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希凡
生命映射与诗意浸染的热土——袁龙先生《热土》序
■ 何希凡
我虽然是一个声名不彰的教书匠,但因为文学是我混迹于大学的饭碗,它使我有机会结识了这座城市的一些诗人、作家朋友,不论其实际水平高低,也不论其名声大小,我都对他们怀有一种特别的敬意与敬畏。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文学创作是一种高品质的生命创造,而人在创造性的生命劳动中又最能求证自我的本质力量。文学创作虽然也考验人的身体素质,但更考验人的心灵素质和审美素质,并非所有人都能忍受住这种创造性劳动必须忍受的精神寂寞和意志磨砺。尽管由于职业的缘故,我既要在课堂上讲文学,有时还要写一点貌似学术的文学研究文章,但从来不敢染指正经的文学创作。学生时代也曾做过文学的梦,也因为粗糙的人生早已磨钝了文学创作所必需的灵气,所以创作的梦想只能寄托于难料有无的来生。不过,一个人未能实现的梦想有时也能找到精神代偿的,比如几十年来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佳作,读自己身边的朋友精血诚聚的作品,都能使我在与他们神交心仪的生命对话中或多或少地感受到自己梦想的部分实现,感受到他们的生命创造就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袁龙先生是一位从内到外都透出诗人气质的朋友,尽管早已过了知天命的生命节点,但岁月的沧桑和人世间的俗情杂念并没有淹没他满身满心的真气纯情。在文朋诗友之间,他始终葆有豪气干云的生命状态,甚至也不失童年的浪漫纯真。我领略过他情绪冲腾中的纵酒放歌,领略过他在美酒催化中的现场赋诗,我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生命的自由解放!但只有在今天,当袁龙先生把他即将出版的自选文学作品集《热土》放在了我的案头,当作序的使命使我不得不细读作品也不得不细读袁龙的时候,此时此刻,我才可以放心地告诉读者:我对袁龙的认识已经超越了交际应酬层面的表象感知,而进入到他作为诗人作家的本体认知了。
《热土》精选汇集了作者多年来早已见诸报刊的小说、散文、诗歌作品,篇幅厚重充实,洋洋洒洒近400页。“热土”本是列于卷首的一部中篇小说,作者同时将其作为书名实非偶然。在我看来,作者并非是想以自己的代表作彰显全书的分量,亦非以书名吸引读者对同名小说的重点关注,而是因为“热土”这个语词对全书作品的生命底蕴和诗意升华最具统摄整合力,也最具艺术概括力。“热土”并非人人眼中和心中的热土,而是作者生命中所独有的一方“热土”,因此,“热土”并不与常人眼中的大地共名。倘若没有作者魂牵梦萦的生命拥抱和情感映射,没有作者几十年的文学修炼和诗意浸染,那些虽然为人自然生长生活却没有深度的情感映射和诗意觉醒的地域环境是不应该泛化地称之为“热土”的。那么,究竟是哪些不可或缺的因素构筑了袁龙先生笔下“热土”的生命底蕴与诗意高度呢?
作者在题为“与文学有关”的后记中追溯了自己结缘文学的历程,他将自己文学生命诞生的起点定位于读小学时所受到的文学启蒙,这自然是有道理的,因为任何一位作家的文学起步都有其最早的机缘。但我认为,首先带来袁龙文学觉醒和诗意爆发的是他投身军旅的边地体验。在20世纪70年代,“军旅”较之今天有着更多神秘乃至神圣的意味,它往往蕴含着青年人狂放的激情和奔涌的热血,浓缩着人们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对人生理想的无限憧憬。如果从军的地方又是远离家乡的边塞,它就更能让这些热血青年在新奇陌生的生命刺激中弹奏出诗意涌动的生命乐章。也许今天的青年难以理解人们在那个年代的生命情怀,因为今天国际日趋开放,交流日渐频繁,旅游更加便利,资讯更加发达,现代文明正以其巨大的能量改变着地球的面貌和人类的生存方式,以至于我们昔日深感辽阔无边的地球已被今人称为“地球村”了。我们今天要到中国乃至世界任何地方走一遭不过就是短暂的时日,走得越多,新鲜的感受越少,而在那个封闭的20世纪70年代,人们对出省甚至出县都会有一种此生难得的感受。“距离产生美”是一个朴素的美学真理,而真正的距离感恐怕就更多地产生于那个难以拉开距离的时代,此时,我们也许就能真正理解中国古代的文人在面对难以轻易抵达的绝域苍茫的边塞时,为什么能够写出那么多雄奇壮丽、美不胜收的名篇佳作。试读作为《热土》卷首篇的同名小说,首先扑入眼帘的便是曾经作为军人的战友们的久别重聚,虽然军旅生涯已成为一段人生历史,但军旅体验、军旅情怀已成为他们永难忘怀的生命篇章,所以,战友的重聚不过是作为倒叙的小说的序曲,小说的主体是对军旅体验的回溯,是对作为军人第二故乡的深情回眸和依依眷恋。滚滚行进的新兵列车把我们带到了热血青年投身军旅的原初体验:从气候温润的重庆出发到了飞雪漫天的兰州,战士们的心并没有因此变得凄凉伤感,而是在新鲜的刺激中更加热血沸腾。从尽情地玩弄飞雪到开心地品尝雪花,激情裹挟着年轻的生命,他们拥抱着风光迥异的陌生之地,而淡忘了离乡的愁苦和较之家乡更为艰苦的生命嬗变。当他们到了新疆,到了曾经绝美地憧憬着的天山营地,艰苦的军营生活现实逼近他们,但军人燃烧的激情也在同时烘暖他们的心房,而那曾经梦想的圣地天山就在他们的眼前,这一切怎能不煽旺他们精神的风帆,怎能不激荡年轻人的诗意情怀?我想,如果不读袁龙写的小说,我们是不可能对那段今非昔比的历史做出感同身受的认知的,更不可能超越现实的艰苦乏味而歆享他们澎湃的诗情!当然作为小说,作者的功力还在于故事经营和人物塑造。我觉得,小说的主人公杨飞和常春是最为丰满生动的,年轻的诗心、充满诗情画意的边疆奇景、军旅的热血情怀都是通过他们的体验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我认为其中最值得读者关注的是关于白杨树体认的曲折而精彩的叙述:在从军以前,没有见过白杨树的年轻人是通过文学作品建立了对白杨树的审美感知的。在作家们的诗意描述中,白杨树既是一种美好的自然景观,又是一种人格精神的美好象征。这种审美定位已随着文学作品的阅读传播成为人们的普遍共识,也是小说主人公杨飞和常春以及杨飞的恋人唐娟娟的共同认知。然而,当杨飞和常春亲临边疆贴身感受了白杨树,当顶着满身绿叶和裸露枝干的白杨树在战士的眼中呈现出迥异的姿态时,杨飞和常春就难免对白杨树有全新的审美表达。小说作者紧扣这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变化掀起了故事的波澜:常春以自己在边疆直面白杨树的真切感受,抒发了与此前对白杨树全然不同的诗意情绪,深有同感的杨飞将这首诗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不料杨飞回乡探亲时,唐娟娟在笔记本上翻到了此诗并认定是杨飞所写,进而由此认为杨飞颠覆了自己对白杨树一贯的诗意情怀和审美憧憬,以至于因此疏远了杨飞,一场纯真的爱情就要因为一首诗而分道扬镳。读到这里,我不得不说,小说的故事波澜既是情感的波澜,又是曲折有致的诗意波澜,这篇小说的可读性和可感性都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至于散文卷中的《塔依尔与哈帕尔 》《天山情结》《我教维吾尔族战友写诗歌》《哈纳斯印象》《会说话的风 》《天山上的红星》等文章,或记叙少数民族战友的才艺、真情,或书写自己的文艺特长在少数民族战士中的辐射影响,以及自己由此真切体验到的精神自豪与幸福,或至真至切地抒发对天山美景的赞美眷恋,一切都是战士的军旅情怀与边疆风光的诗意交融,其中《会说话的风》一文描写从班长到作者自己对天山风向与天气关系的准确把握,极富传奇色彩,同时也注入了可贵的知识含量。完全可以说,军旅情怀与边疆景观的赐予,既是袁龙此生可遇而不可求的生命机缘,又是他进行文学创作所独具的诗意源泉。
早在从军前,作者就已经获得了“石油人”的正式身份了,经过几年军旅生活的历练,作者又复归石油人直到今天。“石油人”是伴随作者一生历久弥深的独特生命印章,石油人不仅是一种职业规定,更是一种注入作者生命而挥之不去的情结。不管一个作家如何出众多能,他都难以超越自己的生活与生命范畴,他写得最精彩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他体验最深刻的东西。再能干的作家面对自己根本不熟悉的题材范畴也显得平庸无能,关注生命和生命体验才是作家最明智的选择。因此,有的学者特别强调:文学首先是生命的美学、心灵的美学,然后才是技术的美学。细读《热土》,我们发现石油、石油人是构筑“热土”最宏大最厚重的生命板块。此书的两个中篇《热土》和《尘缘》都聚焦石油和石油人,虽然《热土》写了军旅生活,但这些军人都回归到石油。《热土》以“石油”的名义来观照和表现军旅生活,《尘缘》以“石油人”的体验和眼光书写“文革”十年的伤痛,那些曾经的荒唐岁月,荒唐闹剧,那些鲜活生命的飘逝,亲朋好友的决绝无情,既释放出石油人刻骨铭心的生命劫难,又映照出中华民族共同的灾难体验。在我的阅读感受中,袁龙能写小说,也会经营小说的故事,刻画鲜活动人的人物,但我执着地认为,袁龙更是一位诗人。从整体上观之,我觉得他的诗歌和散文水平应在小说之上。如果说他的小说在我挑剔的眼光中还难免些微遗憾,那么他的诗歌创作水准更能为我推崇。点数《热土》中数量最多的诗歌作品,写石油的诗作可以信手拈来。我感到石油是作者的生命之魂,也是他的诗歌之魂。当石油情结在诗人的生花妙笔中绽放,石油就不再是没有诗意情怀的普通人眼中和心中的石油。仅从一些诗作的题目,我们就可见出诗人对石油的诗意升华:《倾听石油的声音》《收集井站的春光》《三月的石油河》《石油在冬季追赶太阳》《飞翔的石油》《叠加在石油中的情缘》等。我认为,这些诗题不仅彰显着诗人对石油与众不同的奇妙感知,更是在诗的本体意义上凸显着诗人情绪、诗人眼光和诗人视角。从现实功利角度看,石油的数量和品质较之“石油的声音”更重要,而从诗人的情绪审视,“石油的声音”是最美的心灵体验,于是,听觉上的“声音”也沟通了视觉上的美感,成为诗歌的诗眼和核心意象。在现实层面的感觉中,石油怎能去追赶太阳?而在诗意空间,石油人只争朝夕的精神铸就了石油的生命,石油超越了冬天难见太阳的季节难题,此时的石油不仅是有色有形的原材料,更是有生命、有精神、有美感的诗意交融:“石油在冬季追赶太阳/冬季的石油河中/奔流着标杆彩旗和有关石油人/栩栩升华的目光”,“石油在冬季追赶太阳/银装素裹的采油树/靓丽的采油姑娘/将日夜奔流的石油和天然气/张贴成一张张俊俏的笑脸/恬淡的风景/不眠的春光”。
诗歌通过一系列精选的有生命质感和诗意美感的意象组合,具体生动地描绘了“石油人在冬天追赶太阳”的整体意境,“追赶太阳”这个核心意象不仅辐射到石油人的心灵空间和创造空间,而且升华为超越现实生命场景的诗意写照。
袁龙是“热土”的赤子,他胸中流淌的诗意来源于对生命故乡的眷恋,也来源于对几十年人生长途跋涉中更为广阔辽远的精神故乡的深情回眸和悠然神往。因此,狭义的和广义的故土情思与诗意浸染是他构筑“热土”的又一个重要板块。小说抒发了故土之思,散文则是直指故土——故乡清澈温柔的小河是最美丽的童年记忆,慈祥而顶天立地的父亲是他心中永远的爱恋 ,父亲的早逝又是他永远无法抚平的痛楚。而最多的故土情思却仍然是诗人怀抱的本体呈现,大量的诗作成就了故土之思淋漓尽致的表达:《嘉陵江渔歌》《古朴的小镇》《老城印象》《写给故乡的情书》《十二月感怀》《春天的味觉》《秋天的愿景》……故乡映在赤子心中的是绝美的画图,故乡在赤子的心弦上弹奏的是最为感魂动魄的乐章,面对这些画图,聆听着这些乐章,是赤子最能捕捉到美感和诗意的时候。《老城印象》重现了即将消逝的历史印痕和再难复制的文化风采,也沉淀着诗人丰富而复杂的诗意寄托。《春天的味觉》一诗全方位地抒发了诗人对春天的诗意感知:从大自然的春水、春叶、春花、春潮、春意,到极富人文色彩的春歌、春联、春意、春思、春梦,然而,这一切本来非关人的味觉,但在诗人心中,他对于春天的一切不是在看在想,而是在用心品尝,诗歌的通感之法将对春天的丰富感受组织到味觉体验中,这就是诗,这就是诗人之思。组诗《在外忆故乡》写尽了离乡在外的游子思念故土的诸种情态:眺望——夜梦——磁性。任何美的东西往往是在远离它的时候才能更为真切地感受到它的美。从古至今,住惯了本土的人们都有脱离本土的探险冲动,但当异地的漂泊冲淡了探险的憧憬,人们才会痛感失去了昔日的乐园,此时此刻,故土便成了我们最为甜美的情感忆念和心灵慰藉,诗人也就最容易在此时产生灿烂的诗意畅想。在组诗《十二月感怀》中,我最喜欢《江水被冬风吹瘦》一首:
清清的嘉陵江
被冬风吹瘦后
搂着轻悠悠的云朵
把十二月,一步一步
推到新年面前
吹瘦的江水
柳丝般的细腰
在抵达春天之前
已经像成熟的少女
把两岸的葱茏
带进蓝蓝的梦中
“江水被冬风吹瘦”拉开了诗人与非诗人的审美距离,而吹瘦的江水又能“搂着轻悠悠的云朵”,则是更为神奇的诗意想象,诗人进而展开想象的翅膀,把被吹瘦的江水绘写成细腰柔美的成熟少女,拟人的修辞手段被化用为妙手偶得的好诗。自然,袁龙笔下的故土情思既有具体的所指,更有富有弹性的能指,凡是诗人精神情感抵达的地方,都成了作者的诗意故乡。袁龙先生爱好广泛,在部队就是文艺骨干,不仅如此,摄影也是他文学创作之外的另一生命亮点。与之相关的便是用生命拥抱名山胜水和少数民族风情。《羌寨行》《川西的阳光》《大凉山的杜鹃》《留在敦煌的印鉴》等散文和诗歌作品拓展了故土的表达空间,强化了故土的情感张力,把生命的故土升华为精神的故乡和诗意的故乡,为“热土”提供了更为厚重充实的生命资源、情感资源和艺术资源。
读完袁龙先生的《热土》,我对作者又多了一层认识:从我对他豪情天纵的精神外化感知,我原以为他的作品都是热血豪情之作,其实他的很多作品都细腻地表达着热血男儿的婉约柔情,他其实是一个外表粗豪心灵细致柔婉的人。我由此对文人的认识有了深化,文人的生命不是单一的外在特性彰显,而是复杂多维的呈现,只有这样,文人才有更为丰富也更耐人寻味的魅力。我知道,袁龙先生并不希望我尽说好听的话,我觉得不管好听还是不好听都要发自心灵深处,所以,我愿意给他一个善意的建议:为了确保小说既是生命体验的呈现更是作家慧心巧手的呈现,今后能否更多地超越纪实品格,比如《热土》这个中篇不必用太逼近生活真实的地域命名,这样就不会给读者太过明显的抄写生活的感受。另外,既然他的诗已经写到如此当行本色的水准,我也希望他今后能更多地为小说创作注入诗人品格和诗化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