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软实力概念解析

2013-02-17 12:43武铁传
关键词:实力文化

武铁传

(洛阳理工学院 社会科学系,河南洛阳471023)

厘清核心概念往往是建构理论体系的基础性任务。基础概念外延不清、内涵不明,基本理论自相矛盾、难以自圆自洽,不仅直接制约理论体系的科学建构,导致基础理论的孱弱,而且终将传导至实践层面,影响实践领域的健康发展。目前我国理论界对文化软实力的基础研究尚处起步阶段,许多概念包括文化软实力这一核心概念尚待学术界制念研几、静心研究。但与此不同,实践层面似乎显得动荡不安,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据统计,全国已有超过三分之二的省份祭出了“文化强省”的大旗,“文化强市”、“文化强县”等口号一时间轰轰烈烈,遍地开花,文物资源争夺战、名人故里争夺案层出不穷,竞争如火如荼。如此功利主义的冲击,更加剧了基础理论研究与实践应用研究的严重失衡。笔者试图从基本概念入手,探讨文化软实力的实质,澄清一些误区,希望对构建中国特色的文化软实力理论有所补益。

一、文化软实力之“力”

文化软实力是一种什么力呢?学界不少论者谈到影响力、感召力、感化力等,这些说法有合理性,但未必揭橥文化软实力概念的实质。以影响力为例来说明。众所周知,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乃至国家,对他人、他组织、他国家所产生的影响是复杂的,从主体角度说,影响可能是主动作用的结果,也可能是顺其自然生发的,换言之,文化的影响力既可以是送去的,也可以是别人自己拿来的;从影响的性质说,既可能是积极的,也可能是消极的。因此,影响力的解释就有模糊性。其实,当我们说文化软实力是影响力的时候,这种影响力只能是主体主动送出且产生的积极性影响,弄清这一点是把握软实力概念实质的关键。我们知道,文化从有人类就已出现,为什么直到现时代人们才开始热衷于讨论它的影响力并成为国际社会的热门话题?稍加分析便可发现,文化的影响力带有鲜明的利益色彩,其内里包藏着强烈的同化欲求。与其说,文化软实力是影响力,毋宁说它只是主体利用文化对利害方的同化能力,同化力与认同力——受力方自愿接受施力方的文化——是相对应的,同化力越强意味着认同力越大,认同力越大则表明受力方更容易接纳施力方的文化,而这对施力方的文化利益乃至经济利益、政治利益的最大化是极为有利的。现时代由于全球化、信息化使得各民族间的联系更加紧密,文化信息传播无远弗届,利益争夺显得更加激烈,这便推动文化力从历史后台走向前台,日益成为发达国家发展战略的重要内容。面对扑面而来的文化信息,发展中国家处于文化安全考虑纷纷制定出建设自身文化软实力的对策,试图通过有选择地吸收外来文化的积极质素一方面强身健体,实现文化转型,另一方面也能在国际社会拥有自己的话语权,对对方产生同化。双方的你情我愿,促成文化软实力话题不断升温。因此,文化软实力究其根底是一种文化同化和认同的力量,一种文化的同化力强,软实力自然就强,同化力越弱,软实力自然就弱,而没有同化力的文化,也就不存在软实力问题。

马克思说过,人类社会说到底是相互交往的产物,“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1](P82)。人类之所以要交往,交往中之所以有竞争,离不开幕后的利益。利益可分为经济利益、政治利益和文化利益三类,与此相应,人类围绕利益所进行的竞争就分为三类。其中,经济竞争、政治竞争处于相对基础性地位,制约甚至决定文化竞争;文化竞争有其独立性且反作用于经济和政治竞争。由于文化同化有着经济、政治所没有的强大、持久、低成本的优势,所以历史上每一精明的统治者对文化同化力都倍加重视,不敢小觑。为了军事、经济、政治竞争的成功和主动,他们总是投入巨大财力物力加强文化建设,以扩大文化同化力。中国历史上的百家争鸣,欧洲的文艺复兴,中国近代的文化论争,欧洲近代的宗教改革无不如此。

有人以为,文化软实力概念是由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教授约瑟夫·奈明提出的,是个舶来品。从语用学的角度看,这一说法有待商榷。中国历史上至少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有了类似概念,叫“人文化成”。《易经》之《彖》曰:“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贲卦·彖辞》)后又有言:“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说苑》卷十五,《指武》)中国古代的统治者老早就已经认识到文德教化的巨大功用,并将其运用到安邦治国战略中。春秋战国时期,面对诸侯国间的兼并战争,儒家孔子极力反对武力征伐,倡言文教立国;孟子四处游说,提倡王道仁政,对人文化成的作用进行了详尽阐发。《孟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孟子·公孙丑上》)当今世界正处于全球化加速期,全球化对传统民族国家的经济安全、政治主权产生前所未有的挑战,国家间的竞争日趋白热化,这类似于2 500年前的中国社会,费孝通先生干脆将21世纪说成是世界文化的战国时代。

在这文化战国时代,伴随着国家经济、政治竞争,文化软实力问题风生水起。发达国家的学者普遍将文化软实力纳入国际政治关系框架进行讨论,从重农学派到军事国力论再到克莱因方程,精神文化作用的权重日渐加码,直至1990年,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治学院院长、美国前国家情报委员会主席、助理国防部长约瑟夫·奈明确提出“软权力”概念。这日渐加码的背后被遮蔽的不外乎以西方文化去同化其他文化达到不战而胜的霸权动机。面对西方国家咄咄逼人的文化输出,发展中国家如我国不得不起而应对,加强自身文化软实力建设。从这一角度讲,我国目前一哄而上的大跃进式的文化产业发展实践带有浓重的外源式色彩,这种外源式刺激既有助于产生知耻而后勇的爆发力,也容易造成理性的缺失——类似于近代史上外源式现代化的情景,这是值得我们高度警惕。

再从物理学角度看,物理学的力是向和量的统一,除了强弱大小,力还有向度分际。文化软实力作为一种同化力,有内向同化和外向同化之分。内向同化,目标指向共同体内部成员,强大的同化力就体现着强大的凝聚力。许许多多彼此分散的文化个体有效聚合起来,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形成集合效应,这对共同体的存在和发展是非常重要的。古人讲“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有了人和,则国家稳定,社会和睦。“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孟子· 梁惠王上》)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把文化的内向同化称作“思想的水泥”。他有感于当代西方国家意识形态对工人阶级斗志的超强同化,在《狱中札记》里明确提出“国家=政治社会 +市民社会”,国家的领导权据此也分化为“政治领导权(Political hegemony)”和“文化领导权(cultural hegemony)”两方面。如果说政治社会主要靠军队、法庭、监狱等暴力机关的强制,而市民社会如政党、学校、教会、学术文化团体等则主要依赖于民众自愿认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越来越重视通过政党、学校、宣传等软手段设法赢得被统治者的积极同意。这种变化决定了无产阶级取得文化领导权的迫切性。[2](P222)与旨在提升内部凝聚力的内向同化不同,外向同化目标直指出于矛盾关系的对方,通过对外方价值观、伦理观、审美观、思维方式等产生影响,促使对方“自愿服从你的意志、做你想让他们做的事”[3](P44)。文化的这种外溢功能,与通过威胁或使用军事、经济手段来强迫他人改变立场具有同等重要的结果。

可见,文化软实力之力,是个有施力者的主体性概念(当然不是说受力者就是客体),它始终牵连着主体的利益,离开主体对利益的追逐,便不会有力的发生,更谈不上内向、外向同化问题。这一点,西方学者是非常清醒的,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自身国家利益这个核心抽象谈论什么软实力、软权力问题,也可以说,他们大都旗帜鲜明站在民族国家发展战略的立场上讨论软实力问题。值得提醒的倒是我们中的有些人有将文化主体化而悬置主体和主体利益的危险倾向。

二、文化软实力之“软”

顾名思义,文化软实力是有别于军事、经济、政治等硬实力的一种软性力。这种软性力软在何处?是在什么意义上的“软”?我们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进行解析。

第一,文化力的作用方式不同于硬实力。综观古今中外人类交往的方式,不外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几个方面,其中文化交往最具柔性,它既不同于军事胁迫也有别于经济制裁、政治统治,因此,文化软实力之“软”,首先体现在作用方式上的特殊性。

我国中小学的教育模式就是应试教育。应试教育的目的就是为了高考,通过考试来筛选所需要的学生,这种教育模式注重成绩而非学生自己的真实能力。这是基于我国国情产生的历史必然,我国是人口大国,由于基数大的缘故,应试教育是一种成本较低且公平的挑选人才的方法。在此状况下的中国学生就如同考试机器一样,只学习和获取与考试内容相关的知识,甚至某些知识点的内在联系根本一概不通,大部分的学生被迫学习,兴趣爱好也全被抹杀掉,他们学习和摄入的内容都是和考试相关联的,虽然会产生很多能考出高分数的“好学生”,但这抹杀了学生的个性和创造力以及独立思考的能力。

在人类社会交往过程中,力的作用方式大致有三种:一是政治力。通过组织控制力来实现,体现为经济剥削、等级压制、军事打击以及像焚书坑儒、文字狱、宗教迫害等学术暴力。该种力的硬性特征是十分明显的。二是经济力。通常借助经济利益去影响对方,利用人们对幸福物质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通过经济制裁、贸易孤立、技术封锁等消极方法或提供廉价商品、技术服务、资本援助等积极方法——同时附加一些有利于自身利益的霸王条款,去干涉对方经济活动。经济力没有军事力的狰狞外表,但对人的控制作用极强,人们在这种力的作用面前缺乏斡旋余地,可选择的自由度也十分有限。在此意义上,我们把它归结为一种硬实力。三是文化力。与军事力、政治力和经济力不同,文化力借助于精神力量去吸引、同化对方,它起作用的方式主要以文化价值观为核心,通过意识形态构建、民间组织交流、公共外交、多边和双边外交等政府政策而实现内向或外向同化。约瑟夫·奈所言极是:“软力量使用的是不同的手段(既非武力,亦非金钱)来促进合作,即由共同的价值观产生的吸引力,及为实现这些价值观做贡献的正义感和责任心。”[4](P7)在运用文化力的时候,政府政策始终是起作用的,但政府权力的作用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决定性的作用来自文化本身所蕴含的价值,正所谓“一时胜败决于力(硬实力),最终胜败决于理”。软实力作用的发挥虽需要硬实力协助,但这种协助是有条件的,不可过于张扬,否则会事与愿违,导致文化力的夭折,这类例子在历史和现实中是较多的,此不赘述。

这里,我们暂时撇开文化的内向同化不论,将目光聚焦于外向同化方面来看看这种软实力在国际交往中的发展现状及其内在缘由。全球化时代,西方国家制定外交战略、政策以完成外交任务,采用了一切可以采用的手段,但从演化趋势上看,前两种方式,无论是大棒的强制还是胡箩卜的利诱,都并未进入历史的博物馆,我们仍然可以从中东版图上清晰地发现硬实力的影子。不惟如此,更值得关注的是,后一种方式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得到强化,使文化作为一种手段在国家外交中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如通过展示、阐释本国本民族的文化、意识形态,攻击对方民族的文化和意识形态,以树立良好形象,争取世界民众的理解和认同,从而左右他国的国民意志,来实现自己的外交战略意图。这种不违背人之意志,主要靠建立在文化认同基础之上的文化外交,正是当下文化软实力问题成为国际社会炙手可热论题的幕后推手。

美国负责教育和文化事务的国务卿助理菲利普·赫库姆克斯曾经说过:“除了政治、经济、军事问题之外,教育和文化事务是现代国家外交政策的第四、也是最人道的部分。”[5](P27)摩根索在《国家间政治——寻求权力与和平的斗争》中也毫不掩饰地说,帝国主义控制世界的三种方式——军事帝国主义方式、经济帝国主义方式和文化帝国主义方式——中,文化帝国主义(Cultural Emperialism)是最为微妙、也是最为成功的帝国主义政策。其目标不在于征服领土、控制经济生活,而在于对人心的征服与控制,由此,它成为国家之间改变权力关系的一种手段。提出较为完整的软实力理论体系的约瑟夫·奈如是说,如果国家能使其力量在其他人眼中合法化,它们所遭遇的有违其愿的阻力就要少得多,那么它就用不着太多昂贵的胡萝卜和大棒。[3](P29)看来,西方国家注重文化软实力的意图不过是对实现霸权的高效率和低成本的祈望而已,岂有他哉!

第二,文化力在国力中的地位不同于硬实力。硬实力属于社会结构中的下层基础,是可见的物质性力量,而作为同化力的软实力则属社会结构中的上层建筑,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力量。按照马克思关于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唯物史观推理,文化软实力的产生或作用均须以硬实力为基础。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指出,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同时这也是人们仅仅为了能够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都要进行的(现在也和几千年前一样)一种历史活动,即一切历史的一种基本条件”[1](P32)。

人类几千年文明发展史,从根柢上说,不外为一部交织着政治斗争的经济发展史、技术发展史,生产力尤其是其中的科学技术对社会形态的更替起着任何他种力量无法比拟的作用,看不到这一点就不能真正看清人类历史。所以马克思说,“蒸汽、电力和自动纺织机甚至是比巴尔贝斯、拉斯拜尔和布朗基诸位公民更危险万分的革命家”[6](P3)。近代的英国正因执科技革命之牛耳,才成为了当时综合国力最强大的国家,现代的美国同样依靠发达的经济和科技实力,充当世界的“灯塔”。古代中国的李唐王朝盛极一时,声名远扬,一度成为世界的文化中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唐帝国农业经济发达,手工业生产力较高,有着无与伦比的硬实力基础。而近代中国国力衰微,屡屡受侵,不是割地就是赔款,莫说欧美国家鄙视我们,在公共场所插上“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就连不少中国人自己也难免产生自卑心理。我国现在重视推广汉语,在世界各地建立几百所孔子学院,靠什么呢?首先遇到的就是经费问题。据说建一所孔子学院至少需要花费50万美元,没有强大的物质基础,文化力总是苍白的。美国的《泰坦尼克号》、《功夫熊猫》、《2012》和《阿凡达》等好莱坞大片畅行世界,深得全球观众喜爱,基本原因恐怕在于其充分利用了3D等先进的科学技术。

在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主题、世界多极化、文化多样化趋势日渐明朗的大背景下,一个试图单独取胜的国家,其外向同化不可能仅仅依靠军事威胁、经济诱惑,那种直指人心的文化力量便由隐而显,精神力量在国力理论中的地位得到提升便具备了条件。这才有美国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克莱因提出的“综合国力等于物质要素实力乘以精神要素实力”的著名“克莱因方程”,才有约瑟夫·奈于90年代提出软实力概念及理论。不过,无论是克莱因还是约瑟夫·奈,他们对国力概念的“软”化处理,都是有根据的,都是伴随着自己国家硬实力不断提高并达到一定程度后发生的视界移位。而对于一个刚刚脱离温饱线、大量贫困人口尚存的发展中国家来说,我们不可不加分析地移植西方话语和策略,否则,若软硬不分、以软为硬或者相反,那到头来终难逃脱被边缘化的厄运。[7]

第三,文化力的形成不同于硬实力。如前所述,文化软实力是一种文化同化力,施力方从自身利益出发,利用文化优势对竞争对手施加影响,试图获得对方的自愿认同,也就是约瑟夫·奈所说的“通过吸引而非强迫或收买的手段来达己所愿的能力”[4](P2)。尤其在当前全球化、信息革命和网络时代的大潮下,软实力所具有的扩张性和传导力能够超时空地影响人类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准则,其威力堪比近代历史上资产阶级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异民族仇外心理的廉价商品。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只是站在施力方立场言说的话语,这里还必须使受力方出场,因为文化软实力是构成性的力量,离不开施力方的授力,同时也离不开受力方的受力,必须有受力方的主动参与,孤掌难鸣,不会有任何力量的形成。文化软实力这种同化力,站在施力方看,是一种文化的外化行为;而站在对方看,是另一种文化的化外行为,即主动将来自对方的文化摄入自身,转化为自己有机养分。这一点不同于硬实力,军事干预、经济制裁可以毫不顾忌对方的感受兀自加力于对方,也能获取军事胜利和经济利益,但文化力无法复制。孔子曾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孟子讲人之浩然之气:“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这均说明,文化力忌讳刚性强加,远不及润物细无声的滋润感化。

虽然文化软实力离不开硬实力如经济实力的支持,政治实力的推动,但无论支持还是推动,它们都不能与软实力划起等号,也不能超强表现自力,否则,文化传播变成了文化暴力、文化强权、文化侵略、文化殖民,文化软实力异化成了政治或其他力量,其结果必将事与愿违。世界上伊斯兰国家与西方国家的激烈冲突,除了经济、政治原因外,其中就有基督教文化对伊斯兰文化的超强干涉,加剧了双方的对立冲突,不仅未能得到对方的认同,反而酿成9·11那样的国际恐怖惨案。正是由于文化具有多样性特征,它能给人们以较大的选择权,人们接受还是不接受某种文化不会像经济的影响那样受到局限,且文化与经济也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文化的超越性可以使自己拥有广泛的适应性,这些都给人们的文化选择提供了较大的自由度。因此,文化交往中的任一文化,想要俘获人心,都不得不采用讨好对方的方式,决不能视对方为被动客体而为所欲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文化力是软实力。

学界有人习惯于从单方面理解文化软实力概念,将文化软实力仅仅当作文化施力方的单面行为,而将受力方只当做被动客体。在这种逻辑构架下,文化软实力的形成成了文化主客体间的力量传导、单向的力量传导过程。这种观点是以传统西方哲学的主客二分思维模式为渊薮的,就是在西方国家,因其片面夸大传播方的作用,完全漠视接受方的主动性而受到现代西方哲学的不停诘难,大有理屈气短之状。但正是这种被西方学者诟病的主客二分思维方式,在我国特殊环境下有被片面强化的趋势,这方面的问题此不多论。笔者重在说明的是,主客二分思维框架并不符合文化发展的客观事实,也不利于我国自身文化软实力的战略提升。文化软实力,是文化交流的主—主模式,它是超越于传统的主—客模式的。用胡塞尔的现象学和伽达默尔的解释学理论分析,主—主模式就是主体间性模式。在模式下,文化信息的传授方自然是主体——没有传播,便不可能有同化力;同时,一种文化能否被另一种文化理解和接收,还取决于理解方的视界及需要。理解不是灌输,而是平等对话,因而,理解能否成功,就看被理解方传来的信息能否进入理解者的视界,能否引起理解者的共鸣。当一种外来的文化作用于土著文化且能够满足后者的需要并进入视界,它便能够顺利地被理解和吸收,进而成功同化。若情况相反,便会遭遇排斥和拒绝,不能进入解释方的视界内,同化作用也无从产生。魏晋南北朝时期,来自印度的佛教之所以顺利在中国生根、开花、结果,而比之稍晚的基督教之所以始终难以成功进入汉文化圈,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

第四,文化力的存在方式不同于硬实力。软实力与硬实力虽然都是构成一个国家综合国力的基本要素,但二者的存在方式不同。硬实力作为物质性力量对人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比较容易观察认知,如一国的经济实力可以通过该国的工农业生产能力、劳动生产率、对外贸易状况、科技进步的推广以及产业结构、市场经济发育状况等诸多方面直接呈现出来;军事实力可以通过该国军队的数量、组成、训练、装备及军工生产和后备力量展现出来;政治实力可以通过一国执政党队伍、入党人数、政府动员力量及国际社会中政策吸引力等表现出来。这些硬实力甚至可以运用数学方法较准确地进行测度,如衡量一国经济总产出水平的GDP值。但文化软实力是一种精神力量,尽管也客观存在,但具有明显的分散性、隐蔽性。此举信仰为例。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在谈到信仰的作用时说:“整个人生是一幕信仰之剧。没有信仰,生命顿时就毁灭了。坚强的灵魂在驱使时间的大地上前进,就像‘石头’在湖上漂流一样。没有信仰的人就会下沉。”诚然,信仰对个人人生的作用是重要的,既是人把握世界的重要方式,还给人提供一种有根的生活和超强的精神力量,惟其如此,信仰才有对内对外的同化力。对内,通过整合各行为主体的精神追求和行为规范,有利于增强国家的向心力与凝聚力;通过提供丰富多彩的精神文化产品,满足人民大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维护社会安定。对外,通过文化传播,有利于促进世界对自身的了解,消除误会,树立形象,维护国家文化利益和意识形态安全。这些作用尽管客观存在,但无法直接呈现。它们都只能分散存在于社会经济活动、政治活动中,通过人在行为上的一系列变化方可澄明。一种文化的内向性同化力和外向性同化力到底有多大,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准确测量,因为人受文化影响产生的变化是个微妙复杂的过程,很难象统计硬实力那样直接准确计量。所以,过去很长时间在很多领域,目光短浅的人们都不大愿意在文化建设上较多投入,都把文化建设当作软指标而置于次要地位,“说起来重要,做起来不要”,“会上说重要,会下说次要”,“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等等,就成为一些地方百姓对政治要员的讽刺画。需要指出的是,文化软实力虽为柔性力量,但柔软绝不等于软弱,更不是可有可无。文化的作用不仅硬实力无法替代,且在未来国际、国内社会中施展的空间将更加广阔。

以上四方面共同体现了文化同化力的柔性,软性。其中作用方式之软是学界公认的,也是文化作为一种力量所区别于经济、政治、军事等硬式力量的显要之处。但文化力量在产生、形成和存在方式等方面的柔性特质则普遍被忽视。因此,揭橥这些方面对全面理解文化软实力观念是必不可少的,对纠正当下国内文化软实力研究及实践中存在的偏驳也是至关重要的。

三、文化软实力之“文”

如前所述,文化软实力是主体间以文化为介质的同化——认同关系,是个主体间性概念,其中联结主体双方的中介正是文化。一方面,文化主体利用文化同化竞争对手,另一方面,竞争也同样是以文化认同对方,这才形成所谓的力。此处的问题是,如何定性文化?它是一般泛化性概念还是有所特指?

学术界,无论是文化哲学、文化人类学还是文化社会学领域的专家学者,一提起文化,都免不了语义学的分析和语用学的限定。因为文化实在是一个颇具弹性的概念,不同学科或不同学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确定它的外延。如英国文化人类学家泰勒说,文化即是人化。这恐怕是迄今最宽泛的文化概念,它把物质的、精神的、制度的、行为的一切不分好坏的人造物都冠以“文化”之名。按照这一泛化概念研究文化软实力,难免导致概念的膨化弊端。由于它几近等同于综合国力概念——除去其中的资源状况、地理条件,二者几乎等同,这样一来,文化软实力理论的讨论就回到了传统国力理论中去了,这显然不能满足当今无论国际还是国内对传统国力理论的突破创新需求。美国研究软实力问题的专家约瑟夫·奈将一国语言文字、艺术宗教、民风民俗、意识形态、制度安排、外交活动等统统置入文化概念之中,将这些方面所形成的内聚力和辐射力等同于文化软实力,并且将诸如石油、外汇储备、高速列车、核武器和洲际导弹等资源性硬实力排除在外,大大缩小了文化概念的外延。但是约瑟夫·奈的文化概念将制度安排、外交政策等拉将进来,无疑是想包裹政治性因素,这难免令人产生软硬混乱之感。如前所述,以权力运作为核心的政治并非软性力量,虽然它有时也体现为某种权术。

最近研究发现,国内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把文化定义为价值观,这算是最为狭义的文化概念了,它不满于对文化概念的膨化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如名人资源的过度竞争、封建糟粕文化的恶性开发等,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人们把握文化软实力概念的实质内涵。但这种观点在解决旧弊端的同时,却产生了窄化的新弊端。如果将文化窄化为价值观,无疑剔除了思维方式、审美取向等重要内容。这明显不利于我国的文化建设,不利于文化软实力的全面提升。笔者认为,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三分法理解文化是较为可取的。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社会大系统可分解为经济、政治和文化三个次系统,其中经济次系统的目标是经济效率和最大化利润,政治次系统的目标是合法强制与权威管理,而文化次系统的目标则是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塑造至真、至善、至美的人性。如果说经济、政治活动的鲜明特征在于功利性,那么文化活动的鲜明特征则在于超越性。文化的传播可以超越一定的时空限制,以潜移默化、耳濡目染的方式使不同地域、民族、群体的人们,相互借鉴,取长补短,给自己注入新的活力,达就新的境界,或者渗透到社会经济、政治等领域当中,能动地促使社会经济、政治活动发生变化,以改变整个社会的面貌。

一个团体或社会固然由众多个人组成,但它并不是真正生物学意义上的有机体,其协调发展的秘密主要在于它的成员享有共同的文化。文化系统提供了社会成员共享的有意义的符号,从而使得不同的个体之间能够相互认同、相互沟通从而协调一致。社会学家涂尔干的《论社会分工》(The Division of labour in society 1893)一书指出,把个体联结为社会的力量不是卢梭所说的理性契约,不是斯宾塞所说的满足于个人利益的自由竞争,也不是孔德所说的国家强制,而是一种被称为“集体意识”或“集体良心”的“同一社会的一般公民的共同信仰和情操,是社会成员在最基本的道德规范上的一致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讨论的具有软实力的文化,只能是那种具有超越性、扩散性,不仅仅是注意、吸引,而且能够对内对外产生同化力的精神文化。只是这种从理想信仰到风俗习惯、从思维方式到审美取向的精神文化所释放出来的精神力量,才使得任何一个不想落后、解组和灭亡的民族国家都不得不投之以敬慕的目光。

从传播学角度来看,人们之间的信息沟通是信息从信源到信宿的流动过程。无论是信源方主体还是信宿方主体,文化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其以自身为目的、优化自身生命存在的介质,既是人为的——人的劳作产品,又是为人的——以人为目的,是人为与为人的统一。信源主体创造出的文化信息以一定方式传播给信宿主体,信宿主体对这种隐性的、无形的、包含着匡正自我行为、引导自我当做不当做的文化信息,进行符合自身需要的译码、拣选、改造、利用。双方皆为自身目的自愿而非强制性地参与其中,任何强制、暴力都不能使人心悦诚服,也起不到同化—认同的作用,根本谈不上所谓文化软实力。如同任何人无法强迫人们从心灵深处信仰什么和不信仰什么一样,任何孔武暴力只能诛身而难以诛心一样——“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语)。文化这种发挥作用的方式决定了具有软实力的文化不能是泛化的良莠不分的,而只能是具有先进内涵的文化,起码被认为是先进的文化。

文化发展规律表明,只能是高端文化对低端文化产生强烈、持久的同化而不能相反。“要处在较低的经济发展阶段的社会来解决只是处在高得多的发展阶段的社会才产生了的和才能产生的问题和冲突,这在历史上是不可能的。”[8](P502)因为它一开始就会受到人们的强烈抵制。一种异质文化传来,若信宿主体发现它根本就是低级落后的东西,既不能解决人们面临的问题和矛盾,又起不到优化自身生命的作用,这种文化也就没有什么外溢软实力,任何文化主体都不会自愿“嫁接”这样的文化,它至多在有限时间里产生些内部整合作用。马克思说:“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本质。”[1](P9)马克思这里所说的能够说服人、掌握群众、彻底和抓住事物本质的文化,其实就是指先进文化。拨开文化发展史的浮云杂雾便可发现,举凡能够成为软实力的文化一定是该时代那些真正反映时代精神和前进方向、居于制高点上的先进文化,惟有此种文化能够直指人心,德服广众,达就人文化成目的,引领社会文明进步。

学术界有人秉持文化相对论,认为文化无优劣之分、先进与落后之别,提出物质维新、文化维旧,依据是任何一种文化都有其自身的独特价值,这种价值与其特殊环境相匹配,不同种类的文化形态之间在价值上是不可比的。这种主张看到了文化的特殊性一面,注重文化的民族性,对反对某种文化中心论有合理性,但由于它完全否定了文化的共性,文化发展的历史性、时代性,因此,必将否定文化的可比性和可评价性,导致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孤立主义。马克思说:“人不是由于有逃避某种事物的消极力量,而是由于有表现本身的真正个性的积极力量才得到自由。”[9](P167)人思想的最高目的是求真,行为的最高目的是求善,感受的最高目的是求美。这说明,文化决非没有优劣之分,没有先进与落后之别。事实上,只有能够最大限度的激发人们追求真善美,能够最大限度扩大人的自由度的文化,才配称优秀文化、先进文化的美名,反之则是劣质的、落后的文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文化的流动规律如水之就下,总是先进文化更具软实力,更容易流向较为落后的地域,同化相对落后的文化。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曾评论说:“中国成不了超级大国,因为中国没有那种可以用来推进自己权利进而削弱西方国家的具有‘传染性’的学说。今天中国出口的是电视机,而不是思想观念。”①转引自赵磊:《当前提升我国文化软实力面临的机遇和挑战》,《新远见》2008年第5期,第69页。这话虽不尽全面,但却值得思考。它提醒我们要注重自身文化软实力建设,把主要精力从历史文化符号挖掘转移到精神内涵建设上来,从历史文化资源的开发传承转移到文化价值观的转化创新上来。与此相应,在推出相关的文化产品以提升软实力的过程中,除了注重我们的民族性方面——即使这方面也绝不是简单的历史资源开发、名人故里争夺,而是借以反映民族、国家独特创造力,我们更应注重文化的时代性价值,这种时代性价值越是能够在全球化竞争中成为人类共享价值的一部分和为形成全球共同体或全球性社会服务,它就越是能够产生出超越关注和吸引的同化—认同力量,也就是撒切尔夫人所说的“传染性”。

总结全文,文化软实力之“力”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影响力,而是文化主体为追求自身利益所产生的文化同化力;文化软实力之“软”是相对于经济、军事等硬实力而言的,除了表现为作用方式外,还体现在实力的形成、存在方式及其在国力中的地位诸方面;文化软实力之“文”也不是泛化的文化概念或文化资源,而是先进的、反映时代精神的精神文化。合而言之,文化软实力即一个文化主体为实现自身利益对内对外所产生的文化同化与认同作用。这一表述方式说明,文化软实力不只是潜在之能,更是动变之能,更应着眼于动态角度进行把握,不能简单套用综合国力理论对它做所谓静态结构分析。同时,它也不是单纯的主体性概念,而是主体间性概念。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2](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3](美)约瑟夫·奈.软权力与硬权力[M].门洪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美)约瑟夫·奈.软力量——世界政坛成功之道[M].吴晓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

[5](法)路易·多洛.国际文化关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7]武铁传.论软实力与硬实力的辩证关系及意义[J].理论月刊,2009,(5).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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