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波
(济南大学 历史与文化产业学院,山东 济南250022)
中国是银杏的故乡,现代银杏的发源地。据考证,我国银杏栽培历史可追溯到4 000年前的商代,汉末三国时期已遍植于江南,唐代扩及中原。我国银杏约于公元6世纪东传朝鲜、日本,18世纪传至欧洲,后又传至美洲[1](P20-22),现遍植于欧、亚、美诸多国家和地区。通过长期的栽培和引种过程,银杏已遍布神州大地,并同人们的生产生活紧密相连,形成了大量具有信仰色彩的银杏民俗事象。梳理阐释我国的银杏民间信仰,有助于传统银杏民俗文化的保护、传承与利用,发挥银杏民俗文化的当代价值。
目前,学界有关银杏的研究成果主要从自然科学角度与经济学角度展开,前者主要探讨银杏的药用价值及生产工艺等问题,后者则主要围绕我国银杏产业发展的现状、问题及对策展开论述。相较而言,学界尚缺乏从文化学角度尤其是民俗学角度,对银杏民间信仰文化的挖掘与阐释。有基于此,笔者拟就我国银杏的民间信仰展开论述,以期能对传统银杏民俗文化的挖掘、传承与利用略有助益。
银杏雌雄异株,“其核有雌雄,雌者两棱,雄者三棱,须雌雄同种,方肯结实”[2](P213-214)。银杏的雌雄异株有如人之男女有别,雄雌两树相依、果实累累,是人类男女两情相悦、子孙繁衍不息的绝妙写照,故自古以来银杏就被人们视为人丁兴旺、多子多福的象征,受到人们的崇拜。这一点可从汉画像石刻得以印证。“1986年6月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徐州汉画像石》一书,收录了汉画像石270余幅。其中表现树木的只有22幅,在这22幅中,表现银杏树的多达16幅。这些汉画像石刻中的银杏树,均为双株共生,枝叶交插,一雌一雄,给人以神奇茂盛之感。树上刻有小鸟在叫,老鸟围银杏树盘旋飞翔,有的树上刻鸟多达10只。这些汉画像石出土于有着悠久银杏栽培历史的邳州、睢宁地区,而邳睢地区古代是东夷部落的活动区域。东夷部族崇拜植物和树木,所以汉画像石刻上所表现的银杏树就是当时人们现实生活的反映,是东夷部族崇拜银杏习俗的延续。”[3](P192)银杏树结果期长,虽历经千年仍果实累累,被视为丰产多子的象征,与之相关的民间信仰习俗也是自古有之,体现了人们求子祈福的美好愿望。江苏泰兴地区作为我国的银杏主产区,到挂果多的银杏树前求子的习俗历来有之。一些银杏产区群众还有把银杏作为女儿嫁妆的习俗,孩子结婚时在被中放进几粒白果或红枣,以及在新床上遍撒桂圆、莲心、花生、枣子等,有祝福新人“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白头到老”的美好意愿。这同汉画像石刻中的银杏树上刻鸟多达10只是相呼应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祈求子嗣繁衍、生生不息的民间习俗,不仅我国有之,国外也概莫能外。弗雷泽在其《金枝》一书中就记载了许多实例,以植物为例,如“印度北部将椰子称为斯里法拉,或斯里,即繁育女神之果,是丰产的象征。整个上印度地区都把它供在神龛里,每逢妇女前来求子,祭祀就赠予这种神果;南部斯拉夫人的不孕妇女如想怀孩子,就在圣·乔治日前夕把一件新内衣放到果实累累的树上。第二天早上日出以前,去验看内衣,如果发现有某种生物在上面爬过,她们的怀子愿望就可能在年内实现。她们便穿上这件新衣,满心相信她也会像那棵树一样子孙繁衍;卡拉吉尔吉斯人的不孕妇女竟在幽独的苹果树下打滚,为了求得子嗣……”[4](P119),总之,具有“丰产多子”之生物特性的银杏树、莲、枣树、苹果树等成为人们求子的崇拜对象。为何?一言以蔽之,此乃人类原始生殖崇拜的结果。
自古以来,人类就面临着两种生产,即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人类自身的繁衍。在生活条件极端低下的漫长原始社会中,天灾人祸使得原始人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人口的增殖对原始部族或氏族的生存发展至关重要,从而生发了初民的生殖崇拜观念。世界各地岩画中有不少关于男女交媾、男女生殖器、人兽交媾、生殖符号等的画面。我国汉画像石刻中亦有大量异鸟交颈、人首蛇身交尾,两兽接吻、两尾相缠等石刻形象,这些都是人类早期广泛存在过的生殖崇拜的产物,寄托着人类繁衍生息的希望。[5](P316-327)
我国自古以农立国,农业生产、战争、自然灾害等因素要求人口的增殖,故远古先民的生殖崇拜信仰在延续近2 000年的以小自耕农经济为主的中国封建社会得以延续下来,并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周予同先生指出:儒家的根本思想,乃是生发于‘生殖崇拜’观念的。”[6](P126)儒家和传统礼教文化中的生殖崇拜精神从儒家经典典籍之中可见一斑,如“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易·系辞下》),“天地合而后万物兴焉”(《礼记·郊特牲》),“天地不合,万物不生”(《礼记·哀公问》),“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父母生之,续莫大焉”(《孝经·圣治章》)以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上》),等等。总之,农业生产对劳动力的现实需求、传统儒家文化的提倡,使得“子孙满堂”、“多子多福”观念深植国人之心,体现在现实生活中就形成了诸多相关的生殖崇拜民俗。人们赋予繁殖能力旺盛、多产、多子的动植物(鱼、蟾蜍、松鼠、石榴、葡萄、莲、银杏、瓜等)以子孙繁衍不息的象征意义,并通过各种富有吉祥色彩的民俗行为表现出来。例如,汉族传统婚礼中的撒帐习俗,所撒之物就有很多籽实类之果,以籽感子,有祈求子嗣昌旺之意。“我国民间旧有送瓜祝子之仪,民间剪纸的传统图案中亦有‘送瓜祝子’的构图,皆因瓜中有籽,且籽实繁多,俗以为得子、多子之兆。此外,瓜藤蔓延,藤瓜累累,具有‘瓜瓞绵绵’的吉祥成分和传宗接代的象征意义。”[7](P88)
银杏生命力强大,结果期长,虽历经千年仍枝繁叶茂、果实累累,且根孽能力强、萌发力旺盛,古树周围常生长着不同年龄段的“青年树”、“壮年树”,形成四代、五代等多代同堂的“公孙树”,如浙江西天目山国家自然保护区闻名中外的“五世同堂”、河南嵩县白果坪上寺村的“多代同堂”等。人们往往视之为祥瑞之兆,由此类比联想到家族的子孙繁衍,“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因此,我国银杏民间信仰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体现了民众祈求生殖、子嗣昌旺的心理意愿。那相依相偎、苍翠葱郁、多代同堂的银杏家族,则是中华民族世代相传的和睦亲情、敬老爱幼等传统美德之象征,是中华民族民族性格的生动写照。
《尚书·洪范》载“五福”曰:“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这是中国老百姓追求“五福俱全”完美人生的典型概括。“五福寿为先”,自古以来人们就希冀能长生不老,经书古籍多有记载。王嘉《拾遗记》载:“渠搜国之西,有祁沦之国,其俗醇和,人寿三百岁,有寿木之林,一树千寻,日月为之隐蔽,若经憇此木下,皆不死不病。”《山海经·海外南经》载:“昆仑开明山北有不死之树,食之常寿。”这些都是古人追求健康长寿愿望的现实反映。此外,道教作为我国的本土宗教,贵生恶死,与佛教之“往生极乐世界”的来世观不同,追求长生成仙。道家这种“重今生、求长寿”的观念深深地影响了中国人的生死观,青春永驻、长生不老成为人们永恒的追求。我国历代帝王为求得长生不老之身,对子虚乌有的长生不老药情有独钟,多有派遣下臣上山下海找寻长生不老之灵丹妙药;至于“食得唐僧肉,可得千年寿”等文学作品对长生不老之神话传说的描述更是数不胜数。人们还将生命长久之动、植物视为长寿的象征,倍加推崇,于是就有了“松鹤延年”、“龟鹤齐龄”、“松鹤长春”之说,并将这一主题通过各种门类的艺术作品表现出来。
银杏树亘古孑遗,寿命奇长,在我国历代文献资料中称银杏为“公孙树”甚为普遍。清代陈淏子《花镜》载:“银杏一名鸭脚子……又名公孙树,言公种而孙始得食也。”寿命之久,可想而知。我国民间亦有“桃三杏四梨五年,无儿不建白果园”、“三十年而生,三百年而兴”等说法。此外,据史料记载,二战中日本广岛遭原子弹轰炸以后,整个城市变为一片废墟,大部分城市居民和动植物均遭受灭顶之灾,毁于一旦,唯有银杏树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其生命力之顽强可见一斑。神州大地,千年以上的古银杏屡见不鲜,非但是树木中的老寿星,而且是结果年限最长的果树,故银杏亦有“长寿树”的雅号,备受人们推崇。“江苏泰兴地区群众在过周岁、十岁、三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六十九岁、七十九岁、八十九岁等重要生日时,就有这么一个特别的风俗,即到老银杏树前放爆竹,祈愿长命百岁。”[8](P27)
俗语云:“银杏树畔寿星多。”原因何在?其一,科学研究表明,银杏具有“净化空气,杀菌消毒;调节气温,防暑防冻;调节心理,怡人神智”之功效,为生态环保树种;其二,银杏全身都是宝,其种核、叶子、树根等药用、食用价值兼备,是不可多得的养生保健佳品。银杏的种核俗称白果,营养丰富,品味甘美,药、食俱佳,为上等果品。据考证,白果在春秋战国时代即被食用。北宋文学家欧阳修诗云:“绛囊初入贡,银杏贵中州。”说明银杏在宋代即被列入皇家贡品。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中记载白果食法为:“惟炒煮作粮食为美,以澣油甚良。”清陈淏子《花镜》则记载白果“核形两头尖扁而中圆,或炒或煮而食俱可”。此外,白果可与猪、牛、羊及禽类食料相配,采用蒸、炒、烩、炖、烧等烹饪方法,制成各种美味佳肴。如江苏邳州药膳“双银汤”,山东郯城名菜“蜜汁白果”、“八宝饭”,四川青城山道家名菜“白果炖鸡”以及鲁菜“孔府菜”中的“诗礼银杏”等。银杏不仅种核是美味佳品,其叶子、树根等亦含有多种化学成分可以入药,乃治病良药,历代典籍多有记载。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载白果“熟食温肺益气,定喘嗽,缩小便,止白浊。生食降痰,消毒杀虫”;《中国大辞典》对银杏的药理功能记叙为“入心、肺、肾三经”;《中国果树志》载道“种子营养丰富、供食用。熟食有补肺、止咳、利尿等效……叶可提制冠心酮,对治疗心血管疾病有一定效果”,等等。因此,常年生活于银杏树所营造的优质“小气候”环境中的人们,食用着具有极高保健功能的银杏养生食品,健康长寿就在情理之中了。
银杏还是多功能优质经济林木,功能多,用途广,集观赏树、用材树、果品树、药材树等多种功能于一体,有着极高的经济价值。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银杏的经济价值得到了人们的充分认识,银杏产业发展迅速,为银杏产区人民群众带了巨大的经济收益,故被人们视为吉祥富贵的象征。“江苏泰兴地区称银杏树为‘摇钱树’,逢年过节的时候,当地群众按照当地的风俗,会在银杏树上贴上喜钱、福字或者红纸。特别是春节的时候,银杏树上一片红,显示了人们对于富贵的向往,希望新的一年银杏可以给他们带来更多的财富。而在泰兴广为流传的一些顺口溜,诸如:‘家栽几棵白果树,省长、书记都不如’,‘银杏树,摇钱树,发财树’,‘家有几棵银杏树,年年收入超万元,每人一株银杏树,何愁致富无门路’等等。”[8](P27-28)这些记载形象生动地反映了泰兴人民对银杏经济价值的认识和对富裕生活的祈盼。
总之,银杏不但生命力顽强,是长寿之象征,而且亦有极高的药用、食用价值,有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之功效,加之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能为人们带来巨大的经济收益,银杏因而成为人们心目当中的“福树”、“长寿树”、“富贵树”,极力崇拜之。如“湖北省竹山县轻土坪村,有一株西汉时期栽植的古银杏,当地村民奉为神树,长年香火不断;安徽省临泉县城西沈子国故址上有株唐代古银杏,被当地人视为神树而崇奉之。在每年的清明节、农历正月十五、农历八月十五等节日,或遇有大早、洪涝等自然灾害发生之年,方圆百里的百姓均纷纷涌来,烧香、进贡、占卜、叩拜、许愿,古银杏树上挂满了红色和黄色的布条,布条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大吉大利的语言。以求神树显灵,消灾消祸,保佑百姓,赐福于民;河南信阳李家集南有两株唐代的银杏树,被当地人视为神树,在树旁建有白果庙祭祀,焚香叩拜者数以千计,以求人寿年丰等等”[9](P169),突出反映了人们消灾除病、祈福禳灾的心理需求,是人们追求美好生活愿望的现实体现。
我国民间百姓经常将他们认为最有影响力的或年龄最长的古银杏树称为“银杏王”,并往往将这些古银杏树同各种神话故事和历史传说联系起来,使之带有神秘色彩,增添了无穷魅力。如“河南豫东地区神话中的白果曾经是伏羲、女蜗食用的圣药,或是他们路途中得到庇护的大树,由于银杏树与伏羲、女蜗创世神话、洪水神话中特殊情节的联系,故被神化、圣化,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迄今,人们仍因此而将白果称为神树,称为能显灵的‘白果爷’,享受人们虔诚的香火”[10](P209)。
清王士祯则在《池北偶谈》中记叙了下述两桩神事:一是“辛丑、壬寅间,京口檄造战舰。江都刘氏园中有银杏一株,百余年物也,亦被伐及。工人施刀锯,则木之纹理有观音大士像二,妙鬘天然,众共骇异,乃施之城南福缘庵中”[11](P493)。另则是“康熙十八年,江南造战舰,凡千百年古树多被斧斤之厄。宜兴张公洞有大银杏树数株,相传数百年物也。巡抚下令苏松道方参议(国栋)亲往伐之,树皆血出。方惊悸得疾,旬日卒”[11](P609)。此外,我国书籍甚至正史中还有许多关于树木受斧劈或火烧时流血、痛哭或怒号的记载。国外,“奥地利有些地方的老农仍然相信森林中的树木是有生命的,从而不许人无故在树上用刀割;在上巴列丁力特(德国莱茵河西岸地区)老年樵夫在砍伐葱郁挺秀的树木时,悄悄地祈求树灵宽恕。同样,在伽基诺地方,伐木人恳求他所砍伐的树木饶恕他”[4](P116)。在此,人们赋予了古银杏树等树木以人格化的生命力特征,将其神化,具有了特殊的魔力,使人生畏。可以说,这些都是人类早期形成的“万物有灵观”使然。所谓万物有灵观,是指初民认为在躯体以外,还有一种精神性的东西(即灵魂)存在,灵魂主宰肉体。世间万物,包括人、动植物、自然界等,都具有这种属性。“由于受前逻辑思维的支配,‘万物有灵观’成为神话得以形成的基础。”[12](P8)银杏树因环境变异而可能产生的红色液体树汁和特殊的木纹理,在人类“万物有灵观”的影响之下,被视为其人格化之生命力的外显,各种神话传说附会而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外,古银杏树因树形高大挺拔、冠盖浓荫广覆,有“荫福后世、泽及子孙”之寓意,故被老百姓视为“风水树”,并广为种植在居宅、祠堂、墓地等处,严加保护、禁止砍伐,体现了我国传统的风水理论,也使得银杏的神秘色彩更加浓重、神圣。我国作为银杏故乡,各地以银杏命名地名和将银杏树作为省树、市树、县树的情况也是随处可见,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我国的银杏民间信仰。
我国是银杏的故乡,银杏与民众的生产生活紧密相连,形成了丰富多彩的银杏民间信仰习俗。人们将银杏视为“子孙树”、“长寿树”、“富贵树”、“神树”、“圣树”等,并向银杏树求子、求健康长寿、求富贵等,突出反映了银杏民间信仰观念的功利性特征,其实质则是祈福求吉,是人们希望家族兴旺,可以健康长寿、安居乐业等美好生活愿望的现实反映。新时代条件下,我们应注重挖掘利用银杏民间信仰中健康合理的因素,摈弃带有迷信色彩的不合理因素,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发挥其当代价值,丰富当代民众的物质与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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