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顺福
从半神到人到神:儒家圣人观的演变
沈顺福
孔子时代的圣人半神半人。孟子与荀子的圣人是人,完美的人,可以为楷模和导师。汉儒将圣人观进一步深化与神话,圣人从人上升为神,成为神圣的权威,圣人之言成天经地义。这一从半神半人、人到神的历程体现了儒家的神圣化与制度化建设过程。它标志着儒家人格走向了宗教神圣,儒家由一个学派转换为宗教教派,儒家走向了宗教。
儒家;圣人;神圣
沈顺福,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济南 250100)
圣人是儒家思想体系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内涵。圣人不同内涵的演变,体现了儒家思想的逻辑发展。本文通过探讨孔子、孟子、荀子以及汉儒的圣人观的内涵,寻找其中的差异,通过揭示儒家圣人的神化过程,来展现儒家从世俗儒家到神圣儒教的历史进程。
孔子眼中的圣人有哪些特征呢?子贡问:“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孔子回答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一旦一个人做到了博施济众,他不仅做到了仁,而且是圣人了。很显然,此处的圣人至少包括三层内涵:第一,圣人有仁;第二,圣人有功;第三,圣人神话。
首先,圣人有仁,持守仁义价值。仁者爱人,爱人的起点在于孝。“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因此,孔子十分重视孝。孔子赞叹禹:“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恤。禹吾无间然矣!”(《论语·泰伯》)禹贵为圣人的理由之一在于其孝顺。舜也是一个大孝子:“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才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则覆之。”(《礼记·中庸》)在孔子看来,圣人首先应当是仁爱之士,懂得孝顺。仁孝的执着标志着其学派的属性。
其次,圣人有功。所谓有功,即圣人能够利益天下,博施济众。孔子赞叹尧帝曰:“大哉尧之为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巍巍昊天,只有尧等圣人才能够效法它。如何效法呢?以其功业。
功业依赖于贤能。因此,圣人的一项重要修养是能。“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礼记·中庸》)圣人是智慧与贤能的象征。孔子弟子大宰曾就此求证于子贡:“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老师如此贤能,应该可以称为圣人了吧?子贡作了肯定的回答:“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孔子听后高兴地说:“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子罕》)还是大宰知道我!此时,师徒三人判定圣人的共同标准便是贤能。贤能造就功业,能够利益天下。
当贤能与忠发生冲突时,孔子选择了贤能。管仲背弃原主、转投桓公,时人以为不忠不仁。孔子的回答很明确:“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管仲能否利益众生,自然可以不必计较其忠诚与否。在孔子看来,利益众生甚至要重于忠诚。因此,孔子眼中的圣人一定能够功利众生。最能够功利众生的莫过于古代圣王了。在孔子看来,尧舜禹等君王当之不愧为圣。
对功业的重视体现了孔子务实的、理性的、现实的道德观:能够为众人带来利益与幸福的人,哪怕他不能够做到忠诚,也是值得学习的榜样,譬如管仲。务实地为大众带来利益是孔子最为看重的道德价值观。从博施济众与利以平民的立场来看,孔子的圣人关注现实民众的利益,亲知人间之疾苦,显然具有人的视野和立场。
第三,圣人神话。即便是尧舜等先王,在孔子看来,也不是真正的圣人:“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从圣人的标准来看,尧舜等犹有不足。事实上,如果连尧舜都难为圣人,那么孔子的圣人离神不远了。因此,孔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论语·述而》)也就是说,一般人是看不到圣人的。对于这类人格形象,孔子将其奉为神圣:“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在孔子看来,圣人之言如同天命一般神圣。
既然圣人存在于神话中,对于弟子尊自己为圣人,孔子也明确回应:“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自己哪能自诩为圣人呢?圣人神圣。孔子圣人的神话性,后被汉儒发挥出来。
孔子的圣人有三个特征,持守仁义、博施济众、神圣难见。第一个特征宣誓了自己的价值观。这也是儒家的符号。第二个特征突出了利益众生的务实立场。孔子是务实的、求实的,也是人文的。圣人的视野也是人间的。第三个特征表明了圣人的神性或非凡性。这既是《诗》《书》等神话或迷信时代的痕迹,同时也体现了孔子力图超越现实的理想。只不过理想的内容依然是求实的。将后两者结合来看,孔子的圣人无疑是半神半人。
同孔子一样,孟子亦尊称古代贤王为圣人。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离娄下》)舜与文王同为圣人、共守仁道。圣人甚至包括一些名士:“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
孟子评价圣人的标准是什么呢?以伯夷为例。孟子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孟子·公孙丑上》)伯夷出仕,看重是否同道、是否拥有共同的价值观,否则不作为。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孟子·公孙丑上》)志不相投,不相为谋,亦无作为。很显然,评价伯夷的标准在道而不在于功业。
这个相同的志、道,即共同的价值观便是仁爱天下。孟子曰:“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孟子·公孙丑上》)仁政天下是伯夷与孔子的共同之处。
以仁爱行天下乃是伯夷之所以为圣人的标准。以这样的标准,柳下惠等自然也是圣人了:“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裶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孟子·万章下》)在柳下惠看来,别人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修养德性、端正身心、仁爱处之。
仁爱从何而来?孟子以为,仁爱之端乃人之本性,生而具有。人皆有仁爱之可能性。孟子说:“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孟子·尽心上》)尧舜等之所以仁爱、成为圣人,在于“性之”,即扩充其善良本性、德性。
普通人也有这种德性。从这个角度来看,普通人和尧舜等圣人同类:“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孟子·告子上》)尧舜和我等相同:“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孟子·离娄下》)圣人与我相同的地方便是德性。既然我们有尧舜一般的德性,尧舜可以做圣人,我们也可以为尧舜、做圣人。这便是那句响亮的口号:“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人人都有成圣的可能性。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
本有德性仅仅是成圣的前提。成圣的关键在于涵养德性、彰显德性并能够化育众生。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为美。充实而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大”的主体是四端之性。将本性发扬光大且成为影响他人的榜样便是圣。因此,圣不仅强调个体修身,而且强调能够成为别人的榜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圣人能够成为楷模,从而善行天下。
孟子认为,圣人是人伦之至、道德楷模。荀子也继承了孟子的某些主张,并予以改造。
首先,荀子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人天性向恶,需要改造。改造的工具便是礼义,礼义是儒家人伦与法度。礼义生于圣人。荀子说:“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荀子·性恶》)圣人悯于苍生,制作礼义规范,从而引导众生向善。
圣人之所以能够制作礼义以法度人伦,原因在于圣人睿智。“彼学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上为圣人,下为士、君子,孰禁我哉!”(《荀子·儒效》)身体力行者为士,宽厚诚实者为君子,而圣人则为知者。“仁智之极也。夫是之谓圣人”(《荀子·君道》)圣人乃仁智之极。圣人的仁智本领表现在祭祀中:“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荀子·礼论》)祭祀在百姓看来可谓鬼神之事,神秘莫测,但是圣人却知晓其中的奥秘。
不过,荀子也对圣人的智慧划定了一个界限:“圣人为不求知天。”(《荀子·天论》)圣人不要过多地去追问天的事情。对于自然世界,荀子主张敬而远之,并不主张与天有过多的接触与交往。由此看来,荀子尚未步入宗教阶段。
作为知者的圣人,自然成为人类的先师与导师。作为先师,圣人为人类作礼义、立规矩;作为导师,圣人以礼义教导人们。圣人通过《五经》蕴含天下之至道:“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道归是矣。”(《荀子·儒效》)圣人是人类的导师。人们应该自觉师从圣人来学习礼义:“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荀子·解蔽》)圣王给人类带来了制度与文明。人们自然应该向其学习。
人们不但要向圣人学习礼义制度,而且要学习为人。荀子认为,圣人与百姓天生无异:“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性恶》》)但是,他们却由于对待礼义的认识、态度与行为的差异,而展现出天壤之别。圣人知晓礼义、践行仁爱:“凡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然则圣人之于礼义积伪也,亦犹陶埏而为之也。”(《荀子·性恶》)圣人善于礼义积伪,故而能克性修身。“圣也者,尽伦者也。”(《荀子·解蔽》)圣人乃人道之极:“圣人者,人道之极也。”(《荀子·礼论》)作为人伦之典范,圣人成为百姓学习的榜样,而小人则不同。“所贱于桀跖小人者,从其性,顺其情,安恣孳,以出乎贪利争夺。”(《荀子·性恶》)小人从顺性情,好物贪利,故而为小人。
在荀子看来,百姓也可以学为圣人,没有成不了圣人之人。“故学者,固学为圣人也,非特学无方之民也。”(《荀子·礼论》)百姓要想成为圣人,就需要在礼义上下功夫。圣人之道无他,积善不息:“今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矣。”(《荀子·性恶》)
在孟子看来,圣人乃人伦之至,为道德楷模;在荀子看来,圣人乃人道之极,为人类先师,充满智慧。它们都是人类可及的理想人格,因此,圣人是人,是完美的人。
和荀子观点相似,汉代儒学家如董仲舒、扬雄、王充等也认为圣人是智慧的化身、文明的传人。
扬雄曰:“大哉圣人,言之至也。开之廓然见四海,闭之然不睹墙之里。”(《法言》)圣人是言之至,为话语的顶端。“圣人之言,似于水火。或问水火。曰:水,测之而益深,穷之而益远;火,用之而弥明,宿之而弥壮。”(《法言》)圣人的话语如同水之深远、火之明壮。
圣人之言体现在两个领域。第一个领域是系统的文字经典,即艰深的《五经》等。“圣人之《经》不可使易知与?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则其覆物也浅矣;地俄而可测,则其载物也薄矣。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法言》)《五经》乃圣人所作。第二个领域是礼法制度等人类文明。董仲舒说:“故圣人之治国也,因天地之性情、孔窍之所利,以立尊卑之制,以等贵贱之差;……”(《春秋繁露·保位权》)尊卑贵贱等级指政治与人伦制度。有了制度便于统一管理:“圣人之道,众堤防之类也,谓之度制,谓之礼节,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制,朝廷有位,乡党有序,则民有所让而不敢争,所以一之也。”(《春秋繁露·度制》)圣人所制作的文明,简要言之,即制度,如贵贱制度、朝廷制度、衣着礼节等等。
圣人是人类社会制度的创造者、人类文明的导师。这产生了一个问题:圣人为什么能够制作这些制度然后让人们相信他、师法他?这些礼法制度的权威基础何在?这是汉儒必须回答的一个问题。对此,董仲舒做出了回答:圣人之言乃天意。
圣人深察名号。“天地为名号之大义也。古之圣人,裷而效天地,谓之号,鸣而施命,谓之名。名之为言鸣与命也,号之为言裷而效也,裷而效天地者为号,鸣而命者为名,名号异声而同本,皆鸣号而达天意者也。天不言,使人发其意;弗为,使人行其中;名则圣人所发天意,不可不深观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名号即圣人对天意的表达。
圣人制名以达天意。这个过程需要两个机制。第一个机制是名与真的关系。董仲舒说:“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名之为言真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名生于真、名副其实。第二个机制是圣人与天意的关系,即圣人具备知晓天意并表达出来的本领。董仲舒给出了三点理由。
第一个理由是,圣人与天相通。他说:“故圣王生则称天子,崩颉则存为三王,绌灭则为五帝,下至附庸,绌为九皇,下极其为民,有一谓之三代,故虽绝地,庙位祝牲,犹列于郊号,宗于代宗。”(《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圣王乃天子,和天相通。《易经·系辞上传》曰:“圣人以通天下之志。”圣人具有某些神性,能够知晓天地之意。故此,圣人能够“尽人之变,合之天,唯圣人者能之,所以立王事也”(《春秋繁露·官制象天》)。圣人能够尽人之变以合天意,圣人的这种神秘能力使圣人能够匹配上天,即“圣人配天。”(《春秋繁露·威德所生》)圣人能够和天相匹配。扬雄说:“史以天占人,圣人以人占天。”(《法言》)神圣的圣人能够通过人事知晓天意。扬雄直接称圣人为神:“贤者?曰:义。圣人?曰:神。”(《法言》)圣人即神。《白虎通义·圣人》亦曰:“圣人者何?圣也,通也,道也。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这基本上和《易传》的立场一致:圣人即神。
第二个理由是,圣人聪明睿智,能够见端而知本。“天道施,地道化,人道义,圣人见端而知本,精之至也,得一而应万类之治也。”(《春秋繁露·天道施》)圣人能够以一知万、以终知始、以见知几,觉察到普通人无法知晓的东西,甚至包括天命:“天命成败,圣人知之,有所不能救,命矣夫! ”(《春秋繁露·随本消息》)
第三个理由是“圣人法天”。“故圣者法天,贤者法圣,此其大数也。”(《春秋繁露·楚庄王》)圣人因天而立人道:“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爱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设谊立礼以导之。”(《汉书·董仲舒传·天人三策》)圣人所做的一切,包括礼义法制、治理天下等均符合天意,是对天的效法。所以,圣人所言所行自然能够动天地、化四时。动天地、化四时表明圣人能够与天为一,这便是天下大治之道。
由于天与圣之间的这种关系,天通过圣人以言行:“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汉书·董仲舒传·天人三策》)圣人的所言所行皆承受天意、禀赋天命。故,“圣人矢口而成言,肆笔而成书,言可闻而不可殚,书可观而不可尽。”(《法言》)圣人之言因此具有了权威性,甚至有些神秘性。“圣人之书、言、行,天也。”(《法言》)圣人便是天的代理人。
圣人和天相通,圣人之言代表了天意,因此,圣人之言不仅有权威,而且神圣。圣人之言可“畏”:“天地神明之心,与人事成败之真,固莫之能见也,唯圣人能见之,圣人者,见人之所不见者也,故圣人之言亦可畏也。”(《春秋繁露·郊语》)畏圣人言即尊重、听从圣人之言。
顾颉刚指出:“到了汉代,纬书中关于圣人神异的记载,更是发展到了顶点。……但是这些神话般的记载,不管它多么离奇古怪,它的内容只有一个目的,是根据时代的需要编造出来的,用来证明汉朝得天下,或王莽取代汉室,或光武继承汉统,都是符合天命的。”[1](P725)圣人神话的目的无非是寻找权威支持,从而确立自身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一方面,圣人乃言之至,圣人之言伟大而神圣。另一方面,百姓之性需要教化。
董仲舒将人分为三等,即“圣人之性”、“斗筲之性”与“中民之性”,认为只有中民之性才可以被称为性。所谓中民之性,“如茧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后能为雏;茧待缲以涫汤,而后能为丝;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春秋繁露·实性》)性即中民之性乃是教化之质,为教化提供了条件。中民如果成善,则必须教化。无王教,则质朴不能善。这意味着教化成为必要。
教化的内容便是王教,或曰礼教:“圣人之道,不能独以威势成政,必有教化。故曰:先之以博爱,教以仁也;难得者,君子不贵,教以义也;虽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也。此威势之不足独恃,而教化之功不大乎!”(《春秋繁露·为人者天》)教化的目的是改造风俗:“圣人之道,同诸天地,荡诸四海,变易习俗。”(《春秋繁露·暖燠常多》)风俗即文化与文明。教化的目的是创建一种儒家的文化与文明。这种儒家文化,被称为礼教:“川有防,器有范,见礼教之至也。”(《法言》)礼教的功能便是抑恶扬善。
说教的方法之一便是以因果报应理论来说服世人遵从圣人之言、服膺圣人之教。董仲舒说:“是故事各顺于名,名各顺于天,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同而通理,动而相益,顺而相受,谓之德道。”(《春秋繁露·深察名号》)顺从圣人之名,天人合一,便会相会辅益,收获福禄,反之则遭殃。“鲁宣违圣人之言,变古易常,而灾立至,圣人之言可不慎!”(《春秋繁露·顺命》)甚至包括天子也不离因果关联:“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虽谓受命于天亦可。……不奉顺于天者,其罪如此。”(《春秋繁露·顺命》)不听命于天、不听令于君,皆会招致惩罚。
这种因果报应不仅因人而异,而且相系于天人,形成天佑与天谴:“其大略之类,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以此见天意之仁,而不欲陷人也。”(《春秋繁露·必仁且智》)这便是天谴说。天谴说的核心在于违背天意、必致灾难。从天佑与天谴来看,汉儒已经形成了因果报应说。
儒学的另类王充则不太相信圣人的神秘能力,主张圣人不是神,圣人只能学而知之,“圣人不能神而先知”(《论衡·知实》)。不过,他也承认,圣人之言契合天意:“《六经》之文,圣人之语,动言天者,欲化无道、惧愚者。之言非独吾心,亦天意也。及其言天犹以人心,非谓上天苍苍之体也。变复之家,见诬言天,灾异时至,则生谴告之言矣。验古以〔今〕,知天以人。受终於文祖,不言受终於天。尧之心知天之意也。尧授之,天亦授之,百官臣子皆乡与舜。舜之授禹,禹之传启,皆以人心效天意。”(《论衡·谴告》)圣人之言即《六经》寓意天志,它们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天意。不仅如此,圣人之行与天合。“圣人动作,天命之意也,与天合同,若天使之矣。”(《论衡·初禀》)圣人的举止如同天使一般。
在王充看来,古代十二圣的确不同凡响:“传言黄帝龙颜,颛顼戴午,帝喾骈齿,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阳,周公背偻,皋陶马口,孔子反羽。斯十二圣者,皆在帝王之位,或辅主忧世,世所共闻,儒所共说,在经传者较著可信。”(《论衡·骨相》)王充笔下的十二圣人皆形象怪异。此时,汉儒开始为圣人立碑造像了。
儒家圣人不仅在民间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而且获得了官方的支持。《史记》记载:“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高皇帝过鲁,以太牢祠焉。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汉书·孔子世家》)汉高祖经过鲁地,以太牢祭祀孔子。此时,孔子已经登入庙堂之上了。也正是从此时开始,各朝官僚通常以祭孔开始其从政之路。
因此,到了汉代,圣人从孔孟荀时期的人又上升为神,并从天那里获得绝对权威,从而完成了神圣化的改造。圣人成为神圣与权威,圣人之言代表了绝对的、神圣的天意,圣人之言因而成为绝对的权威。学习《五经》成为可能。通过学习经典,平民知道正理与善恶,从而向善;同时,圣人通过宣讲仁义,教化、改造中民,从而改造社会。以怪异而伟大的形象、系统而权威的学说教化世人成为汉代儒学的形态特征。汉代儒学成为礼教。
汉代的圣人由人上升为神。有学者说:“‘圣人’再‘神圣’也是人,而不是非人格的神格。”[2]这显然与事实不符,至少有悖于汉代圣人观。
在儒家思想史上,圣人观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演变历程。这一历程不仅展示了儒家思想的丰富演变过程,而且体现了儒家思想从一个世俗学派走向神圣宗教的过程。
孔子时代的圣人半神半人。说其半神,理由在于:孔子眼中的圣人非常人所能及,即便是尧舜等伟人,也不能够称为圣人。这显然是神话或迷信时代圣人观念的尾巴或残留。说其半人,理由在于:孔子的圣人非常务实,讲究功利。这完全体现了孔子对人间事务的关注。
孟荀的圣人观显然是对孔子思想的一种超越,甚至是反动。孟荀的圣人是人,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眼中的圣人十分务虚,不计较功利。这似乎反映了孟子思想的哲学特征,即孟子从经验的世界步入了超经验的、形而上的世界,从而走向务虚。荀子的圣人聪明睿智、创制礼义,是人类的先师与导师。人们可以从其学习礼法,化性起伪,成就圣人。由此,教化成为必要与可能。
汉儒继承了荀子的观点,以为圣人制作礼义、教化众生,如同耶稣能够拯救世人一般。同时,它将圣人从人上升为神,从而成为神圣的权威,圣人之言成天经地义的经典,值得信任,如同基督教的“因信称义”观念一般。于是,汉代出现了两个特殊现象,一是读经风气盛行,二是为圣人立碑造像。圣人进入庙堂,成为人们礼拜的偶像。经典的确立与偶像的塑造,体现了儒家的神圣化与制度化建设的进程。其结果是:儒家走向了宗教。这个宗教教派便是礼教。
从神话(迷信)、世俗到神圣的演变,不仅揭示了儒家思想由世俗走向宗教的历史进程,更为重要的是,它同时演绎了人类思想的逻辑秩序,即从神话(或迷信)时代、到世俗哲理并最终走向神圣宗教的逻辑。在此,笔者特别指出的是:从儒家思想史来看,宗教晚于哲学。这或许也是人类思想谱系学的共同逻辑。
[1]胡晓明.释中国[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2]王中江.儒家“圣人”观念的早期形态及其变异[J].中国哲学史,1999,(4).
【责任编辑:龚剑飞】
B21
A
1004-518X(2013)12-0021-07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学术研究项目“儒学与儒教问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