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特》的弓箭叙述

2013-02-22 15:47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荷马弓箭阿波罗

王 芳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从某种程度上说,《伊利亚特》中最早登场的武器是弓箭,最后出场的也是弓箭。在史诗一开始,阿伽门农侮辱了阿波罗的祭司克律塞斯,远射神阿波罗愤怒地一连九天向阿开奥斯军队射出箭矢,给阿开奥斯人带来瘟疫,引发了阿伽门农和阿基琉斯的矛盾;而在史诗的最后一卷,赫卡柏为赫克托尔哭丧:“你现在躺在厅堂里,鲜如朝露,仿佛是银弓之神阿波罗下凡来射出温和的箭,把你杀死。”伊)尽管阿波罗用“温柔的箭枝”杀人是史诗里一种习惯提法,但死于阿基琉斯长枪之下、尸体惨遭数日凌辱的赫克托尔,被赋予如此平静、庄严的形象仍然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表达。不过,史诗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长枪-大盾的组合,弓箭并不显眼。细读《伊利亚特》,笔者发现,史诗中隐约存在着长枪与弓箭的对立,扬枪抑箭是史诗一个相当明显的倾向。这一思想倾向对于史诗英雄主义、命运观以及伦理思想的表达都有重要意义,对古希腊的哲学、美学思想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然而,既有的研究似乎并没有在这方面花费多少笔墨,笔者不揣鄙陋,试勉力为之。

弓兵是特洛亚战场上的一个兵种,交战双方都有弓兵。希腊方面,菲洛克特特斯率领的部族和小埃阿斯率领的洛克里斯人都以善射著称,特洛亚盟军派奥尼亚人被称为“持弯弓的”(《伊》2.848,10.428),应该是善射的部族。在《伊利亚特》中,弓箭既是一种基本战斗技能,和投掷铁饼、标枪一样,是士兵日常训练的一个基本项目,也是各种竞技比赛的常规项目。弓兵的作用,具体而言,可细分为有三种:一是两军摆阵时射住阵脚(《伊》3.79-80),二是保护同伴尸首;第三是护城。但史诗对弓兵的关注极其有限,上述作用仅以只言片语的方式散落在史诗的某些角落。希腊军方的两个弓兵部族,菲洛克特特斯部族由于首领被遗弃在利姆诺斯岛(《伊》2.716-720)基本没有在战场上发挥作用;小埃阿斯率领的洛克里斯人擅长弓箭和矢石,曾给逼近阿开奥斯船舶的特洛亚人制造了相当的恐慌,但在长达一万五千多行的史诗中不过占据区区数行篇幅。(《伊》13.712-722)派奥尼亚人则为战争贡献了几位卓越的将领:皮赖克墨斯被帕特罗克洛斯杀死(《伊》16.287),河神阿克西奥斯之孙阿斯特罗帕奥斯是出色的双枪手,他在阿基琉斯疯狂屠杀特洛亚人时勇敢地站出来和阿基琉斯对决,并使阿基琉斯受伤,最终被阿基琉斯用剑劈死(《伊》21.161-181)。

战争双方都有善射的将领。希腊方面,菲洛克特特斯、奥德修斯、小埃阿斯、墨里奥涅斯和透克罗斯都善射,特洛亚方面则有帕里斯、潘达罗斯、赫勒诺斯。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希腊军方不少将领都善射,但却并不在战场上使用弓箭:奥德修斯,这个在《奥德赛》中用弓箭杀死数以百计的求婚者、成功地捍卫自己的王权和财产的著名英雄,根本没有把弓带到特洛亚城下,在第10卷夜探特洛亚军营时他曾经佩戴弓箭,但那张弓却被他用来当马鞭(《伊》10.513);墨里奥涅斯能射中飞翔中的鸽子(《伊》23.870-881),却仅有一次使用弓箭伤敌的纪录;小埃阿斯则完全脱离自己的部族作战,根本没有使用弓箭知矢石。此外,赫拉克勒斯弓箭的继承者菲洛克特特斯干脆被遗弃在利姆诺斯岛,此人后来在古希腊悲剧里大受青睐,三大悲剧家都创作了关于他的悲剧,但《伊利亚特》中却处于不在场状态。

史诗重点描绘的作战方式是枪战:英雄投出长枪,或击中对手,或被盾牌阻挡,或没有命中。当手中长枪用尽而没有命中对手时,英雄会选择抽出佩剑砍杀,或者根据实地情况随手从地上捡起巨石投掷。整部史诗中,长枪出现了893次、铜剑94次,铠甲256次、盾牌244次。相比之下,弓箭出现的次数相当少,整部《伊利亚特》中,双方将领在战斗中使用弓箭的次数加起来不过13处,列表如下:

在表1所列情节中,有3次枪箭对决场面,均以弓箭的失利而告终:狄奥墨德斯被潘达罗斯射中右肩仍不减其勇,杀死了对方;透克罗斯意欲射杀赫克托尔,却为对方的石块所伤;赫勒诺斯和墨涅拉奥斯对决为对方的长枪所伤,被迫退出战场。显然,弓箭的杀伤力无法和长枪相比。

活跃在特洛亚战场上的弓箭手主要是透克罗斯、帕里斯和潘达罗斯,他们性格各异,但仔细揣摩,却似乎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成熟,非理性或者依赖性的一面很突出,似乎是尚未成年的青年。这一点在帕里斯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面对肩宽过人(《伊》3.210)的墨涅拉奥斯,他吓得“手脚颤抖,脸面发白”(《伊》3.34),躲进人群,像个孩子。决斗失败后他从战场上逃跑,并且马上和海伦在床上“享受爱情”。尽管他也手拿长枪勇敢作战,但其整体形象难称光彩,纳杰认为弓箭手帕里斯是“一个狡猾的人”,而不是“一位战士”。有意思的是,帕里斯是史诗中两位拥有两个名字的人之一(另一个是赫克托尔城破后被杀的儿子,一个永远没有机会长大的男孩),另一个名字阿勒珊德罗斯由“救助“”与“人”二字所合成,有“保卫者”之义,和赫克托尔之子阿斯提阿那克斯之义相近。纳杰曾精辟地指出,过于漂亮的帕里斯是“是一个未完全长大的青年”。

表1

吕西亚人潘达罗斯扮演了毁约者的角色,他在帕里斯与墨涅拉奥斯决斗失利后向墨涅拉奥斯射出一箭,使得战事重起,纳杰认为“用这种方式很能体现弓以及弓箭手在这场英雄们所进行的战争中所起的邪恶作用”。潘达罗斯两次射箭,不但没有为自己争得荣誉,反而招来杀身之祸,当他抱怨自己“受不祥的命运怂恿”(《伊》5.209)时,显得幼稚而无助。希腊军方的透克罗斯是弓箭手中比较成熟的一位,言谈应对相当得体,但他在发射箭矢时明显依赖大埃阿斯的掩护,荷马把躲在大埃阿斯盾牌后射箭的他比喻成“母亲身下的孩子”(《伊》8.271)。著名英雄赫拉克勒斯也善射,他没有参加特洛亚战争,但他用箭射伤赫拉和冥王哈得斯(《伊》5.392-400)的行为,却被荷马用来当成凡人和神灵作对必然短命的反面例子,荷马对弓箭手的态度可见一斑。

银弓之神阿波罗的形象比较复杂,陈中梅先生在《宙斯的天空》里专辟一章来讨论阿波罗,指出其形象的双重性:阿波罗是理性的,“办事不走极端,较多理性运思和自我克制的能力”,又是非理性的,他“致送瘟疫,司掌巫卜,涉足玄妙、有时近乎晦涩和昏暗的神谕领域。”这位支持特洛亚的弓箭之神却让希腊军方的透克罗斯凭借弓箭建立奇功,特洛亚方面的将领却屡放空箭,鼓动埃涅阿斯和阿基琉斯对阵而不给予护卫(《伊》20.79-111)。不仅如此,史诗中许多不可解之事,如赫克托尔、埃涅阿斯重伤后重现战场、帕特罗克洛斯头盔、胸甲突然掉落、希腊人堑壕堤岸的坍塌等等,都被叙述归为阿波罗的作为,其它神明则很少有这种功能,再加上“温柔的箭矢”带来的死亡,史诗中银弓之神阿波罗的非理性因素让人印象深刻。

在荷马史诗的价值体系中,“勇敢”是倍受赞誉的美德,而这一美德,似乎和弓兵无缘,那些善射的将领们虽然得到区别对待,但也无法和阿基琉斯等英雄相提并论。纳杰认为弓箭配不上荷马式的英雄,保罗·卡特里奇也指出,“从荷马以来,对‘女人似的’弓箭手的嘲笑和轻蔑,就充斥在希腊人充满男子气概与英雄气概的战争文学作品当中。”

二?

史诗叙述中弓箭的地位,和特洛亚战争中弓箭的作用并不一定等同。根据传说,弓箭在特洛亚战场上发生了重大作用,最伟大的英雄阿基琉斯死于阿波罗和帕里斯的箭下,菲洛克特特斯则被接回军中,用赫拉克勒斯的弓箭杀死了战争的引发者帕里斯。在赫克托尔死后,这两人的死把战争引向终点。特洛亚城久攻不下,和弓箭、矢石在城防方面的作用也有一定的关系,从《伊利亚特》中分散在各卷中的预言和关于弓箭杀伤力的片断描述来看,荷马熟悉弓箭手和弓兵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因此,扬枪抑箭和弓箭在特洛亚战场上的作用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而弓箭手不光彩的形象,与他们实际上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亦无必然联系:透克罗斯对于阻止特洛亚军方的进攻、保护希腊人的船只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帕里斯在战争中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不少战争的转折点都是他用弓箭制造的。

史诗扬枪抑箭的思想倾向,引起了一些历史研究者的注意。不少史家据此断定,特洛亚战争中,弓箭的作用不大,弓箭手的角色也不光彩。保罗·卡特里奇就认为“在日常军事生活中,弓一直被看成是一种低劣的武器,与重装步兵的矛不在同一个档次上……其中一个原因是弓箭手为隐蔽起见,需要依赖其他兵种的战士。另一个原因在于他们是远距离的战斗者,不能与敌人进行正规的面对面交战的考验,更不用说接受白刃战的最高考验了”,文学作品对弓箭手的“轻蔑也有一个社会原因:希腊的弓箭手通常被解释为穷人,他们就像其装备一样是廉价和可以被牺牲的。”宴绍祥也认为弓箭手有严重的弱点,需要借助他人的掩护,对技巧和膂力的要求比较高。但是,文学毕竟不是历史,与其说史家解释了史诗叙述扬枪抑箭的倾向,不如说是史诗为历史研究者提供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历史材料。

笔者认为,枪和箭既是武器也是含义丰富的文化符号,史诗扬枪抑箭是荷马时期古希腊文化的自我表达。荷马史诗源于一个悠久的口头文学传统,故事的基本内容广为人知,歌手们有充裕的时间去考虑文本布局,扬枪抑箭的思想倾向显然和歌手们身处的文化现实密切相关。我们只需把《旧约·撒母耳记(上)》中大卫和哥利亚的故事作为参照就可以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从非利士营中出来一个讨战的人,名叫歌利亚,是迦特人,身高六肘零一虎口。头戴铜盔、身穿铠甲、甲重五千舍客勒。腿上有铜护膝、两肩之中背负铜戟。枪杆粗如织布的机轴、铁枪头重六百舍客勒.有一个拿盾牌的人在他前面走。(《撒》17:4-7)

非利士人观看、见了大卫、就藐视他.因为他年轻、面色光红、容貌俊美。(《撒》17:42)

大卫用手从囊中掏出一块石子来、用机弦甩去、打中非利士人的额。石子进入额内、他就仆倒、面伏于地。(《撒》17:49)全幅武装的哥利亚简直就是荷马式英雄,大卫和帕里斯也有诸多相似之处:二人都是年青、俊美的牧羊人,都是众多兄弟中的年幼者,武器也相似,但他们的所受到的重视却有天渊之别。《撒母耳记》的成书年代和《伊利亚特》差不多,大卫粗糙的弹弓在《旧约》叙述中的地位和荷马史诗中弓箭地位的差异只能理解为不同文化选择的结果。显然,相比古希伯来人对行为合法性的强调,荷马更强调个体的英勇,由于弓箭相对而言更适合表现集体的力量,而不适合突出英勇的个人,所以它在史诗中不受重视。

从原始宗教的角度来看,对弓箭作用的抑制与遮蔽是以父权制为基础的理性精神的必然结果,是个人主义思维方式的直接反映。史诗中和箭有关的神,除了阿波罗兄妹之外,还有宙斯(“犹如一场大雪,下得真凶,在冬日里/落地飞纷,谋略者宙斯挥洒/飘舞的箭矢”《伊》12.280)以及半神赫拉克勒斯。根据简·艾伦·赫丽生《古希腊宗教的社会起源》一书的观点,宙斯、赫拉克勒斯、阿波罗都是“库罗斯(kouros)”,即“刚成年的年轻人”,他们是青年的保护神,对他们的崇拜和母权制时期的部落成人仪式有关,同时他们也是丰产半神,最初的宗教任务是通过巫术确保大地的丰产,阿尔特弥斯作为弓箭神,则是地母崇拜的残

留。而在古希腊语中,“箭”和“霹雳”实际上是同一个词,都来自于同一个意为“打碎”的词根,其意思为“毁灭者、砸碎者”,这种武器的威力和原始人的雷电崇拜有关,在原始人的思维里,能够杀戮的东西都能够拯救人。因此,在图腾崇拜和巫术盛行的原始时期,“箭”和“霹雳”一样具有神奇的力量,是“魔力”的媒介。因此,弓箭手和箭和母系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反映的是母系社会的集体性思维。《伊利亚特》中弓箭手的年轻化让我们联想起部落成人仪式上刚成年的年轻人,箭也仍然保留着某种巫术性质上的意义:赫拉克勒斯的弓箭有神奇的力量,能射中哈得斯和赫拉;阿波罗一连九天向阿开奥斯军队射出的箭矢和所谓“温柔的箭矢”都带有巫术意义上的魔力,正如陈中梅先生指出的那样,“朝气蓬勃而又沉稳老练的阿波罗,是凡人由‘少年’向‘成年’转变的象征。”但毫无疑问的是,《伊利亚特》已经是一个父权时代,史诗经常追溯英雄的家世,英雄的名字前常以父名为固定修饰语,宙斯则完全蜕变成了“人和神的父亲”。当然,父权制不能理解为荷马的发明,而应理解为荷马身处的社会现实。这种社会现实使得荷马不能理解早期社会的库罗斯崇拜,弓箭手的年轻或者被认为是懦夫(如帕里斯),或者暴烈无度给人带来痛苦(赫拉克勒斯、阿波罗),弓箭的作用也被叙述有意遮蔽了,箭的杀伤力则被弱化。从弓箭角度来看,简·艾伦·赫丽生说“荷马史诗标志着集体思维和巫术仪式正在消亡——如果说还没有死亡的话,它表明当时人们的理性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思维方式发展到了跟伯里克利时代的情形不相上下的水平”,是相当有道理的。

从现实角度来看,史诗扬枪抑箭,和生活方式的变迁也有关系。作为武器,弓箭和长矛作用差不多,应该都是原始狩猎生活的遗迹,然而从史诗明喻所反映的生活来看,古希腊人的生活方式应该是农牧生活,狩猎多出于防卫,著名的卡吕冬狩猎就是防卫性的。在这种防卫性的狩猎生活中,猎狗和长枪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弓箭的使用,在森林中跟踪野兽、设下圈套、埋伏射箭的方式在史诗中几乎没有见到,而马上骑射更是荷马闻所未闻的事情。生活方式的改变使得荷马虽然能够在情节上大体遵循流传久远的故事,但却无法想象弓箭对于人们生活的重要性了。

史诗扬枪抑箭的倾向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荷马的继承者对长枪和弓箭的文化内涵进行了符号化,把它们演变成了欧亚文化的象征。埃斯库罗斯在公元前472年创作的悲剧《波斯人》中,就曾把希波战争描述为多利安人(斯巴达人)的矛战胜了亚洲的弓,这种做法虽然和希波战争的实况有关,但也不可低估荷马的影响。后世的历史学家对此也多持赞成态度,J·F·C富勒的名著《西洋世界军事史》中的这段话有相当的代表性:

在这些城市国家的初期时代中,诚如荷马所歌颂的,战斗几乎都是由挑选出来的英雄作个人性的决斗。在这种战斗中,英勇为最好的美德,实际上,英勇和美德就是用同一个字来表示的。欧洲历史就是从这种英雄气概中产生出来的,它的象征是矛和剑,而不像在亚洲,是弓和矢……希腊的标准英雄是善使长矛的阿基琉斯,而不是善射的帕里斯。在心理方面,是白刃支配了矢石。

需要指出的是,在荷马史诗所描述的那个时代,欧亚的分野绝不像后来那么清晰,在《伊利亚特》中,弓箭与长矛对双方都同等重要:赫克托尔的长枪给阿开奥斯人带来巨大的痛苦,正如阿基琉斯的那无人能够挥动的长枪一样;帕里斯的箭射伤了不希腊将领,但他最终死于菲洛克特特斯的箭下。

《伊利亚特》扬枪抑箭的思想意义幽深复杂,要说清楚殊非易事,笔者仍然从大卫和帕里斯的平行比较入手,简单地谈上几点。在《撒母耳记(上)》中,大卫和哥利亚的对决完全依赖耶和华的庇佑,大卫上阵时不仅没有换上盔甲,甚至没有带刀枪,在用弹弓击中哥利亚额头、将其击昏后,大卫用哥利亚本人的刀砍下了他的头颅(《旧约·撒母耳记(上)》17:45-51)。从现实角度来看,手拿木棍、弹弓的大卫杀死哥利亚实在有点匪夷所思,《撒》的叙述意欲突出的是堪称“完美”的神人关系。

有意思的是,帕里斯对自身受神明宠爱亦有明确的强调,是《伊利亚特》众英雄中罕见的顺天知命的人。只是荷马的诸神不大靠得住,尤其是阿波罗。作为弓箭神,他并不保证弓箭手的胜利,作为特洛亚的保护神,他在关健时刻离弃了他的城市,甚至他支持特洛亚也缺乏可理解的情感逻辑:他为特洛亚王拉奥墨冬牧牛一年,讲定价钱,对方赖账不付,还将他粗暴地赶走(《伊》21.448-455),陈中梅先生认为“阿波罗有自我否定的倾向”无疑是真知灼见。荷马强调人与神的区别,阿波罗可谓这种区别的发言人,而弓箭手帕里斯则担负着僭越的反面角色,他在战斗中中途溜号和海伦上床,与宙斯受赫拉诱惑陷入情欲迷乱非常相似,史诗中的帕里斯与其说是一个受神明宠爱的人,不如说是一个僭越的罪人,在史诗中,他是受人诟病最多的一个,似乎他得之于神明的,只有漂亮的外表和旺盛的情欲。

在各类神祇、英雄中,荷马单单挑出弓箭神/手来强调人与神的区别,扮演僭越的角色,和《撒》中哥利亚渎神、大卫演绎人神合一的叙述现实正好相反,个中差别耐人寻味。托利弗·伯曼认为荷马对人神区别的强调,是一种真正的宗教,从这个方面来说,它甚至可以和《旧约》相比,这个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宗教的根基在于人类的普遍苦难,尤其是终有一死的命运。《伊利亚特》描写了愤怒、恐惧、忧伤、劳累等人类苦难,更以那个时代所能具有的解剖学的精确来描述战争中众多英雄的死亡,还多次预告阿基琉斯之死。不过,与其说体现在史诗中的是一种宗教,不如说是艺术,因为史诗并不强调彼岸救赎,其关注点始终是现世生存。史诗以对物质生活的热爱以及视觉化的美学品格来平衡人世无常的痛苦,而这一目的的达成,一定程度上得力于史诗扬枪抑箭的叙述策略。

荷马的英雄追求荣誉,而荣誉“通常建立在物质基础上,不管这些物质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客观地看,弓箭难以满足荷马对物质的重视:射出的箭要达到较远射程,就不能太重,因此箭杆不能使用金属,也不能装饰;箭射出去后通常不能收回,这是一项损失,所以箭不能使用贵重的金属来制造。因此,箭的经济价值显然无法和枪、剑、盾、铠甲等装备相比。史诗的武器描写充分地体现出荷马对物质的重视。《伊利亚特》描写了不少武器,不仅有赫菲斯托斯为阿基琉斯锻造盾牌和铠甲的详细过程(《伊》18.478-617),有阿基琉斯着装的详细描写(《伊》19.369-386),也有战斗中阿基琉斯的长枪、盾牌等的详细描绘(《伊》19.387-391,21.169-177,22.313-319)。赫克托尔的铜枪(《伊》6.318-320,8.493-495)、大盾(《伊》6.117)、佩剑(《伊》22.306-307)、大埃阿斯的像望楼似的大盾(《伊》7.219-223)、阿伽门农的胸甲、盾牌以及佩剑也得到了较详细的描绘(11.15-46)。而弓箭方面,只有潘达罗斯的弯弓得到了寥寥数行的描绘(《伊》4.105-111),透克罗斯等的弓箭都没有得到重视。纵观史诗的武器描写,荷马强调武器的重、大、闪亮等物理性质,阿基琉斯无人能够挥动的长枪、闪光的铠甲、精心铸就的盾牌以及埃阿斯的大盾都得到了较多关注,而重量较轻的、仅箭头上有一点金属的箭显然并不符合荷马的审美趣味。

福斯塔夫·缪勒认为荷马重视肉体,“生活与肉体是一致的,没有肉体就没有生活”,而灵魂只是某种悲泣的幽影(《伊》23.99-107)。史诗众多的死亡描写有一个大致相同的模式:黑暗罩住眼睛,四肢松软扑倒在地,铠甲铛铛响,嘴巴啃泥土,灵魂去到哈得斯。这种死亡描写密切关注着肉体/感官:视觉的丧失、身躯倒地时产生的声响、肉体和大地的接触方式都得到了表现,灵魂则由于去了不可见的哈得斯而处于叙述之外。在人类的各种感官之中,荷马尤其强调视觉,宙斯高踞伊达山注视着战争进展的形象让人印象深刻,他中计沉入睡眠后战争场面就失控了。托利弗·伯曼曾指出,“希腊人可谓“眼人”:在古希腊,表达“知道”的词大多起源于词干Гιδ(看),希腊语中大部分表示“知道”或“知识”的词也与视觉行为有关”,“对希腊人来说,观者的立场本身就已经具有了神性。”在荷马看来,惟有可见之物、可感的形象才能平衡人之必死的命数,让人生值得一过。史诗对阿基琉斯盾牌的描写是这种观念的突出体现。荷马把苍穹与大地、战争与和平、城镇与乡村、工作与游戏并置于盾面之上,似乎有一双高高在上的眼睛在注视着古希腊生活的整体风貌。意味深长的是,这里对生活全貌的展示是超越时空的,事物无论远近,事件也不分前后,换句话说,荷马用视觉化的叙述表达的是一种永恒的、普遍的意境,“生活的延绵不断,它不受时间的束缚,不可名状,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传说,它的生命力比英雄们的悲剧更长久。”显然,这种视觉化效果带来一种美的愉悦,足以平衡转瞬既逝的生命的遗憾。而这种美的愉悦,显然是弓箭无法提供的。

史诗扬枪抑箭涉及的问题非常多,既有欧亚文化的冲突、也有母权向父权制的转变,对古希腊文化的人本主义思想以及视觉化的美学品格的形成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史诗扬枪抑箭的叙述策略对于古希腊文化的最终成型。对于我们理解古希腊人的哲学、宗教与艺术都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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