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明新
青春祭
■ 王明新
升 腾 版画/王洪峰 作
他们一直叫我老班长,我听着别扭,心里头疙瘩,总觉得带有讽刺意味。
我说的“他们”总共21人。我们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然后下乡到同一个农场劳动,做了3年知青,又一起乘汽车坐火车来到渤海湾畔的一个油田。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几十年!
21人中15男6女,上中学的时候同校不同班,还有的高中毕业,有的初中毕业。去农场那天,我们带着行李在县招待所集合,等待农场的拖拉机来拉。县城大街两旁排着敲锣打鼓为我们送行的队伍,有市民,也有学生,我们脸上却难见喜色。见了面,都觉得似曾相识,就相互打听是哪所中学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然后就哦哦着说,我说怎么看着面熟呢?就回忆在学校的一些事情,什么运动会啦,校办工厂啦,宣传队啦,忆苦思甜啦,拉练啦,等等。上中学的时候我就是班长,不过没人知道,我也没显摆。后来农场的拖拉机就来了,我们把行李装上车,与家人和送行的队伍告别,就既兴奋又茫然地去了那个几十里外的五七知青农场。
在我们县那一届毕业的中学生中我们是第一批吃螃蟹跳入农门的。五七知青农场是这样的:以农业为主,种着几百亩地,主要作物有小麦、玉米、大豆、地瓜;十几亩菜园,以白菜、萝卜为主。副业主要有一个养猪场,一个板擦场,一个面粉厂,一个粉条加工厂。人员构成以知青为主,除此,农场从当地请了十几位或种地或饲养经验丰富的农民,我们称老农,农场负责人是县里派来的国家干部。
到了农场,我还是班长,这个班长是知青选出来的。后来,我还被选为我们县的知青代表,出席过全省知青代表大会,给我们县的十几所中学做过报告,很是风光过一阵子。到了油田他们仍然叫我班长,后来改叫老班长。我之所以觉得这个班长尤其是老班长叫得带有讽刺意味,是因为在油田的这几十年,我风光不再……一个又一个叫着我老班长的人窜了上去,他们坐着公车,吃着公饭,公费旅游,牛皮哄哄。
中国人称“几零后”是从“八零后”开始的,然后是“九零后”。因为从“八零后”开始,中国就进入了独生子女时代,我们就套用这个“几零后”的词自称是“五零后”,也戏称“八零前”。我们这些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出生的时候,伟人毛泽东刚刚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不久,国家百废待兴,一穷二白,我们所有的童年记忆几乎都与饥饿有关,吃过的东西计有榆树皮、茅草根、地瓜叶、地瓜梗、各种野菜、玉米棒芯子等等。后来上学了,小学还没毕业就赶上了“文革”,虽然混到中学毕业,其实肚里没装进去多少墨水。从校门一出来,我们就与全国成千上万的学子一样,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了。终于被招工,欢天喜地成了一名工人,但是很快国家恢复高考,之后文凭热席卷全国,评职称、提干都要有文凭。我们当初不仅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现在连高中文凭也受到质疑,被一次次要求进行文化补课考试。为了摆脱这种尴尬,有人上函授,有人读电大,有人参加自学考试,后又远赴他乡脱产学习,千辛万苦终于弄了张大专文凭。文凭还没在手里捂热,很快成人教育文凭变得一文不值,社会上只承认“第一学历”。我们参加工作的时候,按工龄拿工资,工龄一点一点向上长,工资也一点一点往上升,那叫一个慢。可等我们年龄大了,企业开始实行“岗效薪点”,工龄被一笔勾销,在什么岗位上拿什么工资,于是一批批大学毕业涌进来的俊男靓女,先是“七零后”,后是“八零后”、“九零后”,工作不几天工资就赶上甚至超过了我们这些“五零后”,再后来就是转岗下岗……总之,我们出生后的几十年里,除了战争什么倒霉事都让我们摊上了。
这次招我们去当工人的是油田钻井指挥部。在东营小火车站下了火车,我们被钻井指挥部的一辆解放牌卡车拉到招待所。进行了3天岗前培训后,连同行李再次被装上卡车。卡车沿黄河大堤驶入一个遍地芦苇叫做孤岛的地方,到了一个钻井队卸下一两个人,卡车继续向前行驶,到了下一个钻井队再卸下一两个人。我和金爱军是最后被卸下车的。
对于“东营”有必要做一下解释。东营位于山东北部黄河三角洲地区,唐太宗东征时,曾在此安营扎寨,设东营、西营,由此得名。时光流转,渐成村落,分别为东营村和西营村。1961年4月,华北石油勘探处在东营村附近打成第一口勘探井——华八井,从此东营村一带成为油田会战指挥部和部分二级单位机关所在地,被石油工人称为“油田基地”。随着油田开发规模的不断扩大,1983年建立东营市。东营市又分为东城和西城,油田基地所在地为西城,由此向东约20公里为东城。油田有多个基地,除“油田基地”外,二级单位机关所在地一般也被称为“基地”,不可与“油田基地”混淆。
茫茫芦苇荡里,两排用石灰抹出的白色简易房围出一个小院,一条羊肠小道蜿蜒于芦苇荡之间,通往一个竖着高高铁架子的地方,后来我们知道那地方叫井场,那个铁架子叫井架,也叫钻塔。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茫茫荒原立井架,云雾深处把井打……说的就是我们石油钻井队。
人们说现在进入了一个拼爹时代,其实拼爹远非现在才开始,我们这15男6女中,并非都分到了钻井队,有2男3女就留在了钻井指挥部附近的后勤单位。而钻井队与后勤单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单说找对象吧,后勤单位稳定,不像钻井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没个固定的窝;后勤单位环境好工作舒服,女工也多,进了钻井队等于进了“男人国”,别说女工,连个女人也见不着。油田去我们农场招工的是两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为什么有人去了钻井队,有人却留在了后勤单位,大概只有这两个络腮胡子最清楚吧。
焦美菊就留在了钻井指挥部,而且是机关的秘书科。在农场的时候,我这个班长是小角色,焦美菊则是知青连的连长,是我们农场知青中的最高首长。她在农场劳动不如在外面开会时间多,当然她回到农场后干起活来也不含糊,还经常夜里加班往地里送粪,大清早带领女知青去各个宿舍收尿,然后挑了往小麦地里浇,为老农洗衣服的活也差不多被她全包了,当然她只是把衣服拿回宿舍,真正洗衣服的是别的女知青。当年焦美菊可以说是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后来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焦美菊与一个叫刘亭亭的女知青成为竞争对手。刘亭亭是知青连副连长,不过刘亭亭的爹是县委副书记,“文革”后期重新站出来的干部。后来不知为什么,焦美菊主动放手,还写了一份大字报,贴在农场新盖的饭厅墙上:扎根农场一辈子。刘亭亭最终成为工农兵大学生,进了北大。北大啊,现在都令多少学子向往!焦美菊也没扎根一辈子,与我们一起来到了油田。焦美菊的父母都是街道小厂的工人,她能留在机关而没有与我们一样去钻井队,拼的不是爹,听说与她主动放弃上大学有关。
一个冬天,在县里开会的焦美菊给农场打来电话,说县知青办要一份反映我们农场知青扎根农村闹革命的事迹材料,要往省知青办报,让我尽快赶到县城与她一起完成这份材料。我接到农场的通知,第二天就急急忙忙往县城赶。天阴得像随时都会掉下来,小北风刮着雪肠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雪肠子就是霰,也就是雪粒子,雪肠子是我们那地方的土话。我们那一带曾是黄泛区,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是一条拦黄坝,这也是我们农场唯一通往县城的路。坝高,无遮无拦,我一个人顶着北风在坝上走,一会儿就成了个雪人。那时候年轻,再说是去县里写材料,还要往省里报,心里还是有一点小激动的。因此,什么风啦,雪肠子啦,寒冷啦,都不在话下。平时这条路也就4个小时就到县城了,那天我走了差不多7个小时。我这一身肯定没法去见焦美菊,就先回了家。见我进门,我娘吓了一跳,说你咋这时候回来了?站在我娘面前的不只是个雪人,还是个冰人。刚上路的时候是冷,后来赶路赶出了汗,汗湿透了衣服又被冻成了冰。我娘急忙让我脱下衣服,脱衣服的时候冰碴子喀嚓喀嚓直响,心疼得我娘直掉眼泪。我娘让我钻进被窝里,还把煤火炉子捅开,给我熬了一大碗姜糖水,喝了我就睡了。
晚上吃过饭继续睡,第二天起来什么事也没有。我去招待所找到焦美菊,焦美菊还嫌我来晚了。我也没做辩解,就与她一起开始弄材料。那个材料基本上是焦美菊口述我写,焦美菊身高只有1米6左右,长得也不算漂亮,但这个小娘儿们还是挺有两把刷子的,她一会儿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手扶额头做思考状,一会儿将两眼看向窗外。那个房间在招待所的顶楼,窗外除了天空还是天空,不过那时候的天空要比现在的蓝。焦美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她一边口述一边重复,为的是让我手中的笔能跟上她的嘴。我们整整弄了一天又大半夜,我写字写得手腕都抬不起来了,总算把材料写完。后来我们一人一张床和衣躺下,这时候我听到了鸡叫声,又过了一会儿天就亮了。第一次与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睡一个房间,虽说都没脱衣服,但是怎么能睡得着呢?焦美菊同样也没睡着。
吃了早饭,焦美菊把材料改了一遍,让我重新抄写出来,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就回了农场。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任务随便哪个知青都能完成,焦美菊怎么偏偏选中了我呢?
钻井队的生活是这样的,野外作业,生产生活都在野外。上班就是那个没有足球场大的井场,一年四季,都暴露在太阳和风霜雨雪之中。回到宿舍也好不到哪儿去,简易房的墙壁就是一层芦苇糊了层石灰,房顶多了层油毡纸,夏不隔热,冬不挡寒,屋里屋外一个温度。下雨还漏,外面不下了,屋里还滴答起来没完。吃水靠送水车送,吃粮吃菜靠值班车拉。上了班与之打交道的全都是冰冷沉重的钢铁,不只消耗体力,还有一定危险。虽然不像煤矿冒顶、瓦斯爆炸、煤粉尘突出,动不动就出人命,但是磕手碰脚、遭井架落物暗算、被钢丝绳抽得脑震荡等事故也时有发生,井喷、倒井架虽然不会经常发生,但遇上一次不要命也得脱层皮。搬家更是家常便饭,差不多平均一两个月就要搬一次。还是那首歌,有两句歌词是这样唱的:嘉陵江边迎朝阳,昆仑山下送晚霞,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下了班,宿舍周围是茫茫芦苇荡,去没处去,玩没啥玩。再说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冻得要死,也出不了门。春秋两季天不热不冷,憋不住了就趁倒休的时候搭个便车到处去逛,除了那个巴掌大的孤岛基地,一般是到别的钻井队找老乡玩。这些老乡有一块来的,也有完全陌生通过老乡介绍认识的。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管到了哪个钻井队,一说是老乡,都亲热得不得了,驻地条件好的买酒买菜招待,驻地像我们这种情况无处去买的,就从食堂打来饭菜招待。我和金爱军都是钻工,我在二班金爱军在三班。钻井队实行的是24小时四班倒,每个班8小时,轮到8点上8点,轮到4点上4点,轮到零点上零点。如果碰巧我们两个都轮休,不是我去金爱军的宿舍,就是金爱军来我的宿舍。我有一本四角号码字典,这种字典是根据每个汉字的四个角形成的编码查找生字生词的。没什么消遣,我们就随便说一个字,看谁先说出这个字的编码,看谁说得准确。时间久了,我们都准确掌握了每个汉字的编码规律,每次回答都是不约而同,对这种玩法就失去了兴趣。后来,我们又换了一种玩法,随便说出一个页码,看谁一次就能翻到。这种游戏增加了难度,我们日复一日地玩,很快我那本字典就被翻得少皮没毛,破烂得不成样子了。
来到油田的第一个除夕,我所在的二班上零点班。这是我第一次在家之外的地方过年。就要接班了,班长突然说,有会包饺子的吗?
过年吃饺子,是中国人的传统,下午各班已经领了面粉和饺子馅,我们班上零点班,如果不提前把饺子包出来,第二天下了班人困马乏不说,现包也来不及,初一早晨就吃不上饺子了。连个饺子都吃不上,这过得什么年呢?而班长刚才忘了留人,现在才想起来。
十几条汉子默不做声。我心里动了一下。在家的时候,一年能吃上两次饺子,一次是过年,一次是冬至。我们那里有个说法,冬至不吃饺子冻掉耳朵,因此即使再穷,母亲也想法在这两个节日让我们吃顿饺子。一年只有两次,当然就显得十分隆重,节还没到,我和我哥就早早地找来竹片,每人刻一把叉子,单等吃饺子的时候拿出来用。母亲包饺子的时候,我从不当看客,擀皮、包馅、捏饺子,渐渐地都学会了。在刚刚告别的那个知青农场,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我们从食堂称来面粉,去菜园里买几棵白菜,然后两三个人一伙,调馅,和面,用酒瓶子做擀杖,用洗脸盆当锅,制造出被“老外”称为“中国美食”的水饺来大快朵颐。刚分到钻井队,也许是想表现表现吧,于是说,我会。
班长看了我一眼,说你回去吧,下了班我们回去有饺子吃就算你完成了任务。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井场,浓浓的夜色霎时就吞没了我,夜风撩拨着齐肩高的芦苇,嘈嘈切切,一条羊肠小道蛇行于苇丛之间。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突然胆怯起来,想退回去。但一个20岁的男子汉决不能走回头路,让人说胆小鬼。于是,我硬着头皮向芦苇深处走去。一只惊飞的夜鸟,突然从脚下射出去,把一串叫声留在夜空中,我浑身一哆嗦,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为了壮胆,我唱起歌来: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唱完一首再换另一首,就这样我一边走一边唱,当我终于看到那几排隐隐泛着白色的简易房时,才松了口气。虽然是寒冷的冬夜,但回到钻井队宿舍的时候,我却是大汗淋漓。
那一夜,我是如何一个人和面,一个人擀皮,再一个人把饺子一只只包出来的,现在已经忘了。我只记得,那一夜我一分钟也没停下来,直到班里的师傅下班回来,我把所有的面和馅都包成了饺子,摆满了整整两个床板。
我们农场来的知青共有16个人分到了钻井队,后来我们相继见了面,有的是逛孤岛基地时遇到的,有的是一个钻井队一个钻井队找到的。见了面我们相互倾诉钻井队条件的恶劣,倾诉工作的艰苦和危险,倾诉钻井队里连个女人都见不着。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20岁,青春的面庞上流淌着苦涩的泪水。说完哭完,到了分手的时候还得分手,然后各回各的钻井队,继续与天斗,与地斗,与荒凉和寂寞斗。
正当我和金爱军还有别的十几个知青在钻井队苦苦煎熬的时候,焦美菊的生活也发生着变化,先是当选钻井指挥部机关团支部书记,之后是钻井指挥部团委委员。一个辉煌灿烂的前途正向焦美菊频频招手。当然这些都是我们以后才知道的,当时我们基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与外星人差不多,哪里知道这些呀?
我们在孤岛打了一年多井,搬来搬去怎么也没离开那片芦苇荡。这期间金爱军看上了一个叫吕凤阁的放马女知青。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吕凤阁夜里放牧的时候一次去井场找水喝,金爱军不知怎么与她搭上了,两个人开始来往。起初两个人都不敢公开,吕凤阁不敢到钻井队上来,金爱军也不敢到军马连去,他们交往都是在吕凤阁放牧的时候进行的。下了零点班,我们一般是吃完饭草草擦个澡就睡觉了,金爱军也装模作样上了床,但是等别人一睡着,他就悄悄爬起来,去草甸子里寻找吕凤阁。白天好说,草甸子虽然大,芦苇虽然深,但是吕凤阁骑在马上,要高出芦苇不少,还是比较容易找到的。但是如果金爱军上的是4点班,半夜12点下了班,深更半夜往草甸子里钻他就没那个胆了。曾有人在草甸子里看到过狼,金爱军就叫上我给他做伴。只要是不上班,我从不推辞,与金爱军一起,有时候是踏着如水月光,有时候是迎着无边黑暗,有时候沐浴着飒飒秋风,有时候顶着怒号北风。我们钻刺槐林,趟芦苇荡,跨红柳丛,找到了吕凤阁,金爱军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我就默默地撤退了,总不能当电灯泡吧。
那段时间金爱军上班老犯困,只要有一点空闲他钻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睡着,甚至干着活就打起了瞌睡。为此,金爱军没少挨批评。其实受点批评是小事,在钻台上干活,处处都潜伏着危险,小心谨慎都难保不出事故。我也告诫他这样下去太危险。金爱军也知道危险,但是爱情的力量实在太大了,受到批评后他勉强老实几天,但伤疤没好又深更半夜跑去找吕凤阁了。金爱军最终还是出了事故。一次上零点班的时候甩钻杆,旋绳器没扣好被钢丝绳拉开,打在金爱军腿上,金爱军小腿骨折,住了一个多月院,出院后腿就瘸了,但不是太明显,他也从钻工改成了场地工。
当金爱军与吕凤阁公开恋爱关系的时候,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所在的钻井指挥部钻井一大队政工组,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原因是我经常在《石油勘探报》上发表点诗歌、散文什么的小文章。那时候讲的是政治第一,石油行业又有这方面的传统,会议多,汇报多,简报多,政工组需要写材料的人。钻井一大队政工组组长叫勤华华,去我所在的钻井队找我,打算调我之前先见个面,就算是面试吧。不巧那天我没在队上,搭了一辆送水车去孤岛基地送信。回来听说这事后,我有一点小激动,因为能调出钻井队去政工组工作,往后我就是干部了。工人和干部,差别不是一般的大。是不是干部先不说,能调出钻井队,那时候是所有钻井队工人梦寐以求的事。勤华华没见到我有点失望,当然更失望的是我,不过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还会来找我的,就激动而又故作镇静地等待着。
最终我失去了这次调出钻井队的机会,我们农场同来的另一个知青甘大辛去了钻井一大队政工组。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甘大辛的爹是位中学老师,在我们那个地区的多个县都任过教,勤华华就是他的学生之一。听儿子写信说分到了钻井一大队的某个钻井队,甘大辛的爹立即给勤华华写了一封信,让他关照一下自己的儿子,勤华华就把老师的儿子关照到了自己负责的政工组,顺理成章,又不需要费多少工夫。
在农场的时候我就喜欢写作,经常给县文化馆投稿,那时候投稿不需贴邮票,把信封的右上角用剪刀剪去投进邮筒里就可以了。县文化馆办了一本32开不定期出版的内部刊物,刊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艺作品,刊物虽不定期,编辑却十分认真,每稿必回复,而且是手写,每一个字写得都很认真,给了我许多鼓励。甘大辛字写得好,我们两个负责农场的两块黑板,我写文章甘大辛往黑板上抄。后来我们又办了一张油印的报纸,半个月一期,我写文章,甘大辛负责刻钢板。
这事让我很失落了一阵子。当我从失落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后,我们钻井队在这片美丽的草甸子的钻探任务完成了要搬迁,我们要去的地方叫红柳滩。那时候金爱军与吕凤阁的恋爱正如火如荼,金爱军说走就走,这让热恋中的吕凤阁突然清醒过来,钻井队四海为家,嫁给钻井队的男人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啊?吕凤阁决定与金爱军分手。金爱军去军马连找吕凤阁告别,本希望久攻不下的最后防线这次能取得突破,谁知吕凤阁根本没见他,而是让同宿舍的一个女孩转交给金爱军一封信,信写得很简单也很有诗意:
云跟着风流浪,整个天空都是云的家,我不愿做漂泊的云。
金爱军从军马连回来后垂头丧气,那时候全队都忙着做搬迁准备工作,谁也没注意这事儿。
上午,食堂送来了饭,我买了3个馒头一份白菜炖粉条,刚要吃发现金爱军没来吃饭,就端着饭碗边吃边去寻找。当我来到泵房,看见金爱军坐在泥浆泵的皮带上,手里扯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电闸刀的开关上,只要金爱军一拉绳子,电闸刀的开关一合,泥浆泵转动起来,瞬间就能把金爱军碾成肉泥。我迅速目测了一下我与电闸刀和我与金爱军之间的距离,两边距离差不多,如果我冲向电闸刀,金爱军一拉绳子,我根本来不及;如果我冲向金爱军,金爱军拉动绳子,我收不住脚,自己也会有危险。但是金爱军也许会考虑到我的安全……最终我选择了冲向金爱军。我夺下他手里的绳子,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说,你想干什么?金爱军用双手把脸和嘴捂起来,号啕大哭。后来金爱军就告诉了我他与吕凤阁分手的事,他说这里还有个军马连,等搬到红柳滩,连个女人毛也见不着,这辈子就等着打光棍吧。我先是没出息、不像个男人的骂了他几句,为的是让他清醒清醒。等金爱军渐渐平静下来,我又劝慰了他一番,然后硬拉着他去吃饭。
红柳滩也属于孤岛,只是离海更近了,是渤海湾畔的一大片滩涂,被白花花的盐碱覆盖着,除了一墩墩耐盐碱的红柳外,天连着地,地连着天,往东就是大海,视野极为开阔。原来在这里钻探的是钻井三大队,因为是新探区,又发现了石油,一下子上了好几个钻井队,还在这里设立了会战前线,显然钻井指挥部是要拉开架势准备在这里大干一场。我们钻井队因为在草甸子的施工结束,也被调了过来。为了方便管理,从钻井一大队划归了钻井三大队管理。
来到红柳滩脚跟还没站稳,钻井三大队政工组就来了一辆车把我拉到了前线机关,说是借调。金爱军知道我这一走就难回来了,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我知道金爱军还在为失去吕凤阁而悲伤,安慰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男儿胸怀当宽广。谁知道金爱军也给我幽了一默,他指着白花花的盐碱滩说,芳草?你还指望这地方能长出草来?别说芳草,狗尾巴草也长不出来。
借调到钻井三大队政工组后,我很快进入角色,写的两份简报也得到了领导首肯。不久我就正式调了进来。在政工组工作,去钻井指挥部的机会多了,主要是指挥部宣传科召集的会议,汇报啦,布置工作啦。这些会本来是政工组长参加的,因为政工组长工作忙,一些不重要的会他就打发我们这些干事顶替。从孤岛到钻井指挥部驻地有近百公里,每天只有一趟交通车,开会根本不赶趟,更多的时候我只能搭便车,油罐车啦,送水车啦,吊车啦,遇到什么车搭什么车。甘大辛也经常去钻井指挥部宣传科开会,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甘大辛骑一辆三轮摩托,头盔也不戴,来去一阵风,让我羡慕得不得了。但是我这人胆小,政工组的师傅几次要教我开摩托车我都不敢,别说开,开完会甘大辛让我搭他的摩托车回去我都害怕。焦美菊当选钻井指挥部团委委员的事,我们就是这时候知道的。有一次开完宣传科的会,甘大辛拉我去看望焦美菊。焦美菊在宿舍里接待我们。听说我们都调进了大队政工组,焦美菊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还从食堂打来饭菜招待我们。那天我和甘大辛没回孤岛,在钻井指挥部招待所住了一个晚上。这时候的甘大辛踌躇满志,却又不动声色。住进招待所后,我本打算与甘大辛好好交流交流,因为刚进政工组我感觉还有许多地方不适应,甘大辛去政工组比我早,肯定比我有经验。谁知住下后甘大辛就出去了,那时候的招待所房间里还没有卫生间,我以为甘大辛上厕所去了,谁知他一去不回,后来实在太困了我就睡了,甘大辛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就各自回了孤岛。
有一次我去钻井指挥部宣传科开会,本来就有点感冒,坐了一路敞篷车,感冒加重,就去卫生队拿药。那时候看病拿药不要钱,连挂号费都不要,而且不需要任何证件,跟共产主义差不多。在卫生队我无意中看到了王炳银,王炳银也是我们农场的知青,也分到了钻井队。他拄了根拐杖,一瘸一拐从厕所出来。我叫了他一声,王炳银看见是我,亲热得不行。我问他腿怎么受伤了,王炳银告诉我,有一天休班实在无聊,他与另外几名工人去草甸子里撵兔子。到了秋天兔子开始为过冬做准备,都跑出来忙着储存食物。在一条沟里他们看见好几只兔子,就顺着沟开始追,王炳银个子高腿长跑得快,把那几名工人甩到了后头。正追着,王炳银看见一条狗从身后蹿了出来,也没在意。刚追出那条沟,爬上一个土坡,突然一声枪响,王炳银只觉得两条腿一阵又疼又麻就倒下了。原来是个猎人带着猎犬也在追兔子,这个猎人很有经验,他知道沟里有兔子,但兔子在沟里不好打,因为沟里草太深,根本看不见,就放了猎犬把兔子从沟里往外赶,兔子一跑出来他就开了枪。
王炳银说他已经住了一个多星期院,从两条腿里剥出来百多粒铁砂。说着话,我拿了药去王炳银的病房,王炳银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焦美菊被下放到钻井队了,原因是早恋。后来王炳银告诉我,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他听说那个小伙子是指挥部一个领导的孩子,小伙子的母亲没看上焦美菊,嫌她个子矮,长相也一般,为了让他们分开,才想着法把焦美菊弄下去的。当然焦美菊早恋也是事实,那时候男25岁女23岁才有资格恋爱结婚,焦美菊刚刚20岁。焦美菊与金爱军同岁,按说焦美菊是早恋,金爱军也是早恋,金爱军怎么就没事呢?因为焦美菊在机关工作,机关和基层还是有区别的,钻井队天高皇帝远,谁管这事啊?
焦美菊所在的钻井队属钻井二大队,听说在河口打井,开完会我本打算去看看焦美菊的,但是想了想,这时候去看她,焦美菊肯定没心情,去了也没话说,两个人都尴尬,就作罢了。
在政工组我干得还算顺风顺水,并很快入了党。一天下午我值班,那时候大队机关从领导到一般工作人员,平时都很少坐办公室,各个口除留下一人值班外,大都去了基层。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钻井指挥部办公室电话,第二天8点让大队长和教导员准时到钻井指挥部开会。这时候大队长和教导员肯定不在办公室,但吃饭的时候他们会赶回来,那个年代除了蹲点外,机关人员很少在基层吃饭。我打算吃饭的时候通知大队长和教导员,假如他们在开饭的时间没及时赶回机关,食堂会给他们留饭,吃完饭他们就回办公室了,办公室也兼宿舍,因为这里是会战前线,他们回不了家,反正今天肯定能找到他们。
我去食堂打饭,被几个留守机关的干事拉去喝酒。前线机关附近有两个小饭店,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开的,都十分简陋。请我吃饭的人显得很神秘,又是祝贺又是恭喜的,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遭遇轮番轰炸,我喝了不少酒,等我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们才告诉我说,现任大队党委秘书要提拔,我可能接任党委秘书一职。党委秘书虽然也是普通干事,但因为位置不同,接触领导的机会多,还能经常参加党委召开的会议,所以在大家眼里也就不一样了。
对这个消息我虽然将信将疑,但是心里还是有一点小激动的,能当上党委秘书,还说明一个问题:得到了领导信任。于是,我也幻想起了自己的美好未来。就这么激动着、幻想着,我不知不觉彻底喝醉了,以后发生的事情全没了记忆。第二天醒来,我看看表已经7点多了,突然想起来通知大队领导开会的事,我急急忙忙跑到大队长办公室,结结巴巴说完钻井指挥部的开会通知,大队长脸色都变了。大队虽然有一辆北京吉普,但是由于路况不好,8点开会必须6点出发,否则就会迟到,而这时候已经7点多了。
果然,当大队长和教导员赶到钻井指挥部会议现场的时候,会议已经开了一半,那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会议,不然不会要求党政一把手全部到会。会后大队长和教导员受到了钻井指挥部领导批评。大队领导开会回来,政工组长就通知我说,你还回原来的钻井队吧。说完,政工组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表示惋惜,又似表示他也无可奈何。我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刚想起飞就跌落到了原点。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80年,我们来油田已经6个年头了。油田的迅速发展,油田1964年创办的报纸《石油勘探报》急需扩版,那时候全国高考恢复不久,大学生还在学校读书,报社只能在通讯员中招收编采人员。我重回钻井队3年后,成了一名记者。勤华华这时候调任钻井指挥部政治部副主任,甘大辛也从钻井一大队政工组调到钻井指挥部秘书科,并以“钻井一支笔”的称号享誉钻井机关。钻井指挥部成立女子钻井队,焦美菊下放到钻井队锻炼了几年,报名参加了女子钻井队,还被任命为女子钻井队副指导员,她过去的那些辉煌经历肯定起了作用。女子钻井队刚成立的时候,我曾去采访,焦美菊留着齐耳短发,穿一身合体的细帆布蓝工装,十分的英姿飒爽,从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曾因早恋受到过处理的阴影。女子钻井队虽然是新生事物,而新生事物一般都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但一群从不知打井为何物的女子,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掌握了复杂的钻井技术了呢?女子钻井队其实配备的是双套人马,就是说每个岗位除了女子外,还配备了有施工经验的男工人,包括队干部和技术人员都是双套的。金爱军干了几年场地工,腿伤早已痊愈,只是走起路来多少还有点瘸,他现在是钻井队的食堂管理员。有一次钻井队来基地买西瓜,他找到报社我的办公室,给我留了好几个大西瓜,可惜我外出采访没见到他。王炳银等一干人还在钻井队里,不过现在他们早已经适应了钻井队的生活,既然调出钻井队无望,只有在钻井队好好干,毕竟是有文化的人,现在他们中有人提了司钻,有的还提了副队长或副指导员。我们都已经结婚,调出钻井队的找的是油田职工,钻井队女工凤毛麟角,油田女工也没人愿意嫁给钻井队工人,因此留在钻井队的只有回到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找对象,只有王炳银在钻井队找到了老婆。当然女知青除外,女知青非常抢手,分到钻井队不久就被抢光了。除个别人找的是钻井队工人外,大都找的是大队机关工作人员,比如生产调度、政工干事、技术人员等。
当初被退回钻井队的时候,我觉得那简直就是世界末日,对前途对未来一片迷茫。回钻井队的路上我一遍遍对自己说着男儿有泪不轻弹,才勉强没哭出来。从此我基本戒了酒,因为是酒害了我,对酒我恨之入骨。工人们对我的回来却十分平淡,好像我只是出了趟差。当初政工组来拉我的时候,队长说啥也不放我走,我一急还给队长吵了几句,这样不光彩地被退回来,我以为队长即使不幸灾乐祸,也会用胜利者的眼光鄙夷地看我两眼。结果没有,队长见了我说,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吧?我点了点头。队长说你先休息几天吧,有空我们好好聊聊。几句话,倒让我觉得很温暖。
我请了几天假,不知为什么特别想见见焦美菊。焦美菊被下放到钻井队的时候,我就曾想去看望她,因为觉得不是时候才没去,但现在我后悔了,因为此刻我才体会到,人在受伤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抚慰,现在我们可以相互抚慰了。焦美菊所在的钻井队属钻井二大队,现在还在河口打井。河口曾经是黄河入海的地方,但是黄河携带的大量泥沙不断吞噬着大海,现在的入海口已经向前推进了近百公里,在黄河入海的地方形成一大片湿地,听说那里芦苇丛生,红柳遍地,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是动植物的乐园。
我先搭车来到孤岛基地,然后坐长途汽车到河口,找到钻井二大队机关驻地,去生产调度那里一打听,今天没有去焦美菊那个钻井队的车了,但第二天肯定有。我在钻井二大队招待所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搭上了一辆油罐车。
油罐车离开河口基地沿着一条土路向北行驶,裸露的海滩在眼前渐次展开。河口与孤岛完全不同,孤岛到处都是绿色,除了芦苇还有刺槐林、柳树林,河口则光秃秃的一眼望不到边,眼里除了白花花的盐碱和一条条潮沟什么也没有,更显得空旷和荒凉。即使是红柳滩,也只有零星的风吹不折水淹不死的红柳。
到了钻井队已经是半上午了。焦美菊来这个钻井队之前,这个钻井队是清一色的男人,人称“和尚队”。焦美菊被分到食堂上班,成了一名火头军,因此有人称食堂是“姑子庙”。见了我,焦美菊一点也不吃惊,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了。是甘大辛告诉她的,甘大辛曾来看望过焦美菊。没见到焦美菊的时候迫切地想见到她,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她说,真的见到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焦美菊告诉我她现在学会了揉馒头,而且可以两只手同时揉,一只手揉一个。不知为什么,焦美菊的话让我想起了故事片《红岩》中的双枪老太婆。过了一会,焦美菊给我们各倒了一杯白开水,我们就那样默默地坐着,后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知青的事。也许我们都不愿把自己的伤口暴露给对方,说到底人还是虚荣的,只想把自己光彩的一面展示给别人,至于伤口,只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去舔。如果可以相互抚慰,那一定是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才能做到。中午焦美菊借着在食堂工作的光,让食堂加了个菜,她还要去找酒我没让。菜快吃完的时候,我在碗里加了点热水当汤喝,那时候这是我们经常性的做法,本来是一个菜,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一菜一汤。不想焦美菊也这样做,我们相互看着对方都笑了。下午没有车,焦美菊给我找了个床,睡在这张床上的工人回家探亲了,我在钻井队住了一个晚上。临走的时候,焦美菊大概知道我喜欢写作,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青春之歌》,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两本书我很早就听说过,但一直无缘读,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文革”的原因,学校图书馆封闭了,直到我们毕业也没开放。到了农场,虽然有个图书室,但也只有《高玉宝》《艳阳天》《金光大道》等总共几十本书,很快就被我们翻烂了。能得到这两本书,让我喜出望外,也算不虚此行。
我从钻井队调到报社,同样费了不少工夫。不管钻井队还是大队、钻井指挥部,都坚决不放人。石油勘探开发本来就是个艰苦行业,钻井队更是这个行业中一线的一线,艰苦中的艰苦岗位,进了钻井队的人都想着法子往后勤调,人一直是稀缺资源。但是胳膊到底拧不过大腿,报社是油田的报社,最终我还是离开了钻井队。队长曾说要与我好好聊聊,不知道忘了还是当时只是随便说说,一直没找我聊,要离开钻井队了,我决定见队长一面。
队长正蹲在队部兼宿舍的屋里看岩芯。岩芯是钻井中用特殊工具从地下取出来的原石,茶杯粗细,长短不一,盛在一个木头盒子里。别小看这些石头,从它们身上就可以破解地下油藏的秘密。见我进来,队长知道我是来告别的,让我在他床上坐下,点了一棵黄金叶慢慢吸着说,不是不放你走,你年轻有文化,搞钻井需要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你们都走了,往后我们把班交给谁?我默默地看着队长,队长40多岁了,已经在钻井队里干了近20年,他脸上的胡子很久没刮了,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上爬满了鱼尾纹……因为不放我走,我曾经恨过他,甚至在心里骂过他,这会儿我对他一点也恨不起来了,而且有点同情他,甚至是心疼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逃兵,逃离了钻井队。我站起来打算离开,因为再坐下去实在太尴尬了。队长把烟掐灭,也站起来说,走就走吧,到了报社好好干,你天生就是个秀才,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报社从来还没有过大学生,1981年我调入报社的第二年分来一名大学生,这名大学生年龄比我还大,已经40多岁了,来报社报到的时候带着老婆和3个孩子,显然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毕业生。他姓尚,我们都叫他尚大学。打这时候起,我们就安生不起来了,油田开始组织文化补课考试,我明明高中毕业却要从初中开始补课。之后大学开始招收成人大专班,我到报社时间短轮不上,开始一边上班一边参加自学考试。我做了几个月记者后,开始做编辑,除了编稿组版,有空我就拿起自学考试的书看,白天在单位看,晚上回到家看。课程近20门,过一门发一张单科结业证,所有课程全部过关,再通过论文答辩发毕业证。第一次考试我两门全过,听说一次两门全过的不足百分之十。
当了记者,钻井三大队曾邀请我回去采访,每次来报社接我,用的都是大队那辆唯一的北京吉普,我写了几篇通讯,陆续在报纸上发出来。有一次大队领导请我吃饭,问我有什么困难需要他们帮助的。我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我有个老乡叫金爱军,腿在钻井队受过伤,能否把他调到后勤单位。说完,我心里十分忐忑。谁知大队两位主要领导相互看了一眼说,没问题。不久,金爱军果然被调到大队生活组,干起了采购。
金爱军也是在老家找的对象,他从钻井队调到大队生活组后,就把老婆从家里接了过来,他老婆原来是个集体企业的工人,油田属全民企业,往油田调不好接受,金爱军又不舍得让老婆去支脉沟种水稻,只好当家属。我去看望他们,大队生活组给他们腾了一间房子,屋里除了用两个床板拼成的双人床外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大大小小几个包裹凌乱地堆在地上,房子虽然只有一间,却显得十分空阔。金爱军的老婆已经怀孕,挺着个大肚子。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心里不免有些凄凉。金爱军却安慰我说,这已经不错了,好歹有间房子,还是砖瓦房,如果是钻井队,简易房到哪里去找?前几天我正好刚看过前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我点着头看着金爱军的老婆说,对,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金爱军的老婆眼里噙着两包泪说,早知道这样,八抬大轿抬我也不来。气氛有点压抑,我故意把话题岔开,说了几句闲话。气氛缓和后我说,你没去过支脉沟,去了支脉沟你就知道这里是天堂了。我说的是实话。
十几个分到钻井队的男知青,老婆在家的时候有的有工作有的没工作,结婚后来到油田都去了支脉沟种水稻。支脉沟发源于淄博高青,开凿于明成化九年,距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进入黄河三角洲后与广利河汇合,之后流入渤海湾。油田正是看中了支脉沟的水,在那片不毛之地开发农业点种水稻,解决工人的两地分居问题。支脉沟农业点刚刚上马,住的是简易房,喝的是支脉沟没经过净化的水,没有托儿所没有学校,烧的是原油,每到做饭,家家户户浓烟滚滚,像日本鬼子进了村。种水稻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们先要把一墩墩红柳挖出来,还要把红柳的根刨出来,然后才能整理出一方方水田。她们全是女人啊,挖红柳的时候一双双娇嫩的手满是血泡,刨红柳根的时候手震出了一道道血口子。她们还都是“旱鸭子”,从没种过水田,有人第一次插秧就被扎破了脚。
后来金爱军和他老婆一定要留我吃饭,我就留了下来。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对婚礼还不大讲究,大都是在家中摆一两桌酒席,真正的亲朋好友坐一坐,后来时兴旅行结婚,再后来又时兴集体婚礼,酒席就免了。在我们农场的知青中,婚礼最气派的就是甘大辛了。甘大辛调到秘书科后,很快就赢得了一个女孩的青睐。这个女孩是钻井指挥部团委的青年干事,更重要的她是指挥部一个领导的女儿,如果不是长得像根麻秆又高又瘦,那就堪称是一段美满姻缘了。但是有得就有失,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指挥部小车队专门派了一辆车,把我们农场的所有知青提前接了过来,婚礼在钻井指挥部招待所举行,摆了近20桌。除了我们农场的知青外,还有钻井指挥部机关的工作人员和几个钻井大队的领导。那天甘大辛红光满面,与新娘一起在各个酒桌间来回穿梭。婚后不久,甘大辛就调到宣传科当了副科长。
调到报社的第四个年头,北京一所大学在全国企业报中招收一个大专班,我报了名,报社同意我参加考试。复习,考试,然后经过漫长时间的等待,我终于收到了入学通知书。我们报社3个人报考,只有我被录取,捧着录取通知,我一时不知所措,那天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巨大的喜悦把我击倒了。
因为妻子在钻井指挥部工作,我调到报社后,家却没离开钻井指挥部,我一直想把妻子调到油田基地,但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听说我要去北京上学,金爱军联络我们农场的知青为我送行,甘大辛、焦美菊、金爱军等,那天一共来了七八个人。
在钻井队工作的只有王炳银来了。王炳银这家伙被猎枪打伤后,回到钻井队开始混日子,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了班也是吊儿郎当,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撂挑子。后来他还跟一个军马连的老职工学会了套兔子,套的兔子吃不了就到处找人换酒喝,喝多了酒就找队干部要求调出钻井队,说他家只他一个男孩,他爹给他的任务就是把他家的香火传下去,如果找不到老婆他爹会打死他。王炳银后来成了全大队全钻井指挥部都有名的后进青年,在钻井队人见人烦,队干部也希望哪里能收留他,好甩下这个包袱。后来,钻井队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这个钻井队的团支部书记是个青年女工,她主动要求与王炳银结成帮教对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帮教的,后来他们就成了恋爱对象。
也是应了那句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老话。自女团支部书记与王炳银结成帮教对子后,王炳银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从普通钻工、副司钻、司钻、副队长,一路升到队长,成了全钻井指挥部后进转先进的典型。女团支部书记又陪着王炳银去各钻井队做报告,介绍他转化的经验,做完报告回来他们就结婚了。那时候介绍经验叫传经送宝,听说王炳银传经送宝的材料就是甘大辛写的。王炳银曾私下对我说,他这个后进转先进典型,主要动力来自他有了老婆,有人给他们王家传递香火了。至于他讲的那个材料,全扯淡!那时候油田有个钻井队,一年打井十几万米,全国都很有名。那是一个创纪录的年代,王炳银这家伙不服,非要跟人家比着干,光顾了追求打井速度,结果出了事故,他这个钻井队长差点被免职。经历了这件事后,王炳银一下子成熟了很多。现在王炳银是钻井队长,他那个团支部书记老婆提了指导员,他们那个钻井队也改名为王炳银钻井队,人家都说那是个夫妻钻井队。但不管怎么说,王炳银钻井队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名气,成了全油田有名的标杆钻井队,王炳银还成了劳动模范。王炳银的钻井队离这里不远,队上的值班车把他送过来的,酒喝到一半,井上出了点情况,值班车又把他接回去了。
金爱军借在大队生活组工作的方便,带来两箱易拉罐青岛啤酒,那时候这种啤酒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还带来两瓶洋河大曲,洋河大曲曾是中国八大名酒之一,同样是紧俏货。我戒酒多年,从这天起彻底破戒。
菜是妻子做的,不算好,但那天大家兴致很高,都喝了不少酒,两瓶洋河大曲喝完,我们又开始喝啤酒。那时候我的儿子已经出生,只有一岁多,虽然对大学生活充满向往,但真的要离开这个家了,心里还是有许多不舍,许多牵挂。
没有不散的宴席。10点多钟,大家要告别了,女子钻井队虽然不在荒郊野外,但离钻井指挥部驻地也有十多里路,今天晚上焦美菊是回不去了,只好在招待所住一个晚上。送走别的知青,我又送焦美菊去招待所。
焦美菊的初恋对象因为焦美菊下放到钻井队,男方的母亲又坚决不同意,后来无果而终。在钻井队的时候,有人给焦美菊介绍了个中学老师,恋爱的时候,那个中学教师每个周末都要坐上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从油田基地去河口,再搭便车去焦美菊所在的钻井队,后来总算功德圆满,他们结婚了。焦美菊虽然去了钻井队,但人事关系还留在钻井指挥部机关,所以结婚后钻井机关给她分了一间房子。那个中学老师一直在为把焦美菊调出钻井队而努力,但一个中学教师,人微言轻,从钻井队往外调人谈何容易?后来中学教师所在的中学同意焦美菊去学校食堂上班,但焦美菊说啥也不去。对此,我能理解,现在焦美菊在钻井队食堂,只是暂时的,就像知识青年下乡,下乡是个跳板,也有人说是镀金,随时都有跳出去的可能,可以说是锥处囊中,随时准备脱颖而出,而一旦去了中学食堂,可能就再无出头之日了。但那个中学教师却不理解,后来焦美菊报名去女子钻井队,那个中学教师更加不理解,说什么也不让焦美菊去,但焦美菊怎么肯听中学教师的呢?
道不同不与为谋。他们的婚姻走向从这时起已经露出端倪。焦美菊去了女子钻井队,虽然比在河口的时候离家近了很多,但回家的时间反而少了,不仅因为女子钻井队有七八十号未婚女青年,婆婆妈妈的事多,焦美菊又是副指导员,主要负责的就是生活方面的事,更因为女子钻井队这个新生事物从一诞生,就受到了油田上上下下的瞩目,现在的焦美菊觉得自己找到了位置,找到了施展抱负、大展宏图的机会。因此焦美菊一心扑在女子钻井队上,根本没工夫回家。中学教师对焦美菊的不满,加上常常一个人独守空房,后来与一个女同事好上了,这个女同事同样与丈夫长期两地分居。与女同事好上后,中学教师对焦美菊就没什么感觉了,焦美菊偶尔回家,他也不与焦美菊行夫妻之事,久而久之,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有一次焦美菊半夜下班,想回家拿几件衣服,坐了一辆来女子钻井队进行安全夜查的车回了家,打开房门,看到了令她难堪的一幕。焦美菊一句话也没说,就去了招待所,然后就与中学教师离了婚。油田分房以女方为主,焦美菊与中学教师住的房子就是分在焦美菊名下的,但那个中学教师一直没搬出去,焦美菊也没计较,她也没时间计较。
初秋的夜晚真是太美好了,月亮像一枚镜子悬挂在蓝幽幽的天幕上,星星有远有近有稀有疏,一起对你挤眉弄眼,风一会儿有了,一会儿又没了,像在给你捉迷藏。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在路边的草丛或屋檐下,自由自在地唱着歌。几年的钻井队生活,让焦美菊沾染上了许多男人世界的习气,比如说她学会了喝酒,今天晚上她就喝了不少洋河大曲。一路上焦美菊似醉非醉,一直靠在我的身体上,为了防止她摔倒,我还时不时用手扶她一把。到了招待所,敲开值班人员的门,焦美菊说自己是女子钻井队的副指导员,值班的女服务员立马给焦美菊安排了房间。
打开房门,焦美菊一头扑倒在床上。夜深人静,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不是个事,我正打算告辞一声回去,焦美菊说渴死我了,给我倒杯水好吗?声音很女人味,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我拿起暖瓶晃了晃,是空的,就去锅炉房打开水,打了水给焦美菊倒了一杯,焦美菊从床上坐起来没喝水却说,还记得我们在县招待所写材料的事吗?我说当然记得。灯光下,焦美菊醉眼朦胧,竟比过去好看了许多,她看着我说,那天晚上你如果有一点点表示,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可惜我一番苦心,你却一点都不懂……我之所以早恋也是因为你,其实我根本就看不上那个什么领导的儿子。我现在这样,全是你害的!说着,焦美菊眼里竟流下两行泪来。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但是,这些年里我心里有过焦美菊吗?有过,又似乎没有。如果说没有,听到焦美菊的召唤,我冒着风雪从农场往县城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劲头?听说焦美菊下放到钻井队,我为什么想去看望她?当我被退回钻井队的时候,又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焦美菊而不是别人?如果说有,我们一起在县招待所写材料的那个晚上,我怎么就没有一点想法?来到油田听说焦美菊恋爱、结婚的时候,我为什么没觉得心痛?也许痛过,但,是轻微的,短暂的,一瞬即逝的。在我眼里,焦美菊始终是强大的,强大到让我想靠近又不敢靠近。这也许就是我们没能走到一起的原因。不只我们没走到一起,我们农场来的15男6女,竟没有成就一对夫妻。对于相熟的人,更容易看到的是他的缺点和毛病,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我不知所措,我语无伦次。我说,可惜,可惜时光不能倒流。我知道自己有点虚伪。因为,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们能走到一起吗?我不知道。
毕业后回到报社,腰里揣了张大专文凭,终于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再进行文化补课考试了。我一上班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油田有了重要会议派不出记者,我就去开会,哪个版面的编辑应付考试或者去面授,我就顶一阵子编辑。报社领导看出了在这个特殊时期我的重要性,正好资料室一名管理员退休,就把我妻子从钻井指挥部调了过来,当了图书管理员。油田给我分了一间半平房,还有个小院,房子十分破旧,是油田会战初期盖的,但我终于把家搬到了油田基地,上下班再不用无休无止地等、前呼后拥地挤交通车了,还是感到十分满足。儿子3岁多了,去了油田机关托儿所。油田机关托儿所建得漂亮,设施也好,比他原来所在的钻井指挥部托儿强多了,这些都让我工作起来有了更大的动力。
搬到油田基地后,工作忙加上家里杂事多,我一时与同来的知青失去了联系,只有金爱军听说我搬了家,过来看望我。到了星期天带着一辆卡车和几个工人还有杂木杆、苇箔什么的,几个人忙活了一天,给我搭了个凉棚。凉棚很大,我把做饭用的炉子什么的搬进凉棚,感觉家里顿时宽绰了不少。
这样稀里糊涂过了几年,单位开始评职称了,我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又落伍了,分来的大学生不说,我的同事以不同的方式拿到大专文凭后,几乎都在油田党校继续深造,现在他们都有了本科文凭,有的甚至还成了研究生。上油田党校不脱产,但是面授啦,做作业啦,考试啦,又有一定的自由度,而且几年党校上下来,油田上上下下结识了不少同学,从油田机关各处室到下面的各生产单位,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关系网。在这张关系网中,不少人都在重要岗位上,也为他们以后相互帮助提供了方便。第一次评职称对外语没要求,往后对外语的要求越来越严,我根本就没学过外语,也不想弄虚作假,只得放弃努力。
没评上职称,领导对我说不要有啥想法,好好干,往后还有机会,领导心里有数。我满怀希望地点了点头。
到了年底,我吃过晚饭正在家里看电视,突然接到领导打来的电话,领导说让我现在去他办公室,他要和我谈谈。
我握着话筒的手颤抖了一下,因为单位年底正打算调整中层干部,有人上,有人下。在这个节骨眼上领导找我谈谈,预示着什么?现在什么都与职务、职称挂钩,我仍然住着那一间半平房,职称没评上,如果能提个副科,我就能分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我说过,是金子总要发光的,不是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吗?想到这里我感到喉咙那里一阵发热发紧。
我骑上自行车直奔单位。一路上我都在想,领导会把我安排在哪个位置呢?如果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我去什么部门好呢?我权衡利弊,哪个部门累死人还不讨好,哪个部门清闲却让人高看一眼,哪个部门实惠多多,哪个部门是清水衙门……我突然患得患失起来,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好去哪个部门合适。我最终决定,如果领导征求我意见,我就说还是听从领导安排吧,这样既显得谦虚,又显得服从命令听指挥。
快到单位的时候,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给领导打了个电话,因为刚才领导说要和我谈谈的时候,告诉我快到单位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领导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安排呢?当然是因为领导约谈的肯定不只我一个人,如果大家一起涌进领导的办公室,谈话就没法进行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敏感的话题,当然得一个一个来。
领导很快就接了电话,领导说你过10分钟再打个电话吧。
我就点了一支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背着手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过的好。过了10分钟还多一点,我再次给领导打电话,领导很快就接了,领导说快了快了,再等10分钟。我就又点了一支烟。很快,10分钟的时间就过去了,我故意又延迟了25秒,这才给领导打电话。领导很快就接了,领导说,快了快了,再等10分钟……
一个10分钟比一个10分钟显得更加漫长,当我第五次给领导打电话的时候,领导终于说:来吧,来吧。
我把自行车停在楼下,领导的办公室在三楼,我噔噔噔爬上三楼,礼貌地敲门,听见领导说让我进去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推开领导办公室的门,偌大的办公室里,果然只有领导一个人在。领导见我进来,上下左右打量着我,好像不认识我,好像我不是这个单位的人。我正犹豫着是坐下,还是就这样站着与领导交谈,这时候领导说话了,领导说,今天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我愣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出了领导办公室。
这时候我又陆续得到了我们同来的知青的一些消息,女子钻井队存在了5年零8个月后宣布解散,焦美菊先是调到钻井指挥部计生办当主任,后又调到油田的一个处室当了副处长。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用在焦美菊身上才合适,用到我身上浪费了。让我惊讶的是焦美菊嫁给了甘大辛。甘大辛的老丈人退休不久中风死去,甘大辛与那个麻秆离婚了,提出离婚的是麻秆,据说因为甘大辛有了“外遇”。有一次我在商店里见到麻秆,麻秆领着个小女孩买鞋子,现在的麻秆更麻秆了。甘大辛也离开了钻井指挥部,在油田的一个三产单位当书记。这让我想起了我与甘大辛住招待所的那个晚上,那天夜里甘大辛出去难道是与焦美菊约会?他们早就谈上了恋爱还是只是一般的见个面说说话?还有焦美菊因为早恋下放到钻井队,第一个去看望焦美菊的不正是甘大辛吗?难道说他们之间早就有什么了吗?但后来甘大辛为什么没与焦美菊成为一对,而娶了麻秆呢?再后来甘大辛与焦美菊双双离婚,早有预谋还是巧合?
在农场的时候,我与甘大辛一个班,又一起出黑板报,一起办油印小报,但我们两个人却一直成不了朋友。对于甘大辛我始终有一种防范心理,原因我只举一个小例子,他不止一次借我的书,但借走从来没归还过。因此,我一直觉得甘大辛不实在,我不知道这是自己小心眼,还是这样的人真的不值得交往。
王炳银也早不在钻井队了,原来的钻井指挥部现在改成了钻井总公司,原来的钻井大队现在改成了分公司,王炳银现在是钻井总公司一分公司经理。报社那次中层干部调整没我的事,后来我就去了一个三不管的单位,编一本文化类内部刊物,免费向职工发放。整个编辑部只有我一个人,虽说一天到晚冷冷清清,但是心静,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也没有,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啦!最有戏剧色彩的是金爱军,油田生活处一位副处长去钻井三大队检查工作,主要是生活方面的,钻井三大队领导请这位副处长吃饭,钻井三大队生活组的人包括金爱军在座。那位副处长酒量好,上来三两三的杯子就喝了个满杯,干钻井的也个个都是好汉,见副处长喝了,没有一个人含糊,也都端起杯子扬了脖。谁知道那位副处长又喝了一个满杯,这下子钻井三大队陪客的人心虚了,端着杯子有点犹豫,大队领导瞪了他们一眼说:喝!他们只得干了。这一杯下去,有人就不行了,喝到最后,一桌子人大都不见了,原来有的人借口去厕所溜了,没溜的都出溜桌子底下去了。只有金爱军什么事没有,为那位副处长倒茶点烟,神态自若。那位副处长问了金爱军的一些情况,回去不久,就把金爱军调到油田生活处,先是当办公室副主任,不久办公室主任去了别的单位,金爱军提升为主任。有一次我去金爱军的办公室闲聊,金爱军向我夸耀,他在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干得还不错,年年都是先进。
说起我离开报社,原因很多,但导火索是我与科头的一次采访。有段时间,报社接到大量读者来信,主要是反映交通车太少,布局不合理,坐车太难。我觉得这是个题目,反映的是民生问题,报纸就应该替老百姓说话,就向科头汇报,做个调查写篇“观察”之类的稿子。科头很支持,表示愿意与我一起去采访。科头向报社领导做了汇报,得到领导批准。我们采访了一个星期,掌握了大量材料,科头大概也知道我的写作水平,采访结束就再没过问这事。我把稿子写出来,让科头看,科头连标点符号都没改就签发了。稿子的题目叫《乘车难难在哪里》,发稿的时候我把科头的名字署在前面,我的名字署在后面,这也是我的一贯做法,包括与通讯员合作也是如此。稿子发出来,电话、来信不断,都说这篇稿子抓得准,写得好,还惊动了油田领导。那时候东营还没建市,油田公交属油田运输处公交大队管,油田领导带领有关部门去公交大队调研,并做出承诺采取若干措施解决乘车难的问题。报社领导在编采会上表示,要对我和科头进行奖励。
报社一般都办有一本刊物,叫做什么“通讯”之类的,属内部资料,既是报纸与通讯员联络的平台,也是编采人员交流经验的阵地。想不到科头写了篇文章发在“通讯”上,题目是《我采写“乘车难难在哪里”的几点体会》。署名只有他一个人。我看了有点生气,但又不好说什么,正好有机会我就离开了报社。说我小肚鸡肠也好,说我不会做人也罢,我就是不想与这样的人一起共事,让我天天面对这样的人我都觉得别扭。
那段时间社会上流行着一个顺口溜,把社会上的人分成若干等,时间久了我基本已经忘了,好像是:一等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等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等等。像我这种搞宣传的人也被编了进去,只是排得比较靠后,好像位列第八:八等人搞宣传,隔三差五解解馋。你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报纸不只是党的喉舌,还是许多人宣传政绩进行自我表扬的工具,不少单位为了能多在报纸上露几回脸,时不时地会请报社的人吃饭,但也仅限于吃饭而已。
我在报社的时候,除了想在报纸上露脸的单位请我吃饭外,就是金爱军了。金爱军平时场很多,哪天偶尔没有场了,他就给我打电话,说晚上去哪里哪里洗脚吧,如果没有事我一般会答应。我们在约定好的地方会合,金爱军先领我去吃饭,一般是点几个顺口的菜,要几瓶啤酒,有时候也喝红酒,高兴了还会喝白酒,吃饱喝足就去洗脚。
有一次,金爱军请我洗脚,我说很久没见甘大辛了,叫上他一块吧。现在住在油田基地的除了我和金爱军,就是甘大辛和焦美菊了,焦美菊毕竟是女士叫她去洗脚不大合适。金爱军就给甘大辛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甘大辛才接,他说他在美国洛杉矶,那里现在天还不明他正在睡觉。收了线,金爱军说甘大辛不在就叫焦美菊吧,我说合适吗?金爱军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不就是洗个脚吗。电话打通,焦美菊果然欣然接受了邀请。
一见面金爱军就说,最近去哪里腐败了?焦美菊说,我刚从澳大利亚回来,不过不是去腐败,是考察。金爱军说,现在地球人都知道,考察就是腐败的代名词。后来金爱军问焦美菊考察什么?焦美菊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1995年,我们来油田20周年的时候,甘大辛召集我们同来的21位知青聚会。甘大辛所在的三产单位如今改名叫“新东方石油开发公司”,主要开采油田在大规模开发中剩下的边边角角,还有一些不易开采的稠油和超稠油。赶上这几年石油价格不断飙升,现在这个公司成为我们油田三产中最有实力的公司之一,听说正在申请上市。那时候油田已经有了第一家五星级酒店,这次聚会就安排在这家五星级酒店里,甘大辛提前好几天就把所有知青都通知到了。因为年龄大了,现在他们都调出了钻井队,有去社区烧锅炉的,干绿化的,有人在钻井指挥部的哪个后勤单位当电工。甘大辛要了个大房间,一张大圆桌21个人竟还坐得稀稀拉拉。甘大辛坐主陪位置,甘大辛的妻子焦美菊做副陪,下面就是主宾的位置了,甘大辛看了看王炳银,又看了看金爱军说,今天我们农场的知青聚会,我看还是让老班长坐主宾的位子。大家都说好,好。按照油田的规矩,酒桌上的位置一般是按职务安排的,现在甘大辛是正处,焦美菊是副处,王炳银是副处,金爱军是正科,我大头兵一个,怎么好意思坐主宾的位子?忙说,不行不行,还是按规矩来,急忙把王炳银和金爱军往主副宾两个位子上推。金爱军坚决不坐,跑到一边找个位子坐下了。王炳银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在甘大辛的左边坐下,还是把主宾的位置留给了我。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觉得再推让下去就显得矫情了,就在主宾的位子坐下来。见我坐下,还有人鼓起掌来,这更让我感到不好意思。
甘大辛来了几句开场白,主要意思说,我们来油田20年了,今天把大家请来聚一聚,见个面,说说话,以示纪念。然后说,欢迎老班长发表祝酒词。
在大家的掌声中我只好站了起来,没有任何准备。我说,我们的老连长在这里坐着,本来发表祝酒词轮不到我,但是既然甘书记点了我的将,我就说几句吧,然后再让老连长说。
我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想想我们坐着火车来油田的时候,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是转眼已经是20年了。我们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都贡献给了油田,为油田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尤其是你们。我看着那十几位一直在钻井队工作的知青说,有的人在钻井队干了近20年,你们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浸透了泥浆,浸透了石油,也浸透了光荣,最值得我们尊敬。我,是一个逃兵,在你们面前,我只有仰视,只有愧疚……说着,我喉咙一热,说不下去了。我说还是让老连长说吧。然后就坐下了。
我没想到,我坐下好一会,大家突然鼓起掌来,掌声持续了很长时间。
焦美菊说,老班长把我想说的话都说了,我就不说了,喝酒,我们喝酒吧。焦美菊当了领导,做人倒低调了许多。
我们就端起了酒杯。
敬“老连长”,敬“老班长”,敬你,敬我。酒喝得差不多了,有人拿起话筒开始唱歌,但是能唱流行歌曲的都是经常出入酒场的人,当工人的自然没这样的机会,所以也就是甘大辛、焦美菊、王炳银、金爱军轮流在上面唱,我们坐着在下面听。
开始,听他们在上面唱还没什么感觉,后来我觉得冷落了那些来自基层的知青,这时候“老班长”的责任不知从哪个冬眠的角落里苏醒过来。我从金爱军手里夺过话筒,我说我们唱几首老歌吧,然后我就开始唱《我为祖国献石油》,又唱了一首《我们走在大路上》。我的歌声终于唤醒了那些来自基层知青的热情,他们也纷纷抢过话筒唱起来,《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翻身农奴把歌唱》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他们还唱了一些老电影的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我的祖国》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红星照我去战斗》,饭店里没有伴唱带,他们就清唱。听着这熟悉而又陌生、带着我们青少的年回忆、穿越了20年历史云烟的歌曲,有人开始泪眼婆娑起来。
唱了一会儿,甘大辛提议跳舞。那几年全国风行跳交谊舞,油田也不例外,大大小小的舞厅不仅布满了大街小巷,许多单位还把会议室、餐厅什么的都改造成了舞厅。吃饭必唱歌,唱歌必跳舞。
甘大辛邀请了几位女士,她们不是说不会跳,就是勉强上了场却根本不知道脚该往哪里迈,然后就踩到了甘大辛的脚。后来还是甘大辛和焦美菊夫妻跳起来。他们舞姿优美和谐,我们就给他们鼓掌。
聚会就要结束的时候,大家一个个面红耳赤,有人提议干脆我们往后轮流坐庄,一年聚一次会。焦美菊马上表态说,下一年她坐庄。王炳银说,好事也不能全让你们两口子占了先,要轮下一年也该轮到我了。焦美菊说,老甘是老甘,我是我,这事谁也不能代替谁。就在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不少人都用眼睛看着我,我也知道该自己表态了,毕竟是老班长啊!可是……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金爱军说话了,他说你们谁也不要争了,下一年还是在这个地方,老班长做东,剩下的往后排。金爱军话一说完,立即有人鼓起掌来。掌声中,金爱军走到我跟前,伏下身子用嘴贴着我的耳朵说,老班长你放心,到时候不用你结账,包在我身上。我没答应,也没表示反对。
又到了聚会的日子,我没召集农场的知青,因为我不想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想让别人替我结账。不过甘大辛没提这事,焦美菊没提这事,金爱军也没提这事,自此聚会的事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