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义霞
(黑龙江大学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黑龙江哈尔滨150001)
文化学研究
近代国学的核心话题探微
魏义霞
(黑龙江大学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黑龙江哈尔滨150001)
古代国学指与私学对应的官方之学,即国家之学;近代国学指与外学对应的本国固有之学,即中国本土之学。中国近代特殊的历史背景、文化语境和现实需要使下列问题成为亟待回答的现实课题:中国有哲学吗?中国有自己的文化(包括宗教)吗?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孰优孰劣?这些问题已成为近代国学的核心话题。通过对这些话题的解答,近代思想家回答了中西文化的优劣问题,坚守了自己的国学立场。
近代国学;核心话题;坚守中学;中西文化
近代国学经历了一个演变过程,近代思想家对国学的称谓和对国学内涵的理解并不相同。之所以将这些人的思想共同归结为国学,是因为他们对一些基本问题达成了共识,这些共识正是近代意义上的国学所必备的基本特征。具体地说,近代思想家对传统文化的称谓不仅仅是一个事实判断,从根本上说属于价值判断。近代是西学东渐的时代,也是对中国本土文化追本溯源的时代。作为国学家的近代思想家均关注先秦哲学,对先秦诸子、先秦哲学乃至中国哲学的审视并不限于中国本土文化的视野之内,而是将之置于全球多元文化的语境中,与西学代表的异质文化相互参照、相互比较。这是文化全球化的现实需要,也是评判中国本土文化的理论前提。与这一现实需要相适应,他们在阐发国学时热衷于选择先秦诸子和先秦哲学代表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进行比较,并且在比较中异口同声地肯定中学与西学相通,借此从不同方面共同证明、彰显中国本土文化的优越性和合理性。这就是说,近代国学具有不同于任何时期的核心话题,在对这些核心话题的关注、理解和回答上,近代国学家是一致的。一言以蔽之,近代国学的核心话题是中西文化孰优孰劣,谁先谁后;详细言之,这个核心话题包括中国是否有哲学,中国是否有自由、平等和民主思想和中国是否具有自然科学等。作为国学家的近代思想家无一例外地对这些问题乐此不疲,并且言之凿凿,肯定西学的内容皆为中国所固有,并且中学先于西学。
尽管对诸如孔子与老子、墨子的关系,中国哲学的具体内容和特点以及国学具体内涵是什么等具体问题的回答聚讼纷纭,争论不休,然而,通过对先秦诸子和中国哲学的追溯,近代国学家得出的结论惊人一致:中国有哲学,中国的哲学高于西方。
康有为认为,就全世界来说,中国和印度以哲学见长,西方在哲学方面远远逊色于中国。不仅如此,中国的哲学内容丰富,具有多种形态。对于孔学与西方的心理学和逻辑学相合,康有为不止一次地宣称:
心学固吾孔子旧学哉!颜子三月不违,《大学》正心,《孟子》养心,宋学尤畅斯理。当晚明之季,天下无不言心学哉!故气节昌,聪明出,阳明氏之力也。以《明儒学案》披析之,渊渊乎与《楞伽》相印矣。三藏言心,未有精微渊异如《楞伽》者也。泰西析条分理甚秩秩,其微妙玄通,去远内典矣。吾土自乾嘉时学者掊击心学,乃并自刳其心,则何以箸书?何以任事?呜呼!心亦可攻乎哉?亦大异矣。日人中江原、伊藤维桢本为阳明之学,其言心理学,则纯乎泰西者。[1]293
今一切名物皆孔子正之,故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荀子》有《正名篇》,与董子相表里也。今欧人论理学出于此。[2]398
这就是说,《大学》、孟子所讲的心正是西方的心理学,荀子和董仲舒所讲的正名就是西方的逻辑学。孔学与西学是相通的,西方的心理学和逻辑学原本就是孔学中固有的内容:如果说作为孔子后学的颜回、孟子和王守仁等人都是心学大师的话,那么,孔子、荀子和董仲舒等人则是逻辑学的大师。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将哲学归入虚学,故而对哲学的评价不高。尽管如此,中国在哲学方面高于西方的观点则是毋庸置疑的。
严复对哲学概念的理解倾向于形而上学(metaphysics),即西方哲学中源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之后,而不是爱智慧(philosophy)。对此,他解释说:“理学,其西文本名,谓之出形气学,与格物诸形气学为对,故亦翻神学、智学、爱智学。日本人谓之哲学。顾晚近科学,独有爱智以名其全,而一切性灵之学则归于心学,哲学之名似尚未安也。”[3]1029这就是说,严复之所以不使用哲学一词是因为哲学在日本人处得来,将“性灵之学”排斥在哲学之外而归入心学;在这个前提下,以哲学称谓名学容易造成误解。有鉴于此,严复将穆勒的逻辑学翻译为名学旨在突出其形而上学的意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严复也把名学称为玄学、理学。由此可见,在他那里,名学与哲学是相通的,甚至可以说,哲学即名学,以逻辑推理或归纳法为主要内容和基本特征。这也是严复翻译的八大西方名著中有两部就是名学的原因所在。与康有为对哲学的看法相映成趣的是,严复对哲学津津乐道,声称自己平生喜欢哲学。具有哲学“情结”的严复指出,西方有哲学,中国也有哲学,《周易》《老子》《庄子》都是中国哲学的经典和代表。不仅如此,作为西学家的严复在翻译、诠释西方哲学时总是联想到中国哲学,老子、庄子、孟子和《周易》等先秦诸子和中国典籍经常被提起,作为疏解西学,促进中国人理解西学的中介和桥梁。无论在《〈老子〉评语》《〈庄子〉评语》中还是在翻译西方名著时,他都多次赞叹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神通。同样,在《穆勒名学》中,严复反复用中国哲人的观点解释、疏导穆勒的思想。例如,原书云:“品与量皆物之德也,而皆基于吾心所受于彼之丛感,而其名以立,然则虽谓为其物致感之能无不可也。……万物固皆意境,惟其意境,而后吾与物可以知接,而一切之智慧学术生焉。故方论及于万物,而明者谓其所论,皆一心之觉知也。”对此,严复在按语中写道:“观于此言,而以与特嘉尔(指笛卡尔——引者注)所谓积意成我,意恒住故我恒住诸语合而思之,则知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一言,此为之的解。何则?我而外无物也;非无物也,虽有而无异于无也。然知其备于我矣,乃从此而黜即物穷理之说,又不可也。盖我虽意主,而物为意因,不即因而言果,则其意必不诚。此庄周所以云心止于符,而英儒贝根亦标以心亲物之义也。”[3]1037在这里,严复不仅以法国笛卡尔的怀疑论和英国培根的经验论为穆勒的思想作注释,而且将西方的哲学思想与中国哲学联系起来,认为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就是孟子所讲的“万物皆备于我”,庄子所讲的“心止于符”就是培根主张知识源于感官接触外物而获取直接经验。
更为重要的是,在以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相互诠释的基础上,严复进而指出,中国哲学在时间上早于西方,西方哲学超不出中国哲学的范围。例如,在读到《老子》第一章的“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时,他不禁感叹:“西国哲学所从事者,不出此十二字。”[4]1075其实,这是严复的一贯主张。早在翻译孟德斯鸠的《法意》时,他就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呜呼!拘于墟,囿于习,束于教,人类之足以闵叹,岂独法制礼俗之间然哉?吾国圣贤,其最达此理者,殆无有过于庄生。即取其言,以较今日西国之哲家,亦未有能远过之者也。故其著说也,必先为逍遥之游,以致人心于至广之域,而后言物论之本富,非是之生于彼此。”[5]987-988沿着这个逻辑,严复多次在《周易》《老子》《庄子》与西学的互释中证明中国有哲学,这些文本的年代证明了中国哲学在时间上的优先性,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西方哲学不出中国哲学。
在中国近代,最迫切的问题不是中国是否有哲学,而是中国是否存在像西方那样的民主政治和自然科学?这两者被近代思想家视为西方的富强之源和文明之征,也是最令他们羡慕不已之处。同样在对先秦诸子思想的阐释中,近代国学家探究了这些问题,并且给出了明确答案。就自由、平等和民主思想来说,近代国学家一致认为,中国的自由、平等和民主思想由来已久,先秦诸子早已言之;不仅与西方这方面的思想相合,而且早于西方。
在呼吁立孔教为国教的康有为那里,孔子的思想之所以具有永恒魅力,是因为孔子先于西方二千年就提出了自由、平等和大同思想,西方的自由、平等和民主思想是孔子思想的题中应有之义,西方的政治学、经济学和法律思想都在孔子的六经之中,《春秋》不仅是法律著作,而且包括西方在内的万国。孔子提出的三世进化法则“验之万国,莫不同风”。作为孔子后学,孟子开西方议院制度、民主政治之先河,孔子、孟子的大同理想就是绝对自由、平等的境界。这表明,中学是源,西学是流。中学早于西学,并且高于西学,万木草堂时期的康有为如是说。在从日本转译西方思想(日本书目)时,他依然坚持原来的观点。1901年游历欧洲之后,康有为的看法有所改变,然而,即使此时他依然坚持虽然中国在铁路、通讯等实学方面不如西方,但是在自由、平等、民主方面却远远早于西方。更有甚者,与西方社会的等级森严相比,由于沐浴孔子恩泽,中国早在二千年前就已经贵族尽扫,实现了自由、平等。当然,西方的宗教中国也有,这便是孔教。
出于与康有为相同的逻辑,作为“西学家”的严复之所以翻译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是因为孟德斯鸠作为西方启蒙思想的领袖宣扬自由、平等和民主思想,而这些思想并非西方的专利而为中国古代思想所固有,只不过是这些思想的所有者从康有为那里的孔孟转换成了老庄而已。可以看到,在《孟德斯鸠法意》的按语中,严复多次将老子、庄子的思想与孟德斯鸠所讲的自由、平等和民主思想相提并论。
综观近代国学家的思想可以发现,自由、平等思想中国古已有之,是他们的共识,因而并不限于康有为、严复两个人。例如,谭嗣同和章炳麟都对庄子倍加推崇,根本原因在于认定庄子追求自由、平等。梁启超同样不否认庄子讲自由、平等,同时强调孔子的思想与佛教一样是追求自由的。
近代国学家一致认为,西方近代的自然科学不出先秦诸子,从康有为、谭嗣同到严复甚至都恪守“中学西源”论。
康有为指出,在自然科学方面,中学是源,西学是流,因为西方的自然科学是墨学西传的结果。对此,康有为的论证可谓不厌其烦:第一,康有为强调墨学与西学相合——确切地说,西学本于墨学,墨学胜于西学。对于这一点,他多次拿出证据加以说明和论证。下仅举其一斑:
墨子正开西学派。[6]283
西学多本墨子。[7]179
欧洲甚行墨学。[6]284
墨子之学胜于老子,西法之立影、倒影,元朝始考出,墨子已先言之。[7]180
墨子之学,与泰西之学相似。所以邹特夫先生云:墨子之教流于泰西,其中多言“尊天”、“明鬼”之说。[8]117
如此说来,墨子之所以与西学相合,并非偶然的,而带有某种程度的必然性,其秘密在于西方的自然科学作为墨学西传的结果以墨学为源头,源流之间相合便在意料之中。第二,除了墨子之外,康有为将子思、庄子的思想与达尔文、赫胥黎的生物进化论联系起来,以此证明中国的进化论早于西方“三千年”。对此,他不止一次地宣称:
庄子谓天在内,天在外,甚奇,直与西人所讲微生物之说合。[9]175
赫君(赫胥黎——引者注)发天演之微言,达生(达尔文——引者注)创物化之新理。哲学既昌,耶教上帝造人之说遂坠。他日大教之倒以区区生物之理,此破落之所关,亦至巨哉。二生之说,在欧土为新发明,然鄙人二十余年未读一字西书,穷推物化,皆在天人自然之推排,而人力抗天自为之,已与暗合,与门人多发之。故于二生但觉合同而化,惟我后起,既非剿袭,亦不相师。惟二生之即物穷理发挥既透,亦无劳鄙人之多言也。东海西海,心同理同,只有契合昭融而已。然子思曰,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栽者培之,倾者复之。赫生天演之义也。庄子曰,程生马,马生人;万物皆出于机,入于机。达生物生人之说也,吾华先哲其先发于三千年矣。何异焉![10]23
谭嗣同和严复都极力推崇《周易》,相同的爱好出于相同的目的——都以《周易》证明中国古代的自然科学与西方近代的自然科学相合,故而西方的自然科学源于中学——至少中学在自然科学方面先于西学。以严复为例,他将《周易》与牛顿力学联系起来,由牛顿力学所讲的吸引力与排斥力联想到《周易》中阴阳两种力量,拉近了讲一阴一阳之道的《周易》与牛顿力学尤其是第三定律即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之间的距离。可以看到,在严复那里,《周易》与牛顿力学同时出现,一起为穆勒辩护的是牛顿第二定律,即加速度定律,严复表述为“一力之施也有多寡之差,有方向之异,有所施之位点,故直线可为一力之代表”。其实,《周易》与牛顿的三大定律都互相契合。例如,依据严复的分析和诠释,穆勒所讲的认识主体(能)与认识客体(所)的相互作用就是牛顿第三定律即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定律,穆勒用牛顿力学的第三定律解释感觉的形成是发前人所未发,而这一思想端倪就蕴涵在中国的《周易》之中。再如,严复还从不同角度论证牛顿第一定律即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动者恒动,静者恒静与《周易》相通。下面即是一例:
夫西学之最为切实而执其例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之学是已。而吾《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以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内,质、力相推,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凡力,皆乾也;凡质,皆坤也。奈端动之例三,其一曰:“静者不自动,动者不自止;动路必直,速率必均。”此所谓旷古之虑。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人事利者也。而《易》则曰:“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后二百年,有斯宾塞尔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绝作也。其为天演界说曰:“翕以合质,辟以出力,始简易而终杂糅。”而《易》则曰:“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则有自疆不息为之先;凡动必复之说,则有消息之义居其始,而《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之旨,尤与热力平均,天地乃毁之言相发明。此岂可悉谓之偶合也耶?[11]15-16
在这里,严复明确指出《周易》与牛顿第一定律相合,同时将之与斯宾塞《综合哲学》中的《第一原理》相互诠释。不仅如此,在严复看来,作为实证主义哲学家,斯宾塞将自然界的生物进化法则直接应用到社会历史领域,提出了社会有机体论,运用的就是牛顿力学原理。与此同时,由天体演化到生物进化再到人类进化就是《周易》所讲的天地人三才之道,至于贯穿其中的质力相推,由简入繁的进化过程恰恰就是《周易》所讲的阴阳消息和由太极之一到天地之二,再到四象、八卦、万物的推演过程。这就是说,《周易》不仅与牛顿力学相合,而且与西方的进化论相通,《周易》勾勒的世界万物的生成模式与天演论认为世界是进化的,进化的轨迹“始于简易,终于错综”如合符契。正是这种思维方式和价值旨趣的相通使《周易》与牛顿力学、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论在思想上高度一致,故而相合之处比比皆是。而非偶然相合(“偶合”)。正是基于这一认定,严复对它们相互和合,使二者共同汇集成对进化轨迹的认识。
严复对天演轨迹的描述使以赫胥黎为代表的生物进化轨迹与《周易》的宇宙生成模式不谋而合,因为《周易》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就是一个由简入繁的过程。不仅如此,在他的眼中,就连《周易》所讲的宇宙万物变易的动力也与天演论如出一辙:“此篇(指《天刑》篇——引者注)之理,与《易传》所谓乾坤之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老子》所谓天地不仁,同一理解。”[12]303
严复第一次将进化论系统输入中国,他对进化的理解是“自然进化”,故而将进化论翻译为“天演”论,旨在强调世界的进化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万物之所以进化,之所以进化到如此地步,完全是其自身质力相推的结果,并无上帝的创造:“造物立其一本,以大力运之。而万类之所以底于如是者,咸其自己而已,无所谓创造者也。”[12]42经过严复这样的诠释,进化论从自然进化的角度看,与《周易》的乾坤之道如出一辙;从进化的动力是事物内部吸引力与排斥力的相互作用(乾坤、阴阳二力)以及进化轨迹是由简单向复杂的过程看,与《周易》由一至二、四、八的几何递增法则别无二致;从进化的过程表明万物都在进化之途,总是处于进化(完善)之中的角度看,与《周易》终于《未济》卦不谋而合;当然,《易传》起于男女,终于父子、君臣的人伦构架不啻为斯宾塞基于个人组成群体的社会有机体论。鉴于如此比附和种种界定,严复反复强调:
天演学说滥觞于周秦之间,中土则有老、庄学者所谓明自然。自然者,天演之原也。征之于老,如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征之于庄,若《齐物论》所谓“寓庸因明”,所谓“吹万不同,使其自己”;《养生主》所谓“依乎天理、薪尽火传”。谛而观之,皆天演之精义。而最为深切著名者,尤莫若《周易》之始以乾坤,而终于既未济。至泰西希腊,则有德谟吉来图诸公,其学说俱在,可以覆案。虽然,今学之见于古书,大抵茫茫昧昧,西爪东麟,无的然画然之可指,譬犹星气之浑然。故天演之称为成学专科,断于十九世纪英国之达尔文为始。达尔文独以天演言生理者也,而大盛于斯宾塞尔。斯宾塞尔者,以天演言宇宙一切法者也。
通此二家(指达尔文和斯宾塞——引者注)之说,而后进化天演可得而言……必欲远追社会之原,莫若先察其么匿之为何物。斯宾塞以群为有机团体,与人身之为有机团体正同。人身以细胞为么匿,人群以个人为么匿。最初之群,么匿必少。言其起点,非家而何?家之事肇于男女,故《易传》曰:“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此吾国之旧说也,而亦社会始有之的象也。[13]135-137
在严复看来,《周易》由太极推演出世界万物的模式,对自然进化的推崇,以乾坤、阴阳二力对进化动力的理解,以及由此对个体与群体关系的界定都与天演论大家达尔文、斯宾塞的观点别无二致。正因为如此,《周易》的思想与赫胥黎的《天演论》、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论都是相通的。值得注意的是,引文中除了与西方自然科学相合的《周易》,还有老子和庄子。事实上,除了《周易》之外,老子、庄子的思想都与西方的自然科学尤其是进化论息息相通。在这方面,严复十分关注庄子对于进化论的贡献。例如,他在《庄子·至乐篇》“种有几”一段中发现了进化论,并且赞叹不已:“此章所言,可以之与挽近欧西生物学家所发明者互证,特其名词不易解释,文所解析者,亦未必是。然有一言可以断定者,庄子于生物功用变化,实已窥其大略,至其细琐情形,虽不尽然,但生当二千余岁之前,其脑力已臻此境,亦可谓至难能而可贵矣。”[14]1130在此,严复虽然将中国人发明进化论早于西方的时间由康有为所讲的三千年降低为两千年,并且承认庄子对于进化论只是“窥其大略”,对于“细琐情形”并“不尽然”。然而,与康有为的做法相映成趣的是,严复以庄子的思想证明了中国已经在西方“二千余岁之前”发明了进化论,由于其“至难能”故而尤其“可贵”。不仅如此,严复甚至认为《庄子》的内七篇都是讲进化的,不仅远远早于西方近代自然科学,而且是“至精之说”:“大抵七篇之中,皆近古天演家至精之说也。”[5]988
经过近代国学家的诠释,中学与西学之间的相通性远远大于差异性。他们突出中学与西学相通性的做法具有多重动机,其中最简单的心理动机是:由于各种西方思想刚刚传入,为了弥合中西文化的差异,消除中国人面对西方文化时的陌生感,便于中国民众对西学的接受,以西学与中学互相诠释是最简捷的方法,这在历史上的先例是佛教刚传入时对儒家和道教的攀援,学术界称之为“反向格义”。然而,深入思考不难发现,以中学疏导西学以帮助中国人对西学的理解不是问题的本质,根本原因是为了证明中国的哲学和文化比西方好,并且比西方早。这就是说,近代国学家之所以一再突出中学与西学的相通、相合之处,是急于回答迫切的现实问题:中国有哲学吗?中国有自己的文化(包括宗教)吗?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孰优孰劣?这些问题在中国近代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中国人的民族认同、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也是激发爱国心、民族自信心的源泉。有鉴于此,在对这些问题的追问中,近代国学家异口同声地回答:中国有哲学,中国有自己的文化,中国的哲学、文化为中国所固有,是中国人的心灵寄托和精神命脉,并且早于西学且优于西学。这便是近代国学家彰显中学与西学相同性的心理动机,正是这些彼此之间不约而同并且毫无悬念的回答使他们成为了近代的国学家,也成为中国近代出现国学思潮的深层原因。可以看到,尽管是因循不同的理论武器和思维方式,近代国学家试图通过国学激发中国人对本民族的热爱,将弘扬国学与救亡图存联为一体则是一致的。这再次印证了国学的出现与近代中国社会的现实需要密切相关,始终围绕着救亡图存的宗旨而展开。由于这种心理驱动和深层原因,一切都变得不言而喻:中国哲学和文化与西方相比孰优孰劣?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近代国学家来说是如此明确而毫无悬念,以至于他们的回答毫不迟疑,众口一词。中学优于西学是近代国学家的共识,中学派如此,西学派也不例外;推崇孔教者如此,反对孔教者也是这样。正是对中国本土文化的敬畏和热爱使具体主张各不相同的人汇聚到一起,成为期望通过弘扬中国本土文化,强化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身份认同和民族认同来挽救中国危亡的国学家。
[1]日本书目志卷二,康有为全集(第三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2]春秋董氏学卷六,康有为全集(第二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3]《穆勒名学》按语,严复集(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老子》评语,严复集(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法意》按语,严复集(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万木草堂讲义·七月初三夜讲源流,康有为全集(第二集)[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7]万木草堂口说·诸子,康有为全集(第二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8]康南海先生讲学记·墨家,康有为全集(第二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9]万木草堂口说·中庸,康有为全集(第二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10]英国游记,康有为全集(第八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11]译《天演论》自序[M].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
[12]天演论[M].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
[13]进化天演,严复集补编[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
[14]《庄子》评语,严复集(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责任编辑:章永林)
Exploration of Core Topics of Modern Chinese Classic Culture
WEI Yi-xia
(Chines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Research Center,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Heilongjiang 150080,China)
Ancient Chinese school referred to the official school corresponding with private school,namely the state school;modern Chinese classic culture referred to the inherent culture corresponding with outside culture,namely the Chinese classic culture.Chinese modern special historical background,cultural context and realities need make Chinese classic culture to be realistic topic urgently answered:China has philosophy?China has its own culture(including religious)?Which one is better between Chinese culture and Western culture?These issues became the core topics of modern Chinese classic culture.Through the answers to these topics,modern thinkers have answered these questions,sticking to their positions.
modern Chinese classic culture;core topic;stick to Chinese classic culture;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B516.22
A
1008—7974(2013)06—0070—06
2013-08-29
魏义霞(1965-)女,安徽濉溪人,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近代哲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