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之梅,赵 霞
(1.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2.河南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河南 焦作454000)
南社在其发展过程中,“雅集”这一行为贯穿始终,社员借助于雅集的机会吟诗唱和,畅谈国事,而雅集也成为了南社作为文学社团的标志性行为之一。南社领袖柳亚子在1920年底于周庄迷楼发起的四次宴集却与作为社团定例的雅集活动大不相同,宴集者在此期间所表现出的负面情绪和消极心态值得做更深层的剖析。
1920年12月,柳亚子与陈去病返回周庄探亲访友,在周庄小住,于是23日柳亚子邀请陈去病、王大觉和夫人凌惠纕、叶楚伧、费公直及柳亚子从弟柳抟霄、柳率初等人宴集于周庄迷楼,并于24日、28日、29日三聚于此,纵酒吟诗,流连忘返,称得上是一场十足的狂欢盛宴。迷楼原名德记酒店,位于周庄贞丰桥畔,刘翼在《柳亚子与迷楼》一文中详尽考证了迷楼的历史,以及在柳亚子等人诗作中反复出现的“当垆卓女”的原型人物。至于“迷楼”称呼的由来,尚有不同说法,研究者多认同南社社员姚鹓鶵署名“龙公”所撰长篇小说《江左十年目睹记》(又名《龙套人语》)中的说法。该书十九回曾言:“无忌因说:‘我们尽日沉醉于此,差不多入了迷楼,从前杨广的楼是迷于色,我们这个迷楼是迷于酒,所迷不同,其为迷一也。’于是就题这家酒楼为‘迷楼’,作了许多诗,刊成一集,就题名为《迷楼集》。”而柳亚子在《题<龙套人语>》一文中也承认“第十九回中之杨无忌,即影射余”。迷楼四次宴集,柳亚子共有诗作六十首。事后,柳亚子吩咐柳率初将诗作抄录并向朱剑芒、胡石予等四十余人索和,收集到唱和诗篇一百四十余首,至民国十年(1921),柳率初将作品结集付梓,称《迷楼集》,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
尽管如此,柳亚子在迷楼宴集时创作的作品却缺少昔日作为社团领袖的风采和神韵,只从诗作的表现内容上来看,似乎就是写不尽的文人意气、书生风流,沉迷于酒不能自拔:“小楼轰饮夜传杯”(《初集迷楼》其一);“整顿全神付酒卮,不成狂醉岂甘痴”(《迷楼醉归,夜坐玄穆风雨闭门斋,与莘安联句》其一)。除此之外便是对于当垆女的细致描绘:“疏狂名士凌云气,窈窕佳人劝酒缘。”(《初集迷楼》其二)“酒家有女花为肤,明眸善睐春风敷。远山眉黛芙蓉颊,一笑影落红霞壶。”(《此日足可惜,次韵和蕺人》)在这种放纵诗酒的创作环境下,参与宴集的成员作品大多是相似内容。以陈去病为例,在四次宴集中,他参与了前两次,期间与柳亚子等人唱和甚多,从柳亚子的诗题中可见当时唱和原貌:《次韵和巢南兼示同人》、《赠玄穆用巢南韵》、《坠楼三章,次韵和巢南》,但由于陈去病之女陈绵祥在选录过程中的删节,陈去病诗集《浩歌堂诗钞》中仅存《坠楼三章》,第二次聚会的作品更是无一得以保存。究其原因,恐是由于这种创作内容在后人眼中并不符合其一贯风格,亦与严肃主题失之千里。
实际上透过内容与描绘对象,柳亚子发起的迷楼宴集中创作的作品无一例外地有着苍凉、失落、沉郁的感情基调,隐藏着对于世事的莫大哀愁,正如柳亚子在《迷楼集》序中所说:“仆本恨人,埋愁无地,填胸块垒,得醽醁浇之,乃蠕蠕欲动。”即使在陈去病硕果仅存的《坠楼三章》中,我们也能清晰地看到失落的革命者把酒言欢背后的忧愁:“平生触处逢蹉跌,岂独婆娑醉舞闲。赖有元龙豪气在,撑持诗骨尚坚顽。”(其一)对于诗歌所传达出的这种情绪,也直接反映着柳亚子等人特定时期的心态,而这种心态的形成原因则可从三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时代大环境的影响:政治选择上的彷徨。20世纪20年代对于中国有着特殊的意义,如果说20世纪最初十年是针对皇权的革命与改良之争,并以辛亥革命做了利落的了结,那20年代则是一个革命口号并起的时代。辛亥革命只是顺利地终结了帝国时代,却并没有将几千年缓慢运行的中国拉上正轨,民主宪政的实施举步维艰,中华民国创立十年之后,作为开创者的孙中山仍然疲于应对各系军阀,从二次革命、护国战争再到始于1917年的一次、二次护法之役,孙中山的处境愈发不容乐观。北方直系皖系军阀争斗不断,皖系拉拢东北奉系军阀,直系却又暗中勾结桂系军阀,并在湖南战场上与南军将领罢战言和,孙中山的势力范围逐步缩小,而他在1919年通电辞广东军政府总裁职后,更是加速了军政府及非常国会的内部分裂。至1920年底,孙中山不得已重返广东,整顿军政府,蓄势待发。这一系列的变化对于柳亚子一干旧式文人而言有些措手不及,作为孙中山民主立宪的忠实拥趸,信仰领袖的政治窘态、理想社会与现实世界的巨大差异,无不令柳亚子感到灰心沮丧。更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民主宪政实施十年之后,各地各政治派别纷纷扛起革命大旗,不论是国民党的“国民革命”、共产党的“阶级革命”,还是青年党的“全民革命”,几乎同时并起,这其中的革命目标和所代表的利益集团暂且不论,单是“革命党”的自称便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十年前柳亚子所支持的政治主张是无可置疑的时代领跑者,转眼之间却已是天翻地覆。在这种情况下,柳亚子所表现出的失落心态原在意料之中:“敛尽雄心尚未平,破愁漫说酒为兵。辨才天女垆头塵,儿戏将军灞上旌。推局何人收浩劫,干霄底事动哀声。吾谋不用终堪惜,失计南都罢北征。”(《迷楼苦雨,次韵和蕺人》)尾联显然所指的是孙中山疲于应付各路军阀的现状,语气中隐约流露出的是对心目中政治领袖的不满与失意。
其次,社团发展的瓶颈期:内外交困的尴尬。南社在辛亥革命之前与革命派相互呼应,声势浩大,一度成为革命派在文学阵地上的代言人。然而随着帝制的消亡,宪政的确立,南社作为一个整体,在时代剧变时无法迅速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从而完成转型。此时,它所固有的成员驳杂、管理松懈、主张各异以及对政治的依附性过强等弊端也逐渐暴露出来,“慷慨之夫,刚强之士归之,意气用事之徒亦归之,不得志于满清,无由奋迹于利禄之徒者亦归之”[1](P7),这种前期不加过滤筛选的吸纳会员的状况使南社太过松散,在政治上取得阶段性胜利之后便瞬间丧失了凝聚力,南社陷入了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窘境之中,社员更是出于不同的利益考虑,大有作鸟兽散状,而内部政治主张各异使得进入民国之后的南社忽而为保卫共和果实一致讨袁,忽而却又内讧不断,后期更是被政治丑闻牵连,进入了社团发展的瓶颈期。
如果说社员之间的政治分歧加速了南社内部的分化,那么新文化运动的冲击更是从外部给予了南社一记重拳。1918年前后,随着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等一系列代表着新思潮的刊物大量涌现,新文化运动也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中国本土新一代知识分子已经迅速成长起来,中央集权的控制力相对薄弱又给予了言论和出版极大的自由,由此这场触及中国革新核心问题的涉及思想、文化领域的运动声势日益浩大。这种局面的出现让南社反应不及,作为南社后期实际领袖的柳亚子始终有着最为敏锐的对于时代风潮的嗅觉,早在南社内讧前后,他已经对新文化运动心向往之:“对于这一个运动,我原是同情的。反对封建礼教,提倡男女平权,以致打倒孔家老店,在我都是很早的主张。”[2](P90)然而纵观他的种种紧随时代风潮的举措,不论是1923年4月在家乡创办的旨在响应新文化运动的《新黎里》,还是时隔一个月之后成立的新南社,都已发生在迷楼宴集几年之后了。至于认真总结反思南社本身的问题,谈及“青年的思想早已突飞猛进,而南社还是抱残守缺,弄它的调调儿,抓不到青年的心理”[3](153),则更是已经到了30年代。也就是在迷楼宴集之后,柳亚子授意陈蕺人、沈君匋创办《日曜日报》、《蚬江声》等报刊,这种乡镇小报显然带有试探的性质。因此可以说,1920年前后,不仅是南社发展的瓶颈期,也是柳亚子作为社团领袖的沉淀、酝酿时期,对于领导一个团体如何与时代步伐相合,此时的柳亚子想法尚不成熟,天性中对于新生事物的好奇让他对这场思想、文化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变革充满兴趣,但此时,他尚缺乏具体的想法,而这一时期的特殊性体现在作品中,便是处处充盈着的迷惘情绪。
最后,文人个性的张扬:寻求精神上的净土。这一点是造成柳亚子迷楼宴集时失落低沉情绪最重要的原因,与同时期的陈去病相比,柳亚子身上体现更多的是文人的率性与热情而非政治家的筹划与宣传,由此他所欣赏与推崇的名士风流在自己的生活中也占据着重要位置。迷楼宴集这种率性而为、带有放纵性质的狂欢对柳亚子而言并非首次。事实上,自1917年唐宋诗之争以后,柳亚子便对于南社兴致大减,这场原本仅涉及文学观念领域的争论不仅让经历了民国建立已经开始出现分流的南社元气大伤,更使柳亚子心灰意冷,不复之前的积极状态,南社社务开始无人管理,虽然在柳亚子的建议下,1918年10月10日姚光当选为主任,但南社后期更加松散的性质与社员各奔前程的局面赖姚光一人之力实在勉为其难,柳亚子更是坦言:“已近五四运动的前夜,新文化潮流正在奔腾澎湃的形势中,抱残守缺的南社,就渐渐不为社会所注目,连社友也觉得无甚意味起来了。”[2](P86)甚至有研究者将柳亚子的这段消沉期追溯得更远,认为自1915年起,袁世凯窃国举动疯狂,国事窳败,特别是南社内讧结束后的1918年直至1923年,五六年的时间里,柳亚子都是因感呼号无益、救挽徒劳而诗酒放纵。[4]
这种失意使柳亚子转而以文人特有的方式宣泄出来,1919年前后,他开始大量搜罗乡邦文献,购书万余卷,“资用不足,则举债以继之”(柳亚子《自撰年谱》),床头金尽亦在所不惜。就在迷楼宴集之前的一个月,柳亚子与陈去病、余十眉、范烟桥等人泛舟游分湖,成《吴根越角杂诗》一百二十首。如同陈梦熊在《南社在周庄的文学活动和部分社员简介》中所言:“民国九年下半年,柳亚子常邀友人游江南水乡,在杯酒之饮、觥筹交错之际,触景生情,乘兴赋诗。”[5](P282)这一系列举动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名士作风,然而细看之下不难发现,此时的柳亚子内心充满着苦闷无着的孤独感,诗作中满是消极情绪:“书来傲岸气难驯,逃席终怜避醉人。莽莽神州无乐土,熙熙酒国有长春。能文卿自希前哲,不饮吾终负此身。荷锸刘伶埋亦得,胜他词赋老崔骃。”(《逃席两首,次韵和玄穆》其一)“不是寻常纵酒人,当筵一恸劫馀身。阮生失路嵇生死,明哲还须让伯伦。”(《次韵和玄穆四绝,末首盖自讼也》其一)甚至与友人的暂别也可引来他“只惜今宵真别矣,将余毋死倘重来”(《四集迷楼》其一)的感慨,低落失意情绪竟至此地步。
迷楼宴集的作品中也有柳亚子对于归隐生活的渴望,如:“强胡三万骑,扫之如灶觚。独夫千金头,漆之当盘盂。功成岂有恋,拂袖泛五湖。”(《此日足可惜,次韵和蕺人》)这种渴望独善其身的生存状态,以及远离庙堂、隐居山林、优游卒岁的愿望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文人气质,在之前的革命家文人身上便不少见,仅南社成员在作品中表现过这种想法的便俯拾皆是:“桃花源上波千尺,与而偕归作老渔。”(作者自注:宋钝哥与予约,时局稍定归隐桃源。)(陈家鼎《麓山悼烈士墓并赠钝初》)“每于患难见深情,十载论交与弟兄。肠断当年耦耕约,可能相续到他生。”(作者自注:君常谓余,使共和底定,余命犹存,当与子卜居万山中,力耕自给,不与世竞荣利也。)(刘约真《哭太一诗》其三)“才大难容天亦忌,满腔血染楚州红。偶耕偕隐成虚愿,酌酒磨刀唱大风。”(作者自注:烈士为余诗序有云,愿得田百亩,躬耕偕隐其中。)(周伟《痛哭周烈士实丹》其一)陈去病的作品中也数度可见:“安得吴淞江上去,绿蓑青笠作渔翁。”(《四十初度,黄海舟中遇雾一首》)“养鱼兼种竹,我独慕陶朱。”(《泛舟碧浪湖,因游道场山,登绝顶骋望》)“斯则我愿具偿君亦足,可以长揖归山邱。躬桑力穑老孙子,天台笠泽同千秋。”(《梦羽生长乡县,醒而异之,书以代简,寄天台山中》)但相比之下,柳亚子的作品中显然没有了对于新世界的憧憬或对闲云野鹤这种生存状态的向往,转而言“五湖太逼侧,四海亦局拘。不如醉乡游,窅然吾丧吾。”其中传达出的强烈的失意感与内心深处的孤独感是之前诗人所不曾体现的。
这种张扬的文人个性一方面是柳亚子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现实的残酷让他急于找寻到一片精神上的净土,这种急切与热血便化作了苍凉的情致蕴于诗中,如同他在《乐国词》中所言:“恸哭苍生别有愁,几时侧贰起南州。弯强压骏一腔血,愿逐桃花剑底流。”满怀心事的情绪在他的迷楼宴集作品中也不时可见:“我有扪胸心事在,露华风絮总堪怜。”(《赠蕺人四章》其一)早年间热血沸腾的情感尚有残存:“老陈鶻突王郎暮,只沥心肝付小陈。各有头颅要珍重,牺牲来祭自由神。”(《赠蕺人四章》其四)字里行间却充满着无奈与有心无力。因此,对于这一系列的作品应以广角的社会大环境为基础作出分析,不应一概视之以书生意气,诗酒风流,如同当年的参与者陈蕺人在《前诗出,有疑语意不类者,为赘此截》中道出心声:“元龙豪气有千秋,郁塞胸中结垒丘。写恨迷楼题句在,旁人错道是风流。”
[1]胡蕴玉.南社丛选·自序[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
[2]柳亚子.我和南社的关系[M]//柳无忌.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3]柳亚子.我和朱鸳雏的公案[M]//柳无忌.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4]周广秀.柳亚子评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5]张夷.陈去病年谱[M]//陈去病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