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用事观辨析

2013-02-19 07:38武睿圆
关键词:钟嵘诗品用典

武睿圆

(西南交通大学 艺术与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1756)

《诗品》是我国第一部评诗专著,钟嵘针对当时诗风的弊病提出不少精辟见解。其中涉及到五言诗歌用事的问题,篇幅虽不多,但观点很重要,主要集中在以下两条:

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1]98

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1]101

目前学界在对钟嵘用事观的看法上存在分歧,有些学者认为以上论述表明钟嵘反对在五言诗中用典,如曹旭先生在《诗品笺注》中认为,“(上述)是钟嵘诗歌创作论——诗歌不用典,用感觉直寻”[1]101、104。 叶嘉莹先生在《钟嵘诗品评诗之理论标准及其实践》一文中指出,钟嵘品诗的标准之一是“反对用典”[2]。祝红梅先生在《“用事”略述》一文中指出,“钟嵘完全否定了‘用事’,当然是为了扭转当时文坛上的不良风气,却不免有失偏颇”[3]。 郭绍虞先生在《中国历代文论选·诗品序》的说明中指出,钟嵘对南朝诗风批评的问题之一是 “反对作诗用典”[4]117,但其后补充道:“当然,写作时援古证今,有时也需要,刘勰《文心雕龙》就有《事类》一篇专门阐明此意。钟嵘对此,也不是一概排斥,他认为‘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于做诗,就不适用这样的标准了。”[4]117-118有些学者则认为,钟嵘不满的只是“宋齐时代不少诗人喜欢用典的风气”[5]。鉴于上述观点的差异,笔者认为有必要对钟嵘的用事观梳理一番,以得出更贴近钟嵘个人主张的看法,进而更好地理解其诗学观念。

一、齐梁时代何为“用事”

“用事”一词在古籍中多为执政之意[注]“用事”早期指行祭祀之事,如《周礼·春官·大祝》中“过大山川,则用事焉”。后发展为指起兵,使用武力,如《汉书·田儋传》“且秦复得志于天下,则齮龁首用事者坟墓矣”。再后来有执政、执政者之意,如《史记·伍子胥列传》“ 子胥专愎强谏,沮毁用事,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同时也有当令之意,如《汉书·丙吉传》“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大热”。,但钟嵘所谓的用事显然不表示执政。据徐爱华《中国古代诗论用事研究》一文,钟嵘“第一次将‘用事’作为一个专有名词在中国古代诗论史上提出来”[6],即指文学作品中使用典故,也可说“用典”。而典故随着时间流逝,其内涵也不断发展变化。钟嵘《诗品》中没有对用事下定义,应是当时人对用事有所共识。但为了很好地理解其用事观,笔者考察了其同时代人对典故的看法。《南齐书》中记载“(孔逷)好典故学。与王俭至交”[7]611,可见当时人们对于典故有专门研究。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中这样解释典故:“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8]614即“引用古事、古语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9]。但刘勰将典故分为语典和事典两种,其言“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8]614,即成辞之语典与人事之事典。按此论,钟嵘论述中也将古语和古事分开使用,应当也是区分语典和事典的[注]《诗品》中只有一处,即中品中论述应遽“善为古语,指事殷勤,雅意笃深”,可见钟嵘是肯定使用古语的。。故今所论钟嵘之用事,专就其事典而论。

二、钟嵘对用事之态度

回顾钟嵘论述“用事”一段,其首先陈述“属辞比事”为常谈。像“经国文符”“撰德驳奏”这类文章应当且需要用典,而对于诗歌当“吟咏情性,何贵于用事”。有学者据此指出钟嵘认为诗歌不用典,诗歌和文在性质上不同,“故不当以典事堵塞诗歌美感通道;经史故事入诗,于创作有害无益”[1]101。笔者认为得出诗歌与文章有区别是有道理的,在当时对文学含混的认识中,钟嵘的可贵就在于他较之寻常文人较早敏锐地注意到诗和文各自界定的功能不同,并试图为之作出理论区分,这样就摆脱了经学家加诸诗歌身上的政治教化功能,而特别强调诗吟咏性情的抒情功能。但由此否定诗歌用典是欠妥的。首先钟嵘这里用“何贵于用事”一句反问,“贵”表示重视、看重,这里要表达的是不必看重用典,并非完全否定之意。考察钟嵘在《诗品》中其它使用“贵”字的评语,如:

上品:(陆机)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1]75

中品序: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1]101

中品:(鲍照)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1]175

这些“贵”都表示看重,故“何贵”通过反问表示不看重,并不带有否定之意。其次钟嵘举了一些未使用典故的“胜语”,得出“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1]98,这里对“补假”也没有使用完全否定,从这一段论述中看不出钟嵘完全否定诗中用典。这里不妨做个假设:钟嵘是反对诗歌用典的。作为一个诗歌用典的坚决反对者,那么列在《诗品》中的上品诗人应该是诗中极少用典的作家才合适。然而综合《诗品》考察其列于上品的诗人,几乎其诗歌全然不用典者很少,且不乏喜好用典之例。为了推理的严谨性,今举钟嵘在上品中已列出的作者作品进行论述,如阮籍《咏怀》,从颜延之的注释中可见其用事。颜延之和钟嵘同时代,其对用典的定义当接近于钟嵘,虽其原注已失,但《文选》注释中称引数则,可见一斑。如《咏怀》之三“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颜注曰:“《左传》季孙氏有嘉树。”[10]346又之五“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颜注曰:“赵,汉成帝赵后飞燕也,李,武帝李夫人也。并以善歌妙舞,幸于二帝也。”[10]347事实上,对上品中诗人的五言诗稍加考察就会发现,连钟嵘最推崇的曹植也在用典。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七:“汉魏人诗,但引事而不用事。《十九首》‘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曹子建‘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王仲宣‘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等句,皆引事也。”[11]这样笼统言钟嵘反对五言诗用典,与其品评诗人的言论是有矛盾的。结合其后所列举“胜语”,陈衍先生谓“由是流传名句,写景者居多”[12],但考虑到诗歌题材内容远非写景即可概括之,从《文选》中对诗的分类也可发现内容之广,如咏史一类自不可避免用事,且钟嵘《下品序》中指出太冲《咏史》为“五言之警策者”[1]211。从汉末到齐梁间诗歌内容题材逐渐扩大,有山水、游宴、艳情、咏物等,这众多题材是不可能单靠“即目”“所见”就能完成的,故《竹林问答》云:“作诗自有两种,有不须用事者,有当用事者,但须事来就我,不可有襞积凑砌之痕耳。”[13]故钟嵘此处所论当不是针对所有题材的五言诗。

钟嵘之所以发“何贵于用事”之论是有一定背景的,据谌东飚先生言,“我国文学史上对用典之作的激赏,从现存文献来看,是从魏晋之际开始的”[14]。此风一直延续到齐梁,据史书记载,当时人们注重识古事、通经史[注]如《宋书·本纪第七》:“帝少好读书,颇识古事,自造《世祖诔》及杂篇章,往往有辞采。”《南史·王僧孺》:“参军僧孺工属文,善楷隶,多识古事。”《晋书·刘殷》:“(刘殷)弱冠,博通经史,综核群言,文章诗赋靡不该览。”此类叙述不胜枚举。,且当时文人之间盛行隶事之风[注]《南史·王摛传》云:“尚书令王俭尝集才学之士,总校虚实,类物隶之,谓之隶事,自此始也。俭尝使宾客隶事多者赏之,事皆穷,唯庐江何宪为胜,乃赏以五花簟、白团扇。”《南史·刘峻传》云:“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南史·刘显传》云:“约为丹阳尹,命驾造焉。于坐策显经史十事,显对其九。约曰:‘老夫昏忘,不可受策;虽然,聊试数事,不可至十。’显问其五,约对其二。”,颜延年《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也说:“选贤建戚,则宅之于茂典;施命发号,必酌之于故实。”[1]100由此可知,矜尚数典隶事的风气在齐梁大盛并愈演愈烈。《南齐书·文学传论》更是指出“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清采”[7]908。针对诗中用事不当,钟嵘提出此段论述,如胡应麟《诗薮》所言“钟氏云云,本以破除事障”[15],推崇自然,反对用典不当,以与当时诗坛不良风气抗衡,故批评“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1]101这种过度堆砌典故现象,同时指出“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1]101的好用新事之风。据《梁书·王僧孺》:“其文丽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见者,世重其富。”[16]《陈书·姚察》:“每有制述,多用新奇,人所未见,咸重富博。”[17]可见当时推崇用新事,但钟嵘对过度使用新事也是反对的。结合钟嵘前文批评,可知其所针对的是当时“文学内容的空虚,又亟需一种浮肿的形式的繁缛华丽来装潢,那么诗文中的唯以数典用事为工”[18]之风,并非是对所有五言诗而言。

钟嵘虽对颜、任用事不当不满,但并未将其归入下品,由此也可见钟嵘并不是全然反对用典。再结合对这几位诗人具体的品评来看:

论颜延之:其源出于陆机。故尚巧似。体裁绮密。然情喻渊深,动无虚发;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虽乖秀逸,固是经纶文雅;才减若人,则陷于困踬矣。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1]160

论任昉:彦升少年为诗不工,故世称“沈诗任笔”,昉深恨之。晚节爱好既笃,文亦遒变。若铨事理,拓体渊雅,得国士之风,故擢居中品。但昉既博学,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少年士子,效其如此,弊矣![1]192

而论谢庄、王融者如下:

论谢庄:希逸诗,气候清雅。不逮于王、袁。然兴属闲长,良无鄙促也。[1]257

论王融:元长、士章,并有盛才。词美英净,至于五言之作,几乎尺有所短。譬应变将略,非武侯所长,未足以贬卧龙。[1]290这里并未再批评其用事。由此可看出钟嵘不满的是“喜用古事”“动辄用事”,即用典过多以至语言不通畅。结合当时史书记载,《南史·任昉传》:“晚节转好著诗,欲以倾沈,用事过多,属辞不得流便,自尔都下士子慕之,转为穿凿,于是有才尽之谈矣。”[19]所以钟嵘总结其“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基于此,钟嵘提出纠正此弊的方法为“直寻”。《宋书·谢灵运传》有“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20],与其观点类似,都讲求直抒胸臆,而不是单纯靠“好用事”“用新事”达到辞藻的华美。但所谓“直寻”,并非把所见直白表露即可。结合《诗品》中观点,论魏文帝“新歌百许篇,率皆鄙直如偶语”[1]114,像这样鄙直如口语者不可。又论嵇康“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1]118,讦直是揭露隐私,直言不讳,这有伤雅致。而赞颂陶潜“世叹其质直”[1]154,即质朴率直,如此也不妥。综上可见其对“直寻”还是很讲究的,但钟嵘也承认“自然英旨,罕值其人”[1]101,故钟嵘最后对当时用事做出了一番解释:“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1]101

综上所述,钟嵘强调诗吟咏性情的抒情功能,但他并非全然否定五言诗中用事,而是针对齐梁时用事不当如同书抄的不良诗风,反对堆砌典故、好用新事,并提出“直寻”以矫其弊,“以自然为最高美学原则”[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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