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葆先生与编辑史研究

2013-02-17 12:43章宏伟
关键词:工作

章宏伟

(故宫博物院,北京100009)

戴文葆先生(1923-2008)是我国现代著名的编辑家,从15岁无意中与编辑结缘,一生都孜孜于我国的编辑事业。先是编辑报纸,新中国成立后,到了出版系统,先后在人民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中华书局、文物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工作,编辑了不少文史哲方面的学术著作。中国出版界第一次专业职务评定时被评为编审,是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首届中国韬奋出版奖获得者。戴文葆视野开阔,学问渊博,思维敏捷,20世纪80年代编辑学研究刚起步,他就积极投身编辑学理论研究,针对“编辑有学无学”的讨论,发表了有影响的文章;多次为编辑培训班授课,到北京大学、南开大学讲学,培养编辑出版人才。

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就陆续有人谈论戴文葆,笔者在90年代初撰写过戴文葆的传记。①笔者自1985年结识戴文葆先生,对先生深为感佩,时有往还,曾撰写过有关先生的文章多篇:《远路不须愁日暮》,《新闻与出版》1992年第2期;《戴文葆:无愧首届韬奋奖》,《中华英才》1995年第15期,《新华文摘》1995年第10期转载;《继承韬奋精神的老编辑家——记第一届“韬奋出版奖”获得者戴文葆》,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编《出版工作者的楷模:一至四届“韬奋出版奖”获奖者介绍》,知识出版社,1997年4月。《继承韬奋精神的老编辑家》这篇传记,是先生指名由我来撰写的,后以《戴文葆传论》为题,收入拙著《出版文化史论》,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年1月。2008年戴文葆去世后,对戴文葆的研究又向前推进了一步,2011年5月,徐大庆以《戴文葆编辑思想研究》撰写了硕士学位论文。[1]但总的来说,对戴文葆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研究远谈不上深入。

一、中国编辑史研究的开创者

“文革”结束,戴文葆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后半生,主要精力会转向研究,研究自己从事的职业——编辑,并因自己关注编辑历史,成为了这个领域理所当然的先行者和权威。毕竟,大学学的是政治专业,后来从事的是新闻,50年代到出版系统,也只是和所有出版社编辑一样,踏踏实实地做好编辑本职工作,选题、组稿、审稿、读样、作者、读者,何况中间两次政治运动——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戴文葆均未能幸免。这次回到北京,回到出版系统,戴文葆迎来了生命历程的辉煌。我们说,机遇不给无准备的人。戴文葆就是这么一个有着充分的准备,碰到了好机遇的人。

随着“文革”后的拨乱反正,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政治环境慢慢变得宽松起来,出版工作逐渐走向正轨,出版业得以迅速恢复和快速发展,①1978年底,全国有105家出版社,全年出版图书14 987种,其中初版11 888种,总印数37.74亿册(张),总印张135.4亿印张。到1980年底,全国出版社增加到192家,全年共出版图书21 621种,其中初版17 660种,重版3 961种,总印数45.93亿册(张),总印张195.7亿印张。见《1949-1999年全国图书出版统计》,《中国出版年鉴》(2000),第36页,北京:中国出版年鉴社,2000年;《1980年全国图书、杂志、报纸出版统计概述》,《中国出版年鉴》(1981),第5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出版类刊物不断创刊,虽然当时只是内部出版,但对于编辑出版工作尤其是随后兴起的编辑出版学建设来说,意义十分重大。国家出版局1978年创办了《出版工作》,地方出版局如上海有《上海出版工作》,好多出版社都办起了自己的信息刊物,如人民出版社1979年8月开始内部出版范用倡导编辑的《求精》,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创办了《编创之友》(1985年改名为《编辑之友》并公开发行)。

1979年2-3月,国家出版局在北京连续召开编辑工作座谈会时,一些出版工作者提出“编辑工作是一门专门的学问”,要“通过总结经验,找出规律,写出《编辑学》、《出版学》”,以“提高编辑工作质量,促进出版事业繁荣”。1979年12月,国家出版局在长沙召开出版工作座谈会时,有些出版工作者建议,要成立编辑出版学院,成立编辑科学研究所,在有关大学设立出版专业,还要编写出版《出版概论》、《出版史》、《编辑学》等基本读物。以上是口头上第一次提出建立出版学及其分支学科。但由谁最先提出,已难考证。[2]1979年12月,胡愈之在给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成立大会的贺词中说:“实际上出版工作者同新闻工作者一样,是一种专业……在大学里应该有出版专业。”[3]1980年,商务印书馆老编辑陈仲雍在国家出版局主办的内部刊物《出版工作》上发表《科学地编辑和编辑的科学》一文,首先提出了在我国建立编辑学、揭示编辑规律的问题,并对编辑学的基本框架和体系作了粗略的构想。1981年,北京出版社总编室李景慈编辑的《编辑杂谈》(第一集)由北京出版社出版,汇集报刊上发表的有关编辑工作方法的文章正式出版,虽然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只有226页,但对一直为人作嫁、疏于研究自己工作的编辑出版界来说,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冲击的。1981年11月16日,中国科协副主席裴丽生在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学术期刊编辑工作经验交流会上讲话,对学术期刊发展的历史与现状、地位和作用、办刊方针、路线、编辑队伍以及出版发行工作做了阐述,特别提出:“学术期刊编辑工作是一种专业,一门科学,有它自己的规律性。”中国科协要“组织有经验的编辑人员撰写有关自然科学方面的《编辑学》及有关编辑、出版方面的研究著作”。1982年,尚丁在《“编辑学”小议》中提出了编辑学的定义和在大学开设编辑学课程内容的设想。[4]

1983年6月,对于出版界来说,有一个重要事件,就是《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出版工作的决定》发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形势,把出版工作推到我党我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明确提出改革发展我国编辑出版业的方针路线和基本政策。

1983年3月、6月和7月,胡乔木在给出版部门和教育部负责人的谈话及写的信中,连续三次作出指示。他在叶圣陶研究会成立会(1989年10月)上的讲话中说:“编辑是编辑,出版是出版,出版离不了编辑,但编辑是独立学问。”[5]1983年,钱学森在国防工业出版社的一次讲话中说:“编辑工作也是一门科学,要研究它工作中有什么规律。”希望“创造出一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编辑科学”。1983年,农业出版社申非在《科技出版通讯》上发表《略谈编辑和编辑学》,提出了编辑学的对象和任务。1983年6月出版了《韬奋与出版》,国家出版局副局长王子野为此书所做的《序》中说:“社会上各种行业都有自己的专门学问,经济有经济学,教育有教育学,新闻有新闻学,书刊出版后也有专门的目录学、版本学、图书馆学等,唯独出版工作本身缺少专门研究。是出版工作没有东西研究吗?不是的。出版的历史起码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反正比新闻早得多。要研究的东西不是很少,而是很多。就是因为不被重视,所以才留下缺门。这空白总不能永远留下去,出版学早晚总要在众多的学科中占一席应有的位置。”[6](P5)王子野从理论对实践的指导作用这一层面,提到要建立出版学。1983年11月,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在广西阳朔召开首届“出版年会”,上海市新闻出版局局长宋原放提交了论文《迫切需要建立社会主义出版学》,从改革开放以来出版业的现状和面临的问题着手,呼吁要尽快建立社会主义的出版学:“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理论问题,也是实际问题:什么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出版事业?这是在今后出版体制的改革中,在出版事业的自身建设中,需要认真总结、努力探索和逐步明确的问题,否则我们的工作就带有不可避免的盲目性。为了总结、探索和逐步明确这些带有规律性的问题,迫切需要建立社会主义的出版学。”[7]宋原放倡导建立社会主义出版学的设想得到了响应,学者们纷纷撰文表示认同,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增大了建立“出版学”的声势。

1982年胡乔木在一次谈话中提出,要在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试办编辑专业。遵照乔木同志的指示,教育部会同文化部出版局召开了座谈会,并将讨论的意见向乔木同志作了报告,1984年7月,教育部向胡乔木呈报《关于筹办编辑专业的报告》,胡乔木当即复信,指出:“编辑之为学,非一般基础课学得好即能胜任”,明确要研究编辑学,要设立编辑专业。表示为促成编辑专业的诞生,宁愿不惮烦言,并为筹建工作提出了具体建议①胡乔木:《关于编辑学和在大学试办编辑专业》(题目是《编辑学刊》编辑部加的),《编辑学刊》1986年创刊号。收入宋应离等编《中国当代出版史料》第6卷,郑州:大象出版社,1999年。。不久,教育部决定在我国高等学校开设编辑专业,先在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复旦大学试点。1984年9月,中国自然科学学术期刊编辑协会筹备委员会在青岛召开《科技期刊编辑学》编写会议,就编写《科技期刊编辑学》的重要性、迫切性、可能性以及编写的内容进行了讨论。

戴文葆有着宽广的历史视野,对当代出版又有敏锐的感知力,他思想解放,凡事富有独立主见,善于通过对历史与现实的综合考察,思考当前出版业的优劣得失,因而在编辑学兴起之时,顺应了社会的发展与文化的演进,在借鉴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把张扬传统与顺应学术转型的实践结合了起来,投身于编辑学研究,开拓了一个崭新的领域。他有一个很好的先机,就是国家出版局第一批评定编审,戴文葆不仅评上了,而且他的《业务自传》还被作为范本,在国家出版局的内部刊物《出版工作》上刊登了出来[5],供全国出版系统学习模仿。而且,戴文葆还有两个非常突出的优点,或者说是优势,一是满腹经纶兼且口才极好,任何场合都是出口成章;二是为人和蔼可亲,没有架子,有极高的亲和力,话都能说到人的心坎里,谈事论文,观点新颖,古今融会,中西贯通,对于社会不平之事,也会慷慨激昂,不输今日的“愤青”,因而无论是领导还是年青后辈,都乐于与他打交道。在编辑学创建与发展的过程中,各单位都争相邀请他相助。从目前能找到的资料来看,最早可能是1984年9月下旬内蒙古社会科学院在呼和浩特举办的编辑学与编辑业务讲习班,邀请中华书局前任副总编辑、编审张先畴,《光明日报》社秘书长、中国人民大学兼职教授卢云,《光明日报》理论部副主任苏双碧,人民出版社编审戴文葆,《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总编辑、副编审李学昆,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龙世辉,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副编审吴道弘,《内蒙古日报》总编辑傅克家以及在我国工作的美国专家魏克辅副教授等主讲。这次讲习班应该是新时期举办得比较早、而且组织工作做得相当好的一次编辑讲习班,邀请“我国编辑学界几位老编辑工作者,总结自己多年来的编辑经验,探讨编辑学基本理论”,“既讲到了编辑工作的一些基本专业知识,又结合工作实际,讨论了当时我国编辑工作中的一些具体问题,同时,在编辑学和我国编辑史的研究方面,也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论及到一些学术上需要研究的课题”②《编辑学与编辑业务》编辑组:《编者前言》,《编辑学与编辑业务》(内部发行),第1页,内蒙古社会科学院(书上无落款),1984年10月。。特别是还将讲习班上的讲稿,经过了系统地整理和作者(也是讲习班的几位主讲人)的补充修改,编印为《编辑学与编辑业务》内部发行。类似做法在今天已是司空见惯,但在当时确实称得上是一项创举。“这次编辑讲习班,不但是长城一线以北,从新疆到辽宁各省都有编辑同志来,而且还有从南方来的同志们,从大庆到广州,从青海到江西、福建,同志们济济一堂,反映了同志们对学习的重视。这样的讲习班从全国来说确是一项创举。这样的一件工作,也只有在历史的新时期中才能做到。即使在历史的新时期中,举办这样一个规模的编辑讲习班也不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③戴文葆:《编辑学与编辑史初探》,《编辑学与编辑业务》(内部发行),第1-190页,内蒙古社会科学院(书上无落款),1984年10月。这是戴文葆讲课开场白中的一段话,但说的是实情。这是一个立足内蒙、面向全国的讲习班,对于这次讲习班在我国编辑学发展史上的地位和意义,现在没有人关注过,但确实是不可抹杀的。比如,几位主讲人几乎都成为了我国编辑学研究的先行者和领军人物,讲授的内容,如戴文葆的编辑史实际就是这一领域的开拓性研究成果,还有当时的学员群体在以后编辑学术研究中的作用等等,值得继续做深入的研究。①目前对于编辑出版学研究的回顾综述,无论是张志强著《20世纪中国的出版研究》(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1月),还是丛林主编《中国编辑学研究述评(1983-2003)》(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12月),都没有关注过1984年9月内蒙古社会科学院在呼和浩特举办的编辑学与编辑业务讲习班,以及编印的《编辑学与编辑业务》,可能是因为这次讲习班没有在编辑出版主体刊物上宣传过,而《编辑学与编辑业务》又是一本内部出版物,在当今只视正规出版社出版的正式出版物才是出版的观念下,自然就被忽视了。但实际上,研究中国当代史,对于非正式出版物是不可忽视的,如新时期新诗的崛起,编辑出版学的兴起,如果离开了非正式出版物,那就无法反映事实真相。在编辑出版学的研究中,学者们对于《出版工作》、《编创之友》、《上海出版工作》等出版系统的内部刊物还是相当重视的,唯独对于内部编印的书籍忽视了。但丛林主编《中国编辑学研究述评(1983-2003)》附录二“国内出版的编辑学专著和论文集一览表”,就收录了上海新闻出版局职业大学1991年编印的《图书编辑学概论》、江苏省出版协会1996年编印的《十年鸿爪(1986-1996)——出版、编辑文论选集》,因为这个附录是不完全检索,且全书作者显然没有互相关照,因而对于内部编印的书籍就没有重视。就是对戴文葆的研究,从没有人提过1984年9月戴文葆的这次活动。显然,这个忽视是不应该的,戴文葆在谈到我国原始的编辑工作是由史官、卜筮官和乐师们兼任时,曾特别强调:“一九八四年九月下旬,在内蒙古社会科学院举办的编辑人员业务讲习班中,我曾提出这个看法和同志们讨论。”②戴文葆:《新颖的课题》,“自序”,第X页,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这可关系到学术观点提出的时间,是个大问题,不知大家是没有注意呢,还是因为实在找不到1984年9月内蒙讲习班的资料,只好予以忽略?其实,戴文葆自己是深刻地认识到这次讲习班的意义的,他在演讲的开篇,讲第四点感想时,就说“内蒙古会成为历史的新摇篮”,这虽然不是这么直言这次讲习班,但又何尝没有这种寓意呢。

戴文葆应邀在这次讲习班上讲授了《编辑学与编辑史初探》,从编辑史的角度对编辑学进行关照,在编辑学理论的建构中起着基础性的作用。在戴文葆之前,胡愈之曾经说过:“勤劳的中国人民不但创造了优良的出版技术,而且用严肃的认真的态度干出版工作。版本的考据,书籍的校勘、编纂和翻译,很早就成为中国所特有的专家事业。”③胡愈之:《论人民出版事业及其发展方向》,《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纪念刊》,第30页,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大会秘书处,1951年。现在无由探究,类似的言论对戴文葆研究编辑史是否有直接关系。1984年前后,林辰、文超都撰写文章探讨中国编辑史的问题,《古代编辑工作的启示》与《中国古代编辑事业发展概况述评》是最早关于古代编辑史的论述,但后一篇发表于边远省份高校的学报上,以当时的资讯传播来说,戴文葆未必看到过这篇文章,就是到了21世纪,丛林主编的《中国编辑学研究述评(1983-2003)》也没有提及文超这两篇首发论文。真正展开论述中国编辑史问题的是戴文葆,《编辑学与编辑史初探》是中国第一篇编辑史讲稿,这篇讲稿约16万字,显然需要一个长时间的酝酿、写作过程。尽管这篇长篇讲稿只是与其他讲稿一起被编印为内部读物发行,但我们应该充分肯定、认识这篇讲稿在编辑史、编辑学研究中的开创意义。也是因为这次讲课,奠定了戴文葆在编辑史、编辑学研究中的方向和地位。

在1984年,关于编辑学、出版学的讨论刚刚兴起,对于编辑、出版,人们几乎没有史的意识和概念。那时的学界,与书有关的历史叙述,只有刘国钧《中国书史简编》、张秀民《中国印刷术的起源及其发展》、美国卡特《中国印刷术的起源及其西传》,香港翻译出版的美国钱存训的《中国古代书史》(即其博士论文《书于竹帛》的中文译本),以及方厚枢前二年开始在《出版工作》上连载的《中国出版简史》。中国古代文献学方面,有张舜徽的《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中国文献学》等不多的几本。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我们去探寻戴文葆的学统、师承,找不到他在史学方面的脉络,他早年在复旦大学学的是政治学,参加工作到《大公报》做的是编辑。只有建国后到人民出版社工作,后负责三联编辑部事务、为中华书局编书,才使他与史学有了较多的接触。当编辑学讨论兴起的时间,他凭着对学术的敏感、远见卓识,以及雄厚的史学知识积累,毅然地选择了编辑史这个从未有人涉足的领域方向,开始了拓荒工作,筚路蓝缕,留下了深刻的足迹,奠定了自己学术上的重要位置。当时编辑学的先行者们表现出了对编辑学学科建设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他们率先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编辑经验经过理性思考和理论升华奉献出来,但多数还侧重于对编辑实务、编辑过程、编辑经验的描述和总结,而戴文葆最早产生了编辑主体意识,因而在编辑学初兴之时,他就选择了编辑史的课题,试图通过探讨历史上和现实中编辑活动产生、发展演变的规律,来揭示编辑活动的本质、特性等深层次问题。

二、撰著第一部以人物为主线的中国古代编辑史

当以后学界讨论编辑学的知识体系时,就很自然地趋同认识编辑学知识体系中包含编辑业务、编辑史和编辑理论三个方面、三个层次的知识。笔者1988年参加新闻出版署高等出版教育调研组,在完成《新闻出版署直属高等院校出版专业设置及其可行性研究报告》的过程中,就深切地感受到,在出版业内外,无论是否从事出版教育,对编辑出版学知识体系都有认识的趋同性。之后,参加组织新闻出版署全国高校编辑出版专业教材,也是按这样三个方面的知识来设计规划的。大家普遍认识到,编辑史、编辑业务知识和编辑理论知识“是编辑学的不同层次的知识”,“编辑史研究编辑活动的发展过程及其规律,反映不同历史时期的编辑思想、编辑理论和编辑实践活动。编辑业务是编辑实践中的应用知识,包括编辑过程中各环节的工作原理、方法和其他有关的知识技能。编辑理论是在编辑史和编辑业务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抽象、概括所得出的基本范畴、基本原理和基本规律”[9]。“作为一门科学的编辑学包括三个组成部分:编辑理论、编辑技术、编辑史。论、术、史三者有机结合构成统一完整的编辑学。编辑理论主要揭示编辑过程中的诸种矛盾及其运行规律,阐明作为这种矛盾和规律的理论表现为概念和原理。编辑技术主要说明在编辑理论指导下如何正确有效地从事具体的编辑活动。编辑历史包括编辑活动发展的历史和编辑思想发展的历史,主要是总结经验,继承和发展历史上的优良传统。”[10]“作为一门应用科学,编辑学应当包括基本理论和实用技能两大部分。实用技能是基本理论的具体运用。此外还应当有编辑史。实践经验是理论的基础。编辑史提供的是编辑活动的历史经验。”[11]编辑史成为学界认知中编辑学范畴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成为一个编辑工作者须知、应知的知识,戴文葆的首创之功与不懈努力,无疑是重要原因。

康德说:“如果想要把一种知识建立成为科学,那就必须首先能够准确地规定出没有任何一种别的科学与之有共同之处的,它所特有的不同之点;否则各种科学之间的界线就分不清楚,各种科学的任何一种就不能彻底地按其性质来对待了。”[12](P249)戴文葆认为,中国的编辑活动有悠久的历史,历代都有编辑活动,他主要运用历史方法,以历代编辑家的编辑思想和编辑经验为对象,对编辑活动作动态考察,了解其发生、发展的历史过程和规律,并根据历史发展线索来安排理论体系和各个概念、范畴的逻辑顺序。通过具体的编辑家、编辑事实,论证编辑的科学性和理论性,论证编辑科学的深厚基础存在于编辑活动的丰富历史之中。

戴文葆说:“我国历史悠久,积累了大量的优秀的文化遗产,这和历代都有大编辑家产生大有关系。正是由于历代大编辑家的努力,经过他们辛勤地整理编订,有卓见地搜集选存,甚至贡献了毕生的精力,我国才成为世界上文化典籍和历史文献最丰富的国家。论世知人,这里进一步谈谈我国历史上各类书籍的大编辑家,从他们的编辑活动中汲取一些有益的启示和鼓舞,并且可以看出我国编辑工作发展的线索。”①戴文葆:《编辑学与编辑史初探》,《编辑学与编辑业务》(内部发行),第60-61页,内蒙古社会科学院(书上无落款),1984年10月。戴文葆在《编辑学和编辑史初探》讲稿中,先以“编辑史初探”为题设一节,按历史的顺序综述中国编辑的发展,再以孔子编《春秋》等、吕不韦编《吕氏春秋》、刘向刘歆父子编《七略》、萧统编《昭明文选》、赵崇祚编《花间集》、陈子龙编《明经世文编》、纪昀编《四库全书》、魏源编《海国图志》和《圣武记》为主线,旁征博引,叙述了我国古代典籍编辑的源流及其意义,同时又引述我国古今有关论述这些典籍的篇章,考察和评论古代典籍所赋予的时代特点和学术渊源,实际上这已奠定了以后他写《历代编辑列传》的基础。这10位大编辑家,除了魏源因进入近代没有收入《历代编辑列传》外,其他9位都收入了《历代编辑列传》,占《历代编辑列传》37位的近四分之一。戴文葆在这里还特意讲了“恶劣型的编辑工作,和干这种恶劣编辑工作的个别人”,并举爱新觉罗胤禛、苏舆两人为例。

从1986年起,戴文葆进行的专人专题研究“历代编辑列传”,由《出版工作》连载。

《历代编辑列传》从编辑出版的视角分别为中国历史上37位编辑家立传。他们是:孔丘、吕不韦、刘安、刘向、刘歆、班昭、许慎、刘义庆、萧统、徐陵、颜之推、僧佑、欧阳询、房玄龄、刘知几、吴兢、杜佑、赵崇祚、李昉、欧阳修、司马光、李焘、朱熹、袁枢、元好问、欧阳玄、王桢、解缙、徐光启、冯梦龙、陈子龙、顾炎武、黄宗羲、方苞、姚鼐、纪昀、章学诚。这些传主以前的定位是思想家、文学家、史学家、教育家,均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瞩目的成就,戴文葆本着批判、继承、古为今用的原则,从他们所处时代的实际情况出发,从编辑出版的角度,描述了他们生平的经历和他们编辑的主要作品,指出他们在编辑工作中所显现的编辑思想,所开创的编辑体例、编辑方法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连续不断发展的重要作用,以及政治、经济、科学技术对他们编辑活动的影响。通过个案研究的方法,梳理了历代编辑工作的发展与规律,发掘出了我们通常了解的思想家、文学家、史学家、教育家的另一角色——编辑家。戴文葆旁征远引,着力阐述,既博采各家成说,又细心揣摩,抉微发隐,把各家对这些编辑学说的阐释与个人的理解结合起来,全面梳理古代编辑发展的历程,既着眼于各时代的历史背景,强调每个编辑的个性,力图寻绎各家的编辑活动与编辑主张,广泛涉及各家的思想理论,勾勒出编辑史的发展脉络,发掘出一批湮而不彰的编辑史资料。虽然不以“编辑史”题名,实际上就是一部以人为主线的中国古代编辑史①丛林主编《中国编辑学研究述评(1983-2003)》中说:“20世纪80年代及其以前,可以说没有一部系统完整的编辑通史研究论著,进入90年代后,这种空白现象得到了填补。”第344页,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这种观点的立足点是正式成书出版,如果戴文葆把《历代编辑列传》成书出版,何尝不是一部系统完整的编辑史论著。或许因为《出版工作》是内部刊物,作者身处山东,进入编辑研究时间稍晚,因而没有见过也是可能的,因为在“第九章中国编辑史研究”中就没有提到过《出版工作》。而且,1986年至1987年间,戴文葆在天津举办的编辑培训班上,又一次讲授了中国编辑史,勾勒出由原始形态的编辑工作到明清之际编辑工作的发展史,其讲稿即以《中国编辑史初探》为题收入《编辑出版系列讲座》,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10月;又收入《寻觅与审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0年。虽然之前林辰、文超都撰写文章探讨中国编辑史的问题,《中国编辑史初探》已不是我国第一篇在正式出版物上发表的编辑史论文,遗憾的是这些创始之作都被人遗忘。。这部没有以“编辑史”命名的“中国古代编辑史”,发轫于1984年,《出版工作》连载完《历代编辑列传》是1988年,总字数当在40万字。而第一部正式出版姚福申著《中国编辑史》,出版于1990年,全书37万字,其中古代部分将近20万字。其他综论历代各家编辑史实或专门致力于某一编辑家的编辑行为与编辑思想研究的,如韩仲民著《中国书籍编纂史稿》(中国书籍出版社,1988年)、靳青万著《中国古代编辑史论稿》(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申非著《编辑史概要》(农业出版社,1994年)、倪波、穆纬铭主编《江苏图书编辑史》(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年)、肖东发主编《中国编辑出版史》(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阎现章主编《中国古代编辑家评传》(河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等著作,以及胡光清在《编辑之友》连载的《中国古代编辑思想专论》实际上也是一部专著,无论是出版时间还是内容的丰富程度,都无法与戴文葆《历代编辑列传》相提并论。因而戴文葆的《历代编辑列传》是我国最早也是最系统的研究中国古代编辑史的著作,具有开创性。这部开创性的著作,戴文葆生前为什么没有正式出版,而只是选择了几个人物传收在《寻觅与审视》中,确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问题。

戴文葆选择的历代编辑显然还是编、著、校合一的编辑,属于著作性质的编辑活动和属于非著作性质的编辑活动尚夹缠不清,编辑史与编纂史也难免混杂在一起,这是编辑史草创时期的问题,直到今天,问题依然存在。林穗芳曾经指出,保持概念一致的研究方法,应当是适应一切现代科学的研究方法。编辑学要研究历史上的编辑活动,如果承认编辑史是编辑学的一部分,编辑学和编辑史中的“编辑“概念就应当一致,编辑学作为现代新兴学科无疑应当建立在现代编辑概念的基础之上[13]。

戴文葆关注编辑成就主要在传世之作。这是他对编辑史认识的起点,也是给现实编辑工作的启迪。精神生产的成果要为社会所享用,为后世所享用,就离不开传播和积累。编辑工作必须重视图书质量,将多出精品作为自己的编辑目标。优秀作品对精神产品生产过程具有重要的示范和影响作用。从编辑工作发展的历程来看,历朝历代都有优秀的典籍问世,推动着社会文化的发展。戴文葆认为,编辑无论身处什么时代,身处什么样的体制之下,都必须把质量放在首位。“我平日不注意什么体制。李世民、赵(日火)、朱棣、弘历也搞出版,还编出几部传世的书来,他们有怎样的体制框架呢?我关心的是质量问题,任何体制都应该把出好书放在第一位。质量代表国家的形象,体制的改革必须围绕着保证质量、提高质量转”。[14]这不仅是戴文葆对编辑史的洞见。改革开放后,戴文葆敏锐地看到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中,一些“黑色”、“黄色”不健康的书籍开始大量在社会上出现,所以他及时的提出“质量第一”是编辑工作中永远不变的主题。当时的出版工作,强调的是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实现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结合。戴文葆编辑史研究始终贯串着这个基本思想,把文化提到编辑工作灵魂的高度,对图书质量提到无比重要的地位。他选择介绍的历代编辑,都以编辑精品佳作造福人类,编辑传世珍宝光耀千秋。戴文葆认识到,图书质量是编辑出版工作的生命线,坚持图书质量第一,就是坚持图书出版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坚持图书质量第一是正确处理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关系的基础。1950年代,戴文葆刚到北京,进入人民出版社,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中央新闻出版机关为提高编辑出版质量而开展的消灭错误运动。[15]因而,戴文葆对于图书质量的认识可说铭记在心。直到晚年,湖南《书屋》创刊,邀他贺词,他写的《我的菲礼》,竟是说自己编辑工作的失误。

《历代编辑列传》以史料为基础,不作无根之谈。在史料上,尽力搜集,追求真实,注意选择。《历代编辑列传》时间跨度长,从先秦的孔子到清代的章学诚,如果不是对中国历史有通识,并且极为熟稔,是断断不可能写出这么通贯的编辑史的。时间跨度上下几千年,展现出中国古代编辑的发展历程。戴文葆重视史料的搜集、整理与考证,从戴文葆的文章中,常常可见他深厚的考证功力和突出的成绩。他所用的材料,有些是经过辨析借助他人的研究成果,更多的是由自己搜集、整理和考证过的。

中国古代编辑有客观的源流演进的历程,戴文葆的探求,有助于认识编辑自身的历史,进而总结某些规律,为当代编辑事业提供某些借鉴。阐释编辑事业的演进离不开编辑演进的背景,联系当时社会经济的、文化的、艺术的一般状况,在论述某些编辑现象产生的原因时,开始注意从背景上加以探讨。把编辑赖以产生的背景看成是贯彻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内容。《评传》给了传主恰当的历史定位,并对其编辑实践与编辑思想作了独到的评述。

也许因为《历代编辑列传》是在内部刊物发表的缘故,后来的编辑史研究很少征引,甚至连参考文献都很少标注,更何况以往的编辑史研究者也缺少学术史梳理,以致这部创始的著作居然为人遗忘。戴文葆认为:“编辑工作在人类文明史上所起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最古的文献,最初的书籍,之所以能够集成和保存下来,是靠着编辑工作,近代文明的发展,科学化程度愈高愈离不开编辑。”①戴文葆:《编辑学与编辑史初探》,《编辑学与编辑业务》(内部发行),第60-61页,内蒙古社会科学院(书上无落款),1984年10月。在这之前,编辑出版界对自己的定位是自甘隐匿,为人作嫁。而戴文葆的编辑史研究,揭示、唤醒了中国编辑的主体意识,这是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编辑意识的升华。当时人们可能意识不到,二三十年后的今天,才为我们所认识。思想者的先觉,总是在后来者那里得到追认。

[1]徐大庆.戴文葆编辑思想研究[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1.

[2]袁亮.出版探索录[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0.

[3]胡愈之文集:第6卷[M].北京:三联书店,1996.

[4]尚丁.“编辑学”小议[J].出版工作,1982,(4).

[5]胡乔木.在叶圣陶研究会成立会上的讲话[J].编辑学刊,1990,(3).

[6]钱小柏,雷群明.韬奋与出版[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3,(6).

[7]宋原放.迫切需要建立社会主义出版学[J].出版工作,1984,(1).

[8]戴文葆.戴文葆同志的业务自传[J].出版工作,1983,(6).

[9]阙道隆.建立和完善编辑学的学科体系[J].编辑学刊,1998,(1).

[10]杨焕章.编辑学研究评析[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8,(6).

[11]刘杲.我们的追求:编辑学[J].出版科学,1999,(1).

[12]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未来形而上学导论[M]//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13]林穗芳.编辑学和编辑学史中的“编辑”概念应当保持一致——兼论编辑模式历史比较研究的必要性[J].编辑学刊,1997,(6).

[14]戴文葆.大处着眼 实处着手[J].出版发行研究,1995,(5).

[15]戴文葆.建国初期中央新闻出版机关中的消灭错误运动[J].新文化史料,19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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