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时期唐、宋诗接受思潮探赜——以若干诗歌选本为核心

2013-02-19 02:30胡正伟
江西社会科学 2013年12期
关键词:宋诗选本诗坛

■胡正伟

诗歌思潮,作为一个文艺学概念,其内涵所指并不固定。一定时期内制约或影响诗坛发展趋势的理论主张、诗歌创作领域风尚倾向是诗歌思潮作为概念相对稳定的内涵。至于诗歌思潮研究,则多指以诗歌批评、诗歌理论为主干,旁及诗歌创作实践 (主要指创作过程中的理论倾向)的相关研究;诗歌选本作为一种独特的作品存在形式,同样具备透过它来分析诗歌思潮的可能性。

选本是从某一人或者若干人的著作中选出部分篇章加以整理编辑而成之书。作为一个专门概念,选本的核心内涵是“选”。当然,这一选择与接纳的过程在另一面就意味着剔除或者淘汰相应的另一部分作品,从而体现出相对明晰甚至自成体系的批评标准、理论主张。就此而言,选本与旨在蒐集罗列的总集、别集存在巨大区别。

萃取自宋金元时期的诗歌选本,如《唐诗鼓吹》、《瀛奎律髓》、《唐音》等,无论是主选唐诗,还是唐宋诗兼选,蕴藏其中的诗歌思潮更准确地说应当是一种诗歌接受思潮,实际上均已超越了其所选唐、宋诗本身价值,成为宋金元时期诗歌思潮的风向标。

一、《唐诗鼓吹》与金代的诗歌接受思潮变迁

唐、宋诗作为中国古典诗歌、诗学体系中的经典,后世常有宗唐和宗宋之争。这种“唐宋之争”早在金代即端倪初显,并且随着朝代的更迭而持续到元代,方始有了导向清晰的取弃崇抑。

金初诗人,作为由宋入金的汉族文士,其创作的诗歌具有浓厚的宋诗色彩。在接受领域,金人推崇宋诗,更多时候其实是在推崇苏、黄。元好问在《赵闲闲书拟和韦苏州诗跋》中也说,“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1](卷四十),正指出了金代诗坛宗主苏、黄的基本事实。这一局面经由“借才异代”、“国朝文派”等阶段,在金朝南迁之后的中后期诗坛才得以改变。

作为中国金元时期著名的唐诗选本之一,《唐诗鼓吹》是金代诗坛扭转师学以苏、黄为代表的宋诗而走向宗唐道路这一过程中最直观的诗学收获。赵孟頫在《唐诗鼓吹》序文中说:

鼓吹者何?军乐也。选唐诗而以是名之者,何?

譬之于乐,其犹鼓吹乎?遗山之意则深矣。[2](P5)

“唐诗鼓吹”,是标举唐诗、宣扬唐诗,以自身为羽翼来辅佐唐诗流播的意思,《唐诗鼓吹》的编选吹响了学习唐人诗作的号角。全书十卷,专选王维、高适以下至晚唐五代九十六家诗人的七言律诗五百九十六首,选诗标准清晰、严格,倾向鲜明。我们可以从入选诗人的生活时代,入选诗作的体裁、题材等方面加以分析。

首先,从所选诗人的时代来看,《唐诗鼓吹》选诗基本是以中晚唐诗人作为入选的首要条件。《唐诗鼓吹》共选九十六位诗人,其中盛唐六位,中唐三十二位,晚唐五十一位,五代、宋初七位——明显偏重于中、晚唐。

《唐诗鼓吹》并非首部唐诗选本。事实上,在此之前,唐人、宋人的唐诗选本已经形成了偏于晚唐诗作的基本态势,《唐诗鼓吹》只是符合这一态势的延续而已。唐人唐诗选本中以规模较大的《才调集》为例,该书共选诗一千首,以晚唐为主,中唐占一少部分,盛唐更少,初唐几乎没有涉及。宋人唐诗选本中,如《唐百家诗选》、《三体唐诗》等也同样偏重于中、晚唐诗人诗作。就此而言,《唐诗鼓吹》以中晚唐诗人作为入选的首要条件有其继承前人唐诗选本偏重晚唐的原因。

中晚唐诗人之所以能成为《唐诗鼓吹》遴选的首要条件,还与金代诗坛风气的转变密切相关。金代文苑诗坛先后经历了“借才异代”、“国朝文派”时期,基本处于对宋代文风接受的状态,尤其是苏轼、黄庭坚的诗文创作理论在金朝初、中期产生了广泛影响。金代晚期元好问对诗坛学习宋诗而产生的种种弊端表示不满,致力于风气的扭转。唐人诗作成为人们竞相接受的美学典范,风气大盛。《唐诗鼓吹》正是金代后期风气转变的产物。

作为一部选集重于某一时期或者某一体裁、题材、风格都是可以接受的,不必对其求全责备如何焯,也无须一味标举如钱谦益。作为唐诗选本发展历程中的一部,《唐诗鼓吹》受到彼时整个诗坛风气的影响,选择中晚唐诗歌是与潮流一致的——这恰恰为后世提供了研究一代诗学思潮的可靠材料。

其次,从所选诗作体裁来看,《唐诗鼓吹》所选诗作限于律诗,不涉其他。虽拘囿于一体,但因为其能较好地抓住唐诗发展过程中的肯綮所在,也自有价值。

诗歌发展到唐代走向巅峰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在具体到诗歌某一体裁的发展时,我们又必须注意到其在唐朝内部自身演进的历程。以律诗为例,初唐,律诗初步定型,然而作者很少,有限的诗作中主要是五言律诗。[3](卷六,P106)盛唐,律诗,尤其是七言律诗在初唐的基础上缓慢发展。杜甫登上盛唐诗坛,唐诗出现了第一位全力创作七律的诗人。在盛唐杜甫大量创作律诗之后,中晚唐诗坛上律诗的地位曲折上升,七律在经历中唐韩、孟、元、白的缓冲后强势发展。大历(766—779)以降,刘长卿、卢纶、刘禹锡、柳宗元以及晚年的白居易都致力于律诗的创作。元和(806—820)之后,七律创作再掀高潮。晚唐,李商隐成为继杜甫之后又一唐人七律名家。其他诗人,如杜牧、许浑等也都是晚唐以七律著称的诗人。

数据统计显示,若以《全唐诗》中存诗一卷以上的诗人作品作为样本,初盛唐时期的七言律诗只有三百七十二首,中晚唐时期的七言律诗则多达五千五百三十一首。[4](P132-133)《唐诗鼓吹》选李商隐诗作三十四首,选杜牧诗作三十二首,选许浑诗作三十一首,选韩偓诗作十九首,选温庭筠诗作十首。从所选诗人及其各自七律诗作的数量上来看,《唐诗鼓吹》正代表了晚唐七律诗作的最高成就。或者可以这么说,作为一部七律选本,《唐诗鼓吹》的选诗标准与方法符合了唐代七律诗歌创作发展前轻后重、前弱后强的实情。

最后,从所选诗作的思想、题材来看,《唐诗鼓吹》中入选的诗作多感时伤世之作。《唐诗鼓吹》在题材的选择上并未拘于一端,而是较为广泛。登临、咏物、送别、宴饮、酬唱、迁谪、田园、边塞、咏史、怀古等均有涉及。

从文学理论的角度来说,唯有相近的时代背景才能产生深刻的情感共鸣。所以,《唐诗鼓吹》问世于南迁之后的金朝晚期,其所选诗歌与此后问世于“盛世”的《唐音》在题材和思想感情等方面自然会有较大的区别。具体到编选者元好问来看,时代作用于选家,进而影响其选本在题材和思想感情的走向这一现象表现得更为明显。元好问生活在金代晚期,饱尝蒙古铁蹄之下的丧乱之苦。可以想见,在编选《唐诗鼓吹》的过程中,元好问势必侧重于选择中、晚唐时期表现对唐王朝由盛而衰局势忧虑的伤时感怀之作,用以寄托其在金朝丧乱、元军南下之际的纷乱情思。对于同样身处乱世的元好问而言,这样的诗作在思想感情上是最能引发共鸣的,所以也最容易为其编选进《唐诗鼓吹》之中。《唐诗鼓吹》的编选必然间接地承载了选家主体的思想感情倾向,同时烙有金代后期特有的时代印记。

二、《瀛奎律髓》与宋元之际唐宋双宗诗歌接受思潮

当《唐诗鼓吹》问世于北地金朝,助推唐诗成为诗坛诗歌遗产接受的主流,并不断产生影响的时候,在南方,诗论家选择以一种更为辩证的眼光来审视前代唐诗与本朝宋诗。

若将唐与宋作为相对独立的两个诗歌发展阶段来看,唐诗之情韵是一种至高的境界,宋诗之理趣则是一种至大的格局。唐人、宋人在诗歌创作实践中已经潜在地形成了唐音、宋调两大诗学格局的雏形。对于后世诗坛来说,两者很难在同一个平台上得分轩轾,要想完全超离于唐宋诗学格局而另辟一片全新的天地实际上是不太可能的;如果把唐宋诗之争简单地归类为“抑宋扬唐”或“抑唐扬宋”,很难把握金元诗学中更多独特的时代精神。对后人而言,反倒更宜于双宗兼尚。

长期以来被视为元代宗宋诗学核心的方回,其诗学思想正包含了对唐诗的认可与接受。《瀛奎律髓》成书于至元二十年(1283),编选则应处于宋元之际,是方回最为重要的诗学著作,更是一部规模宏大、体制完备的唐、宋律诗选本。全书四十九卷,大致采取以题材分类为主、形式体制和时代先后为辅的编排形式,收录三百八十五位唐、宋诗人的五、七言律诗计三千一百零四首。

元初诗坛,一定程度上依然可以看作是宋、金两朝诗学的余绪。在诗歌创作实践上,元初诗坛紧承“四灵”、“江湖”之风,而难有建树。在理论批评领域,方回则通过编选《瀛奎律髓》对唐、宋律诗进行全面观照,掀起唐、宋诗歌接受过程中最为全方位的诗学审视与辩证。我们并不否认方回诗学思想中渗透的强烈的江西诗学思想,但如果仅囿于此,确实是未能穷尽方回诗学的全部内涵,甚至未触及其精义。方回的诗学思想,尤其是在《瀛奎律髓》中所体现的思想应界定为“以格高为核心的唐宋双宗诗学思想”。

“诗格”的有无高低是方回选诗的标准与尺度。在《瀛奎律髓》卷二十一中,方回的评诗标准较为明确:

诗先看格高,而意又到语又工,为上;意到语工而格不高,次之;无格无意又无语,下矣。[5](卷二十一,P817)

“格”、“意”、“语”构成了方回较为完整的诗评体系,其中又以“格”的有无、高低最为关键,其后方才考察诗歌的“意”与“语”。今天看来,方回标举诗歌的诗“格”自当与诗人之人“格”相通,同时也当与诗歌之风“格”密切关联。诗人的人格高雅清俊,诗作的风格劲健峭拔、苍劲老淡方可视之为格高。反之,诗人的人格庸俗猥琐,诗作的风格婉媚轻佻、丰腴畅丽则为格卑或者无格。这种诗评标准的提出与方回个人操守之间的错位或者说落差,我们不必过分渲染。在《瀛奎律髓》卷二十三中,他又说:

格高、律熟、意奇、句妥,若造化生成。为此等诗者,非真积力久不能到也,学诗者以此为准。[5](P903)

方回继续提出格高作为评诗的第一标准,而后才考虑“律熟”、“意奇”、“句妥”。在《瀛奎律髓》的诗歌评语中,以“格高”来赞许诗作的例子还有很多,且不避唐宋。初盛唐诗人中,方回对陈子昂、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李白、杜甫的评价整体上可以概括为诗体浑大、格高语壮,一扫南北绮靡。于中唐诗人中,对刘禹锡的评价最高,相反,对于晚唐诗人诗作尤其是姚合、许浑等,方回则基本认定为格卑、格弱、格俗。在批评“四灵”时,也持相近观点。如果说气象狭小是“四灵”的弊端,那么气格高远则正是方回所欣赏的路数。

“格高”是方回诗歌品评的首要标准。唐宋诸家兼取不废的主张与人们习惯性地认为方回推崇江西诗派、重视作诗门径的观念是有差异的。正是这种差异的存在,决定了方回与江西末流不同,能够突破固守,实现在推崇宋诗的同时对唐诗的双宗。针对宋末以至元初四灵、江湖之格调低卑,方回标举“格高”,以期有所匡正补救。在其所推举的高格诗人中,风雅、汉魏、嵇阮以至彭泽暂且不论,方回于宋人推欧、梅、黄、陈、苏长公、张文潜等六人,同时于唐也推举陈子昂、杜子美、元次山、韩退之、柳子厚、刘禹锡、韦应物等多达七位诗人。可见,“格高”绝不仅仅是方回选择宋诗尤其是江西诗作的标准,而更是他超越唐宋分野,属意双宗之后的标准。

在方回看来,唐、宋诗各有成就和特色。宋代诗人绝非仅仅是跟在唐人后面亦步亦趋,而是有因有革,推陈出新,并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唐人。同时,唐人唐诗更是珠玉在先。方回以其空谷足音的判断消除了唐诗、宋诗作为两种接受对象的对立,转而以“格高”调和了两者,避免了偏执一端的绝对心理。

作为实现双宗思想的更为具体的策略,方回以杜甫为切入点,打破了人们在以唐、宋诗为接受对象时的心理隔膜。立足宋元之际这一特殊时期,方回以质实的史学意识追溯宋诗尤其是江西诗派的源流正变,提出了著名的“一祖三宗”之说。“一祖”是唐代的杜甫,“三宗”则是宋代的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方回的努力最终还是在很大程度上理清了唐、宋之间的因革流变与师承关系,在为宋诗找到存在的合理性与接受的可能性的同时,实现了对唐、宋诗的同步接受。方回的唐宋双宗诗学勾连起了元代“举世宗唐”诗学与宋代诗学、金代诗学的血脉联系,甚至对此后明清诗学也有重要影响。

被方回用来打通唐、宋肯綮的,并非只有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之于杜甫。方回指出:

宋诗有数体,有九僧体,即晚唐体也;有香山体者,学白乐天;有西昆体者,祖李义山。如苏子美、梅圣俞并出欧公之门,苏近老杜,梅过王维,而欧公直拟昌黎,东坡暗合太白。惟山谷法老杜,后山弃其旧而学焉,遂名“黄陈”,号江西派,非自为一家也,老杜实初祖也。[5](卷一,P19)

由此可见,以“黄陈”为先导的江西诗派是宋初诗文在面对唐代文学遗产、寻求自身发展的可能性过程中所作出的多种探索中的一种。在苏、梅、欧、苏于唐人杜、王、韩、李各有所宗的诗学大潮中,黄、陈等人选择了“法老杜”这条途径。

“一祖三宗”之说帮助方回通彻了源流,厘清了宗派,尤其是“一宗”杜甫的明确,铺设了一条贯穿唐、宋诗学的通道。不过,方回在这一通道之外,还试图转益多师,为学诗者开辟了苏武、李陵、陶潜、庾信、鲍照、阴铿、何逊、陈子昂、薛稷、孟浩然、元结及李白、高适、岑参、贾至、王维、韦迢等更为宽广的学诗门径。这对元代举世宗唐诗学思潮的兴起客观上也起了推动作用。相对于前人来说,方回既梳理了“一祖三宗”,又剖析了其他宋人对唐人的宗主接受情况,在诗歌风格的渊源探讨中发现了宋诗获自以杜甫为核心的多条唐诗接受路径,实现了前此吕本中等人所不能及的纵跨唐宋的诗学双宗。

三、《唐音》与元代“举世宗唐”的唐诗接受思潮

元初南、北诗坛在宗唐诗歌思潮中存在的分歧与差异也逐渐得到消弭,并最终在观念上完全整合。欧阳玄在《罗舜美诗序》中说:“我元延祐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魏晋唐。”[6](P2084)如果就局部而言,元代诗坛有继续坚持江西诗派创作之风的,也有主张唐宋双宗的;但就整体而言,宗唐得古的雅正诗风毫无疑问是支配有元一代诗坛的潮流。

在宗唐得古成为诗学领域最为强劲的力量的元代中期,唐诗选本领域也取得了重要成果。作为元代宗唐诗歌思潮发展所取得的实质性成果,元至正四年(1344),唐诗学史上第一部以“盛唐”为核心的唐诗选本《唐音》问世。作为元人宗唐复古诗风的产物,《唐音》以选本的方式,蕴含了丰富而深刻的唐诗观念,可以视之为元代宗唐诗学观念的全面总结。杨士弘广泛涉猎前人唐诗选本,并对这些选本所选唐诗进行了梳理比较,总结规律,发现问题,进而形成自己的选诗标准。由破而立,杨士弘对于过往选本的不满,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首先,杨士弘通过对多部唐诗选本的分析,指出其偏重中晚唐,特别是晚唐,而忽略初盛唐,尤其是盛唐诗人诗作的倾向。自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倡盛唐气象之后,明确响应者并不多,也未在唐诗编选过程中得以实现。由宋入元,在宗唐风气日炽的背景下,杨士弘孕育了编选一部着力于盛唐诗歌选本的初衷。

其次,前代唐诗选本在诗歌体裁上较为单一,单个选本难以反映唐诗各体所能达到的整体风貌。呈现在杨士弘面前的唐诗选本,除《河岳英灵集》兼选古近体、《中兴间气集》兼选五七言、《诗吹》以世次为编而能于名家较少遗漏之外,整体格局问题重重,亟待突破性解决。突破选本在某一诗体上受到的拘囿,在一本之中存各体,借以呈现唐诗全貌,成为杨士弘心目中理想的唐诗选本的重要特征之一。

最后,在明确了标举盛唐、兼选各体的思路后,杨士弘提出了选诗的更高要求。杨士弘已经认识到其自身所处的元代中叶这一时期中,既有唐诗选本在选诗过程中存在去取不精、优劣芜杂的情况。他一方面指出前人的“驳杂简略”,选本选诗不精,已然失去了选本最初的意义;一方面主张“审其音律之正变,而择其精粹”,在审音辨体之后精选名篇,不可驳杂不纯——这无疑对选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杨士弘有意于《唐音》之选,意在以此建立自己的诗学思想,即从体制兼备和音律精纯两个方面精选唐诗编撰成集,确立以盛唐为尊的风尚,推崇盛唐,进而全面展现大唐气象与风貌。

《唐音》全书分为三大部分:《始音》、《正音》、《遗响》。其“唐音姓氏”一目,列武德至天宝末,自王绩以迄张志和六十五家为唐初、盛唐诗;天宝末至元和,自皇甫冉以迄白居易四十八家为中唐诗;元和至唐末,自贾岛以迄吴商浩四十九家为晚唐诗。杨士弘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金元时期唐诗接受过程中去取的重要一面。事实上,他在《遗响》中所分析的李贺、卢仝、贾岛、姚合、孟郊、元稹、白居易以至温庭筠诸人的风格及其缺陷,也成为后世唐诗接受过程中的基调。

杨士弘的选诗标准非常明确,他在《正音·序言》中说:

专取乎盛唐者,欲以见其音律之纯,系乎世道之盛;附之以中唐、晚唐者,所以幸其遗风之变而仅存也。[7](《正音》,P71)换句话说,杨士弘认为盛唐诗歌,在艺术形式上能“见其音律之纯”,在思想内容上则能“系乎世道之盛”。盛唐诗歌所独具的这种“纯”、“盛”特质,即诗歌既能反映王朝盛世气象,又能体现审美精纯风格,是杨氏编选《唐音》“专取乎盛唐”的根本原因。而这也正是元代中期诗学领域“雅正”诗风在诗歌选本领域最集中的体现。

在经历了至元、大德之间尚古尚雅、尚今尚己等诸多风格并存、胶着、融汇的繁盛之后,自皇庆年间起,诗坛开始明确地向师古宗唐的方向发展。延祐、天历年间,诗人在诗歌创作过程中专注于取法唐人的“和平温厚,典丽正则”、“平正通达,无噍杀之音”,以虞、杨、范、揭诸人为代表形成了典雅雍容、淡泊温厚的诗歌局面。这一雅正风貌与杨士弘所推崇的唐诗在审美内涵上最为接近。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呼应着以“雅正”为诗风的诗歌创作实践,杨士弘编选了《唐音》。

通过《唐音》的编选,杨士弘试图建立的诗学体系,以“雅正”为中心,包含三层内涵:一,在题材上,诗歌要“系乎世道之盛”,以歌咏升平为主导;二,形式上,诗歌要能“见其音律之纯”,追求词句工整流丽;三,在整体风格上要温柔敦厚,以“雅正”为指归。杨士弘说:“诗之为道,非惟吟咏情性,流通精神而已。其所以奏之郊庙,歌之燕射,求之音律,知其世道岂偶然也哉?”[7](《自序》,P26)

作为一种文艺形式,诗歌绝不仅仅是个人的情感表达;对于诗歌承载相应的社会意义乃至政治功能,杨士弘认为这是一种必然。仁宗延祐时期,元王朝进入其前所未有的政治、文化隆盛和平的盛世,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时代的变化在文艺风尚上要求一种思虑闲静、辞气平和的盛世之音与之相适应,“鸣太平之盛”的雅正诗风获得了充分的诗学之外社会层面的前提条件。在编选前人诗作时,择取感情平和、气度从容的诗作也成为一种最合乎形势的做法。雅正诗风,要求诗歌创作在尊重“吟咏情性”的艺术规律的基础上,反映天下承平的盛世景象,在诗体、诗法即诗歌题材、形式以及风格等各方面向开元、天宝学习。杨士弘的诗学观念与元代诗坛音律纯正、词丽句工的发展方向一致,并在《唐音》选择唐诗的过程中加以落实。

在诗歌接受史上,《唐诗鼓吹》、《瀛奎律髓》、《唐音》是宋金元诗学发展过程中诗歌选本领域最丰硕成果。三部选本代表着不同区域、不同时代诗歌接受思潮,而又存在一定的传承关系。《唐诗鼓吹》是金代诗坛扭转师学以苏、黄为代表的宋诗而走向宗唐道路这一过程中最直观的诗学收获。它的问世和流传全面奠定了宋金元时期北方诗坛的宗唐风尚。与此同时,在南方,《瀛奎律髓》在较为开阔的诗学视野中,标举唐、宋律体,将宗唐诗学思潮与宗宋诗学思潮相提并论,示后学以可循之径,流传颇广,影响甚大。后世多视《瀛奎律髓》为宗宋诗学的经典诗歌选本;事实上,方回诗学思想乃至《瀛奎律髓》本身是一个复杂的体系,不能简单定位于江西诗学的总结或起衰。文学自身发展所要求的对诗歌艺术规律的重视和对盛世之音的追求,使延祐、天历间诗人在诗歌创作实践中及杨士弘等人在编选前人诗作过程中,很自然地在音律格调上把唐诗作为理想的诗歌范式。《唐音》诗学体系与此一致,在学习唐诗的旗帜下,把诗坛引到“温柔敦厚”、“正以性情”的轨道上,从而,在唐诗接受史上直追《唐诗鼓吹》,形成“举世宗唐”的诗学局面。

《唐诗鼓吹》、《瀛奎律髓》、《唐音》在宋金元宏阔的诗学背景下应运而生,在宗宋、宗唐乃至唐宋双宗的诗学发展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尤其是在唐诗接受历程中,价值独具:从诗歌理论角度而言,上承严羽《沧浪诗话》理论,在元代举世宗唐的诗学思潮中同气相求,开明人推崇盛唐的先河;从诗歌选本的角度,上承唐宋金唐诗选本,下启高棅《唐诗品汇》的编、选、评,堪称唐诗研究由唐宋至明清的引桥,具备重要的承续与过渡作用。

[1](金)元好问.遗山先生文集[M].四部丛刊本.

[2](金)元好问.唐诗鼓吹(评注本)[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

[3](明)胡应麟.诗薮·内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4]陈伯海.唐诗学引论 [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7.

[5](元)方回.瀛奎律髓(汇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6](元)欧阳玄.圭斋文集·罗舜美诗序[A].吴文治.辽金元诗话全编:第4册[C].南京:凤凰出版集团,2006.

[7](元)杨士弘.唐音(评注本):第1册 [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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