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华
(漳州师范学院 外语系,福建漳州 363000)
在西方“白人至上”的中心权力话语下,华裔美国人在美国生存、发展、创业的历史是一部被压抑和湮没的历史。“美国华裔作家以主流社会的文字对抗美国主流社会的历史、知识和记忆,形成了不同于美国主流社会的对抗叙事。”(张卓,2008:55)也就是说,面对主流霸权话语的消声和禁声权威,美国华裔作家用英语写作、在文本中打破了长期以来强加于华人的“沉默”,最终发出自己的声音,在文学书写中逐渐形成了反击霸权的独特话语模式,即 “对抗记忆”的策略。他们通过写作重塑历史,试图重新找回被主流话语抹煞的真实的华裔历史,试图颠覆主流官方历史的权威性,如徐忠雄的《天堂树》(Homebase,1979),汤亭亭的《中国佬》(China Men,1980),赵健秀的《唐老亚》(Donald Duk,1991),伍慧明的《骨》(Bone,1993)等。
《中国佬》讲述了汤家几代男性,包括“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弟弟和堂、表兄弟等在美国的创业历程,故事中的华人男子都代表了各自所处历史时期的一代华人,是一部华裔男子在美国排华政策迫害下的奋斗史、血泪史。本文主要运用米歇尔·福柯关于历史 “对抗记忆”的理论,尤其是其权力话语理论以及新历史主义的相关理论来解析汤亭亭《中国佬》中和平主义的历史建构。新历史主义认为,“文学作品孕育着颠覆性元素,但是这些元素往往被权力所收编,被主流意识形态所含纳”(陈榕,2006:679)。本文所探讨的“颠覆”与“含纳”是指汤亭亭在《中国佬》中建构华裔历史时与“主流权力话语”之间既抵抗又依赖的复杂的拉锯关系。一方面,在《中国佬》中她主要通过“对抗记忆”的策略,建构作为“他者”历史的华裔历史,试图颠覆、解构主流霸权话语;另一方面,汤亭亭对中国文化属性又表现出蓄意的疏离和否定的态度、与主流权力话语之间又有着“共谋”关系。这种含混和矛盾折射出一种汤亭亭所宣称的“和平主义”即双重边缘性的历史意识,其“颠覆”实质上只是不以损害现存主流意识形态根基为前提的“颠覆”,她对祖辈历史的追溯只是为其美国属性找回历史的依据,巩固其美国身份。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佬》的颠覆性元素在不自觉间已被主流权力话语所“含纳”和“收编”,使“颠覆”的力量得以消解,削弱了《中国佬》对主流霸权话语的冲击力。
根据新历史主义的观点,“颠覆是指对代表统治秩序的社会意识形态提出质疑,使普通大众的不满得以宣泄”(朱刚,2006:388)。华裔的历史缺席与消音激起了汤亭亭对官方历史及主流霸权话语的质疑和控诉,在钩沉、重塑华裔移民史和奋斗史等方面的成就最突出地体现在其家族史非虚构小说《中国佬》中。汤亭亭曾说道:“主流文化不知道华裔美国人的历史,这样的无知我感到极其地紧张和焦虑……但这样的无知也为我造成张力,在新书中 (指 《中国佬》)我再也受不了了。”(Skenazy,1998:120)在《中国佬》中,她主要是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和“杂糅散逸史料”的策略来实现福柯所说的“对抗记忆”,建构作为“他者”历史的华裔历史,试图颠覆和解构主流霸权话语。
米歇尔·福柯向作为宏大叙事的连续性历史观提出了挑战,他认为历史并非理性进步,而是权力游戏;历史并不可靠,官方历史中充满着多种“断裂性”(Foucault,1972:5)。理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历史是胜利者写的,但凡胜者上台,为了构建有利于主流的历史,都会强行整理分类、阐释编造。因此,历史是一连串强词夺理的阐释史,为王者书写的“大写历史”是充满谎言的;那些看似牢固可靠的、被视为真理的历史实际上掩盖了无数有意无意的错误;如果重新审查和建构,历史将会产生新的意义。美国白人主流社会一直拥有话语权,不断地为自己树碑立传,它“隐含一整套强制性规则”,其目的是“制定一个方向,投入另一种游戏,使人服从新的意志”(Foucault,1977:151);而另一方面,少数族裔因为遭受误现或再现不足,逐渐淡出主流历史,使其服从白人中心权力话语的意志。
在白人中心权力话语下,华裔美国人在美国生存、发展、创业的历史是一部被压抑和湮没的历史。华人从“淘金热”时期开始大规模移民美国至今已有150多年的历史了,在垦荒、种植、开矿、淘金、修建铁路、捕鱼、贸易等各行各业为美国的建设和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但是,这个族群曾被白人主流话语静音,一直被认为是美国社会中的“过客”,在种族歧视以及排华浪潮下,生活举步维艰,在边缘和夹缝中痛苦地挣扎。例如,成前上万的中国劳工投身于横贯美国大陆的州际铁路的建设,据一个粗略的统计,19世纪60年代修筑美国州际铁路的华工曾高达1.2~1.5万人之多,超过1200的华工死于修建铁路,更有2万多磅重的华工遗骨被运回中国(潮龙起,2010:27-28)。但是华工对这项工程的巨大贡献基本上被美国官修史书隐没了,比如,《美国人们:民族经历》一书的编者详细介绍了这个被称作“美国铁路工程中最伟大的壮举”的修筑史,罗列了诸如相关法律、经费筹集、沿途铁路站,铁路旅馆等细节,而对于这项工程主力大军的华工却只字未提,取而代之的是华人弱不禁风的形象,缺乏阳刚之气的中国劳工只能干些洗衣工、餐馆服务员之类的活,根本不可能去修筑铁路。对于白人权力话语来说,缔造美国经济奇迹的是白人,美国历史就是歌颂白人创造神话的历史。在这种权力话语机制下,华裔美国人早期在美国生存和奋斗的历史被推向了黑暗的边缘和隐性区域,一直处于被放逐和消声状态,而华裔美国人修筑美国州际铁路的这段历史则成了典型个案。
福柯(Foucault,1980 :123)言道:“反抗和权力有着一种共生共存的关系,只要有权力关系,就存在反抗的可能性。在任何一个形似处于某一统一意识形态统治下的历史时期中,都充满了抵制的他异因素。”在揭露传统历史的本质之后,福柯(1977:160)在其论文集《语言、对抗记忆与实践》中指出“对抗记忆”是颠覆历史断裂性的一种有效方法,可以“将历史转换成一种完全不同的时间形式”,它是达到书写“有效历史”的途径,试图颠覆传统历史的权威性。在某种意义上,对抗记忆是通过重新组织、重新判断历史事件来“重新记忆”并发现传统史料语境罅隙间的意义缺失,让已有的历史事件在时间的流动中变换面目,在创作中通常表现为变换方式重叙过去的历史事件,旨在揭露官方历史的断裂性,以根除传统历史中虚假的连续性,补足被建构的意义,从而拒斥主流历史的本质记忆,瓦解人们把历史当成一成不变的、僵化的知识和绝对真理的认识。
《中国佬》总体上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将互不关联的口头故事、民间传说、逸闻轶事和零散插曲等串联起来,表达了汤亭亭对华裔被遗忘和压制历史的诉求,“增补”断裂正史的罅隙。汤亭亭通过讲述家族史,使用大量笔墨讲述了在夏威夷砍伐原始森林和开垦甘蔗园的曾祖、在内华达山脉修筑铁路的祖父、在唐人街开赌场和洗衣店的父亲以及参加越战的弟弟的故事;用极具震撼力的语言叙述了早期华工在美国的苦难经历、受到的种族歧视和不公正待遇。这种“家族叙事”的手法使得这些故事既有特殊性又有集体性,使得他们同时成为汤家的家族记忆和华裔美国人的集体记忆。正如单德兴(2006:25-26)所说:“汤亭亭所运用的手法,是借着诉说家族四代男子在夏威夷和美国大陆冒险、受苦、坚忍的故事,将之提升至家族传奇、甚至华人漂泊离散的史诗的层次,也显示出她是有意为华裔美国历史创造新神话。”汤亭亭再现了被主流权力话语湮没的华人对美国历史不可抹煞的贡献;其中以祖父为代表的华工修筑横贯美国大陆的州际铁路的历史最为典型地体现了“对抗记忆”。在《内华达山脉中的祖父》一章中汤亭亭呈献出大量的资料,展示了华工受白人资本家压迫、剥削和歧视的血泪史。面临恶劣的气候、险峻的地势,华工们填沟壑、架桥梁、凿隧道,乘着藤条篮子、冒着生命危险在悬崖上安装炸药实行爆破,有的炸死有的落入深渊。小说也写到了祖父和当时的中国佬奋战于铁路上的英雄气概:“当然,毫无疑问,没有中国佬,就没有铁路,他们是必不可少的劳动力。” (p.141)“中国佬们在这片国土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铺设了纵横交错的钢轨。他们是这片土地上修建铁路的先驱者。”(p.147)这项伟大的工程比原计划提前了七年完成,而美国正统历史却利用相片的“空白”去除了华工们的存在价值和历史贡献,至今家喻户晓的那张见证纪念铁路竣工历史时刻的“金钉仪式”照片中却没有华工的身影,“白鬼子官员讲了话:‘这是19世纪最伟大的功绩。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功绩。只有美国人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功绩。’……当洋鬼子们摆好姿势拍照时,中国佬们散去了,继续留下来会很危险。对中国人的驱逐已经开始了。阿公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铁路照片上。中国佬们各奔东西……”(p.146-147)为了建构有利于主流霸权统治秩序的官方“大写历史”,白人选择用武力的方式驱逐曾经为修筑铁路作出伟大贡献的华工;他们的合法地位遭到剥夺、在美国历史里程碑中的伟大成就就这样被一笔勾销了。汤亭亭几乎是以条列的方式记录这些中国佬到处被驱逐的命运,包括洛杉矶大屠杀、丹佛惨案、罗克斯普林斯大屠杀,塔克马、西雅图、俄勒冈城、奥尔巴尼和马里斯威尔的驱逐等(p.150)。在这些悲惨事件中,阿公幸免于难。
至于这段真实的历史被湮没的原因,只有联系华裔美国人所处的更广阔的历史和文化大背景才能揭示。在“白人至上”的中心权力话语下,华裔美国人作为少数族裔,一直处于边缘,受到美国主流霸权话语的压制和排挤。福柯 (2010:29)认为:“所谓历史的真相是知识——权力的转换,是话语实践内部的书写……知识的发展都与权力的实施密不可分。权力制造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其中存在着间断性,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知识建立在形形色色的断层基础之上,不同话语根据各自的规则、标准、过程和信仰进行建构。美国的历史是以白人、盎格鲁·萨克逊和清教徒为中心的,任何与此范式理性行为不一致的东西都必须清除出去。“白人至上”的中心权力话语左右着美国官修史书对华裔美国人历史的描述,为了符合“白人至上”理论下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华人/华裔的历史可以被任意扭曲、纂改或湮没;隐而不彰的目的就是为了塑造一种单一的、完整的国家形象,为以白人为中心的美国创造消解华裔和其他少数族裔的“大熔炉”的概念,创造一种“宏大叙事”。从本质上来看,这种“宏大叙事”就是以压抑和湮没华裔和其他少数族裔的历史为代价的,突显白人的历史功绩而造就话语实践上的权力话语。
为了映衬家族逸事、增强叙述的张力与可靠性,汤亭亭在文本中插入了作为非文学文本的新闻报道和文献史料。虽然白人对镜头的选择建构了有利于主流的历史,但颇具讽刺性的是,同一时期的报纸对修筑铁路的华工罢工的报道又无情地揭示了此照片的不真实性。如果华工在这段修筑铁路的历史中缺席的话,那么历史也就失去了“其完全可以控制时间的能力”(Foucault,1977:169)。也就是说,虽然主流官方历史构建了彰显其“白人至上、地位优越”的修筑美国州际铁路的历史事件,但是它无法改写美国白人与华工共同参与铁路修筑的时间,因为同时期的报纸对修筑铁路的华工罢工事件的报道就恰恰证明了那张照片的不真实性。因此,汤亭亭对照片真实性的质疑彰显出其颠覆主流历史的效力,揭露了主流权力话语利用照片的文件性掩盖其作为政治控制的本质。
为给华人遭到驱逐的历史、受到的种族歧视和悲惨遭遇提供佐证,汤亭亭通过长达8页的《法律》按时间顺序详细列举了100多年来美国政府颁布的针对中国移民的法律条文和案例,浮现出一段湮没于读者视野之外却令人触目惊心的真实历史。《法律》以实录的方式呈现了以汤家四代男子为代表的千千万万的华人100多年来不公正与磨难的历史处境,这种历史根基强化了汤亭亭的家族叙事,甚至提升至史诗的层面——华人在美飘零的史诗。《法律》使《中国佬》文本前前后后所发生的故事具有逻辑连贯性、相得益彰。著名美国华裔文学评论家李磊伟曾高度评价《中国佬》中的《法律 》,认为“它们不仅仅是文字,不仅仅是一段历史过去的语言记录而是语言行为,是残酷对待一个无声的少数民族权力的行为”(李磊伟,1993:51)。汤亭亭把中心的、权威的美国法律与边缘的华人富于想象的故事并置,当成弱势群体的一种另类叙事,视之为一个与主流霸权话语持续竞逐与对抗的特殊场域,对美国权威法律的中心地位提出质疑,体现出作者颠覆性的策略,汤亭亭试图颠覆以主流权力话语自居的“宏大叙事”,重构出一段真实的美国华人华裔历史。《阿拉斯加的中国佬》、《其他几个美国人的故事》的中国佬和所有千千万万遭到驱逐和迫害的华人一样,得到了汤亭亭的记录,成为华裔美国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沼泽地里的野人》讲述了一个被遣送的台湾人的故事,他的“野人”遭遇揭露了美国主流新闻机构和国家机器对华人的种族迫害。
因此,汤亭亭通过《中国佬》中“对抗记忆”的文学书写,试图以华裔的声音打破美国主流历史上华人的“失声”和“消音”的状态,试图从遗忘中找回被屏蔽的华美记忆。汤亭亭试图通过华裔的“小写历史”挑战主流官方历史的“宏大叙事”,填补“大写历史”中的“断裂性”;试图颠覆、解构主流权力话语,挑战中心对边缘、强势对弱势的规训。
如果说“颠覆”是指对代表统治秩序的社会意识形态提出质疑,使普通大众的不满得以宣泄,而“含纳”则是把这种颠覆控制在许可的范围内,使之无法取得实质性的效果。新历史主义认为:“颠覆赖以运作的机制往往与含纳属于同种模式;不少情况下,颠覆恰恰是权力机制留下的陷阱,它给予人们发泄的渠道,而发泄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被吸纳进社会的运作体系之中。”(陈榕,2006:679)
“那些出生、成长在美国的华裔或多或少接受了美国主流文化的价值取向,他们中的一些人试图通过摒弃中国传统文化来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也就是说,他们把自己看作是美国人。”(刘哲,2012:72)土生土长在美国的汤亭亭虽然反抗主流话语霸权,但汤亭亭对祖辈历史的追溯是为自己的美国属性寻根求源,目的就是为了巩固其美国身份。她一而再地以一种纯美国公民的姿态和文化局内人的口吻提醒读者,在她看来,华裔历史的断裂性和集体缺席意味着她作为一个少数族裔的美国权利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侵害;在她看来,作为美国历史一部分的华裔历史,它的建构应该属于美国问题的范畴。汤亭亭声称:“我写作就是用一种和平主义的文学艺术方式找回美国权利。”(Whalen, 2006 :78)这些经过作者丰富想象、精心加工的“历史”文本,体现了汤亭亭作为华裔美国人的创作意图,她对先辈历史的缅怀追溯具有双重意义。“历史”的叙述者是华裔美国人,她要在两种文化的碰撞中寻求一种身份保障,通过书写“历史”,为建构自己的美国身份寻根求源、寻找证据。
“美国这一概念或称美国性,无论从思想内容还是审美意义上都尤能激起她的遐想。她以其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美国方式宣称‘拥有美国’,重述美国神话。”(李磊伟,1993:45)这里的“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美国方式”和上述汤亭亭所宣称的“和平主义”实质上如出一辙。她在颠覆、解构主流霸权话语的同时陷入了主流话语权力机制的限制,虽然她笔下建构的华裔历史形态与主流话语的官方历史迥然不同,但她建构华裔历史时所依据的历史经验相比起中国文化来大异其趣,也必然意味着她对中国属性的疏离态度及复杂情结,这种含混和矛盾折射出一种汤亭亭所宣称的“和平主义”即双重边缘性的历史意识。
汤亭亭对祖辈历史的追溯,只是作为自己美国属性认同的依据,其笔下的华裔历史是一部争取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不断地摈弃自身中国属性的历史。除了曾祖父没有忘记誓言回到了中国,从祖父一代开始华裔们在归属美国与中国“根”之间一直矛盾、纠结。在《 其他几个美国人的故事》一章中,死去四公的鬼魂一直萦绕不去,直到三公厉声呵斥他才离开:“现在你该回家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你已不属于这里,这儿不需要你来做什么。回去!回中国去!走!”(p.170-171)三公的儿子少傻 “由于二战时在美国陆军服役,因此他的美国公民地位稳如泰山”(p.171)。从中可看出汤对美国身份的渴求和坚决认同。他竭力要斩断与中国的一切联系,努力使自己由内到外都像美国人,不愿赡养在中国的母亲,甚至“真希望母亲能快点死掉”(p.177),而当母亲的鬼魂漂洋过海从中国来到他面前时,他要母亲“回到中国去”, 少傻对着空气说话,精神崩溃了。高公的妻子要求年迈的他回到中国,但他“永远”地拒绝了,只因他已经认同“加利福尼亚,这里是我的家。我属于这里”(p.186)。父辈这代人虽然仍持有中国人的观念,却已习惯用美国式的思维处理问题,就连刚到美国的姨妈一家也尽快适应美国,要彻底地与中国习惯告别。在他们眼里美国人诚实而中国人是无赖、骗子。在美国教育的影响下,表弟妹“为中国名字感到羞愧!”(p.213)而到了弟弟这一代已经完全不能融入华人的空间,美军军事基地比唐人街更让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汤亭亭作为一名美国作家,在创作上也难逃“东方主义”的影响,因为她首先将自己当成美国人,然后才是一个个人。萨义德(Said,1978:11)言道:“在人类科学中,没有任何知识产品可以忽视或者放弃作者作为人类主体对自己环境的介入参与。这一点毋庸讳言。对于以研究东方的美国人或者欧洲人来说,他不可能脱离、放弃自身境地,也就是说,面对东方时,他首先是个美国人或者欧洲人,其次才是一个个人。这一点也是毋庸讳言。在这种情形下当一名美国人或者欧洲人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事:它意味着,人们意识到,不管这种意识多么微弱,自己属于一种对东方具有浓厚兴趣的权利。”汤亭亭作为一名美国人,这种意识也相当强烈。《中国佬》中汤亭亭花了不少笔墨蓄意渲染出一个 “饥荒、愚昧、恐怖、妖魔化”的中国形象。有一章特别讲述被谑称为“少傻”的堂哥的故事。在“少傻”母亲的来信里,“不是唠叨着让他回去,那就是要钱”(p.172)。“给我寄钱回来。寄食物,寄食物!”(p.173)邻居、亲戚都靠耍诡计、诈骗谋生,信里总是充斥着一派饥荒、贫穷落后的情景:“我已开始吃野草、树根。我还吃鲜花、昆虫,还有池塘里的浮萍。军队、士兵将牛、猪、鸡全抢走了……下一批人到这里时,他们只能啃树皮了。……吃完土豆藤叶,连老鼠也没得吃了,只能吃婴儿了……”(p.173-174)中共的红色思想——共产主义信念还“同化”了在美国的堂叔——“笨叔”,他经常带有“惊世骇俗”的左派言论,成了一个妄想狂患者,最后“疯”了,竟然自愿回到中国,并且一去不返。这些描述尽管隐约浮现了中国某些历史阶段的历史细节,但这些描述更是美国社会将中国“妖魔化”、“污名化”的体现,展现了美国20世纪50年代“麦卡锡主义”下的白色政治,以及白色阴霾对于华人华裔心理造成的沉重的难以消除的影响。
《中国佬》中,阿公用小儿子换了一个小丫头,阿婆大声吼道:“用儿子换奴才,白痴。”(p.15)在阿婆眼里女孩是“奴才”, 汤亭亭在蓄意夸大愚昧落后的封建残余思想。在讲述父母故事的时候,汤亭亭故意把在中国举行的父母婚礼做了“黑白”处理:“在出嫁前第三天晚上,妈妈一身素白打扮……妈妈一身白衣坐在自己的床帷后唱哭。”(p.24);在第四天早上举行婚礼时,“妈妈穿上了绣有鲜花飞鸟的黑色结婚礼服”(p.25)。在过门之后,作为新娘的母亲又“换上了吊孝时才穿的白衣,看到用纸糊成的马被烧成灰,就像在葬礼上差不多”(p.26)。汤亭亭把穿红戴绿的喜庆婚礼叙述成一场悲戚的“丧礼”,这种蓄意的“倒写”显示出汤亭亭对中国风俗文化的嘲弄,汤对中国文化属性的认知基本持一种“疏离”、“否定”的态度。“不符合主流话语的文本会被排除在外,无权参与话语的流通。因此,为了使自己的言说能被接受,言说者只能服从主流话语”(乔巾蒙,2012:63),汤亭亭为跻身主流、巩固其美国身份,刻意借助这些“负面、落后的中国文化元素”,以迎合主流出版社和主流读者的猎奇心理和阅读兴趣,实则成为“东方主义”与主流权力话语的“同谋”,反映了汤受美国霸权文化的深刻影响,显示出她解构、颠覆主流权力话语的不彻底性。
显然,汤亭亭虽然反抗主流话语霸权,但她与主流霸权话语之间又有着“依赖”和“共谋”关系,对主流权力话语采取的是一种“谈判协商”的态度,她的批判实质上只是不以损害现存主流意识形态根基为前提的“颠覆”,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佬》中的“颠覆”性因素在不自觉间已被主流霸权话语所“含纳”和“收编”。
在权力失衡的“白人至上”的中心权力话语下,少数族裔作家在进行创作时往往通过既依赖又抵抗那个他们被迫认同的既定的秩序(白人主流话语秩序)来建构自我。汤亭亭根本无法摈弃白人主流意识形态对文本的渗透,《中国佬》的颠覆性因素很大程度上被她深陷的主流权力话语所消解。福柯(Foucault,1990:101-102)曾经说道:“不存在一边是权力的话语,而另一边是与它相对的其他话语。话语是力量关系领域里的策略要素或原因。在同一个战略中,可能存在着不同的、甚至是矛盾的话语;而且它们不用改变形式就可以在相互对立的战略之间穿行。”作为主流权力话语的“他者”和“颠覆者”,汤亭亭用以建构自我身份的“话语”实际上来自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话语秩序,她追溯祖辈历史、想对抗主流话语秩序,但她自己却是这个秩序的产物,其目的就是为自己的美国属性寻根求源、巩固其美国身份。“想象他们自己与社会截然对立,事实上他们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了它的主要结构性元素。”(Greenblatt,1980:209)归根到底,《中国佬》中这种“和平主义”的历史建构不是要推翻主流文化的“知识—权力”体制并取而代之,它仅仅是为华裔族群提供一个在被排斥、被歧视的压抑中可以“发声”的话语管道,或者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心灵救赎,但这种“颠覆性的声音产生于对秩序的确保,并被后者有力地表达出来,这种颠覆性的声音并不侵蚀秩序的根基”(Greenblatt,1988:52)。因此,这种复杂的拉锯关系使得汤亭亭《中国佬》中“和平主义”的历史建构最终沦为一种“游疑”和“摇摆”,削弱了《中国佬》对主流霸权话语的冲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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