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弗罗斯特的戏剧诗《家庭墓地》

2013-02-15 20:41:28刘保安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弗罗斯特戏剧性墓地

刘保安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外语系,广东广州510507)

一、引言

弗罗斯特的诗歌具有极强的戏剧性,因此可以称为戏剧诗。国内外学者曾就弗罗斯特诗歌中的戏剧特征进行过论述。有学者指出,在诗集《波士顿以北》中,弗罗斯特“运用了戏剧性对话、独白,为其无韵诗增添了戏剧性色彩。”[1] 142帕里尼认为,“在《波士顿以北》中,弗罗斯特也开始尝试戏剧诗——戏剧独白诗或对话诗。”[2] 268鲁宾斯坦曾说过,弗罗斯特“最好的作品包括许多戏剧性独白或对话”。[3] 617还有学者说过:“在他的第二卷诗《波士顿以北》(1914)中,弗罗斯特在戏剧和叙事两方面进行了尝试……抒情、叙事、戏剧和说教,各种语气融合在单一的文学冲动中,这是弗罗斯特最新颖独特的地方。”[4] 29弗罗斯特认为,所有的文学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都富于戏剧性。他在《出路》的序言中如是说:“任何文学作品实际上都富于戏剧性。它没有必要声明其体裁,但它是戏剧,不然就什么也不是。”[5] 917可见,没有戏剧性的文学作品就不能称为文学作品。他坚信,戏剧性是文学创作的根本。如果诗歌缺乏戏剧性,就难以吸引读者。弗罗斯特这样阐释诗歌中的戏剧性的作用:“戏剧性是句子本质中必不可少的东西。若句子没有戏剧性,其差异就不足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无论其结构变化多精妙也不管用。”[5] 917国内学者曾对弗罗斯特的戏剧性进行过研究,极大地开阔了读者的视野。然而,国内学者对弗罗斯特的戏剧诗《家庭墓地》的研究尚显不足,有待进一步拓展。《家庭墓地》是收在《波士顿以北》中的一首诗。这首诗代表着弗罗斯特在戏剧诗创作方面的成就,笔者在此拟就这首诗中的戏剧手法予以系统梳理。

二、《家庭墓地》中的戏剧手法

弗罗斯特在《家庭墓地》中巧妙地引入的戏剧手法主要包括戏剧语言、戏剧冲突、戏剧场景、戏剧讽刺、戏剧结构、戏剧悬念以及对人物动作的戏剧描写等。

《家庭墓地》中的戏剧语言首先表现在诗中的对话语言具有口语化语言的特征。诗中的对话有许多是日常生活中的口语化语言,对话中使用的词汇多为单音节词,诗中的句式也十分接近口语的表达方式,如“What is it you see”(第10行),“What is itwhat”(第18行),“Just that I see”(第19行),“Can’t a man speak of his own child he’s lost”(第37行),“You can’t because you don’t know how”(第75行)等。《家庭墓地》中的戏剧语言还体现在戏剧对话方面。戏剧对话约占整首诗的84%。这首诗的故事情节基本上是以诗中一对夫妻的对话形式展开的。通过他们的对话,读者对他们产生矛盾的原因有了深刻的了解。诗中的对话简洁生动,便于记忆,颇具戏剧性。如若搬上舞台,则非常易于演出。女主人的对话不仅言简意赅,而且使用的否定句居多。如:“你没有”、“别,别,别说了”、“你不能”、“我用不着它”、“你不懂怎样问事”、“你不能,因为你不懂该怎么说”、“哦,我就不会”。[6] 75-79反复再现的否定句表明了妻子对丈夫的请求和劝阻的断然拒绝,寓意她对自己不幸的婚姻的彻底否定,[7] 42暗示了她将要离开令她窒息的家的决心。否定句还象征妻子对丈夫的反感和恐惧,她再也不想听丈夫做任何解释。值得说明的是,妻子使用的否定对话主要集中在诗的开始和中间部分(20行至101行之间),不断重复的否定句为诗的戏剧性高潮即妻子痛下决心离家埋下了伏笔。在这些否定句中,诗人特意在多处使用发双元音[藜u] 的词汇(英文词oh和know分别出现三次),突出表现了女主人悲痛欲绝的情怀,使音与意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丈夫的应答也有不少否定句,如:“奇怪的是我没能一眼就看出来。/以前我打这儿经过时从没去注意”、“艾米,这时候别上邻居家去”、“我真不知如何开口才能让你高兴”、“别——别走,/别这个时候把心事带到邻居家去”、“现在别走。”这些话既说明了丈夫的粗心和对妻子的不理解,也表明了他对妻子离家的威胁。[7] 42丈夫的否定性话语中不仅暗含着对妻子离家念头的断然否定和拒绝的决心,同时还带着命令和恐吓的口吻。一些答句使读者充分认识到丈夫的大男子主义。丈夫使用的一些肯定的对话同样带有威胁、恐吓的语气,明显突出了其阻扰妻子离家的决心和将要采取的强硬手段,充分彰显了其大男子主义本色。如“你必须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先告诉我个地方。/我要跟去把你拽回来。我会的!——”

《家庭墓地》展现的是理智与情感的冲突与较量。情感丰富的妻子无法忍受丈夫对儿子的夭折的麻木不仁态度,理智的丈夫不能理解妻子丧子的痛苦心境。妻子决定离家出走,丈夫竭尽全力好言相劝,并坚持要妻子向他解释离家的原因。妻子认为,丈夫亲手埋葬自己的孩子太缺乏感情。在埋葬孩子时,丈夫不仅不悲伤,而且还说一些与孩子的死丝毫无关的话,如“三个有雾的早晨再加上一个雨天,/就能让编得最好的白桦篱笆烂掉。”妻子觉得如果丈夫对孩子有感情的话,会显得非常伤心,而不应该在那样的场合讲这些话。更令妻子气愤的是,丈夫刚埋葬完孩子,回到家里,鞋底还沾着孩子坟头上的新土,就开始粗声大气地高谈阔论,甚至大谈“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亲自耳闻目睹,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如此冷酷。妻子通过屋内的窗户就能看见孩子的坟墓,而丈夫居然对此熟视无睹;当妻子叫丈夫认真看看埋葬孩子的墓地时,丈夫竟然有心情对墓地周围的环境进行了一番详细的描述。这样的丈夫实在叫妻子难以忍受。他们那些亲朋好友们的冷漠也使妻子十分气愤和失望:“亲友们装模作样地去一趟墓地,/但人没入土,他们的心早飞了,/一个个巴不得尽快回到活人堆中,/去做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妻子对自己那些亲朋好友的冷酷感到十分气愤,她认为这个世道太坏了,人间太缺乏真挚的情感了。而丈夫则认为,男人也有权利谈论自己夭折的孩子,而且他还认为,他们之间的爱情还在,她不应该为此事而过分悲伤。诗中的戏剧性冲突还表现在女主人公在决定离开家之前的内心冲突。她在做出离家的决定之前,曾经犹豫过,内心曾经进行过激烈的斗争,一直在去与留的十字路口痛苦地徘徊着。

《家庭墓地》具有明显的舞台效果。诗中的楼梯、屋子、一扇门、一扇窗户,以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埋葬孩子的一块墓地都是具体生动的舞台场景。诗中的楼梯颇似戏剧中的舞台,一对夫妇登上这个舞台向观众(读者)倾诉他们的苦衷。在诗的开始,妻子正从楼梯上往下走,丈夫正从楼梯下往上走。诗的开始这样写道:“他从楼梯下面看见了她,在她/看见他之前。她当时正要下楼……/他一边上楼/一边问她”。诗人特意安排的一个“正要下楼”和一个正在“上楼”别出心裁,背道而驰的方向不仅象征这对夫妻之间的矛盾,而且也为他们的矛盾冲突做了有力的铺垫。楼梯不仅仅是戏剧舞台,而且也是夫妻矛盾的象征物,诗人打造的楼梯意象别具匠心。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弗罗斯特在此用楼梯意象将这对夫妇隔离开来,真可谓别出心裁,实为他们情感冲突的象征照应。”[8] 265我们从诗中可以看出,不仅在诗的开篇,这对夫妻被楼梯分割开来,而且丈夫上楼后,随着夫妻矛盾的升级,妻子下了楼,丈夫却留在楼上,他们又被楼梯阻隔开来。诗中的那扇门不仅仅是戏剧舞台,也是这对夫妻矛盾的表征物,诗中的故事从展开到高潮都与那扇门打开的大小密不可分。窗外埋葬孩子的墓地也是这对夫妻矛盾的焦点和源头,那是妻子寄托对孩子哀思的地方,而丈夫打那儿经过却从没去注意。诗中的夫妻都是戏剧性的人物,妻子难以从丧子的痛苦深渊中自拔,丈夫面对妻子的抱怨、愤怒显得十分无奈和尴尬。

诗中的戏剧讽刺表现在:丈夫十分担心邻居会听到他们的争吵,他叫妻子把房门关上,而妻子却“把门推得更开”。丈夫越是害怕邻居听到他们争吵,知道他们不和,妻子越发大声嚷叫。诗人以此揭露了丈夫的虚荣和男性尊严。丈夫愈解释,妻子愈不能理解;丈夫越劝阻妻子不要生气,妻子越发反感,而且越来越生气,劝阻的结果是增强了她离开家的决心。诗中的戏剧性讽刺还表现在:男主人在劝阻妻子时带着劝诱的语气(如“亲爱的”)、讨好的语气(“我真不知如何开口才能让你高兴。/但我认为我或许能学会跟你说话。/……我们可以商量商量”)。当妻子说他“不懂得怎样问事”时,他则以央求的语气说:“那就教教我吧。”男主人公劝诱、央求、讨好的语气与其命令(“你必须告诉我”)、威胁(“我要跟去把你拽回来。我会的!——”)的语气交织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照,颇具讽刺性。更具有戏剧性讽刺的是这个十分爱面子的男人居然连个名字也没有。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当然不会有什么身份和地位。那么,诗中的男主人所竭力维护的尊严和面子具有很强的讽刺性!弗罗斯特的其他一些描写夫妻关系的诗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往往是缺失的,《仆人的仆人们》、《恐惧》、《保罗的妻子》、《马德拉群岛之发现》等都是如此。同时,这些诗中男主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大相径庭的是,诗人特意赋予了《家庭墓地》中的女主人一个名字——艾米,其讽刺性不言而喻。

《家庭墓地》的戏剧结构主要包括故事的开端、发展和高潮,这首诗与一般的戏剧不同的是诗中的故事发展没有低谷和尾声。推动这首诗故事发展的是这对夫妻相互之间缺乏应有的沟通而引起的矛盾。诗的最后几行(第108~116)达到了一种戏剧高潮。妻子坚持要离开这个令她将要发疯的家,而丈夫认为,妻子已经倾诉了自己的苦衷,那就应该把不愉快的事忘了。丈夫这样说道:“好啦,都说出来就好受些了。……心事已经说出,干吗还想它呢?”妻子则难以忍受。她一边说一边把房门打得更开。而丈夫坚决不让妻子走,他说:“你要去哪儿?先告诉我个地方。/我要跟去把你拽回来。我会的!——”一个坚决要离开,一个绝不允许,随着这首诗的结束,夫妻的矛盾冲突也达到了戏剧高潮。

《家庭墓地》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某种戏剧悬念。妻子口口声声说要离开这个家,但是她并没有付诸具体的行动(如果有具体的行动的话,那仅仅是把门打得更开),而丈夫不停的劝说却毫无结果,而且他也没有采取任何具体的、有效的措施挽留妻子。他们之间的对话似乎都是徒劳的。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家的那扇门最终既没有关上,也没有完全打开。妻子到底最后离开家没有,读者不得而知,此诗到此戛然而止,这种海明威式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许多悬念。妻子也许最终没有迈出家门(也许是丈夫的劝说使妻子回心转意了,或许是丈夫的威胁起了作用);妻子也许最终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但又被丈夫拽了回来;妻子也许最后不仅战胜了自我,而且也战胜了丈夫,冲出了牢笼。不同读者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弗罗斯特的诗歌以开放式结尾而著称。与朗费罗式的封闭式诗歌相比,弗罗斯特的诗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考空间和阐发的余地。

从诗中可以看出,诗人对人物的外部特征和动作的描写仅有寥寥数语。诗人对女主人公的描写首先从静的描摹入手,逐步上升到动的描写,将其神情和举止勾画得淋漓尽致。诗中对女主人公的外部特征的描写仅有一句:她“脸上的神情从骇然变成了木然”。然而,其惊吓、极致的痛苦以及痛苦所致的痴呆状即刻跃然纸上。然后,诗人将其笔触主要聚焦在女主人的动作上面:“她当时正要下楼,/可又回过头去看什么可怕的东西。/她迟疑地走了一步,接着又退回,/然后又踮起脚张望”、“她转过身来,随即坐在裙子上”、“她蜷缩在他跟前”、“她坐在地板上,拒绝了他的搀扶,/倔强地扭开脖子,一声不吭”、“她缩回身子,悄悄下了楼梯/并用一种恐吓的目光回头看他”、“她的回答就是伸手去抽门闩”、“她稍稍抽到门闩”、“她把门推得更开。”对女主人公的动作描写不仅十分精细,而且是一步步展开的。女主人欲走下楼梯,但又退了回来,坐在地上,然后又站了起来向外张望,接着伸手去拉门闩,后来将房门打得更大。诗人以女主人公的动作描写向读者展现了女主人痛苦的心境以及欲走不离的矛盾心态,对女主人动作的精雕细描产生了极强的舞台效应,视觉效果极为突出,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对男主人的动作描写有:“他一边上楼/一边问她”、他“爬上楼”、“他坐了下来,用双拳托住下巴。”对男主人公的动作的简短描写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将丈夫不能理解妻子难以从痛苦的深渊中解脱出来的无奈心情展现了出来。

三、结语

综上可见,《家庭墓地》颇似一部短剧。诗人以戏剧形式展现了一对夫妻之间的隔阂以及人类的冷漠。夫妻之间还会因为缺乏应有的沟通和交流而产生巨大的隔阂,那么,邻里之间、同事之间、朋友之间将会如何呢?诗中的这对夫妻的亲朋好友们对他们孩子的死是如此冷漠,似乎孩子的生死与他们毫无关系。人与人之间难道就应该冷若冰霜吗?不应该有一点爱心、同情心和怜悯之心吗?掩卷之余,我们不得不思考这些值得深思的问题。诗人正是运用这些戏剧手法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形式,使其诗作迸发出一种艺术张力,并有效地强化了诗歌的主题。弗罗斯特诗歌的艺术魅力就在于此。

[1] 杨金才.新编美国文学史(第三卷)[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

[2] Parini,Jay.,Brett C.Millier.The Columbia History of American Poetry[M] .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5.

[3] Rubinstein,Annette.T.American Literature Root and Flower[M] .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97.

[4] 萨克文·伯科维奇.剑桥美国文学史(第五卷)[M] .马睿,陈贻彦,刘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

[5] 弗罗斯特.弗罗斯特集(下)[M] .曹明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

[6] 弗罗斯特.弗罗斯特集(上)[M] .曹明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

[7] 陈才艺.论弗洛斯特诗歌的艺术特色[J]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3(3).

[8] 黄宗英.弗罗斯特研究[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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