长回家之后,是谁给刘老师送的自行车?”
“向东!”我说。
“看看你郭刚,你尽操心画鸡蛋(素描)了,一次又一次给人家创造机会呢,这叫拱手让贤呀,可惜可惜!”薛师傅说,一脸正色,然后又问刘芳,“对吗刘老师?”继而放声大笑。
一阵子热闹之后,薛师傅伸长胳膊在自个头顶拍了拍说,让新娘子给大家点支烟,我们就抓紧去盖房,新房盖好晚上还要闹洞房呢,散了吧!他刚走了一步,又转回身对刘芳说,刘老师,不怕你笑话,我们这儿不比城里,简单简陋,但我们都很欢迎你来,来了就好,咱们石油工人的媳妇,别介个都叫石油大嫂,在这儿你啥心都不用操,铆着劲儿缓着,有个话儿是这么说的,“石油大哥真辛苦,石油大嫂真幸福,一觉睡到九点半,起来还有两个荷包蛋!”听到没有,你就这么个办,这么个办了,我们也就踏实了!说完噔噔噔地走了。
“真是个好婆婆,多亏有了他,给我可省了事了!”向东禁不住感叹。
“薛师傅这么有意思!”刘芳说,意味深长地甜笑着。
在薛师傅带领下,晚饭前地窝子(新房)建好了,地当间烧一个呼呼作响的大铁炉子,吃住用的东西也都凑合齐全了,不知哪个捣蛋鬼还在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争时间抢速度钻不停转”,下联是“打深井夺高产昼夜苦干”,横批四个字“稳扎稳打”。
“像王队长带的兵,有水平!”薛师傅看了,好一顿长笑,接着又说,“郭刚,咱去叫刘老师来看看,一个心思,那就是变着法儿让她乐呵着,再就是看还差啥东西不,你可要记住,这地窝子可是着实要往干了烧呢,潮着不能住!”
刘芳来队也就一个星期吧,孩子就出生了,是个男孩,名字叫东方。刘芳起的。
刘芳说,还说酸儿辣女呢,我怀孕光爱吃辣的,想,要是生个女儿就取我俩最后一个字,叫东芳,哪想到是儿子,去掉草头正好,老子向东儿东方,也好呢,天撮之合。
生孩子那天,队上除了上班的,其余人全都站在地窝子门前的院子里,从中午一直站到晚上,风呼哧呼哧地刮,帐篷带子飘啊飘的啪嗒啪嗒响,大家急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孩子就是生不下来。接生助产的是队上的队医和二十里以外请来的一个老接生婆,还算顺利,大家悬着的心这才都放到肚子里了。听到东方“哇——”的那声哭,一个队都沸腾了,好像那阵儿风也停了,钻机声也听不见了,都说要在东方满月那天好好闹一闹。薛师傅说就是就是,好好闹一闹,谁不好好闹,媳妇来了就给他逑把子上原油抹上!
一天中午吃饭,我端上饭盒,鬼使神差去了队部,想问问技术员新井位定在啥地方,因为还有三天就完钻了,有没有延时的可能?会不会完钻了原地休整?这段时间我怪念头很多,有时竟想,要是出个事故就好了,哪怕卡钻也成,只要能把时间拖长就行,刘芳身子弱,东方没满月……进到队部,里面就向东一个人,他正在打电话,黄白的脸色,眼窝有黑圈,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插在头发里。我只听他说,钻进的速度很正常,保证进尺没问题,不会出现啥麻烦,我个人就是孩子的事,太小了嘛,六天,媳妇就那样,我知道我们是先进模范队,对,挑重担,带头干。
向东失神地放下电话,半晌才说,这次不完钻就搬家,明天来车,我还说要去找你呢,你来了,班里的事安顿一下,你明天就走,打个前站。
我说刘芳和孩子咋办,向东说还能咋办,一起搬,本想让你送刘芳和孩子回去,但不行了,指导员回不来,学习班延长了,技术员还在医院守他妈呢,你说咋办,我脱不开身,你也走不了了,人手紧拉不开栓。我说这冷冻寒天的,啥都好弄,就刘芳和孩子……
向东说,放老乡那儿远不说也不现实,大会战车紧得要命,距离近的要人拉肩扛呢,远的呢,调度上挤出一辆车就给叼着搬上一车,这回我们搬家,时间紧困难大,但我想没啥,以前那么多困难都扛过来了,你说呢。向东的话透着一种不可战胜的刚强,但其中不乏隐隐的忧伤和悲壮。
“我别的都不担心,就刘芳和孩子……”
我本不想说出我的担心,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让你打前站就这个意思,给你多加一副担子。”向东的话语里有一丝沉重。
“啥担子不担子的,放心,我会办好的,只要刘芳母子平安!”我这样说,是想给向东一点安慰。
向东重重地点点头,点上一支烟,把剩下的烟扔给我,迈着重重的脚步走出队部。
新井位在一个三面临沟的大斜坡上,光秃秃的,没有树木没有人家,就像宇宙飞船拍摄的月球照片。天上有鸟儿飞过,静静的像是飘过的风筝,很高很远,仿佛是要撵着去和白云做伴。偶有羊群走来,羊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两眼瞪着地面,拿嘴触一下并不多见的和土一样颜色的枯草,涣散地拖着瘦腿向一个未知的前方走去,牧羊人瑟缩在光板子皮袄里面,筒着手懒懒地跟在后面,就像一个旁观者,可有可无地消磨着无谓的时光。风在走过时,沙蒿摇着细细的手臂在呼应,没有声音。
我和同伴们,喝了几次凉水,吃了几次结冰的馒头,手脚不停地忙了个昼夜颠倒。如果不是指挥部派来安全工搞爆破,我们十几个人和二十几个雇来的民工,无论如何在两天半的时间里是完不成圆井(直径1.5米,深7米)、泥浆池(长5米,宽4米,深2米)、高压管线、大罐(80立方米)底座(高3米)、生活区地面平整和伙房地窝坑等挖掘、垫高工程的。
第三天中午,天气变了,黑云翻滚,撕棉扯絮,风越刮越大,夹杂着雪花,气温降了,明显冷了许多。
三辆拉着钻机的太拖拉和一辆玛斯吊车相跟着驶进井场,发动机轰轰地响,喇叭声像无形的利剑,将一个洪亮的“嘟——”刺向远方,脚下的冻土地颤抖着,麻簌簌地传到腿脚上,有一种痒痒的舒泰感。
“郭刚,闹好没有?”薛师傅在车上招着手大声问我。
“好了!”我大声回答他。
“我又带了个炉子,管他妈咋,房子一定要闹暖和!”薛师傅高腔大嗓地说,“刘老师来了,后面呢!”
井场上人叫车吼,忙忙碌碌,不知清寂了多少年的这片土地,慌乱地热闹了起来,一群好奇的当地老乡,冒着风雪前来围观,脸上是喜悦和好奇,指指这个说说那个,在他们眼里啥都是新鲜无比,包括我们这些戴了棉布帽子,又在棉布帽子上面扣了一顶铝盔的样子,都使他们大开眼界。下雪对于他们是期盼已久的喜事,呼朋唤友结伴出门,在俗常中加了少有的兴奋。
薛师傅跑前撵后地指挥卸车,我追着他想问问刘芳和东方的情况,他只挥挥手说,干好你的事!将军似的只顾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了。看谁干活打愣怔,他就吼上一句:“操,看你妈下神呢!”谁干活不小心,他就恶恶地骂:“狗日的,找死呢你?”
刘芳坐的车终于来了,我从汽车驾驶室把她用被子包上背到帐篷里,又把东方用大衣包着弄回来。我问刘芳咋样,刘芳说没啥挺好的,就是车上有点凉。东方很安静,小黑眼睛滴溜直转,他也意识到是换了一个新的地方,在我把他往床上放的那一刻,我听到他轻轻地咳了两声,红红的手指脂玉般试图抓挠自己粉白的小圆脸,抑或就是在向我示意“再见”,我把那嫩得吹一口都会破损的小手放进被子里。帐篷带子啪嗒啪嗒地摔打着帐篷,外面的雪花渐渐地密了,天空是深浓的灰暗。
我来到专为刘芳母子搭建的地窝子里面,炉子的火烧得很旺,一截和炉子相连的烟筒红彤彤的放射出烤人的光芒,炉壁上半部和炉盖也是红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而潮湿的土腥气,地坑墙壁和地表呈灰白色,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面粉。显然,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住人的。我给炉子续上煤块,屈身走出那个逼仄的空间,复又去到刘芳歇息的帐篷。
我用饭盒给刘芳煨米汤。刘芳转过身给东方喂奶。
我问刘芳这几天向东是怎么给她吃的,她说我只见了他一回,这几天的吃喝,都是食堂和薛师傅他们给弄的。我说也是,正赶上搬家,队里领导就他一个,不忙他忙谁。
“我就担心向东的身体,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没个时辰,郭刚你可是也要好好注意呢。”刘芳语气幽幽,言犹不尽。
我开导地说,平时还好,这搬家呢,一忙就乱了,乱了就没规律了。刘芳转回头嘴角抽了一下,像是笑,我知道她对我们的工作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了。
到了晚上,风雪越来越大,根本没有办法搭帐篷。铁架子立起来了,可篷毡往开一展,就被强烈的风雪叼走了,根本搭不到架子上。大家只好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
炊事班烧了一锅开水,一人发了两个表皮温热的馒头,大家挤在伙房里或是水罐的背风处,吸溜呼哈地吃起来。
“要不要红豆腐?”炊事班长抱着一个粗陶罐子,手里捏一双筷子,边走边喊。
“馒头尽冰碴子,拿什么夹红豆腐?”有人有些不满地嘟囔。
“吃你的吧,牙还没给你卧 (饿) 呲呢!”炊事班长也不恼,咧咧嘴,一摇一摆地走了。
“娃仔,这天气,哼,吃上两口哄个肚子的事,想吃唐僧肉,那还得上西天呢!”薛师傅鼓着腮帮子打哈哈。
大家笑了,又有人说,薛师傅你就闹个唐僧段子听听,解个乏。薛师傅说下回吧,忙呢,他拉了我一把。
“刘老师的帐篷要加固!”薛师傅说,站起来伸一下腰,抹抹嘴,回头又喊了几个人。
刘芳的帐篷被风掀得一撅一撅的,我站在门外问刘芳向东回来没有,她说没回来。我们抬来篷毡围在刘芳的帐篷边上,又把拉绳挨着个地重钉了一番。向东从井场回来,一身寒气,进不了帐篷,就在伙房用开水泡着吃了两个馒头,算是这辛苦一天的晚餐。
深夜,全队七十多个人,三五成群地钻在篷毡底下、伙房地上、发电房里或是三米见方的铁水池子里,反正是哪里能躲风避雪就到哪里去藏身。总之,大家都休息了,睡没睡着那就是自个的事了。
天亮了,雪野无际,白茫茫一片。风雪大约是天快亮的时候停了的,但小西风还是嗖嗖的,很凛冽,像一枝枝小柳条抽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地上的雪有半尺厚,阳光照着,白晃晃亮得刺眼,远远近近,一疙瘩一堆,突然就让人想起了毛主席“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词句来,心下顿时豁亮开阔了许多,并还漾起一股温润的暖意,情绪也似乎跟着昂扬起来。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孩子的哭声,真是孩子的哭声!我禁不住向帐篷跑了几步,果然是东方在哭,伴随的是“咔咔”的咳嗽声。
东方的哭声像嘹亮而明丽的号角,像动听的音乐,大家听着都笑了,有的甚至还跑来把耳朵凑近帐篷。我也笑了,而且还有些鼓舞,浑身的疲劳被这哭声一扫而光。
薛师傅也听到了,他大声喊,王队长!王队长!没人答应。薛师傅一趟子往井场跑去。我似乎察觉到将有啥事发生了,也紧跟着跑了过去。
向东说,昨晚上东方就哭就咳嗽,弄得我和刘芳都没睡成觉,队医给药吃了还是咳还是哭,队医说等天亮看看再说。
薛师傅一听,神色大变,突然怒目圆睁,手在向东脸前一挥:“混蛋你王向东,这都啥时候了,啊?跑这干屁来了?还不想办法,娃娃!”
我和向东一惊,还没说话呢,薛师傅又一声吼:“快走!”
“薛师傅你?这?孩子病了有队医呢!”向东站在原地不动窝,口气硬生生的,很有些不耐烦,他瞥一眼薛师傅,向躺在雪地上的井架走过去。
“你年轻,不懂!”薛师傅搓搓手,跟在向东后面,耐住性子,缓和了声音,“事大了,傻子哥!”说着,他扯上向东的胳膊就走。
“不咋吧?”我心里疑惑,试探地这样问薛师傅。
“你们他妈的还长不长脑子?”薛师傅瞪我一眼,一声低吼,“要是待成肺炎,那就哭都来不及了!”
我看薛师傅着急忙慌的架势,身上不由一紧,感到问题的确是严重了。东方肯定昨天着了凉了。
到了帐篷跟前,薛师傅忿忿地说,队长你把帐篷弄暖和,队上的事有我,误不了!他又扯住我的胳膊,返回头一边走一边说,郭刚你去村子上找人,能给娃娃看病的人,越快越好,让把药带上!
我走后,薛师傅找了队医,队医又仔细给东方看了一次,薛师傅对队医说,你必须寸步不离守在娃娃身边。队医说,我的能耐就这么大,消炎、包扎、开个感冒药什么的,手段有限药也有限。
我找来的大夫,据说是个给孩子看了一辈子病的小脚老太太,六十多岁,她几乎是我和她儿子背到队上来的。她对小东方从头到脚,捏捏掐掐,还服了“很管事”很灵验的她自带的“药水水”“药面面”。然而这些全都止不了东方的咳嗽。
刘芳张着惊恐的眼睛,不吃不喝,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没有主意,只有饮泣。
一连几天,大雪封路,生活车进不来,东方也出不去,全队人吃喝用水全凭化雪。
向东一嘴燎泡。
刘芳脸成了一张白纸,眼睛红肿成四瓣紫皮蒜。
我不敢看她,我觉得我是一个罪人。
薛师傅像吃了炸药,动不动就骂人,又粗又野:驴日的,狗下的,王八给操的,小姨子姐夫乱搞的。他是看谁谁不顺眼。
队上的人茶饭无心,干活没劲,到哪儿都在说东方说刘芳。把东方的咳嗽看做是队上的一个特大事件,甚或就是发生在自己家里的大事件。
等到路通来车的那一天,东方已经奄奄一息了。
全队人把司机看成是救星,又看成是仇人。
向东、刘芳和孩子一同住院了。向东是陪住。
这期间,指导员和技术员也相继回到了队里。
一个月后,刘芳出院回家了。她是带着一身月子病回家的,大夫交代要长期治疗、增加营养、好好休息。东方永远留在了勘探新区的土地上。东方是进入医院的第三天出院的。他短暂的生命在人间如同一支绚烂的昙花,稍纵即逝。然而那么多人为他的降生激动过、振奋过,那么多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将他陪伴过,他的声音是那样亲切、甜润地抚慰过他们的耳朵,让他们由此重温、憧憬了自己的孩子可能会有的种种可爱和动人。他的气息让这群石油人体会了那么长时间的家的感觉!他用有限的生命参与了石油钻探、搬迁、开钻……的全过程,他是一名未及入册的最年轻的钻井工!
向东把刘芳送回家他就归队了。
薛师傅的话,让我心里沉甸甸的。多少石油人抛家舍口,甚至是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为的就是让国家富强,不再受人欺负。王向东这样的人,真的是太少了,他不是一个用口号煽动人心的人,他是用行动感染人、说服人的人,他是一团火,燃烧着自己,也燃烧着别人……
向东在信上不说自己工作怎么辛苦,身体怎么不好,只说我调离以后井队上的变化。那口吻,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向上:郭刚,政策一变,样样改观,现如今是鸟枪换炮了,搬家连帐篷都不用拆了,没帐篷了,全是一式的野营列车房,电视电台(队部用的) 电风扇,整装厨房洗衣机,走在路上就能吃饭睡觉,想咋就咋。刘芳说这条件真是好得多了,但环境还是变不了,我说你要是女娲就能改变,但炼石补天也还是很辛苦的。她说我当队长别的没有,倒是把嘴练顺溜了。郭刚你说她这是批评我呢还是夸奖我?她有她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我啥也不说,光给她笑就可以了。哈,有意思吧?刘芳没事了,缓过劲了,放心吧!
向东说刘芳的身体基本复原了,寒假是在井队过的,这回是她第二次来队,远比上回高兴得多。他说刘芳老是说起你,说你做事有多细心我有多马大哈,我开玩笑说早知道你嫁给郭刚就好了,她就用拳头打我,说你还别说,后悔死了!她老是担心我的身体,我说没啥,鸡还有个当灾的时候呢。刘芳说话到你嘴里就“油”了,不愧是个“勘探的”。我说郭刚,说是说呢,你那身体也不咋的,要注意呢。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只是有点病就把自己真当个病人养了起来,时刻想着自己怎么怎么,这才是真有病了。
向东每信必说,想你郭刚,来吧,这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我想去看你,可你知道我走不开,放假了你来走走,啊?咱俩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喝一杯了。你就是画画,画布上也不能少了钻塔呀,钻塔是石油工人的脊梁骨,石油是个大主题……
想着这些,我泪花四溅,我听见了我的泪滴洒落在衣服上、洒落在油迹满地的井场上的声音,轻微而又清晰,可在心里激起的却是轩然大波。
“王向东同志是在这次迁往新区的途中病倒的,医院检查说,他患有胃癌,癌细胞已经全部扩散。我们说,王向东同志是在自己挚爱的工作岗位上,战斗到最后一息离开我们的,他是我们石油战线新时期的铁人,是为祖国石油工业光荣献身的英雄!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完成王向东同志未竟的事业,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们的殷切希望!王向东同志安息吧!”巨副指挥泣声致完悼词,向王向东三鞠躬,井场上泪雨滂沱,哭声起伏。
刘芳瘫倒在地上,水漫红玉,霜摧白兰。她双目紧闭,气息局促,巨大的哀痛积聚在心中,频频张嘴,但却不能大放恸声。我几步走了过去,薛师傅也跑了过来,打手势让赶快把刘芳抬离现场。就在几个人伸手抓住刘芳坐着的棉衣抬了起来的一刻,有一道微妙的亮光从刘芳脸上滑过,我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只见向东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正有一缕暖暖的光束投来,是关切?是安慰?是深深的自我责备?还是爱恋的最后一次深情凝视?他微张着嘴,仿佛要说些什么,然而不是,那神情显然是说,走吧,我唱歌为你送行!
刘芳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丁点血色,嗓子“嗝嗝”地直是噎气,她不愿意离开追悼会现场,她挣扎着重又站了起来。我明白,她愿意哪怕和向东多呆上那么一分钟,她也是乐意的。石油人一年十二天探亲假,刘芳和向东结婚九年,合起来才不过一百零八天,而向东没有也不可能每年都回家。多么宝贵的时间呀,真正的寸金难买寸光阴!
向东看着我,我看着向东。向东,这回我来了,可是你走了。
我来晚了。
“人生长恨,水长东!”
不知谁起头唱起了那支《我为祖国献石油》的歌,先是凝咽低沉,接着逐渐昂奋高亢起来:
锦绣河山美如画
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头顶天山鹅毛雪
面对戈壁大风沙
…………
薛师傅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泪,手一甩,大喊一声:“开钻!”
五部三百二十匹马力的柴油机启动了,声音震耳欲聋。
钻盘转了,地动山摇。
向东安详地躺着,身子在柔和地颤动着。
我两眼盯住向东,忽然突发奇想,向东说不定一翻身就会站立起来,伸一下胳膊,咧咧嘴说,开什么玩笑,看我的,一迈步,飞身跨上钻台。
向东终于没能再站起来,倒是又一次倒下去的刘芳站了起来。
刘芳手抖着,揭开向东脸上的党旗,她摸摸他的脸,用手指触触他的眼睛,慢慢地扬起头。
四十二米高的井架,伟岸挺拔,耸插霄汉,顶端飘着的一面红旗,依旧迎风招展,依旧火焰般燃烧在蓝天白云中间。
刘芳又慢慢地低下头,凝视着向东,眼里的泪水喷涌长流,身体僵直地扑倒下去。她又一次晕倒在地上,但两只手却紧紧地抱着自己隆起的肚腹,肚腹里有她和向东共同孕育的又一个新的生命……
向东长眠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歌声了。
而向东用生命谱写的歌,却正回响在我的心间、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