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两宋怀古词时代精神的演变

2013-02-15 16:58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亡国建康怀古

李 辉

(南京农业大学 基础课部,江苏 南京 210031)

文学是时代精神最集中的体现。怀古词是登临胜迹,因景兴怀之作,学界多从词的意境、词人的情感体验等审美的角度加以讨论,忽略了怀古词自残唐五代时出现,就承载着深刻的时代精神。怀古词是通过历史成败的反思来表达词人对现实的某种态度的,怀古词创作的着眼点在讽刺现实、隐喻政治、感叹个人的境遇上,如元代方回所言:“怀古者,见古迹而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瀛奎律髓》卷三),因而怀古词的审美在写景抒情之外,词人对现实的生命体验才是文学价值研究的核心。怀古词中词人以身处其中的现实为参照评判历史、感伤当世,从唐宋怀古词的发展进程来看,特定历史时期,不同词人却表达了相似的现实情怀,由此怀古词内在所蕴藏的时代认知意义不能忽视。

怀古词始作于花间词人。从皇甫松、韦庄、薛昭蕴、牛峤、韩偓、韩琮、孙光宪、毛熙震、鹿虔扆、欧阳炯、齐己等皆有涉及来看,怀古词的创制不是个人的、偶然的文学行为。

中晚唐的怀古诗作蔚为大观,刘禹锡、杜牧、许浑已负盛名。诗人以六朝遗迹为寄托,在史事、人物的追思中伤悼兴亡盛衰,已是借怀古针砭时弊的文学现象。花间怀古词的出现承接了怀古诗的文学影响,词人熔化唐人诗情,提炼唐诗意境,咏讽吴越、六朝故事,寄寓了不同生存时空下,词人对现实的不同生命感悟。

残唐五代避居西蜀的词人大多经历过藩镇割据,统治者腐朽颓废乃至王朝更替的过程,如果说晚唐诗人还在历史中找寻亡国的教训,那么此时的词人只能被动地等待亡国的命运,个人生命的价值无法在现实中得到体现,所以怀古的背后常见个人命运的哀叹。

如孙光宪的两曲《思越人》以“古台平,芳草远,馆娃宫外春深,翠黛空留千载恨,教人何处相寻”、“渚莲枯,宫树老,长洲废苑萧条。想像玉人空处所,月明独上溪桥”渲染悲剧的气氛。又以“当时事,露花点滴香泪”、“一片风流伤心地,魂销目断西子”,写西施的孤苦无助,可怜可叹的命运,情调凄苦愁绝。词人伤悼西施实是自伤,是以绝望之情看待自己所处的乱世,作生不逢时之叹。

薛昭蕴的《浣溪沙》是先写西施哀婉自叹:“倾国倾城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仿佛自己已化身为那个不幸卷入政治的弱女子,再写“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国家兴亡沧桑终将淹没于历史之中,而自己也将落入不可改变的被后人哀叹的命运。

再读韦庄的《河传》:

何处烟雨,隋堤春暮。柳色葱茏。画桡金缕,翠旗高飐香风。水光融。春娥殿脚春妆媚。轻云里,绰约司花妓。江都宫阙,清淮月映迷楼。古今愁。

“春娥殿脚”指替隋炀帝龙舟拉纤的美女,“司花妓”指为隋炀帝照料牡丹的袁英儿,是地位低下的仕女。词人仕宦前蜀,此处以佳人自比,而佳人却是后人追究亡国责任的牺牲品。历史轮回,自己置身于无可挽回的政治颓败之中,不禁感慨古今同愁。

花间词多“镂玉雕琼”“裁花剪叶”叙写恋情闺思,但怀古词通过追思史事中柔弱女子的哀婉命运写出了历史的沉重,也写出了自己的命运沉沦于历史漩涡之中的无奈与悲观。

北宋建国之初,实行了鼓励生产、崇文抑武的国策,尤其是江南地区在结束了百年割据、战祸频仍的局面后,经济得到了恢复发展。但宋初的词坛相对沉寂,怀古词也作品寥寥,至仁宗朝,可见的有柳永的《双声子》,张昇的《离亭燕》、张先的《玉树后庭花》,李冠的二首《六州歌头》。词人以“行人”的身份站在历史的废墟上,尽显文人才子之清思与逸想,虽作盛衰有时、物是人非的感慨,却重在营造凄楚意境所引起的文学感伤上;虽扩展了怀古词情感的广度和深度,却无晚唐以来的衰飒之气,吊古而非伤今。

北宋中后期怀古词名篇迭出。词中的人物、遗迹逐步实现了与词人的自身命运乃至家国兴亡的关联。文人的忧国忧民意识滋生,怀古就成了这种忧患意识的最佳表达。

自仁宗(曾为昇王兼江宁府尹)朝,曾经有意冷落的南唐故都江宁逐步恢复了自己东南政治、经济重镇的地位,而这个城市又与王安石的政治命运息息相关。英宗治平四年(1067)神宗继位起用王安石知江宁府,神宗熙宁二年(1069)召为参知政事推行新法,七年新政迭遭攻击,王安石辞相位退知江宁府,八年复相,九年再辞归居江宁钟山。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是具有时代开创性的,将怀古词带入了一个抒发自我的新境界。王安石在金陵“登临送目”或正值酝酿改革,或失败退守,词调显出政治家的冷静平和,平和中却怀有对现实的深深忧虑。词的下阙是对历史的反思,一句“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将人们引向了历史与现实的比照,“至今”二字指出了一条历史教训,繁荣的背后是亡国的隐忧。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抒怀更加自我,意到笔随。“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被贬黄州,黄州五年词作多以第一人称抒怀,记录个人心路历程,已有自传特征。此处怀古借周郎写出自己的人生失意,而结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转为将个人命运、历史变幻放到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中去考量,物我两忘,超然自得。这是经历一番痛苦思考后的人生领悟,如黄苏所言:“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1]我们欣赏的是苏轼这种跳出现实的超然自得,但“人生如梦”并非对个人命运的哀叹,正是有敢于担当国运的忧患,才有放弃个人荣辱的超然。苏轼有意识地改革词体,摆脱俗乐的约束,以词抒写人生感悟,将词推进到可以充分表现社会生活、抒写现实人生的境界,为此后词人缘事抒怀打开了局面。

秦观的两首《望海潮》写扬州、越州的春色。没有残宫破殿,没有荒草古冢,“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廉十里东风”、“秦峰苍翠,耶溪潇洒,千岩万壑争流”,现实景致秾丽而美妙,让人“追思故国繁雄”,但“往事逐孤鸿”一句,否定了历史,同时也道出了对繁华现实的隐忧。两首词的结句相似,“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拼千钟。”“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州。”可见作者并非陶醉于现实的繁华,而是逃避现实的买醉。

否定现实的隐忧在北宋后期的怀古词中已转化为一种亡国的担忧。仲殊的《诉衷情·建康》“建康宫殿,燕子来时,多少闲愁”、贺铸的《水调歌头·台城游》“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皆作物是人非的感慨。《诉衷情·建康》有:“别来后庭花晚,花上梦悠悠。”《水调歌头·台城游》有:“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词中俱有“后庭花”的意象,此意象是和亡国相联系的,亡国的担忧与北宋后期党争之祸所引起的政治积弊与社会问题联系起来,怀古已成为文人忧世情节的朦胧表达。

同样,忧世情节也出现在周邦彦的《西河》里,词调深沉苍凉,起句“南朝胜事谁记”,淡化了史实,点出了历史规律,繁华胜事的背后是南朝的衰亡。末句用“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点化“王谢堂前”的诗意,不仅是物是人非的感慨。罗忼烈先生笺谓作于元祐八年(1093)出知潥水县任内。此时,词人离开了新旧两党激烈斗争的漩涡,其内心对遭遇的不满,托穿越时空的“燕子”深隐曲折地加以表达。“说兴亡,斜阳里”,道出词人无限的惆怅与失落,似已看破亡国或近在眼前。而刘一止的《踏莎行·游凤凰台》,词调愈发萧瑟凄清,一句“六代豪华,一时燕乐。从教雨打风吹却”与《西河》可谓异曲同工。

宣和二年(1120)宋金订立“海上盟约”联金灭辽,此实亡国之短见。宣和三年李纲因反对盟约罢官,取道金陵返里,途中作《六么令·次韵和贺方回金陵怀古,鄱阳席上作》,发怀古之幽思:“六代兴亡如梦,苒苒惊时月。兵戈凌灭,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李纲痛感徽宗昏聩,国事日非,借六朝写出现实亡国之担忧。词的结尾云:“谁念迁客归来,老大伤名节。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直抒胸臆,有为而作的态度又超越了忧世的层面,开南宋怀古词有感而发之先声。

靖康之难至北宋王朝突然灭亡,北宋词人的担忧变为现实。政治局势的急变赋予金陵这个地点新的现实意义。建炎三年(1129)年宋高宗改江宁府为建康府,并一度到建康主持抗金,有定都于此的意思。这段时间,建康是北人南渡登陆的首选之地,不少词人在这里留下了“春归秣陵树,人客建康城”(李清照《临江仙》)的感叹。

朱敦儒至建康有词作三首,皆作于建炎元年。《相见欢》写“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朝中措》写“朱雀桥边晚市,石头城下新秋”;《芰荷香·金陵》写“六朝浪语繁华,山围故国,绮散余霞。”却感叹“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个是一场春梦,长江不住东流”、“无奈尊前万里客,叹人今何在,身老天涯”。经历了靖康之变和南渡颠沛流离之苦,词人已无心追思古人,因为自己就是这场国难家散的亲历者。

南宋浓郁的六朝色彩注定了词人为之伤怀的文学宿命。南宋的怀古词在国家沧桑巨变这一背景下体现出新的时代特征,词人怀古缘事而发,创作常与重大史事相关联,表现出“以词纪史”的自觉意识。

如隆兴北伐前后。隆兴元年(1163),张浚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开府建康积极筹备北伐。此时建康实是北伐的军事指挥中心,充满着抗战的气氛。孝宗的老师、拜尚书右仆射的史浩有词《清平乐》,起句“石头虎踞。骄虏何能渡。”气势磅礴,直议建康的重要地理形势。未句“便好扬舲北伐,举头即见长安。”充满抗战的信心,冀望北伐的成功。张孝祥在张浚席上作《六州歌头》:“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一气如注,满是英雄自许的气概和参与北伐的激情。如陈廷焯言:“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2]可惜隆兴元年五月北伐即告失败,恢复中原几成泡影。是年中秋,已领建康留守的张孝祥与诸客集游赏心亭作《水调歌头·桂林中秋》,词云:“今夕复何夕,此地过中秋。赏心亭上唤客,追忆去年游”,北伐前的豪情与北伐后的消沉形成巨大的心理落差。只此两首词作,浓缩了北伐前后无数仁人志士的心理感受。

北伐失败后南宋签订和议,建康转为守卫临安的江防要地。不少积极主张抗战的有识之士在建康宦游,常有隔江北望,寄恨流水、遥思六朝,臧否人物之感慨。他们相互唱和,出现了一次金陵怀古词创作的高峰。

如韩元吉有词《水调歌头·雨花台》,赵彦端有词《贺圣朝》,丘崈有词《水调歌头·登赏心亭怀古》、《菩萨蛮·再登赏心亭》,程珌有词《满江红·登石头城》、《沁园春又》。他们的词表达了相似的情怀,即对和议的失望和国家命运的忧愁,激愤处常直诉政局的昏暗:“相将莫问,兴亡旧事,举离觞谁诉?”或转而看破世事,选择逃避:“杯到莫停手,唯酒可忘忧”、“对酒转愁多,愁多奈酒何”。

此际,辛弃疾于乾道四年(1168)至乾道六年(1170)通判建康府,淳熙元年(1174)春至秋,辟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两次宦游建康,在建康留词十多首。其中《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乃意存慷慨,浓情致语之辞。《酒泉子》直接化用前人诗词,用六朝兴亡的典故,批评南宋的偏安政策。《八声甘州·寿建康帅胡长文给事》一词写:“想今年燕子,依然认得,王谢风流”,用“燕子”的意象串联古今,批南宋空有帝王洲,丧失大好江山,欲重复六朝衰亡的旧事。《水龙吟·登金陵赏心亭》更是压卷之作,只有三十五岁的辛弃疾此时常有韶华不再,不如归去的感叹。这一系列的金陵怀古之作记录了意气昂扬的英雄从自许到失落、哀怨的心路历程,此际稼轩已意识到自己报国前程的暗淡。

时局的转变也将镇江推到历史的前沿。乾道六年(1170)镇江知府陈天麟重修多景楼,一时群贤毕至。陆游慷慨激昂作《水调歌头·多景楼》,词记当时兴会,但北伐失败,屈辱和议已签,词人登楼北顾不禁满腔悲愤,忆六朝人物,寓千古之兴亡,情绪也为之低落。自此,多景楼也因“至天晴日明,一目万里,神州赤县,未归舆地,使人慨然有恢复意”(《多景楼记》),吸引了南宋文人为之驻足,并抒发对历史的怀念及对国运身世的感慨。

陈亮于淳熙十五年(1188)前往镇江观察形势,作《念奴娇·登多景楼》,有“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的感慨。陈亮平生之怀,惯以词写政治见解:“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此词纵谈攻防,纯然议论,“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对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中原的成见,明指直斥,毫无顾忌。

宋宁宗即位后,韩侂胄当政起用辛弃疾等主战派人物,嘉泰四年(1204)三月,六十五岁的辛弃疾出任镇江知府,登北固山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上阙写“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下阙转笔至刘义隆,“元嘉草草”意为渴望北伐,恢复神州,却不主张草率从事,冒失用兵。辛弃疾至镇江配合伐金正作积极准备,可是韩侂胄集团标榜伐金,实际为收拾民心,争权夺利。辛正为此失望。“四十三年”句,上推四十三年,为绍兴三十一年,正是其英姿少年南归渡江之情形。末句用廉颇自比,叹英雄终无用武之地。

韩侂胄的草率北伐使国势衰微的南宋再一次卷入无休止的战争。嘉定十四年(1221)春,金人正攻打淮西。岳珂知镇江府时作《祝英台近·登多景楼》、《祝英台近·北固亭》,虽杨慎云:“岳珂‘北固亭’《祝英台近》填词云(略),此词感慨忠愤,与辛幼安‘千古江山’相伯仲。”[3]然时过境迁,二人心态已不同,岳词已不见辛词中英雄悲怆之豪气。

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金亡,自端平二年春,蒙军分三路侵宋,开始长达四十五年之久的宋蒙战争。在南宋覆亡已不可挽回的局势下,文人登多景楼赋词抒怀,其心绪已转为无法掩饰的黯然神伤。

吴潜知镇江府时,宋蒙之战正在淮西胶着。期间,吴潜有多首登临多景楼北望江淮之词作,一为《沁园春·多景楼》,“正天低云冻,山寒木落,萧条楚塞,寂寞吴舟”,意象萧瑟冷寂,而“眼前风景”,引出的是“一片今愁共古愁”的感慨。古愁是“算当时多少,英雄气概,到今惟有,废垅荒丘”,今愁是“人间事,尽悠悠且且,莫莫休休”,英雄作古,世事难言,若隆兴后镇江怀古词常见词人英雄自许,其愁是无用武地的苦闷,此时的镇江怀古词则为对英雄的呼唤,其愁是时局无可挽回的哀叹。

程公许有词《沁园春·用履斋多景楼韵》或作于同时。末句化用杜甫《洗兵马》诗意:“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期盼英雄出世,平息战争。理宗淳祐六年(1246)四月,王埜知镇江府,时蒙古窝阔台汗卒,战争威胁稍有缓解,多景楼又予重修。是年李曾伯为两淮制置使兼知扬州,二人同登新楼,李曾伯作《满庭芳·丙午登多景楼和王总侍韵》,写“夷吾在、吾属何愁”,又一曲《沁园春·丙午登多景楼和吴履斋韵》写“谁为把中原一战收”也是英雄难觅的感慨,可见如此悲观的感慨是当时文人的共同心绪。

此种情绪也在不少江湖文人的词作中出现。如孙吴会有《摸鱼儿·题甘露寺多景楼》,写“英雄恨,赢得名存北府,寄奴今寄何所”。李演有《贺新郎·多景楼落成》,写“落落东南墙一角,谁护山河万里”。戴复古有《满江红·赤壁怀古》,写“想当时、周郎年少,气呑区宇……今如许”。

知世事无可挽回,文人常作避世之想,诉忍泪之悲咽。如姑苏怀古词中,吴文英的《八声甘州·姑苏台》写:“有谁招、扁舟渔隐?但寄情,西子却题诗”,陆求可的《水调歌头·姑苏怀古》写:“回首看西子,笑上五湖船”,郁承烈的《鹊踏花翻·姑苏台怀古》写:“五湖稳泛绿蓑烟,空台剩有斜阳射”,范蠡成为了退避政治,隐逸山水的精神象征。

历史轮回,南宋覆亡就在眼前,陈允平脱胎周邦彦《西河》,写“梦醒觉非今世”,模糊了历史与现实的时空界线。六朝往事已化为自己的现实体验,一切繁华将随流水东去,可算是宋亡前的哀音。

祥兴二年(1279),帝昺崖山赴海,宋亡。至元二十五年(1188),汪元量上书元世祖,得以黄冠南归,途经金陵作《莺啼序·重过金陵》。词写“三国英雄”到“楚囚对泣”,如许昂霄评曰:“《莺啼序》,汪元量,慨古实以伤今,当与麦秀之歌,黍离之诗并传。”[4]陈廷焯评曰:“大声疾呼,风号雨泣。”[5]词讽咏亡国故事,而南宋重蹈亡国覆辙又将为后人所讽咏,曲终感慨:“叹人间、今古真儿戏。”宋遗民梁栋有词《摸鱼儿·登凤凰台》。黎廷瑞有词《八声甘州》、《南乡子·乌衣园》、《水龙吟·金陵雪后西望》等,皆痛陈亲历亡国之悲,可谓所诉是亡国体验,所唱是亡国祭曲。

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词人王奕自玉山(江西)东行,一路凭吊故国遗迹,以词唱和怀古,词人经历亡国悲痛之后,情思愈发沉郁哀怨,如这首《贺新郎·金陵怀古》:

决眥斜阳里。品江山、洛阳第一,金陵第二。休论六朝兴废梦,且说南浮之始。合就此、衣冠故址。底事轻抛形胜地,把笙歌、恋定西湖水。百年内,苟而已。纵然成败由天理。叹石城、潮落潮生,朝昏知几。可笑诸公俱铸错,回首金瓯瞥徙。漫涴了、紫云青史。老媚幽花栖断础,睇故宫、空拊英雄髀。身世蝶,侯王蚁。

词从六朝兴废的感慨,转为南宋覆亡的总结:一是“轻抛形胜地,把笙歌、恋定西湖水”;二是“可笑诸公俱铸错,回首金瓯瞥徙”,从而引出个人命运的辛酸感叹。词有小序:“金陵流峙,依约洛阳,惜中兴柄国者巽,皆入床下,遂使金瓯甑堕,惜哉!”两个“惜”字,已道出历史已不可逆转,“成败由天理”,但罪在人祸才是可惜。

综上所述,无论是花间怀古词的个人命运之哀叹,北宋怀古词的国家兴亡之忧患,南宋怀古词的英雄失落到英雄无觅之悲诉,还是宋遗民怀古词的亡国祭曲之吟唱,都凝聚了一个时代词人的现实情怀。词人吟咏怀古,追思一幕幕相似的历史兴亡图景,但在不同现实背景下,词人将历史兴亡的教训与国家局势、个人命运痛苦地凝结在一起,加深了怀古词的悲剧色彩,也成就了怀古词能激起后人情感共鸣的精神价值。

[1]黄苏.蓼园词评[M]∥唐圭璋.词话丛编:册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3077.

[2]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M]∥唐圭璋.词话丛编:册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3912.

[3]杨慎.词品·卷五[M]∥唐圭璋.词话丛编:册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518.

[4]许昂霄.词综偶评[M]∥唐圭璋.词话丛编:册二.北京:中华书局,1986:1548.

[5]陈廷焯.放歌集: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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