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勇
(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美国现当代作家亨利·米勒曾经名噪一时,后来又备受冷落。其间,他的作品在诸多方面都遭遇了不少误读和曲解。比如,他的碎片化叙事就常常遭到不少读者和评论家的诟病和攻击。但文献调查显示,很少有研究者去揭示和总结这种叙事的具体表征、内外成因以及隐藏在其背后的“自我重建”主题——而这些恰恰有助于我们走进米勒和他的作品。
碎片化是米勒作品最显著的特征之一,也是米勒支离破碎感的主要表征。它主要体现在米勒作品中的三个方面:叙事结构、人物塑造和故事情节。他的主要作品《回归线三部曲》和《殉色三部曲》都从这三个方面展现了米勒的碎片化叙事特征,表现最突出的是他的代表作《北回归线》。以下分析主要集中在该代表作上,顺便言及其他作品。
米勒作品的碎片化清晰地反映在叙事结构上。首先,米勒的小说几乎都缺乏一个能够将整个文本统一、联接起来的线索或者中心,比如,连贯的故事情节、统一的结构或者中心事件。在阅读中,读者往往迷失在米勒的叙事片段中,这样的疑问始终徘徊在他们心头:“米勒想要表达什么?” 例如,在几段连续的文字中,米勒先是描写了他在巴黎的社会生活:“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过着一种群体生活,我不得不同其他人一道过日子,主要是几个疯疯癫癫的俄国人、一个醉醺醺的荷兰人和一个叫奥尔加的大块头保加利亚女人……”(米勒,2004:52) 看到这里,读者会推测,米勒将继续谈论这个名叫奥尔加的女人或者这个群体中的其他人,但是他话锋一转,开始描写这群人每天的食物:“每顿饭都是以喝汤开始的,不论是葱头汤、西红柿汤、菜汤还是别的,这类汤都是一个味道……”(米勒,2004:53)这些彼此联系极少甚至缺乏逻辑联系的段落,在米勒的主要作品中可谓俯拾皆是。需要写什么好像完全根据他的兴致,正所谓兴之所至,笔之所至。或许正因为如此,不少文学批评家认为,米勒的作品由松散的段落或者片段构成。还有些评论家甚至认为,无论是就单部作品还是整体创作而言,米勒的多数小说都缺乏统一的主题——这种看法尽管有失公允(因为“自我重建”就可以被视作贯穿米勒作品的中心主题),但它足以说明米勒作品在叙事结构和情节等方面上的碎片化特征。这种叙事上,特别是结构上的不连贯,无论是属于有心栽花还是无心插柳,其实都投射出米勒内心的凌乱和支离破碎感。
其次,米勒的叙事并没有遵循时间顺序,虽然他的创作就整体而言或者就每部主要作品而言有个大致的时间顺序。米勒在写作中随时都会停下来,长篇累牍地讨论一些哲学问题,表达自己对生活和社会的看法和批评,另外还会有大段大段的玄想。美国学者戴克(Decker,2005:4)这样总结米勒碎片化叙事的非时间顺序:“无论在主题上还是在形式上,米勒强调非线性的揭示,拒绝二元对立和辩证法式的表达。”戴克所谓的“二元对立和辩证法式的表达”其实就是逻各斯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时间顺序又属于二元对立和辩证法式的表达,因此不受米勒的欢迎,于是就在写作中被他摒弃。在其作品中,尤其是代表作中,米勒总是很有兴致地谈论他认识的人,读到的作品,到过的地方以及任何事情,只要它“能激发他身上难以言状的形而上的情感,从而帮助他更接近本真状态” (Decker,2005:4)。米勒对于时间顺序的态度可以推而广之到体制、制度和传统。在米勒看来,这些东西就像所谓时间顺序一样压制了个体存在的价值,僵化了他们的思想和欲望,留下的只有日复一日的惯性。
可见,米勒采用的非时间顺序(学者戴克谓之“非线性叙事”)主要是基于他独特的世界观:在米勒的眼中,世界决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井然有序,而是基本上处于一种混乱不堪的状态,同时充满了欲望。他认为,非时间顺序既是碎片化世界的常规,也是展现这一世界的最佳手段。米勒(Miller,1936:25)还认为,这种非线性叙事方式的优点之一是,它“赋予他充分的写作自由同时也让他保持了写作的速度,允许他随时调整自己的写作方向”。正如戴克(2005:7)所指出的,“尽管米勒每部作品的美学元素彼此不同,但纵观米勒的全部作品会发现,无论是在早期还是在晚期的创作中,米勒都比较关注非时间顺序……结果是,一个碎片化的自我就贯穿了米勒自传性神话或自传性隐喻的中心,展示着米勒生命的不同时间的横断面”。
再次,作者米勒并无意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相反,他意图引导读者与之进行漫谈似的对话;或者让读者倾听他无休无止的内心独白,这些独白可能迅速演变成一个个超现实场景,也可能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或者不相关的事件或故事。另外,米勒关于哲学的长篇大论,大段大段的想象以及性幻想和白日梦等内容十分枯燥乏味,常常令读者不堪忍受。因此,期待享受好故事的传统读者会深感失望。即便是对于那些清醒地认识到文本中同时存在着两个米勒——作家米勒和主人公米勒——的读者来说,要想找到一个清晰的情节线索也是一件难事,因为两个米勒的故事已经有意无意地彼此缠绕混合在一起。比如,在英文版《北回归线》的161至166页,主人公以第一人称方式与读者交流并展开自由联想。他抱怨说自己的日程安排被打乱,他熬夜工作,刚要睡下,鸟儿就开始尖叫。然后,他决定去植物园看看。后来,当他乘公交车返回时他注意到一位孕妇,她的举止让他相信她想勾引他。然后,叙述者话题一转,开始议论起巴黎,他告诉读者巴黎是如何不同于纽约并优于纽约。很快,他的自由联想又转移到了大城市里的男男女女的生活,他称他们是现代社会进步的殉道者,因为他们的最后一滴血都已经被现代机器榨干。在消磨掉整个上午之后,叙事者米勒于下午来到一家艺术馆,很快被法国野兽派画家亨利·马蒂斯的画作所吸引。就在这家艺术馆,米勒盯着马蒂斯的画作,开始描述他的超现实梦幻,其篇幅达到四页之长。要想从以上内容中理出一个头绪,整理出一个故事,恐怕不容易,能将它们联系到一起的恐怕只有作者那飘忽不定的情绪。这种叙事的非连续性和不完整性正体现了米勒小说结构上的碎片化特征。
在米勒作品的人物塑造上,碎片化也尽显无遗。正是这种碎片化赋予了他笔下的人物一种无深度感和平面感。米勒作品里的绝大多数人物会突然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也会同样突然地消失,有的甚至从此不再露面。结果是,他笔下的人物能给读者留下完整且深刻印象的不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人物无论是主要的还是次要的,都被米勒以夸张变形的漫画笔法呈现给读者。
这种人物塑造方式与米勒的写作目的是分不开的。米勒最关注的不是塑造丰满的人物,而是记录重建自我的心路历程。因此,他笔下的众多人物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人物的话)都属于小说理论家E. M. 福斯特所谓的“扁平人物”,其性格基本上不经历发展变化的过程。另外,学者戴克(2005:10)指出,这种人物塑造上的碎片化与米勒的“抒情结构”也有很大关系。虽然戴克的论述并未解释 “抒情结构”的确切含义,不过由戴克的上下文可知,它应该是指以“直觉和情感”为主导的叙事。而在米勒看来,直觉和情感在他感知自我和世界的过程中无疑发挥着很大的作用。所以可以确定,戴克所谓的米勒文本中的“抒情结构”应该是与传统的“逻各斯结构”相对而言的。戴克(2005:10)说:“尽管抒情结构文本也常常会以过度夸大的细节和‘真实’冲击读者的视觉,但它主要借助的是自由联想而不是逻各斯。因此,它不可能按照传统的模仿方式来发展人物和描写事件。” 评论家弗兰克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说,这种美学观(指以“直觉和情感”为主导的叙事)产生的是人物“快照”,而不是圆形人物(Decker,2005:10)。米勒自己也坦承,他有意将生活中的原型通过扭曲变形以取得漫画效果(Stuhlmann, 1966:21),并且他认为,“扭曲变形是难免的”(Miller,1994:141-155)。米勒作品中人物无深度和平面化的特点也与人物内心与外界之间的剧烈冲突紧密相关,这些人物都被外界的力量和内心的紧张焦虑挤压得扭曲变形了。挫折、失败、痛苦、工作、体制、不公、道德、逻各斯和理性等各种内外压力一齐袭来,导致了他们在身体和心理上疲惫不堪、支离破碎。于是,米勒就采用了相应的碎片化叙事模式——无深度和扁平化——来传达人物的这种心态和境况。
米勒的碎片化也反映在他所讲述的关于自己的故事里。他的故事(或者是真实的,或者是想象的,或者兼而有之)需要读者在通读了他的六部主要作品之后才能够根据每部作品提供的片段和线索穿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比如,《北回归线》讲述的是米勒在巴黎的流浪和旅居生活,包括吃、喝、嫖妓以及种种写作上的挣扎和努力。在书中,米勒尽情倾泻自己的怒火和各种强烈的感情,仿佛火山熔岩爆发一般。《黑色的春天》基本上都是描写米勒对童年的回忆,他在父亲的裁缝店做学徒的生活等。该作品充满了米勒对天堂般童年生活的怀念,对入侵其童年天堂的现代文明的批判,字里行间流露着一种怀旧情绪和些许伤感——尽管这些内容与事实出入很大,所谓的自由和快乐大多也只是米勒的想象而已。《南回归线》主要讲述他在西联电报公司的种种工作经历,他的第一次婚姻以及他与琼之间的爱情。《黑色的春天》和《南回归线》写于《北回归线》之后,但其反映的生活内容要早于后者。米勒在《殉色三部曲:性爱之旅、情欲之网、春梦之结》里又重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但这次讲述更加注重细节。值得注意的是,米勒在早期作品《北回归线》里已经将愤怒和不满的情绪倾泻得差不多了,等到创作《黑色的春天》和《南回归线》等作品的时候,愤懑已经逐渐减弱,直到最后云开雾散,面对生活采取了平和与接受的心态。这种变化代表了人的一种普遍经历:从愤怒到挣扎再到接受。然而,即便读者能对米勒的故事进行大致地归纳,能将其生活的片段连缀起来,要想彻底还原其生活状貌却也是不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没有人,包括作家米勒,能够区分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想象的。
现代西方社会和文学作品的突出特征之一是碎片化,即现代人普遍产生了支离破碎感并通过碎片化的文学形式将它呈现出来。就导致这种支离破碎感的原因而言,科学的发展无疑是“罪魁祸首”。比如,哥白尼的“日心说”颠覆了流行千年的“地心说”,使得人们丧失了长期形成的“宇宙中心”优越感;达尔文提出了进化论,认为人是从猿猴进化而来,将人与动物相提并论,剥夺了这些“造物”从造物主那里继承来的神性;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灵切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确立了一个分裂且不断冲突的自我——总之,这些理论和学说打击了人类自文艺复兴以来建立起来的稳定感、尊严感和完整感。信仰的丧失也是现代人产生支离破碎感的一个重要因素。德国哲学家尼采宣称“上帝死了”,否定了人们的宗教归属感——这一方面从宗教的束缚下解放了人,另一方面又促使他们踏上了新的探寻之旅,即在上帝之外寻找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第三个比较直接的原因就是两次世界大战对人的肉体和精神的摧残,对人们的价值观的巨大冲击以及由此导致的更加严重的信仰危机。人们开始质疑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核心的资产阶级价值信仰体系,认为它只不过是骗人的装饰品;结果个体生命的灵肉分离之感也随之日渐加剧。许多关心人类生存状况的批评家和学者探讨过现代人的支离破碎感,并将它与两次世界大战和信仰的丧失联系起来。学者常耀信就在他的文学史中总结了20世纪初的时代特征以及艺术家们掀起各种文艺思潮以图拯救世界的种种努力:“1920年代在很多方面都值得人们关注……至少有两个重要的因素使得它有别于战前和战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人们对生活的支离破碎感(在20世纪的最初几年里这种感受更为强烈)……现代科学让人们开始怀疑一切。没有了信仰,人们的情感和思想很难统一;因此,他们就感到生活已经支离破碎、混乱不堪……巴黎成为艺术和文学实验的中心,许多挣扎在困难之中却胸怀抱负的艺术家和作家们云集此处。”(Chang,2003:156)
常先生所说的1920年代正是一批现代作家成长和写作的时间。米勒作为一位成名稍晚的现代主义作家同样感受到时代脉搏的跳动,他的作品也恰当地传达了这种信仰丧失、支离破碎感弥漫于整个社会的时代风貌。他本人成长和生活在这个历史时期,与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迷惘的一代”作家们有着天然的联系和基本相同的心路历程。创作早期,他在美国国内几乎一事无成,但是在自我流放到欧洲几年后就声名鹊起。在各种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之下,米勒的巴黎之旅成为他智力觉醒的关键时期。此外,像许多其他作家一样,米勒生性敏感,又置身于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复杂的历史、政治和艺术氛围之中,自然会强烈地感受到自我的支离破碎之状并渴望通过艺术重建自我。如此而言,米勒的生活和写作正契合了当时的时代精神。
除了以上外在的因素导致米勒生活中和艺术中的碎片化之外,需要考虑的还有他的个人因素。米勒的生活遭遇了太多的失败,这使他备感挫折,逐渐失去自信,最终导致自我的垮掉。比如,失败的母子关系,工作上的一次次失意,先后两次失败的婚姻,第二任妻子琼的同性恋情,最后还有写作上的长期苦闷——各种失败和失意侵蚀着他的人格,伤害着他的尊严,让他感到体无完肤。在这些影响他一生的事件当中,母子关系是比较典型的。母亲专横跋扈,喜怒无常,几乎将幼年时期的米勒压扁,她以高压的手法、严格的约束剥夺着米勒的自由和快乐。同时,她也统治着米勒的父亲,摧毁了幼年米勒身边唯一的榜样。而妻子琼也对米勒产生了终生的影响。她在与米勒的婚姻存续期间感情逐渐错位,与另一个女艺术家发生了同性恋情,这件事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垮了米勒的男性尊严和男子气概,因为它让米勒开始质疑自己的男性魅力和男性身份。与此同时,写作上的屡次失败也在不断侵蚀着米勒的肉体和精神,蚕食着他的自信心。自信对于一个人保持自我的完整至关重要,它既是一种将自我统一起来的力量,也是自我最为核心的部分。没有自信,自我就会分崩离析。自我一旦崩塌,重建它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常常需要一生的努力。米勒的自我就经历了从崩塌到重建的艰难历程。他自幼就饱受压抑和挫折,自我千疮百孔,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艺术上都在挣扎着试图重构和创建“真我”。小而言之,米勒的自我追寻就是一次漫长的奥德赛之旅,是走向内心世界的旅行。大而言之,他重建自我的努力不仅仅是个人的,更象征着普通人的自我追寻。可以说,米勒通过书写自我以求重建自我的努力展现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开始转向内心认识自我。
尽管米勒的作品呈现出明显的碎片化特征,但其叙事却始终有着特定的“目的”。整体看来,他的碎片化叙事构成了一个不断上升的螺旋结构。该结构将梦幻、书目列举、逸闻轶事、甚至诅咒谩骂等各种片段融为一体,从多种角度剖析生命中特定的“点”,反复探寻特定事件的含义,从而解读自我不断演变的历史。这样,米勒的叙事就不断扩大记忆的内存,不断更新着自我的内涵(Decker,2005:8)。同时,这种叙事还一直延续着米勒对腐朽的现代文明的批判。精神腐朽的现代文明既是米勒批判的对象,又是他借以重建自我的对立面。在稍晚的作品《在柯利希的宁静日子》中,米勒为自己的碎片化叙事进行辩护并解释自己采用这种写作模式的目的。他认为自己的碎片化叙事是必要的和合适的,并将自己的生活历程定义为“自我发现之旅”,将自己的写作定义为“追踪内心变化模式和探索潜在自我的努力”。他写道:“在讲述我的人生故事的时候,我经常摒弃时间顺序,转而采用环形的或者螺旋形的结构。按照时间顺序将一件事情与另一件事情联接起来讲述故事让我觉得很假,它只模仿了真正生活节奏的表象。构成生活链条的事实和事件只是我们的自我发现之旅的起点。我一直努力地追踪内心变化的模式,探索着潜在的自我——这个自我经常偏离轨道,但始终围绕自身。”(Miller,1956:126-127)这段话清楚地表明米勒意图通过碎片化的叙事来揭示他的“内心变化模式”和“潜在自我”,即要实现“自我重建”。
那么,米勒笔下的各种碎片是如何一起合作发挥作用来服务于重建自我的主题的呢?因为米勒的碎片化叙事经常产生一系列彼此间缺乏逻辑或者时间联系的意象,所以某个特定“碎片”的微观意义和宏观意义对于解读整个文本以及各种“任意”的并置和联想就显得必不可少了。
因此,有必要从微观和宏观两个层面来理解那些由独立的段落、句子甚至单词等构成的所谓“碎片”。独立看来,一个碎片或者意象可能具有某种意义,但当它与其前后的碎片或意象或者整体联系起来的时候就可能获得新的意义。不同层面的含义互相竞争,否定和肯定着彼此,这就丰富了作品的内涵。以如何理解数量众多的逸闻轶事为例。内容相同或相似的逸闻轶事在米勒的叙事中经常重复出现,但每次出现在特定的上下文的时候,它都获得了一个稍微不同的含义。逸闻轶事就像副歌或者叠句一样,通过重复“在米勒的不同文本间或者同一文本内建立了联系”(Decker,2005:11)。著名学者伯特兰·马修最早注意到米勒作品中逸闻轶事不断重复的情况。他认为,重复是塑造神话不可或缺的元素,“或许正是通过无数次的反复讲述,米勒的叙事逐渐从故事的层次上升到神话的层次” (Mathieu,1976:14)。
无数次逸闻轶事以及其他碎片的重复书写并未塑造一个一成不变的模式化的自我,而是不断挑战和质疑读者对其内心体验的模式化理解。换句话说,这些碎片在不断建构自我的同时又在不断解构自我,提供给读者尽可能多的对自我的解读。尽管它们也许会因为米勒对时间的随意处理而造成对传记“事实”的扭曲变形,但它们的确创造了一个多层面的米勒:性爱机器、 怪人、 艺术家、神秘主义者、梦想家……所有这些面具或者任何版本的米勒,无论真实与否,都有助于在文本中构建一个颇具神话色彩的自我。例如,在《北回归线》中,当主人公米勒回首往事或者叙述当下生活的时候,他经常心绪难平,怒火万丈,口出狂言和污言秽语。但随着叙事的进展,他的怒火渐消,当他开始写《南回归线》的时候,怒火大约减半。当他的《黑色的春天》写到一半的时候,作家米勒和主人公米勒已经是心平气和,能安静地追忆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事情。这三本书以及后来的《殉色三部曲》一直反复讲述他的人生故事,彼此之间重叠之处难免。比如,米勒和第二任妻子琼在巴黎彻底分手那段往事。在一本书中,他描写在分手当晚他们是如何大吵大闹,而在另一本书中,他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笔下流露的却是琼离开后他的那份悲伤和孤独、那份心碎以及他那晚之后对琼的牵挂和思念。这表面上看来似乎彼此冲突矛盾的前后两次描写无疑丰富了读者对主人公米勒的理解,因而有助于塑造一个多面的“自我”。 对于这种碎片重复,戴克(Decker,2005:11)评论道:“米勒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都影响到他观察世界和自身地位的方式……假如个体想真正理解自身,那么,他们一定要不断地重播他们的过去以发现其中的意义。”评论家路易斯(Lewis,1986:215)认为,米勒的回忆被反复置于多种语境下,给复杂的历史传记和神话书写提供了支撑。米勒的回忆实际上都由不同的叙事片段构成,它们分布在米勒作品的各处,彼此重复,交叉甚至矛盾,从不同角度书写着不同时空和心境下的米勒。
米勒的作品以碎片化的形式书写了他个人以及现代人的支离破碎感,力图以艺术的方式实现自我重建。米勒的作品呈现了很多有关自我的碎片,米勒将它们不断揉进一个较大的整体,即 “多层或者多重自我的复合体”(Gordon,1967:x x iv)。米勒研究专家戴克为了方便而准确地描述这个复合体的丰富内涵,特意为之造了一个新词supraself(超自我)。他同时指出:“(米勒小说)文本中的自我不断演化和置换以前的版本,但最终并未丢弃之,因此留下了米勒自己所谓的‘具有地质层次的我’,即内心历程的档案,以便读者去对照米勒不同时期对自我的探索。”(Decker,2005:11)在米勒的作品中,虽然时间的发展和人物性格的塑造并未得到重视,但是这个supraself毫无疑问随着时间在不断发展变化。总之,米勒作品中的所有碎片尽管并不经常啮合到一起,相反倒是经常互相矛盾和相互消解,但米勒通过不断重复的讲述和一系列意象的塑造成功地重建了一个流动的自我、一个多层面的丰富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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