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济:国若强盛何惜此身

2013-02-17 12:43汪家熔
关键词:张元济慈禧

汪家熔

(商务印书馆,北京100710)

大家熟悉的张元济的半身照片有两张,一是1910年环球之旅的西服照,一是晚年的慈祥老人照。其实他还有一张三十多岁时的照片。那张照片如果换成全身的,还可以在腰上插两支“20响”,率领队伍直奔紫禁城,抓慈禧,就地正法。这儿就讲这张照片,即不可忽略的菊老的另一面。

“盖棺始能定士之贤愚,临事始能见人之操守。”没有读那么多书,这不是读林逋文章读到的,是查成语词典查到的“盖棺论定”的出处。“盖棺论定”对一般人得出简单的“好人”还是“坏人”那是可以的。就一位贤哲讲,这“论”是不可能一锤就能“定”的,需要我们花更多的时间,多方面的发掘,不断地进行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思索,可能才有些点滴体会。从1980年整理《张元济日记》、搜集编纂《张元济书札》、《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到《张元济诗文》,中间陆续读了商务印书馆先贤前修编纂的初级小学教科书。因为我在整理菊老的文字,上海图书馆顾馆长起潜老特别高兴,他是菊老晚年二十年的忘年交。他特准我免费拍摄了对了解那段时间的活动最有用处的蒋维乔早期日记和其他更难得一见的材料。这些都丰富了我对菊老的认识和理解。

“菊老”,是商务印书馆同仁在用第三人称时的称呼。菊老,毫无疑问是我国对社会最有贡献的出版家之一。他能坚持六十年始终如一日做到这点,接着我们要探索的是:他的人生目标是什么?他进入社会是从政治进入仕途的,为什么改做出版,他的目的是什么?沈雁冰说他是位学贯古今中西的大学者,为什么多次,譬如瞿鸿礻几入军机后召他,他回答操弄小学生的课本远比当官有意义。他的爱憎是什么?他的动力是什么?弄清了这些,学习菊老才是真正的有价值的学习,我们做出版,或是不做出版,干什么都有意义。对这样一位大家,经过三十多年学习,我老老实实仍然只敢说“懂一点点”。菊老博大精深:博,从这边摸不到那头;深,则探不到底。一旦把学习菊老当做做学问那么学,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历史是不会重复的,而精神是有永恒价值的。我们必须把学习菊老变成时时刻刻、须臾不能离的事情,装在心里。菊老在事业最繁忙的年代离我们至少也有八十多年了,他拨正商务印书馆的航向,有一百一十年了。时代完全不同了,历史是不会重演的,我们学习菊老的关键是学习他的精神,特别是他对“家国”和“国家”两者的爱憎。这是一个很少被揭示的题目。

他的人生目标是什么?他做出版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爱憎是什么?他的动力是什么?这些事的意义是什么?要了解这些,需要回到菊老经历的社会环境中去。

菊老出生时正值鸦片战争之后英法联军入侵,国家的创伤日益严重,帝国主义的铁蹄在这美好的家园上任意践踏。生产落后,文盲遍地。主持国家的是面对日日变化进步的世界却事事恪守祖训的清廷,毫无进取之心。其对外国侵略者的“政纲”是“以举国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对外屈服于外国,对内吏治腐败,盘剥民众,以满足外国侵略者的需要。国家腐败落后,与世界其他国家不能相与匹敌。菊老希望的是在美好的家园土地上有一个健全的爱民的政府。这是一般民众的合理希望。而当时家国和国家两者不一致。读书人比其他人多享用一分社会资源,理应对社会多作一份回报。他年幼时其令尊教导他的,包括读《入告篇》①张元济先生九世祖维赤公(1615-1676),清顺治乙未(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授户部山东司主事等职,以直言敢谏著称于世。致仕后,有《入告篇》三集传世,是他顺治十六年至康熙十五年(1659-1676)的谏书汇刻。“入告”者,向父母禀告:为官多年,未曾忘父母嘱咐也。之后,旧时读书人只有科举之道,走这条道路的唯一目的就是“致君尧舜上”,使处处桃花源,人人生活愉快满意。他正是怀着这样一颗心读书,从孩提到应考,从科举的顶峰进入仕途的。但进入高层社会后他发觉社会并非如此,不能如愿。

1892年入翰林院后,观政结束,签分刑部六品主事。共和国建国前夕,菊老在《新建设》杂志上说:“五十多年前,因为朝鲜的事件,中国和日本开战,这就是甲午中日战争。结果我们被日本打败,大家从睡梦里醒过来,觉得不能不改革了。丙申年(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前后,我们一部分京官,常常在陶然亭聚会,谈论朝政。”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1897年和1898年清廷的一些事:

1897年正月,与英国续订缅甸条约。

二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被法国所迫,作海南岛不割让与他国的声明。

三月,上海小车业反对租界工部局设小车牌照税,英舰开入黄浦江镇压。

东北东清铁路公司成立,亦即俄国的势力在东北合法化。

五月,总理衙门被法国所迫允许法国自南宁至百色,河口至蒙自敷设铁路,并占有云南、广东、广西之矿山开采权。

六月,与比利时定芦汉铁路借款合同。

八月,英商福公司成立,这是个到处插手者。

菊老在1897年农历二月二十九日给汪康年的信里说:“吾辈今日做事但求有益于人,一己之身名可勿爱惜。”这儿“但求有益于人”的“人”字,按现在的用法就是“但求有益于人民”!我们更要注意的是“一己之身名可勿爱惜”几字,在那个年代有多少官员能有这个想法!

1899年三月二十四日菊老复汪康年三月十一日的信,就当时的国家前途的对策说出了“一己之身名可勿爱惜”的主张:

力顾大局数策,极为有见。然能与言者已不可多得,况行之乎!有难行者,有可行者,敢贡愚忱,伏祈指示:

保全局一条,必同志有多金者、有居高位者,然后可图。多金者或有之,居高位者必无其人也,则难行。若仅赂要人,使同志能办事者速得大权,则无不可。(A)

第二条,苦无资本,则垦荒难。隔阂不通则结外援难。义民多系虚骄,不足与有为也。且无事之时,亦不可得见,事亟而已无可措手矣。则此事又难。(B)

第三条最为上策。然十八行省,谁能当之?南皮诚俊杰矣,其能见及此否乎?若仅捐道府,恐仍无用。(C)

第四条即吾辈今日所当办之事,无论其成否,惟尽吾之心力可耳。(D)

吾兄办事,从报入手,最为中肯。今天下未尝无有心人,苦于隔而不通,散而不聚耳。今渐通矣、聚矣。凡有同志,或至馆相访者,或以文字相赠者,吾兄宜加意牢笼,毋使倦懈。始则观听系焉,继则臭味恰焉,终且为我所用矣。(E)[1](P175)

这儿实际是四条:A和C一件事,即找一居高位者,推动他实行菊老和汪康年的主张。他们已经有目标,就是张之洞。前面提到,次年戊戌年变法之后,(1898)六月十八日菊老有长信给沈曾植,沈当时应湖广总督张之洞聘,主武昌两湖书院史席。信中说:“南皮为今之伟人,更得公左右之,其所设施必愈有进。朝政日新,不知鄂省如何推布?旧习弥固,所谓新者,亦一纸诏书而已。然自外观之,亦足以一新耳目。果有人主持,未始不可有为。此则不可不望于南皮,①南皮,县名,位于河北省东部,张之洞老家在南皮。旧习,有用籍贯地称第三人者。而我公推波助澜亦曷可缓耶。闻湘中新故交哄,成规尽废,并有谓右帅诸人已心灰胆怯者。此则何可!公何不买舟入湘,一观动静。倘能解围,岂非盛举!”[1](P225)希望沈曾植能鼓动张之洞,在他势力所及推行光绪所颁布各项新政,还希望沈曾植抱病去长沙,设法调解湖南新旧两派的激烈斗争。这极不像一位六品官员应该说和做的事。

然而他估计错了,张之洞在封疆大臣中是开明的,但在这点上却是守旧的,《辞海》第六版说:张之洞“1898年发表《劝学篇》,阐扬‘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以维护封建伦理纲常,反对戊戌变法”[2](P2886)。自然不可能说动他,再说也没有说客。

第二件事即D,“吾辈今日所当办之事,无论其成否,惟尽吾之心力可耳”。这句话不细心和B及前后各事连贯起来,是很难把文质彬彬的菊老和“造反”一词相联系的。

我们在书里习惯看菊老晚年的像片,很少见他三十左右时的正面照片,那是很威武能“带兵”的形象。在民国初年,他见袁世凯当政国事日非,1912年8月25日有封劝梁启超不必亟亟回国的信,说:“为之呜咽,吾辈既不能早化,且有子孙托生其间,设竟陆沉,宁勿悲痛。顾于万无可为之中思所以拯救之策,鄙意殆非济以武力不能。使十年以前吾辈早厕身于士官等校,则今日亦尚能与诸少年驰骋角逐。”②这封信的原件在海外,三十五年前我取得复印件收入我辑的《张元济书札》。菊老后悔没有早从武职,其实这时他已是四十出头靠五十的人了。

而当年,菊老他和汪康年认为的“吾辈今日当办之事”就是造反。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而他们二位都是一介书生。菊老从有此念头到打消念头,前后不少于八年,自光绪二十三年(1897)至三十年(1904)。民国元年(1912)又后悔早年没从武职。他是秀才想造反,十六年没成,虽然菊老想造反的目的并不高,甚至政体都不讲究,更遑论国体。从菊老言必信,行必果的性格和作风讲,当他说出“无论其成否,惟尽吾之心力可耳”这十三个字时,可以看出那是一件成功概率极低的事。弄清这是件什么事,对我们了解菊老是有相当意义的。

了解菊老,愚以为不能离开年轻时他令尊对他的教诲“致君尧舜上”这五个字。当时,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官,而当官最重要的事是让皇上制定裕民政策:美好家园配上政治清明。这就是菊老的现在称之为价值观的全部内容。“国若强盛何惜此身”,这是鸦片战争以后109年内我国有志之士的共同心声和人生行为。而在19世纪末,我们国家贫穷落后,民不聊生,任何具有救国救民之心的人,都会以包括生命在内自己的方式和力量奋斗的。也仅仅是依靠这点,经过鸦片战争以来109年难以数计的志士的牺牲,才换来中华民族的扬眉吐气。

那么他们二位认为“当办之事”又是什么呢?从他们几次起意时的时局看,当办之事就是杀慈禧!或者按现在说法叫让慈禧“下课”——我们从他们几次活动时的时局推断,他们二位或文或武的举动是针对慈禧。菊老所说的“吾辈今日所当办之事”就是推翻当时慈禧的统治。为此,甚至有用武力的准备。用文、动武,应该说是不计个人利害的,事或泄露或事败必然被诛九族。而用武力,正象菊老说的:“苦无资本,则垦荒难。隔阂不通则结外援难。义民多系虚骄,不足与有为也。且无事之时,亦不可得见,事亟而已无可措手矣。则此事又难。”这个不是乌托邦,是想组织真正的乌托邦,平时这个乌托邦与世隔绝,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奇兵突现,打入紫禁城。但那时没有灵便的通信联络手段,则“事亟而已无可措手”,不可行。那是光绪二十三年,即1897年。

次年局势有所变化。四月二十三日光绪下《定国是诏》,决定变法维新。菊老觉得朝政有改善的希望,他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能做一番事业效力。很快,宣布变法仅五天,光绪的师傅翁同龢被开缺回籍,义和团事变时慈禧又命令地方官对翁严加管束。菊老后来说:“这是极大的侮辱。因为翁是光绪的师傅,平常和光绪甚为接近,致为西太后所忌。”[3](P237)慈禧又下诏,凡被授三品以上职及将军职者必至慈禧处谢恩,亦即慈禧把授三品以上之权从光绪帝手上夺走。又调动守卫京畿部队。这三招就把光绪刚有的一点锐气全部打掉。旧时官场中首先是观风向,慈禧这三招,大家都看到了,所以光绪帝的任何想法都会招致守旧者的阻扰,一百天什么事都做不了。到八月初六慈禧垂帘诏下,“初九日逮捕康广仁等六人,上谕交刑部严刑审讯。十三日绑赴骡马市大街处以死刑”[3](P236);新任命三品以上大员和将军要至慈禧处谢恩;荣禄负责京畿守卫。慈禧的这三下就把光绪弄得垂头丧气。在守旧者干预下,所谓的变法并无实质内容。变法最后以政变结束,菊老受革职永不叙用处分,离北京到上海。

菊老到上海后,盛宣怀受李鸿章之命接待他。盛宣怀是李鸿章的人,从事实业,先在天津,后在上海,办理军工及航运和电报。在上海他利用招商局和电报局的款项办南洋公学。1899年初,盛宣怀安排菊老在南洋公学译书院,主掌译书,职位是译书院“总译”。有先生说菊老在译书院是“院长”,显然对“永不叙用”四字有所误解,须知,凡“长”字,都是要经过“诠叙”手续的。菊老受的处分是永不叙用。菊老在译书院是“总译”,后来兼管公学是“代理”,都避掉了“叙”。

菊老是在仕途中接触政治、认识社会的。晚清像菊老那样做政治的已经很少了,绝大多数仅仅为发财和光宗耀祖才进入仕途。菊老的道路要归功于他令尊叮嘱他看《入告篇》,懂了读书人的任务是要“致君尧舜上”——要使专制的中心朝廷成为为民众谋福的渊薮。但现实太残酷,他亲眼看到吏治腐败所导致的八国联军结束《辛丑条约》规定的“赔偿”数和甲午次年《马关条约》的“赔偿”数。不仅那么巨大数量的银两,连征集这些银两附加的费用和“火耗”也都全是从食不果腹的农民碗里的糠榨出的油。而八国联军,正是“老佛爷”的私心,不顾国际外交惯例惹出的祸。甲午战争,北洋水师一触即溃,也在于她移用北洋水师经费去满足她私欲修建颐和园所致。光绪为谋改弦更张,发布《定国是诏》,发布时两宫同在场,是得到慈禧允许的,一转身她就撕毁,“戊戌变法”变成“戊戌政变”。慈禧无非怕变法后光绪由此强大,而强行中止,些微的新气象瞬间被扑灭。慈禧是国家一切贫穷、落后和挨打的根源,现在皇上立志使国家强盛,她又如此。结论很清楚:必须搬掉这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立志致君尧舜上”的菊老做这件事一点不奇怪。

接着,1900年外国使馆反对慈禧为废光绪帝而立溥俊为大阿哥,慈禧对外国人恨之入骨,于是不顾国际惯例,利用义和团杀戮外国使团人员,招致了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宣布与八国开战。此时英国为了保护其在长江流域既得利益,6月由其上海代理总领事霍必澜(Pelhi Laird Warren 1845-1923)就近策动盛宣怀,联络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宣布慈禧所颁宣战诏系“伪诏”而不奉,并且与各国驻上海领事商定《东南保护约款》和《保护上海城厢内外章程》,规定上海租界由各国共同“保护”;长江以及苏杭内地归各省督抚“保护”;两广李鸿章及山东袁世凯亦加入,俗称“东南互保”,以抵制义和团南下。东南互保是当时南方各省联合抵制以慈禧为中心的清廷利用盲目排外的义和团的联合活动,而且是成功的。

东南互保的消息刚一公布,菊老即致书盛宣怀:“顷闻大沽炮台昨已开炮,轰击各国兵舰,德兵官受伤,炮台失守。此信若确,各国必并力前进。螳臂当车,胜败可决。祸变之惨将不忍言。政府一蹶,东南各省必乱事蜂起。哀我生民何堪遭此荼毒。窃谓祸乱之来虽关天意,人力未始不可小有挽回。今督两江、粤、鄂诸公皆负时誉。阅报并知先生昨有联衔电奏请救危局之举。”说到这儿,菊老指出“惟现在事变更急,断非寻常举动所能挽回”,接着直掏心胸,曰“我公负天下重望,且为各国所引重,似宜速与各省有识督抚联络,亟定大计,以维持东南大局”[4](P201)。值得注意的是,愚以为所谓“我公负天下重望”的“负”是担负之负,而非负欠之负。“断非寻常举动所能挽回”者,指局势已非经臣子上折指出而能改正的朝廷的一般错误。而“维持东南大局”,既然东南已经互保,所说让一个方面大员“亟定大计”又指什么呢!

一个月后,在东南互保成功后,张先生又有一信致盛宣怀,这信已经直指北京,文曰:“元济窃谓今日之事,我公宜破除成说,统筹全局,毋泥人臣之义。一守事豫则立之训,凯切为东南各帅一言而谋所以联合之道,庶无负岘帅倚托之重,与夫东南数千万生灵仰望之诚。嗟乎,祸患至亟!事变之奇,固非寻常举动能支此危局也。”[4](P201)张先生的话已经说到尽头了,就是建议盛宣怀取而代之!不能用国家危急时的正常手段,那用什么办法呢?手段就是“毋泥人臣之义”。

菊老显然不会忘掉当年回答内藤湖南的话。①张菊老与内藤湖南二人谈话在1899年11月。当时慈禧着力于利用义和团排外,朝野均无人能出来制止慈禧。张当日有诗,有一联:“海上相适逢一叶槎,愤谈时事泪交加。”足以概括一切。见《内藤湖南与张元济笔谈》,《内藤湖南汉译诗文集》第473-478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实在目前的事太重要,稍纵即逝,时不我待。现在先把与慈禧对立的力量合在一起再说,西北待慢慢设法使其回归。

本文记录了与汪康年的乌托邦和盛宣怀的“毋泥人臣之义”两个大问题,后者是在他受贬之后,可以归结为他说的一句话:“元济迁谪余生,本不当再谈国事,惟既生此土,终觉未能忘情。”[4](P206)“毋泥人臣之义”六字已经不是“呼之欲出”,而是已经出来了。在帝制国家难道还有比建议大臣别理“君臣之义”更严重的事?他只是还没有具体建议与东南各帅联合取得宫中大权后实行何种国体、行何种政体罢了。

那时正所谓“八国联军”进犯我国之时。八国联军进犯我国的第一个理由是清廷利用改用“扶清灭洋”旗号的义和团杀外国人。所以八国联军刚一进犯,毫无招架之功的清廷马上逃到承德。但是菊老除了说“毋泥人臣之义”外,还向盛大臣建议:“南方今日交涉似不宜仅以保护为事。各国何以征兵?为我殄孽也,则宜有以飨劳之。外人何以受困?由我之无道也,则宜有以抚恤之。南方各省似宜勉力互筹数百万金充此两项之用。明知巨款虚糜,然未始不可少平外人之气,将来外人入京办理各事,于极不和平之中,或可望其稍留体面。即至不堪设想之时,东南遗民亦可稍免压抑之苦。至各国调兵,日本最多,似宜暗与联络,由是而英、而美,以为外交根基,以为后日斡旋余之地步。”又提出建议支持在山东的袁世凯:“袁慰帅雄才伟抱,亦当今之豪杰,自去年出抚山左,团匪即移徙而北,今江北犹能安全,非始非其保障之力。山左为江南屏蔽,稍有疏虞,淮徐必乱。淮徐乱而江南危,江南危而全局散矣!东南各省似宜并力接济,毋令少有支绌,庶各省得以一意南顾。此又我公之所兼宜代谋者也。”[4](P202)

因为在戊戌政变时袁世凯出卖了光绪帝,所以菊老对袁世凯是有极深看法的:在他1916年6月6日日记的天头,他力透纸背地写“闻袁世凯病毙”[5](P71)。一个“毙”字说明了菊老对袁的多少爱憎。那时还没有标点符号,否则在“毙”字后菊老必然要加五个惊叹号。而在八国联军进犯之时,从大局出发提出支持他,亦见菊老的心胸宽阔,从国家大局出发——虽然这个政府他并不喜欢。

这时菊老在南洋公学。南洋公学的老板是南方大臣盛宣怀。1901年夏,先生离开南洋公学。我们认为先生虽然全身心投入“以扶助教育为己任”的出版事业,但当形势又能影响我国政治时,菊老仍不能忘情政治。

1904年日俄两国在我国领土上发生战争。这对我国是严重的侮辱,清政府持“中立”立场。鲁迅正是因为这场战争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从学医改为从文——人的灵魂更重于躯体,拯救灵魂更重于拯救人的肉体。菊老这时虽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仍分心于时事。他认为日俄战争是一个稍纵即逝的重要契机,不能放过。因为沙俄自侵占东北后,大片疆土沦于他国,日俄战争,无论谁胜,于我国都不利。虽有俄败日胜可能,也只是“虎退狼进”[4](P206)。1904年2月11日、3 月1日、3月3日前后有3封信给盛宣怀,想向盛陈述利害与干预的方法。他抬了一下盛宣怀,说:“且见东南互保之约成于宫保之手,则维持大局,济尤不能无一再之望。现在时机已迫,若再失误,以后将无可措手。”接着点睛之笔:“元济窃欲为宫保效一得之愚。”[4](P205)

但是盛宣怀没有回音,而张先生设计的干预方法是极大机密,给盛的信里说“元济窃欲为宫保效一得之愚,不知能许其进而面陈否”。又说“倘蒙俯诺,愿请独见”。可见是最最重要的机密,没有在信里泄露,因而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弄清的内容了。

这封信之后,菊老虽与盛宣怀仍有笔墨往来,但已不再涉政治。菊老深知盛宣怀胸无取代腐败朝廷的大志,仅仅是清廷的奴才,而非值得协助的人才。从此,他离开政治,专心于出版。几个月后瞿鸿礻几命菊老进京,让汪康年劝菊老,菊老给汪的回信说:“善化师拳拳于弟,至为可感。惟数年以来自镜稍明:如今时势断非我一无知者所可补救。若复旅进旅退,但图侥幸一官,则非所以自待,抑亦非所以对师门也。晤时如再询及,尚祈婉达鄙意。来书吾辈既为国民云云,诚然诚然。然亦只能尽其力所能为者。弟近为商务印书馆编纂小学教科书,颇自谓可尽我国民义务。平心思之,视浮沉郎署终日作纸上空谈者,不可谓不高出一层也。”[1](P196)

菊老对盛宣怀说过:“元济迁谪余生,本不当再谈国事,惟既生此土,终觉未能忘情。”[4](P206)在身受着政治不公的时候,还未能忘情家国,这就是他的家国情怀,也是爱国情怀。菊老后来同汪康年也说过:“既生此土,乌能无情。”[1](P198)“家国”和“国家”在当时菊老的环境里是对立、矛盾的,可爱的家园却由一个腐败的国家机器统治着。

1904年商务印书馆第一套成功的教科书《最新教科书》中的《最新修身教科书》是菊老编纂的。爱国是当时教科书中比较难处理的概念,不能不接触,而“国家”又不是一个抽象的东西。“国家”一词有两层意思,一是指阶级压迫的国家机器;另一是“家国情”的区域概念,即生我育我的祖国;因而爱国也有两层意思。当时腐败的清廷是不值得任何人爱的;但作为生我育我区域概念的祖国,在日益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时候,又是人人应该起而捍卫的,而这种爱国行动又往往对腐败的清廷有利。

在菊老编纂的《最新修身教科书》里一共有六课以爱国为内容的。从中或可见在那种环境里,面对学生这一未来的国家主人,他是如何处理爱国这一重要的思想、政治概念的:

第四册第二十课,讲申包胥乞师于秦;第七册十九课教授法中要老师向同学讲:“楚既为吴所灭,而包胥犹必复之,则未灭而将为人灭者,可不知惧知警哉。”——紧紧联系国家、民族的实际。第七册十九课,从《孔子家语》取孔子告弟子:“鲁,父母之国,不可不救。”从《墨子》取公输般为楚造梯欲攻宋,墨子往救的故事。后一个故事,当然是墨子的非攻思想,但教授法强调的是“墨子宋人也”。“则宋即为墨子父母之国,其当救之也与孔子同,故孔墨之道虽不同,而爱其父母之国则一也。今诸生皆为中国人……”

第七册十七课虞潭一课,教授法强调“国有外侮,岂可坐视。”七册二十课,引《战国策》客止田婴城薛的故事,以“齐亡而薛亦不能终保”强调“国与己身之关系”。

第十册第一课,以《左传》郑国商人弦高犒秦师却敌,和《史记·田单传》齐国画邑人王蠋宁可“自杀而不为燕将”。以及第八册十六课马援马革裹尸,都指出国家沦亡,个人就不能生存,应当一战而求马革裹尸,绝不能助桀为暴求个人的富贵。

选择这些材料和作这样的引导,在外侮日益严重的时候,正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这正是出版的社会责任和智慧。

[1]张元济全集:第2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2]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

[3]张元济.戊戌政变的回忆[M]//张元济.张元济诗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4]张元济全集:第3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5]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上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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