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灿
在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上,宋代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转折期。一方面,随着全国经济和文化重心的南移,对外交往由陆路全面走向海洋,进而形成了以海洋为依托的开放格局;另一方面,由于宋政府统治思想和有关政策的调整,民间取代官方,成为中外交流的主导力量。特别是日益壮大的海商群体,不仅是海外贸易的主力军,而且在中外政治关系和文化交流领域扮演了重要角色。有关宋朝对外关系的基本格局与特点,以及海外贸易的空前兴盛,学术界已有不少讨论。①本文试在此基础上,就海商群体的发展壮大及其在宋日关系中所起的作用作一番具体考察与分析,以进一步认识此期中国社会向海洋发展所引发的中外关系变动。
历史上,海商是伴随海上贸易的兴起而出现的。在中国古代前期,对外贸易的重心是西北内陆,主要通过“丝绸之路”展开,海上贸易受到政府的严格控制,属于小规模的零散现象。中唐以降,由于西北陆上贸易通道受阻,海上贸易日趋活跃,民间海商势力逐渐兴起。有学者统计,从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到唐昭宗天复三年(903),唐朝海商赴日贸易的次数仅见于史载的就有36次。[1](P172-175)他们大多结队而行,具有一定规模。据日本文献记载,仁明天皇承和十四年(唐宣宗大中元年,847),以张友信为首的唐商团队有47人[2](卷17,承和十四年七月);清和天皇贞观四年(唐懿宗咸通三年,862)、八年(唐懿宗咸通七年,866)、十六年(唐僖宗乾符元年,874)、十八年(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先后抵日的唐商团队有李延孝等43人[3](卷6,贞观四年七月),张言等41人[3](卷13,贞观八年十月),崔发等36人[3](卷26,贞观十六年七月),杨清等31人[3](卷29,贞观十八年八月);阳成天皇元庆元年(唐僖宗乾符四年,877),以崔铎为首的唐商团队有63人。[3](卷31,元庆元年八月)
宋王朝建立后,认识到民间海外贸易可以带来可观的市舶收入,有助于缓解财政困难的局面,故采取大力支持和鼓励的政策。宋高宗曾公开对臣下说:“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4](卷116,绍兴七年闰十月辛酉,P1686)另一方面,东部沿海尤其是东南地区历来有着注重商贸的历史传统,随着区域社会经济在长期开发和持续发展的基础上走向繁荣,特别是商品生产和流通的活跃,经商逐利风气聿盛。时人感叹地说:“今世积居润屋者,所不足非财也,而方命其子若孙倚市门,坐贾区,頫取仰给,争锥刀之利,以滋贮储。”[5](卷22《张府君墓志铭》)海外贸易利润丰厚,“每十贯之数可以易番货百贯之物,百贯之数可以易番货千贯之物”[6](卷1《禁铜钱申省状》),由是吸引人们纷纷参与其中,出海逐利蔚然成风。这些因素的结合,加上造船和航海技术的进步,促成了海外贸易的空前兴盛。有学者估计,“北宋中期每年的进出口总额为1666.6万缗,北宋后期每年进出口总额为2333.4万缗,南宋绍兴晚期每年的进出口总额为3777.8 万缗”[7]。
随着海外贸易的迅猛发展,海商群体不断壮大。“贩海之商……江、淮、闽、浙处处有之。”[6](卷1《禁铜钱申省状》)据朝鲜文献《高丽史》记载,从高丽显宗三年(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到高丽忠烈王四年(宋帝赵昺祥兴元年,1278),先后赴高丽的宋商舰队有130批次,其中确知人数的87批次,合计达4955人。[8](P269-279)为数众多的海商,就社会构成而言,涉及诸多阶层。有的是豪商富室。南宋时,都城临安的富室有不少系“外郡寄寓之人”,其中“多为江商海贾,穹桅巨舶,安行于烟涛渺莽之中,四方百货,不趾而集”。[9](卷18《恤贫济老》,P162)时人洪迈《夷坚志》中提到,温州巨商张愿,“世为海贾,往来数十年,未尝失时”[10](支丁卷3《海山异竹》,P1741);建康巨商杨二郎,“本以牙侩起家,数贩南海,往来十有余年,累赀千万”[10](志补卷21《鬼国母》,P986);临安人王彦太,“家甚富,有华室,颐指如意。忽议航南海,营舶货”[10](支乙卷1《王彦太家》,P796)。有的是官僚贵族。虽然宋政府明令禁止在任官员经营贸易,规定官吏不得“苟徇货财,潜通交易,阑出徼外”,也不准“遣亲信于化外贩鬻”。[11](职官44之3)但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官员经商风气愈禁愈盛。从达官显贵到一般胥吏,不“以营利为耻”,“专为商旅之业”,“懋迁往来,日取富足”[12](卷15《废贪赃》)。海外贸易的收益远超一般商业活动,自然吸引不少官僚贵族置禁令于不顾,积极参与其中。如北宋时,名臣苏轼曾“贩数船苏木入川”[13](卷6,熙宁二年十一月己巳,P256)。南宋时,雷州知州郑公明“三次搬运铜钱,下海博易蕃货”[11](职官20之30);大将张俊遣手下老卒出海贸易,“逾岁而归,珠犀香药之外且得骏马,获利几十倍”[14](卷2《老卒回易》);理宗朝宰相郑清之的儿子“盗用朝廷钱帛以易货外国”[15](卷407《杜范传》)。皇室宗亲也不例外。宋高宗绍兴(1131—1162)末年,鉴于当时泉州南外宗正司的不少宗族人员参与海外贸易,凭借特权横行不法,宋廷不得不下令禁止:“两宗司今后兴贩蕃舶,并有断罪论。”[11](职官74之43)有的是沿海农户和渔民。福建路人多地少的矛盾突出,沿海居民转而从事海上贸易的现象颇为常见。“漳、泉、福、兴化滨海之民……乃自备财力,兴贩牟利。”[11](刑法2之137)广西沿海诸郡的居民,“或舍农而为工匠,或泛海而逐商贩”[11](食货66之16);浙东台州仙居人郑四客原是佃户,“后稍有储羡,或出入贩贸纱帛、海货”[10](支景卷1《郑四客》,P918)。也有部分僧道人员加入海商的行列。如杭州僧人净源,“旧居海滨,与舶客交通牟利”[16](卷435,元祐四年十一月,P10493);《夷坚志》三志己卷六提到,泉州人王元懋“少时祗投僧寺”,后从事舶货贸易,“其富不赀”。从经营规模和方式来看,有的海商资本厚实,经营规模庞大。如泉州杨客“为海贾十余年,致赀二万万”[10](丁志卷6《泉州杨客》,P588);另一海商王仲圭拥有众多海舶,一次出海贸易就能“差拨海船百艘”[11](食货50之23)。有的海商资本有限,无力独自出海,只能采取合伙经营的方式,“转相结托,以买番货而归”[5](卷1《禁铜钱申省状》);或者依附大海商出海贸易,租赁海船仓位,“分占贮货,人得数尺许,下以贮物,夜卧其上”[17](卷2,P149)。
在不断壮大的宋朝海商群体中,有相当部分主要经营对日贸易。据有关学者考证,北宋时期,先后赴日本的宋朝海商船队可以判明的就有70多次,实际次数显然较此要多得多。[18](P108)到南宋时期,由于日本放松对海外贸易的限制,宋商赴日更为活跃。为数众多的海商不仅频繁往来于宋日之间,不少人还长期寓居日本,有的甚至加入日本籍。日本博多的“宋人百堂”,便是11世纪末以降在宋商汇聚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华侨居留区。南宋时,长期从事宋朝与日本、高丽贸易活动的临安人谢国明,在定居博多后,成为当地商界的领袖人物。因此,海商群体在推动宋日经济交往的同时,对于打破两国间的外交僵局,促进彼此的文化交流,也起了积极的作用。
两宋时期,中日之间一直没有建立起正式的外交关系。这一方面是由于宋王朝建立后,一直面临周边民族政权的威胁和内部统治问题的困扰,无暇抑或无力像汉唐两代那样大力追求四夷宾服、万国宗主的地位,因而采取“守内虚外”的政策,收缩对外政治关系。另一方面,日本在宽平六年 (唐昭宗乾宁元年,894)以“大唐凋敝之具”,赴唐使团“或有渡海而丧生者,或有道贼遂亡身者”为由,终止了持续两个世纪的遣唐使。[19](卷3,P75)延喜年间(901—923),又颁布一系列的海禁令。唐保四年(宋太祖乾德五年,967),藤原氏掌控朝政后,进一步强化了自我封闭的“锁国”政策。不过,宋朝在收缩外交关系的同时,又开放国门,鼓励民间对外交往,而日本政府的海禁政策主要是针对日本商民,并不禁止宋商赴日活动,只是加强管理。在这种背景下,宋商便承担起沟通宋日政治交流的角色。
北宋初期,中日之间的政府交往完全中断。对于海商来说,这种局面显然不利于贸易活动的正常进行。为此,他们采取多种方式,积极推动两国政治交往的恢复。太平兴国八年(983),日本东大寺僧商然及其弟子五人随宋商陈仁爽等来中国,受到宋太宗的接见。宋真宗时,在日本留居七年的福建建州商人周世昌回国,一同前来的有日本人藤吉木等。真宗召见了藤吉木,并赐予礼物。海商不断地带日本人前来朝见,逐渐激发了宋政府与日本交往的兴趣。大中祥符六年(1013),宋朝主动派使者携带牒文和礼物赴日,日本天皇令式部大辅高阶积善作牒文回复,又于万寿三年(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令大宰府派使者赴宋都汴京进献礼品,由是打破了两国官方互不往来的僵局。到宋神宗时期,宋政府更是连续四次以海商为使者,赴日递交国书,掀起了中日官方交往的一个小高潮。
熙宁六年(日白河天皇延久五年,1073),宋廷派海商孙忠与日僧成寻(一作诚寻)携带神宗御笔文书和礼物赴日。日本政府反应冷淡,拖延了很久才召开公卿会议进行讨论。由于对宋朝国书中“回赐日本国”等字句不满,决定不予理睬。“诸卿定申大宋皇帝付孙忠献锦绮事,不可遣答信物。”[19](卷5,P340)直到承保四年(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才以主管贸易的大宰府名义回复。次年初,孙忠与日通事僧仲回一起回到明州。当地官员报请朝廷:“得其国大宰府牒,因使人孙忠还,遣仲回等贡色段二百匹、水银五千两。以孙忠乃海商,而贡礼与诸国异,请自移牒报,而答其物直,付仲回东归。”[15](卷491《日本传》)日本政府想竭力回避对宋的朝贡关系,故拖延多年才回复宋方;宋政府则力图确立对日宗主国的地位,不满意日方移牒己方贸易机构市舶司的做法,故此次两国以海商为信使的交往没有结果。
宋神宗元丰元年(日承历二年,1078)十月,孙忠再次携带宋廷官牒和礼物赴日,结果进一步引发日本政府的疑虑,认为两国“和亲久绝,不贡朝物,今日频有此事,人以成狐疑”[19](卷5,P323)。就在日本政府对是否接受宋朝牒书犹豫不决的时候,元丰三年(日承历四年,1080),宋廷让另一海商黄逢带第三份牒书赴日,表面上是询问孙忠何以迟迟不归,实则是催促日方尽快回应宋廷的要求。次年,宋廷再次派海商黄政(王瑞垂)赴日递交第四份牒书,要求日方将孙忠等人“请疾发遣,回归本州,不请留滞”[19](卷5,P356)。面对宋廷接二连三送来的牒书,日本政府仍坚持对宋朝敬而远之的立场,决定给予礼节性回信,并由宋商捎带回去。
北宋后期,宋廷虽继续通过海商向日本传递国书,却仍然没有达到目的。及宋室南渡,面对北方金王朝的进逼,南宋政府一度无暇顾及与日关系。直到宋孝宗时期,南北对峙的局面趋于稳定,而日本在经历“平治之乱”后,平氏家庭掌控了朝政,开始调整“锁国”政策,对宋日贸易由控制转为鼓励,宋廷才重新委托海商向日本传递国书。乾道八年(1173),宋朝由明州市舶司出面,由海商带去牒状和礼物,其目的不再是建立中日之间的主属关系,而是希望扩大两国间的贸易规模。这正合平氏家族的想法。因此,虽然宋朝牒状中仍有“赐日本国”之类的字句,但日本政府最终还是接受了,并很快于次年给予答复和回赠礼品。淳熙二年(1175),日商在明州殴人致死,宋政府将其罪状送交日本政府,让日方加以惩治。[20](P344)绍熙二年(1191),又有日商在明州不法,宋廷移牒日本大宰府,仍交由日方处置。[21](P294)淳熙三年(1176),有日本商船遭风漂至明州,因财物全失,船上百余人上岸行乞。明州官员将此事奏报朝廷,宋孝宗令地方官府进行救助,待有日本商船来遣送他们回国。[15](卷491《日本传》)这些举动显示,宋日之间已初步形成了相对平等和稳定的关系。
除了充当国使传递国书,直接推动中日两国的政治交往,宋代海商的对日贸易活动,本身就使得宋日之间始终维持一定程度上的官方关系。尤其是在北宋时期日本处于“锁国”状态下,宋商对日贸易的政治意义更为明显。按照宋朝的市舶法,商人出海贸易,须事先向所在官府提出申请,报市舶司批准,领取相关“公凭”或“公据”之后,方可成行。因此,赴日贸易的宋商一般都携带有官方发放的文书。而且,统率商队的“纲首”等人由“市舶司给朱记,许用笞治其徒”[17](卷2,P149),即代表官府行使对商队的管理权。就日本方面而言,宋商入关则要经历大宰府“存问”(审查有关文书和人、船、货情况)、报请天皇、“阵定”(朝廷公卿讨论议定)、“宣旨”(下达是否同意入关决定)等环节。如日本文献《小右记》载,万寿四年(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八月,宋朝福州海商陈文祐率领的商队抵达日肥前国松浦郡柏岛,携有始发港明州(今浙江宁波市)奉国军市舶司所发“公凭”和相关文书,大宰府“存问”后,将大宰府解文连同肥前国解文和宋官方解文上报朝廷,经诸公卿合议“阵定”,下达旨意,准予陈文祐一行入境“和市”。这当中,宋朝以有关机构的名义出具公文,日方则以官方的形式予以认可,虽然不是两国政府间的直接交往,但意味着彼此在政治上的相互承认和间接联系。诚如一位日本大臣所说:“商客至通书,谁谓宋远?”[22](卷43《日本僧》)
相对于政治领域,宋代海商在促进中日经济联系和推动两国文化交流方面,显然发挥了更大的作用,使两国关系实现了由官方主导向民间主导的转变。
从经济方面来看,北宋时期,因日本厉行海禁锁国政策,严禁本国商民出海贸易,中日经贸活动几乎完全由宋朝海商承担。事实上,对于宋商的贸易活动,日本政府也有一系列的限制。如实行“年纪制”,即规定宋商赴日的最低年限,定期贸易,以减少贸易频率。一般情况下,同一宋朝商舶和商队,只能三年赴日一次。[23](P59)颁布“禁购令”,禁止宋商在日本政府采购前私自与民交易,违者日方人员以盗窃罪论处。但日本上流社会对宋朝的高档消费品需求巨大。每当有宋朝商船到岸,“诸院诸宫诸王臣家等,官使未到之前,遣使争买,又郭内富豪之辈,心爱远物,忠勇直贸易”[19](卷5,P396)。另一方面,赴日贸易的利润十分丰厚。如宋英宗时,宋商在日本博多以每颗70贯的价格收购“阿久也玉”,回国后每颗售价高达5万贯[20](P317),是收购价的700多倍!如此高额的收益,自然吸引众多宋朝海商参与对日贸易,并想方设法绕开日本政府的限制。据日本文献《百练抄》记载,长历元年(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宽德元年(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永承三年(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和康平三年(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都有宋朝商船漂流至日本。这些宋商显然是以“遭风漂流”为借口,规避“年纪制”的年限禁令。因此,宋商赴日次数越来越频繁。宋初大体上为一年一船次,后来逐渐增加到一年二船次、三船次,乃至四船次以上。[21](P238-243)商队的规模也越来越大,一般都在五六十人以上。如日本文献《小右记》载,万寿四年(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以陈文祐为首的宋商团队有64人;《朝野群载》载,长冶二年(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以李充为纲首的宋商团队有65人。
宋室南渡后,市舶收入已成为宋廷弥补财政亏空的一个重要手段。其市舶抽解和博买所得,绍兴十年(1140)为“百十万缗”[4](卷135,绍兴十年四月丁卯,P2163),绍兴二十九年(1159),“约可得二百万缗”[4](卷183,绍兴二十九年九月壬午,P3053)。因此,南宋政府对海外贸易更为重视。为了适应海商的要求,将建立正常的经济关系视为对外关系的重点。在对日交往中,不再像北宋时期那样力图建立主属关系,而是努力推动两国民间贸易的发展。与此同时,宋商赴日贸易的日趋活跃,也促使日本统治集团的部分成员改变原来的封闭意识,调整既有的锁国政策。日崇德天皇长承二年 (宋高宗绍兴三年,1133),宋商周新的商船驶抵博多湾,泊于天皇领地神崎庄园,平氏家族的平忠盛借天皇之令,阻止大宰府查验,并亲自主持与周新商队的贸易。[24](P166)平忠盛之子平清盛掌权后,开放海禁,并于嘉应二年(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劝后白河法皇接见当时在日宋朝海商。宋商回国后,立即向有关部门报告日本政府的政策变化。宋朝抓住机会,通过海商向日本政府发送牒文,两国由此建立起正常的贸易关系。平清盛倒台后,继平氏家族而起的镰仓幕府继续实行对宋贸易的开放政策,两国的贸易关系进一步获得发展。到南宋后期,由于对日贸易导致宋朝铜钱大量外流,一些沿海地区甚至出现了“一日之间,忽绝无一文小钱在市行用”[6](卷1《禁铜钱申省状》)的情况。为此,南宋政府一再下令禁止海商赴日携带铜钱的同时,又致书日本政府要求对两国商船的往来次数给予一定限制。日本幕府遂于建长六年(宋理宗宝祐二年,1254)下令大宰府限制日商出海船次,规定每年日商赴宋海船不得超过5只。[25](P579)至于宋商赴日船次,则未加限制。
从文化方面来看,宋朝海商群体的壮大和赴日贸易的活跃,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隋唐时期主要由使节和官派留学生承担的中日文化交流格局,推动民间主导、多领域、多层次交流新局面的形成。
宋朝文化在当时世界范围处于领先地位,中国书籍深受海外各国和各地区的欢迎。特别是长期接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等东亚国家和地区,对宋朝书籍有着特殊的爱好。由于宋廷对官方的对外书籍交流有着较为严格的限制,宋哲宗时还一度规定以“文字禁物与外国使人交易,罪轻者徒二年”[16](卷481,元祐八年二月辛亥,P11440),故对日书籍输出主要通过海商的贸易活动。如宋商郑仁德、孙忠先后将《大藏经》、《法华经》等佛学经书带到日本。日僧奝然说,日本有《五经》书、佛经及《白居易集》等,“并得自中国”[15](卷491《日本传》)。另一方面,海商又将在日的中国稀有古籍和部分日本书籍带到宋朝。如原本在中国已失佚的《孝经》1卷和越王《孝经新义》第15卷等古籍,后由宋商自日本带回。日僧信源曾将自己所著的《往生要集》等书,托宋商周文德带到宋朝传播。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进入宋代,中日之间虽无外交关系,但僧侣与商客的往来频繁,日本汉籍的西传逐渐形成一个高潮。”[26](P109)
宋朝海商为中日僧人推动中日文化交流提供了不可缺少的条件。中日两国僧人的往来,在唐代主要借助遣唐使等官方使节船队,入宋后则大多通过海商船舶。据不完全统计,有宋一代,仅有名可考的来华日本僧人就有181人,实际人数显然较此要多得多。[18](P126-127)宋僧赴日弘法者也为数不少。如南宋时较著名的赴日宋僧有寄寓庆元府天童山的兰溪道隆(普觉禅师)、南禅福生寺的兀庵普宁、杭州径山寺石溪心月的法嗣大休正念(佛源禅师)、天童寺石矾惟衍法嗣西涧士昙、天童山景德禅寺首座无学祖元等。这些以海商船舶为桥梁往来中日之间的僧人,不仅是两国宗教交流的主体,而且在教育、哲学、文学、音乐、舞蹈、书画、科技等方面的交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如北宋时,日僧奝然将《十六罗汉图》一套带回国,现藏日本京都嵯峨的清凉寺。南宋时,日僧圆尔辨圆随宋商海船返国,携带了数千卷中国典籍,包括佛教内典262部,儒经、朱子学、老庄、兵家、小学、文选、文集、医学、本草等外典102部。日僧心地觉心曾在杭州护国仁王禅寺学习吹奏尺八,回国后大力普及,成为尺八这一中国传统乐器在日本普化的祖师。另一位日僧弥三在庆元等地求法时掌握了造缎技术,回国后在博多等地传播,推动了日本纺织技术的发展。
宋朝海商对日贸易的活跃,还推动了华人侨居日本的热潮。日本接待宋商的贸易口岸,有九州的博多,越前的敦贺港、濑户港、大轮田港等。宋商到达这些口岸后,营造住宅,修建寺社,以此为据点开展中日贸易活动,由此逐渐形成规模不等的华人侨居区,日人称之为“唐房”。如博多是宋日贸易最重要的口岸,由此汇聚了大量宋朝海商。据日本文献《石清水文书》卷五《宫事缘事抄筥崎事》载,仁平三年(宋高宗绍兴二十三年,1153),太宰府官员率人劫掠博多一带宋商王升等一千六百户资财,说明当时居住博多地区的宋商为数不少,已具有相当的规模。[27]事实上,大约在11世纪末,博多便逐渐形成了华侨聚居区“宋人百堂”。[28](P289)居住“宋人百堂”的宋朝侨民,既有从事中日贸易的海商,也有随商船渡海谋生的手艺人,还包括部分失意士人和畏罪潜逃者。《宋会要辑稿·刑法二》提到,宋哲宗元祐年间以降,“时有附带曾赴试士人及过犯停替胥吏过海入蕃,名为住冬,留彼数年不回”。这些侨居日本的宋商和其他人员,既传播了中国文化,又接受日本文化的影响,推动中日文化由简单的交流走向彼此的融合。不少人组成跨国婚姻,在当地娶妻养子。日本史料便记载了不少在日宋商与当地人结婚的事例。如《左经记》载,宋商周良史其父为宋人,其母为日本贵族之女,他随父往来于宋日之间,“从父往复,虽是随阳之鸟,或思母愁绪”。另据《玉叶》载,南宋时,日本大宰府接到宋朝官方文书,谓日商杨荣等人在宋犯法,要求给予惩处。其实,杨荣系宋商与日本女子结婚所生,属于跨国联姻的混血儿。有的居日宋商还加入了日本籍,积极从事两国文化交流活动。如南宋时,临安人谢国明长期从事宋朝与日本、高丽之间的贸易活动,后来便定居博多,并加入日本籍,成为当地商界的领袖人物。日本嘉祯元年(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在谢国明的资助下,日本临济宗僧人圆尔辨圆入宋求法。圆尔回国后,又在谢氏支持下创立承天寺。该寺至今仍藏有谢国明像,当地民众每年都要定期举办纪念活动。宋理宗淳祐三年(日本宽元元年,1243),临安径山万寿寺遭遇严重火灾,殿宇尽毁。在日的谢国明闻讯后,捐助千枚松板运往临安,以助万寿寺重建。
宋朝海商群体的发展壮大及其在中日关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固然是因为宋王朝无力追求“万国宗主”的地位,只能借助民间的力量开展对外交往,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此期的社会变革和文明意识的调整。
晚唐以降,尤其是入宋以后东南地区社会经济的日益兴盛,在引发全国经济发展地域格局重大变化的同时,也打破了由北方中原地区发展起来的传统农耕经济模式的主导地位。在具有重商倾向的东南地区的推动下,商品经济呈现前所未有的活跃,进而在某些方面呈现出朝外向型经济演进的发展趋向。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我国古代经济重心在11世纪后半叶完成其南移过程,此点意义十分重大。因为这从根本上改变了战国秦汉以来我国经济一直以黄河流域为重心的经济格局;同时经济重心区域由于向东南方向移动,而更加靠近拥有优良海港的沿海地区,为封闭型的自然经济向开放型的商品经济过渡提供了某种历史机遇。”[29](P838-839)很大程度上讲,海外贸易的空前兴盛,正是经济领域这种变革的反映。它不仅直接推动海商群体的兴起和壮大,而且促使宋政府更多地从追求经济利益的角度来处理对外关系,由此为海商群体在中外关系中发挥重要作用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另一方面,中原文化属于典型的内陆文明,东南地区则是文化史上的“亚洲东南海洋地带”[30],深受海洋文明的影响。因此,两宋时期全国经济和文化重心的南移,意味着中国文明海洋特性的增强。“海外贸易的繁荣渐渐改变了中国人对外部世界的看法,原先偏远无名的东部和南部沿海地区渐渐成为中外贸易和文化交流的重要地区。”“这样,中国人的内陆民族性格就渐渐获得某些海洋民族的特征。”[31](P153-154)。与自我为主、讲求等级与有序的内陆文化观念不同,海洋文明有着平等、开放、务实的意识,注重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合作。正是基于务实开放的海洋意识,海商群体在中日没有建立正常外交关系的情况下,维系了两国之间基本的政治交往和正常的经贸关系与文化交流,两国关系的重心也由官方转向民间。
更进一步来看,不断壮大的海商群体在推动中外关系转型的同时,对东南地区经济和社会领域的变革也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就经济领域而言,海商群体所经营的商品种类繁多,规模庞大。其中,输出的除了丝织品、瓷器等传统手工业产品,还包括金银饰品、铜铁器具、钱币之类的金属制品,漆器、草席之类的日用品,纸、墨、笔之类的文化用品,玩具、伞、扇之类的工艺品,粮食、盐、茶叶、酒之类的食用和饮用品等,由此促进了东南各地手工业和农业生产商品化、市场化水平的提高;输入的由原来主要局限于香料、珍珠、象牙等高档消费品,扩大到药材、矿产、手工制品、加工食品等诸多普通物品,从而引发东南社会的消费活动与海外市场发生越来越多的联系。这两者的结合,使东南经济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朝外向型方向发展的趋势。就社会领域而言,海商群体的贸易和文化交流活动,有助于冲破传统华夷观和自大心态的束缚,促成多层次对外开放格局的形成。这方面,海商群体最为活跃的江南地区表现得尤为突出。对此,笔者在另文已有专门讨论,兹不赘述。②
注释:
①中外学界围绕宋代对外关系和海外贸易的讨论,较系统的研究成果有:冒志祥的《宋朝的对外交往格局》(广陵书社,2012年),赵成国主编的《中国海洋文化史(宋元卷)》(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3年),杨渭生的《宋丽关系史》(杭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陈高华、吴泰的《宋元海外贸易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黄纯艳的《宋代海外贸易》(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日)桑原骘藏的《唐宋贸易港研究》(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35年),(日)藤田丰八的《宋代之市舶司与市舶条例》( 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等。
②有关宋代江南地区对外开放新格局的形成以及海商群体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与影响,参见拙作:《走向海洋:宋代江南地区的对外开放》(《学术月刊》2011年第12期)。
[1]武安隆.遣唐使[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
[2](日)续日本后纪[Z].日本新订增补国史大系本.
[3](日)日本三代实录[Z].日本浦木裕整理本.
[4](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8.
[5](宋)范浚.香溪集[M].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
[6](宋)包恢.敝帚稿略[M].民国宋人集本.上海:上海书店影印,1994.
[7]熊燕军.宋代东南沿海地区外向型经济成份增长的程度估测及其历史命运[J].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7,(1).
[8]杨渭生.宋丽关系史研究[M].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7.
[9](宋)吴自牧.梦粱录[M].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
[10](宋)洪迈.夷坚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1.
[11](清)徐松.宋会要辑稿[M].北京:中华书局,1997.
[12](宋)蔡襄.蔡忠惠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13](清)黄以周.续资治通鉴长编拾遗[M].北京:中华书局,2004.
[14](宋)罗大经.鹤林玉露[M].明刻本.
[15](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6](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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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日)藤田元春.上代日中交通史研究[M].日文本.
[21](日)木宫泰彦.日中文化交流史[M].胡锡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22](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3](日)裁森克已.对外关系史[M].日文本.
[24](日)史料大成(第7册)[Z].日文本.
[25](日)国史资料集(卷3)[Z].日文本.
[26]王勇.中日关系史考[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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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苌岚.7—14世纪中日文化交流的考古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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