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华
(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湘潭 4112012)
翻译伦理(translation ethics)最早由Berman1984年在《异的考验》中提出。1997年,Pym在《译者的伦理》中探讨了译者的职业伦理。1998年,Venuti在《翻译的窘境》中提出了差异性伦理。Koskinen(2000)在《超越矛盾情绪》中分析了后现代翻译伦理,Davis (2001)在《解构与翻译》中指出了解构主义译论的伦理转向,同年皮姆在其主编的论文集中提出了翻译研究回归伦理的主张。Bermann (2005)主编了论文集《民族、语言与翻译伦理》,表明相关研究已经深入到语言、文学和民族身份认同等深层问题。在我国,王大智(2005)发表了《关于展开翻译伦理研究的思考》,吕俊2006年提出了建立翻译伦理学的主张。2009年,《中国翻译》第3期更是开辟了翻译伦理研究的专栏。目前我国的翻译伦理研究可谓方兴未艾,对翻译伦理的研究已经从翻译准则、译者的责任、职业伦理等问题拓展到语言、文化、意识形态、审美体验等各个方面。在西方,Berman,Venuti和Spivak等学者均借鉴精神分析学从文化心理层面解释翻译伦理,而我国的翻译伦理研究却很少涉及译者的精神和心理层面,故本文冀借鉴精神分析学深化翻译伦理研究。
精神分析学和翻译研究有着历史悠久的学术渊源,不但可以将精神分析类比为一种翻译工作,而且对于作为精神活动的翻译也可以进行精神分析。早在19世纪末,弗洛伊德就开始运用翻译来解释精神病的成因。后来经Laplanche等人发展,翻译与精神分析的跨学科研究越来越为学术界所重视(Mahony,1982;Laplanche,1992;Venuti,2002;沈志中,2004)。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翻译(Übersetzung)既指精神活动中无意识材料的翻译,也指跨语际的翻译。在精神分析过程中,分析师常用自由联想或释梦等手段唤起精神病人的记忆,通过病人的语言描述解释其记忆中所隐藏的无意识,再通过对其无意识的解释使病人意识到内在的分裂,最终将其无意识转化为意识,精神分析学家把这种转化称之为翻译(translation)。Laplanche(1992:137)甚至从本体论上将精神分析比喻为一种翻译工作,将无意识作为将译 (to be translated)的内容。
近年来,译者的无意识也逐渐成为翻译研究的关注点,如译者的有声思维(TAPs)研究和元认知(metacognition)研究等就得益于精神分析学。通过实验手段捕捉译者的无意识进行分析,为翻译实践和教学提供有力依据。对于翻译这种精神活动,翻译研究常把译者设想为一个问题处理者,是“完全处于意识状态的理性主体”(Hatim & Mason,1990:3),却忽视了处于更深层的无意识。其实,无意识是意识产生的基础,无意识在整个翻译过程中无处不在,它不仅影响着译者的选择,而且影响着译本的最终形态。Venuti(2002:214)认为,翻译活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受社会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控制,但在很多情形下“为无意识所驱动”。在精神分析学中,无意识处于意识结构的底层,意识结构分为无意识、前意识和意识三部分,并由与之相对应的三重人格结构: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组成。精神分析学的三层意识和三重人格对于精神活动的主体采取一种去中心化(decentering)的策略,译者作为翻译活动中的精神主体也就不再是一种自由统一的存在(Frota,2002:2)。运用精神分析学这种去中心化的策略可以从译者的无意识出发深入解读翻译伦理的复杂内涵。
狭义的翻译伦理即翻译准则,从精神分析学来看,翻译准则属于前意识范畴。前意识是无意识和意识之间的中介环节,指无意识中人们能够回忆起来的经验。翻译准则既是译者在长期的翻译实践中所内化的经验,在翻译过程中能运用自如,据此对自己的翻译有所预测和反思,也是理论家们通过对翻译的语言和文化资料大量分析所提炼出来的原则。Venuti(2002:215)认为,翻译准则构成了译者的前意识(preconscious),比如说多元系统理论的norms。前意识担负着对无意识的稽察任务。翻译准则的作用就是阻止译者无意识的动机或欲望进入意识,避免其对翻译活动产生负面的干扰,因而翻译活动是“受准则所制约的行为”(norm-governed behavior)(Toury,1995:56)。从精神分析学来看,翻译准则的作用就是“制约译者的无意识行为”(Munday,2001:117),使译文符合各种规范,并为社会所接受。
作为前意识的翻译准则可以对译者的无意识进行稽察和调节,但当前意识丧失警惕时,无意识也会逃脱其监控而干扰译者的意识,对翻译活动造成各种负面影响,如翻译的语误(verbal slip)。在口译过程中,由于时间限制或高度紧张的心理状态,译者的语误可以说是屡见不鲜的。在笔译过程中,由于译者有比较充分的时间思考,无意识对译者的干扰虽没有口译那么明显,但如果仔细分析,笔误现象也比比皆是,甚至名著名译也难以幸免。例如,朱生豪翻译的悲剧 《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由于kiss by the book和kiss the book有些相似,You kiss by the book.(你连接吻也说得头头是道,真好像学过这门学问)被误译为“你可以亲一下圣经”。无意识对翻译活动的干扰无处不在,翻译的语误、误读、假朋友以及母语迁移等都说明无意识对翻译活动会造成语言上的负面影响(Frota,2002;Venuti,2002)。
精神分析学对无意识的进一步研究发现,缺乏翻译准则和前意识的正确监控也会对翻译造成文化上的负面影响。无意识通常隐含着译者的某些内在本能(motivation)或欲望(desire)(Frota,2002:5;Venuti,2002:221)。西方学者在典籍英译中常用西方文化套用和解释中国文化,如《红楼梦》第一回中的《好了歌》中反复出现的一句:“世人都晓神仙好。”霍克斯译为Men all know that salvation should be won.而杨宪益译为All men long to be immortals.原文宣扬的是那种以生为乐、重生恶死的道教思想,认为修道可以使人长生久安。霍克斯的归化式翻译却展现了一种与原文不同的文化立场,即基督教文化可以成为一种普适文化,上帝可以解救众生。西方学者类似的翻译可谓屡见不鲜,理雅各的翻译中也经常会出现类似的宗教倾向。他从《诗经》、《尚书》、《大明会典》等文献中找到证据,认为中国典籍中的帝或上帝就是God,就是耶稣基督,甚至在《论语》中将“尧帝”也翻译成 God。Venuti(2008:16-18)认为,归化翻译实质上根源于一种文化无意识,即译者缺乏对语言和文化异质性的尊重。从精神分析学来看,归化翻译其实是一种精神症状的文本表征。Venuti(2008:21)提出运用症状阅读法(symptomatic reading)来揭示归化翻译的症状,归化翻译的文化无意识通常会造成原文与译文之间的断裂(discontinuity),甚至影响译文本身的连贯性。例如,上述霍克斯和理雅各的归化翻译不但影响译文对源语文化的忠实程度,甚至会给英语读者造成中国社会普遍信奉基督教的错觉。反之,异化翻译提倡存异的翻译准则则可以使译者在前意识中排除文化无意识对翻译的负面干扰,从而忠实地再现源语文本和文化。由是观之,翻译史上众多理论家在大量的实践基础上提出各式各样的翻译准则,从精神分析学来看,实质就是通过译者的前意识对无意识进行监控,避免无意识对翻译活动造成语言和文化上的负面干扰。
翻译伦理研究通常把译者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主体和道德的自我(moral self),而精神分析学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可以从无意识出发将译者作为一个欲望的自我(desiring self)来研 究(Basile,2005:13)。Laplanche(1992:204)认为,翻译伦理的必要性并不单纯根源于翻译的义务,而更要考虑译者的欲望。译者的欲望体现了译者的本我,即处于无意识状态的译者。译者的自我处于意识状态,负责调和本我、超我及外部世界的矛盾。译者的超我则是道德的自我,限制本我的欲望,从而压抑某些欲望,或使欲望升华。
压抑(repression)是各种心理机制中最基本的途径,对欲望起着非常重要的控制作用。压抑将那些无法接受的、痛苦的和可耻的欲望排除在意识之外,将那些违反内心的道德伦理和社会准则的欲望投入本我之中。这些欲望与意识虽然是相互矛盾的,处于无意识状态,但随时可能影响自我,误读、语误、行为倒错等皆是压抑失常的表现,甚至形成精神症状。在翻译中,精神分析学的欲望和压抑等概念已经被泛化。翻译是在欲望驱动下完成的,在西方翻译理论中,有些学者常用与性相关的术语来描写翻译,如Steiner的阐释学译论中充斥着大量的性隐喻,Arrojo(1995)提出性高潮(orgasmic)理论等。翻译活动之所以充满着矛盾,是因为译者的本我使其心理无法避免翻译伦理与各种欲望的冲突。翻译的欲望体现了译者的本我,而译者必须压抑某些欲望才能使译文为社会所认可。
在翻译活动中译者必须压抑创作和改写原文的欲望。译者有一种本能,即一种“无意识的创作欲”,挑战原著的社会权威和文化声誉,使译作获取与原著的同等地位(Venuti,2002:232)。但译者必须压抑创作欲望,不能篡夺作者的权威(authorial authority)去改写原著(Basile,2005:19)。正如 Chamberlain(1988:455)的翻译隐喻所述,原作象征父亲,代表原创,“责任就是严控翻译的忠实”,而译者把自己作为儿子,文本就是其欲望的客体,其欲望已完全被作者的菲勒斯之笔所限制。Gavronsky(1977:55)进一步指出,译者必须恪守避免乱伦的禁令,篡改原作就等于抹杀了父亲的权威。所以,翻译只能是“一种有限的创作”(余光中,2009:834),也就是说,在翻译活动中译者创作欲的存在是无法否认的,但译者又必须克制这种欲望的过分张扬。
译者的另一种欲望就是完整地再现原作的内容和形式,这也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无处不在的无意识。但有时候由于语言结构和文化传统的差异,原作中某些能指、语言形式、文化意象等要素虽然承载着译者的无意识和翻译欲望,但译者必须压抑其再现原作中某些要素的欲望。例如,霍克斯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不想步入院中,鸦雀无闻。”译为 Bao-chai’s route took her past the House of Green Delights...The courtyard was silent as she entered it. Not a bird’s chirp was to be heard. 此处的“鸦雀无闻”意为格外安静,杨宪益译为utterly quiet是极为妥当的。对于“考场里鸦雀无声”这样的死隐喻,中国读者一般不会联想到乌鸦或麻雀。原文中的“怡红院”让霍克斯无意识地联想到庭院中的bird,无意识成功地干扰了译者对原文意图的理解。精神分析学认为,原文的某些能指在译文中应该处于被压抑(repressed)的状态,而误译就像梦一样把这种潜伏的欲望显露出来(Venuti,2002:32)。这里的“鸦雀”在杨译中属于被压抑的能指,而霍克斯则将本来应该被压抑的无意识和翻译欲望释放出来。翻译伦理一方面要求译者控制改写原文的欲望,以保证译文忠实于原文;另一方面,由于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又要求译者控制再现原文某些要素的欲望。
翻译的动机起源于译者的翻译欲望,“译者之所以成为译者,就在于其翻译的欲望或动机”(Berman,1992:7)。翻译活动离不开译者的身体参与,而其精神基础便是翻译的欲望,包括对原文的理解、词语的删减及意义的传达都取决于译者的翻译欲望(陈永国,2005:11)。但处于无意识状态的翻译欲望仅仅是推动译者身体参与的一种原始动力,或者说是一种感性认识,而翻译伦理的意义在于促使译者的翻译欲望升华,促使这种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转化。
升华(sublimation)原为物理学概念,在精神分析学中弗洛伊德用来解释人的心理防御机制。弗洛伊德认为,压抑于无意识中的本能冲动因与社会道德规范相违背而必须转化为社会所许可的形式,以获得象征性的满足。弗洛伊德把文艺创作和文化活动都解释为精神升华的结果。翻译之所以是一种高尚的事业,是因为译者将这种欲望升华为艺术追求。茅盾(2009:575)指出:“翻译不是单纯技术性的语言变易,必须把文学翻译工作提高到艺术创造水平。”翻译作为艺术追求是一种精神境界的升华。很多学者好用诗歌创作来比喻翻译的艺术升华,翻译的最高境界是诗化的翻译。德国浪漫派代表人物施勒格尔认为:“翻译是创作诗的过程,译者是诗中的诗人。”(许钧,2001:262-271)
从对欲望的解决方式来看,译者的精神升华比压抑更为理想。因为把翻译活动从单纯的语言转换升华为艺术甚至爱,这是翻译的一种精神境界,译者也可以享受翻译活动所带来的快乐。反之,精神压抑会给译者带来痛苦,正如美国翻译家Shapiro所说:“翻译中有我的自我和个性,但我得尽力忠实于原文的根本,压抑自己的个性。”(Venuti,1995:8)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压抑是因为精神系统的翻译失败(failure of translation)①,形成一种“不愉快的断裂状态”,并进一步造成精神冲突(Mahony,1982:64)。压抑之所以是一种失败的翻译,是因为无意识所造成的精神冲突并没有得到较好的解决,而升华则可以使这种无意识转变为一种愉悦的情感。就跨语际翻译活动而言,译者若将翻译欲望转化为一种艺术追求,Laplanche(1992:198)认为,这种精神升华可以把翻译的动力(drive to translate)转化为翻译的快乐(pleasure to translate)。
把无意识的翻译欲望转化为崇高的艺术追求是精神境界的升华。德国浪漫派强调把翻译欲望升华为爱,并建议译者翻译他们所爱的文本(Koskinen,2000:51)。解构主义也非常重视这种爱的升华,Derrida(2004:423-424)认为,翻译是一项崇高(sublime)的艰巨任务,译者面对的是无法偿还的债务,必须从内心激发出一种“敬慕的爱”(admiring love),通过爱激起翻译的欲望。Spivak(2004:370)的观点则更为明确,认为“翻译是最亲密的阅读行为”。为了抵制强势文化的翻译暴力,避免将他者按照自我进行同化和简化,保持他者的完整性。Spivak(2004:370)用爱解释翻译伦理,只有“在爱和关于爱的交流与阅读中”翻译才能允许他者的存在,“译者的责任就是促进源文和其影子之间的爱。在这种爱中,译者的超我克制本我,让他者以非我的形象出现,体现了对他者的尊重,这就意味着从翻译欲望到翻译伦理的升华。
翻译不仅意味译者的身体参与,更重要的是情感参与(affective engagement)。译者的身体参与只能表明其生物性的存在,而情感参与则体现了其社会性的存在。译者的情感参与是联系翻译伦理和翻译实践的纽带,因而精神分析学对翻译伦理的分析并未停留在翻译的利比多机制(libidinal economy),局限于对译者的欲望进行分析,还将对译者的情感参与作进一步研究(Basile,2005:13)。
从精神分析学来看,除了从译文的忠实程度,还应该从译者的情感参与来思考翻译伦理。对于翻译活动中译者的情感参与,精神分析家Laplanche(1992)在《诱惑、翻译与无意识》中提出,这种情感参与并不是译者单方面对原作的情感投入,而是互动的,即原作的“谜样讯息”(enigmatic message)在吸引着译者。对于译者来说,这就像儿童对成人世界充满了迷惑,这些讯息触动了翻译主体的无意识,激发起译者的翻译欲望,翻译过程中译者与原作的情感参与是双向互动的(Basile,2005)。对翻译伦理的解读必须站在主体间的交流模式之上,翻译伦理涉及译者的责任(responsibility),这种责任从精神分析学来看就是译者的情感反应能力(response-ability),即翻译不是单纯的符码转换,而是要引起“负责任的反应”(Davis,2001:93)。在社会心理学家弗洛姆(1986:28)看来,真正的责任是一种完全自愿的行动而非外界强加于人的要求。真正的责任是个体对另一个人表达需要的反应,有责任感意指有能力并准备反应。就翻译的责任而言,译者应该对原作产生充分的情感反应。
在Laplanche的精神分析学基础上,Basile(2005:12-30)指出,译者的责任体现为对原作“谜样讯息”的情感反应能力,必须将无意识的翻译欲望升华为道德情感。这可以更好地揭示译者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下所采取的独特的翻译策略。对原作信息的发现和解读常会影响翻译的质量,翻译也就成了一种诗学工具。翻译的好坏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译者对原作的情感反应能力。原作的信息可能蕴含着语言、文体和修辞特点,译者必须对原作的能指具备一定的认知能力,并且能用恰当的目的语能指再现原作的情感。例如,秋瑾的绝命词“秋风秋雨愁煞人”有人译为Chilly wind and cold rain in fall, brings melancholy to all.该译文只翻译了原文的基本含义,原文的“愁”字本身并不是指单纯的忧愁,用析字法可以将“愁”拆解为 “秋”和 “心”。宋代词人吴文英的 《唐多令》中有“何处合成愁? 离人心上秋。”秋瑾词中的“秋风秋雨”再加上“愁”字拆解的“秋”,这三个“秋”所积蓄的情感力量使人更愁了,若是没有这样的情感反应能力,也就没有许渊冲先生翻译的Sad autumn wind/ and autumn rain/ has saddened men.许译利用sad和sadden既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原文的文字联系,又表现了秋瑾忧国忧民、壮志未酬的悲愤心情,从而比较充分地再现了原作的情感价值。
原作的“谜样讯息”也可能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译者必须具备敏锐的文化认知能力,并且在译文中再现这些文化内涵,才能使译文读者产生与原文读者类似的情感反应。例如,霍克斯将“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中的“兽头”译为animalhead,杨宪益则译为beast-head。中国传统的兽头大门一般会镶以狮子、老虎等凶猛兽头,不单是为了美化装饰,更重要的是象征着威严和权威,起到心理震慑的作用。霍克斯的译文之所以稍逊一筹,是因为他缺乏对中国文化敏锐的认知能力和文化情感,更不能让英美读者产生类似中国读者的文化心理反应,因而不能产生“负责任的反应”。精神分析学对翻译伦理的解读超越了Nida的读者反应论,它不单过于理想化,而且只是针对目的语读者负责的反应论。而精神分析学这种负责任的情感反应既要求对原作的语言和文化信息负责,也重视译者在作者和译文读者等各种主体之间的情感参与。在翻译实践中,译者对原作的道德情感是忠实于原作的保证,因为这种升华了的道德情感能够控制译者那种挑战原作的无意识欲望,从心理上阻止译者以作者的权威去改写原作。
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情感参与和升华表现为移情(transference)②。这个概念源自精神分析,弗洛伊德认为,移情不仅与翻译是同源词,而且是精神分析和翻译的根本(fundament),“翻译就是移情”(translation as transference)(Ingram,2001;Quinney,2004)。移情指分析师和病人在治疗过程中建立起一种亲密的情感纽带,通常能对精神病人产生积极的疗效。译者的移情是译者将其无意识的翻译欲望升华为艺术追求的精神动力。从翻译伦理来看,移情不但是译者情感参与的表现,更突出了译者的责任感。移情的理想境界是共情(empathy)。共情的概念最早由人本主义精神分析家Rogers(1951)在《患者中心疗法》中提出,即分析师能够正确地了解病人内在的主观世界,并且能将有意义的讯息传达给病人,察觉到病人蕴含着个人意义的世界,就好像是分析师自己的世界。郭沫若 (2009:405)曾说:“译雪莱的诗,是要使我成为雪莱,是要使雪莱成为我自己。”他还用爱来比喻翻译的情感参与:“男女结婚先要有恋爱,先有共鸣,先有心声的交感。我爱雪莱,我能感听得他的心声,我能和他共鸣,我和他结婚了。”这种共鸣即精神分析中的共情,这一概念在西方译论中也非常重要。Roscommon伯爵的名言就被广泛引用,他在《论译诗》(Essay on Translated Verse,1684)中建议译者:“像选择朋友一样选择作者/通过情感纽带与作者结合/你们渐渐熟悉、亲近、爱慕;/你的思想、语言、风格、灵魂都与他融为一体/不再是他的阐释者,而是他自己。”(Steiner,1992:77)在这种理想的情境中,译者与作者的关系就像精神分析师与病人的关系,译者的角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叛徒,而更像分析师,他的情感参与决定着翻译的效果。共情不仅意味着译者与作者的思想和心理认同,译者以代言人的身份参与作者的思想和情感,这种道德情感能帮助译者挖掘原作的审美价值,也有助于译文读者的理解。请看张廷琛和许渊冲对杜甫《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译文:
张译:
Troubled by the times—flowers bring tears;
Dreading parting—birds startle the soul.
许译:
Grieved over the years, flowers are moved to tears;
Seeing us part, birds cry with broken heart.
作者杜甫的忧国忧民之心最见于 “花溅泪”和“鸟惊心”,诗人移情于花鸟,前句以花之泪比己之泪,后句以鸟鸣心惊移情于鸟,作者与花鸟情感交融。作者将自己的生命和情感都投射到作品之中,原作承载了作者移入的情感。译者作为审美情感的传达者就像精神分析师通过交谈融入病人的情感世界一样,必须从原作的文本世界进入作者的情感世界,才能使翻译产生较好的审美效果。张译回译为中文为“为时世所累,花儿带来了眼泪;害怕分离,鸟儿惊动了魂灵”,许译为 “为岁月伤怀,花儿被感动得流泪;看到我们离别,鸟儿伤心而啼”。与许译文相比,张译不但令人费解,审美效果也相去甚远。在精神分析中,精神分析师向病人的移情决定精神治疗的效果。在翻译移情中,译者类似精神分析师,作者类似病人。译者向原作移情更能引起译文读者的共鸣。共情可以说完全超越了译者的本我及无意识,无疑是译者的超我所努力的目标,是译者情感参与的理想境界,也是翻译伦理的理想境界。共情是翻译作品的最好升华,是原文作者与译者视野融合的最佳途径。共情并非简单接受作者或作品,而是指译者像精神分析师一样通过原作的文本世界去挖掘原作的意义潜势,从而融入到作者的情感世界之中,感知蕴含在作品中的审美要素,并进一步将其审美情感传达给译文读者。共情并不是追求译文的字面忠实,而是心理学意义上更深层次的忠实。由此可见,从译者的移情到译者与作者的共情,精神分析学突出了译者的道德情感在翻译过程中的重要性,这也在肯定译者主体性的同时兼顾到翻译过程中的主体间性。
从精神分析学来看,译者的无意识既是翻译的精神动力,也会对翻译活动造成负面影响。翻译伦理的核心就是对译者无意识的调控和转化。作为前意识的翻译准则监控译者的无意识,翻译伦理可以压抑译者的无意识欲望,也可以使其升华。翻译伦理也要求译者产生负责任的情感反应,追求与原文作者的共情。从精神分析学研究翻译伦理的意义至少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精神分析学对译者的无意识分析依然肯定了翻译规范对翻译活动的监控作用;第二,精神分析学对译者欲望的分析揭示了翻译伦理对译者欲望控制的必要性,也揭示了译者欲望升华为艺术追求的意义;第三,精神分析学还通过译者的情感参与揭示了翻译移情的重要性和共情的意义;第四,精神分析学视角超越了译者的主体性,从翻译的主体间性解读翻译伦理;第五,从精神分析学研究翻译伦理加强了翻译学和心理学的跨学科研究,凸显了认知在翻译研究中的地位。
注释:
① 此处的翻译不是指跨语际的翻译,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学家用翻译来解释精神病的形成机制,精神问题的产生那是因为无意识的欲望无法转化(翻译)成意识,造成精神冲突,从而影响个体行为,或成为患病的原因。精神分析师的方法是通过释梦或自由联想等手段让病人重新体验当时的情感,使被压抑的无意识得到发泄,从而打开其隐藏在 无意识深处的情结(complex),最终使其精神病痊愈。
② 译学界一般认为,移情起源于美学,更准确地说,这一概念根源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指精神治疗过程中精神病人对分析师的情感投射,当然分析师也会对病人产生反移情。移情是精神分析的基础。而共情也译为“移情能力”,指分析师与病人交流时能进入到对方的精神境界,感受到对方的内心世界,能将心比心地理解对方,体验对方的感受,并对其感情作出恰当的情感反应。共情是建立良好治疗关系的充分必要条件。目前译学界很多学者将empathy译为“移情”还不够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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