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炘
(东南大学 建筑学院, 南京 210096)
筑造活动始于远古,持续至今。开端的时刻离我们如此遥远,以至我们很少去认真地思考它们。在选择自然材料、使用工具筑造房屋之前的漫长时期,先民们曾经在天然洞穴栖居。洞穴是自然的给予,一旦经人选择,就成为一个确定的位置。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具体的空间是通过位置得以规定的,并从位置那里获得其本质。①Martin Heidegger, “Building, Dwelling, Thinking”, Rethinking Architecture: A Reader in Cultural Theory, Edited by Neil Leach,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7,p.105、p.106.因而位置的确定是至关重要的事。先民们选择洞穴,就是将其确定为逗留的位置,从而为自己规定了空间。这意味着人从此就生活在自我规定的空间之中。
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海德格尔将“领会”视作一种基础性的生存论环节,并指出作为领会的此在向着可能性筹划它的存在。②[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68、173页。解释与言说是基于领会之上的,而操持、操劳等作为也要基于领会之上。筑造也可说是一种操劳吧,那么筑造也是基于领会之上的作为。择洞而居似乎没有经过什么操劳,但选择本身就是向着可能性迈出的一步,也是基于领会之上的。当先民们遇到—个山洞,并将它用作自己的栖身之地,他们已经领会到自身生理状况的脆弱,以及作为个体与猛兽之间的差异。他们还结合对于自身的领会,对洞穴相较于露天的自然场地的益处也有所领会: 遮风蔽雨、避免曝晒的洞穴,其内部相对稳定的温度使人们感到比露宿更舒适一些;只要把守好洞口,就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够抵御兽类或其他部族侵犯的领域。那么,跨入洞穴就是十分有意义的一步:对自然的给予加以主动性选择,表明人不再处于自然而然的状态,并且预示人必将踏上与自然的有限度分离之路。
接下来的作为又会是怎样的?洞穴提供了天然庇护,却缺乏赖以维持生命的食物,先民们为了生存还是不得不走出洞穴,到神秘的周围世界中冒险寻找猎物,而猎人同时也是猛兽的猎物。周围世界充满生机,又危机四伏,但它的多样性本身也意味着丰富的可能性,生存的欲望驱使先民们在两难困境中作出冒险的选择。遁入洞穴意味着一种从自然不利因素困扰中的逃逸,而走出洞穴乃是为生存所迫对自然进行搜寻和索取。原始行为上的这种双重性正说明生存的最简状态,不论后来生存状态变得如何复杂,仍然内在地带有这种双重性。
幸亏远古的洞穴不能满足除居住以外的生存需要,也幸亏人类并不能像柏拉图洞穴比喻中的囚徒那样,只管观望投射到洞壁上的影像而无需顾虑生计,[注][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72页。才在后来与外界的不断交往中获得了极为丰富的可能性。随着农业的发展,早期人类定居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栖居。栖居意味着人们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构筑生存环境,就是要自我给予。人们能够从对自我与自然的双重领会出发,对自然本身有所作为。这样的作为起初是巧于因借的。例如在黄土高原,沿沟壑的土壁挖掘出与地面平行的洞穴可能是十分自然的事;在大地上挖掘出一个空间,再以可获得的适宜的材料加以覆盖则成了半穴居,这也是因借自然而省去部分人为的作法,在早期是个不错的选择。以树的枝干与茅草搭建起来的棚屋,虽然在热工性能上比不上天然洞穴和窑洞,但毕竟人为的成分多了一些,而且确立了建筑自大地向上发展的方向,其意义极为深远。
早期建造活动还有在树上构筑居所的情况,即巢居。我国古代传说中的有巢氏,即是教人在树上筑巢以避野兽、洪水的神祗。巢居的原型是否来自鸟巢呢?极有可能。巢居依大树而筑,略去了在大地上建造所需解决的与地交接的问题,只要牢固地与大树连接即可。巢居通过大树与大地连接,还保持了材料上的一致性。虽然巢居最终没有成为聚落所采用的普遍形式,但其优点还是在干阑式房屋中延续下来。无论是半穴居还是巢居,都是先民们基于领会之上的作为。
虽然人们离开了实在的洞穴,但是洞穴的意象最终演化成理念,仍然存在于意识的深层。建造房屋其实就是凭人力构筑洞穴,而构建一个聚落也可看作是对洞穴的庇护性和领域性概念的扩大化。随着人类社会的复杂化,洞穴的庇护性和领域性概念从自然的方面扩展到社会的方面。特别是在人们的对外防御能力和控制能力还十分低下的时代,洞穴之壁的不可逾越的特征是极具启发性的。皖南民居、福建客家土楼可看作是洞口朝天翻转的洞穴。早期的围寨、古代厚重的城墙、欧洲中世纪的城堡,则是洞穴概念的不断外化。在这样的场合,栅栏或墙体可以类比为作为边界的洞穴之壁。这种自我封闭的作法表明了围城内的共同体对外防卫的意向。
语言产生于人类开始定居之前。当定居出现之际,语言可以表达相应的领会与作为。海德格尔在《筑·居·思》(Bauen, Wohnen, Denken)一文中,向我们展现了另一条思考路径。在孙周兴的译文中,他以“筑造”译“Bauen”。[注]《筑·居·思》,见[德]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52、154页。筑造的目的由栖居所支配,这是通常的理解,那么栖居就与筑造处在一种目的与手段的关系中。海德格尔对此并不认同,他认为正是这种目的—手段的模式把栖居与筑造的本质性关联伪装起来。通过对古高地德语中“buan”一词的词源学考察,海德格尔让栖居与筑造的本质性关联得以显现。“buan”即筑造,也有栖居、逗留之意,还有耕作和养植之意,也与现代德语的“bin”(“是”或“存在”)的词义相通。③《筑·居·思》,见[德]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52、154页。这样丰富的意涵反映了人类在原始状态下作为的整体性特征:筑造、耕种、栖居都是人据以在大地上存在的方式,也是人的生存所依赖的作为。原始的栖居者集建造者与农夫于一身,其实这是社会分工出现以前的情况。海德格尔之所以深究筑造的古老词源,就是想告诉我们,筑造不只是获得栖居的手段和途径,其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栖居。
让我们再来看汉语中有关筑造的语词。古代汉语并无筑造、建筑之类的构词,而有“营造”之说。“营”字本义是“四周垒土而居”,[注]http//:www.zidian.eduu.comdetail/2379.html.此义包含两个次级含义:一是建造,二是居住。以“营造”一词对应“buan”是十分合适的。不过,在古汉语中,“营造”一词就已特指建造方面的事务了(如宋代之“营造法式”),且一直沿用至民国时期。这意味着“营造”一词本该含有的“栖居”之意早已遗失,这是十分令人遗憾的事。孙周兴以“筑造”译海德格尔语境中的“bauen”,也就是蕴含栖居之意的建造,以有别于建筑界通常所用的“建造”,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营”字原本有着丰富的意涵,如居住、环绕、扎营、建造、经营、度量、谋求、供养或救助、办理、迷惑、耕作等义,[注]http//:www.zidian.eduu.comdetail/2379.html.这表明它是至为古老的汉字之一,它集居住、建造、耕作的含义于一身,就像古高地德语的“buan”一样。古老语言的这种共通之处值得玩味。
“建”为会意字,根据《说文解字》,其部首“廴”有引申之意,字根“聿” 意为“律”,“建”之本义为“立朝律”。[注]许慎:《说文解字》,徐铉校定,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 第44、120页。“建”字所指为在意识领域进行的创立与构建的活动,后引申为在大地上树立房屋构架这样的具体事务,可见,“建”字跨越了从意识到存在之间的壁垒。有趣的是,古汉语中有“筑建”的构词,正与现代汉语“建筑”的字序相反,“筑建”一词表明了 “筑土构木”的意义。考虑到早期建筑中先筑夯土高台再在其上构建房屋的情况,“筑建”的字序是可以理解的。
按照《辞海》的解释,“建筑”一词有三层含义:一是用作建筑物和构筑物的通称,二是指工程技术和建筑艺术的综合创作,三是指各种土木工程、建筑工程的建造活动。[注]夏征农主编:《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第614页。《梅利安姆-韦伯斯特大学词典》中“architecture”的第二义有两层含义:一是作为或仿佛作为有意识行为的结果,形成或建造; 二是统一的或融贯的形式或结构。[注]http://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architecture.这样的定义使得“architecture”一词可以在普遍的层面上运用。现代汉语的“建筑”一词侧重“筑”的名词属性,即建造活动的结果,而“建”字的抽象意涵消失了。其实, “建”的“立朝律”之本义表明,处理外部事务需要有一定的原则,由此可理解“建”在“建筑”一词中所起的潜在作用,而不是仅将“建”视为“筑”的同义重复。于是,不妨将“建筑”理解为 “依据一定的原则去构筑”。
“筑”的本义是“筑墙”,其方法是用木板夹住泥土,用木杆砸实。《说文解字》的解释是:“筑,捣也”,⑤许慎:《说文解字》,徐铉校定,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 第44、120页。引申为“修建”、“建造”,如“筑捺”(修建,务使坚实)、“筑垒”(建筑土垒)、“筑建”(兴筑建造)等。 “构”本意为“架木造屋”,《说文解字》的解释是:“构,盖也。”⑥许慎:《说文解字》,徐铉校定,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 第44、120页。与建筑相关的构词有:“构巢”(构木为巢)、“构厦”(营造大厦)等。“结构”一词出自汉代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于是详察其栋宇,观其结构”,张载加注为:“结,交也,构,架也”,[注]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参见费正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28页。“结构”这个词在此表明了我国木构建筑中木构件彼此连接而构成稳定构架的样子。
如今常用的“奠基”这个词,有着十分残忍的来源:人祭。人祭原本是原始社会的现象,在西方文明中十分罕见。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将人祭作为《春之祭》的素材,让献祭的少女持续舞蹈,直至精疲力竭,倒地而亡。原本血腥的活人祭被他编排得很美。而我国始于远古直至商代的人祭就乏善可陈了。尤为可怕的是,人祭竟成为筑造活动的一部分——建筑仪式。先民们盖房子,都要把人牲(即用作献祭的活人)埋在基础下,此即“奠基”之由来。不光是奴隶主,平民盖房子也要人牲,只不过数量少一些。那些人牲都是奴隶。来看这样一组数字:殷墟王邑的乙组宗庙建筑仪礼,前后挖坑189个,用车5,马15,牛40,羊120,犬127,人牲641,[注]宋镇豪:《中国风俗通史·夏商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01页。可谓极端恐怖。人牲数量众多,究其原因,或是代价不高,或是为了让另一个世界的祖先仍有奴隶役使而不计代价。我们的古代建筑史回避了这个问题,里克沃特的《亚当之家——建筑史中关于原始棚屋的思考》的《仪式》一章显然遗漏了相当重要的内容。[注]里克沃特的《亚当之家——建筑史中关于原始棚屋的思考》并不只是谈西方概念上的原始棚屋,也谈到中国商代盂鼎所反映的木构细节,还详细介绍了日本的伊势神宫的建筑仪式。见[美]约瑟夫·里克沃特:《亚当之家——建筑史中关于原始棚屋的思考》,李保译,许焯权译校,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第179、183-188页。历史的重负挥之不去。而语言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轻松了,一些字词的正面意涵、负面意涵都不复存在。也许词源学、解释学可以让我们有所警醒?
建造活动的基本机制由动机、建造、评价三个环节构成。这个基本机制在建造活动之初就出现了吗?如果看半坡遗址的复原想象图,那已是十分成熟的结构了。这一结构一开始会不会是另外的样子?也许还经历过失败,或者出现过种种缺陷。评价活动应该是建造活动的基本机制中十分重要的环节,为建造得以改进和发展提供重要的契机。维特鲁威在对房屋起源的推测中,意识到建造起初是一种个体性的活动,建筑材料、建造方式也都是不一样的,人们将各自的住房互相比较,互相显示建房的成就,并互相学习,这样,在一定区域内的建筑物就带有了一定的共通的特征。[注][古罗马]维特鲁威:《建筑十书》,高履泰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1年,第37页。对于原始人而言,建房的成就意味着什么?应该是指建筑物如何较好地满足了作为庇护所的基本功能。原始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如此简单,而且个体生活的差别也不大,单是从个体的生活出发,建筑物就没有必要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其差别主要体现在建筑物自身的结构与构造方面,最终反映在建筑物的形式上。
先民们建造半穴居时,遮蓬是个关键。建造之前需要考虑的是何为支撑材料,何为覆层材料,何为连结材料。《考工记》开篇就说工匠的职责是“审曲面势,以饬五材”,[注]张道一:《考工记注释》,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第2页。建房的工匠也会如此行事。在原始棚屋的复原想象图中,作为屋脊的主干架设在作为支架的主干的叉口之上,与仅用绳索将主干与立柱绑扎起来的做法相比,这是非常巧妙的,是个了不起的选择,这一点在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中有所提及。③[古罗马]维特鲁威:《建筑十书》,高履泰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1年,第37页。如果这样的想象符合事实的话,那就说明原始人对自然材料用于构造的可能性已有很好的理解。
在原始的建造过程中,评价机制应该起到过十分重要的作用。经过几次建造基本机制的重复,建造者考虑构件之间的尺寸关系是自然而然的事。起初,这种考虑可能出于一定的结构经验。原始建造者可能意识到,用作支柱与横梁的枝干都要有一定的强度,而保证最低强度的材料尺寸却是无从知晓的。他们可能凭直观就排除了不合理的状况,如用较细的枝干支撑较粗的枝干(虽然用很粗的树干支撑很细的支干,在结构上是可行的,但他们并没有那样做)。从早期民居的考古发掘和复原想象图来看,支柱与横梁没有出现尺寸差别过大的情况,这可能是出于经济性的考虑,因为用石器伐木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另一方面,尺寸差别不大的构件看上去是相互适合的,从而也涉及到视觉效果的问题。在有关构件尺寸的反复评价活动中,构件之间的尺寸关系可能会精致化,构件自身的形式也可能会精致化,建构(tectonic)也开始具备一定的艺术基础。而这样的评价活动便于不知不觉中与审美活动联系起来。
英国哲学家萨缪尔·亚历山大(Samuel Alexander)在一篇题为《艺术与本能》的演说中指出,在不同情况下,都有一种潜在的本能成为人类产品的根源。建构性(constructiveness)是一种本能,从建构性本能向审美活动发展,需要有思忖乃至冥想(contemplation,此词涵盖这两层意义)这样一个中间环节,而在亚历山大看来,思忖乃至冥想也是一种冲动和本能。[注]Samuel Alexander, “Art and Instinct”, Collected Works of Samuel Alexander, Bristol:Thoemmes Press,2000,p.237.奇妙的是,思忖以及冥想的本能是超越建构性的纯动物性本能的必经之路。从建构到思忖乃至冥想,反映在建造活动中,就是从建造到评价的过程。
就像康德将审美无利害性作为纯粹的鉴赏判断的第一个契机那样,[注][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宗白华译,北京:商书印书馆,1964年,第47页。亚历山大也将实际目的从审美的建造活动中分离开。他认为,当工匠使用他的建造材料不是为了实际目的,而是出于材料自身的缘故时,审美就产生了。亚历山大还提到了建筑师观察材料的方式:在材料的纯形式中看到材料的效果。[注]Samuel Alexander, “Art and Instinct”, Collected Works of Samuel Alexander, Bristol:Thoemmes Press, 2000,p.237.如果建筑师在材料的纯形式中看到材料的效果,那表明建筑师对所要完成的工作有了预期。而这正是人的建构性发展之所以能够超越动物的建构性的原因。在这样的由建造向思忖、冥想发展的过程中,建造的艺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审美地建造的结果就是建造的艺术,这样的艺术是自为的,正如亚历山大所言:建筑师出于房屋自身的缘故建造房屋。[注]出处同上,亚历山大原话是:“...he constructs his house for its own sake, ...”,p.241。
受信仰的驱使,人们在圣殿的建造上投入更大的人力、物力,以至圣殿比普通住房更为高大,结构也更为复杂。圣殿的庄严与壮观与人们对神明的想象联系起来,从而有了象征性的表现。阿尔弗雷德·史文森(Alfred Swinson)和张宝奇(Pao-Chi Chang)在《大英百科全书》“Building Construction”词条解释中指出,早期建筑中具有象征性价值的结构标志着“architecture”与“building”的分野,[注]Alfred Swinson, Chang Pao-Chi, “Building Construction”, Encyclopaedia Britanica 2004, Ultimate Reference Suite DVD.建筑艺术也就应运而生。
维特根斯坦为什么要说建筑是一种姿态?[注][德]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全集》(第11卷),涂红亮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9页。他将人体的有目的的动作与姿态进行了比较。姿态是身体以表达某种意思为目的的动作,或是为了表现某个概念而做的动作,只为了某个目的而做的动作不一定有表意的功能,也不一定有表现性,因而就称不上姿态。可见,姿态与其他有目的的动作的差别就在于表达或表现的功能上。建筑(Architektur)与建筑物(Gebäude)的区别就在于,建筑是有表现性的,而仅为了实际目的的建筑物就不一定成其为建筑。詹姆斯·S·艾克曼(James S. Ackerman)在《大英百科全书》中对“Architecture”词条的解释是:“建筑是设计与建造的艺术与技术,与建造的技艺不同。建筑实践用以实现文明人类的实际需求和表现需求,因而包含了功利性目的和审美目的。”而建筑能够表现什么?艾克曼的答案是,“通过建筑的形式表达(人的)经验和理念”,并将这一点作为建筑之有别于构筑物的特点之一。[注]James S. Ackerman, “Architecture”, Encyclopaedia Britanica 2004, Ultimate Reference Suite DVD.
格罗塞(Ernst Grosse)在《艺术的起源》一书中,探讨了原始民族的人体装饰、装潢、造型艺术、舞蹈、诗歌以及音乐等艺术形态,唯独没有谈及建筑。他的理由是, 原始民族的游牧生存方式决定了筑造的临时性和暂时性,建筑艺术难以得到发展。[注][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蔡慕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235页。问题在于,原始社会后期已出现农耕生产方式和定居现象,如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的有所分区的聚落以及龙山文化较为密集的聚落。在定居的条件下,就有可能产生“动机—建造—评价”这样的过程,建筑艺术的产生也就是有可能的。例如姜寨的新时器时代遗址,房屋地面有用手指或其他尖细工具按压或剔刺出的几何装饰图案,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建筑遗迹有彩绘壁饰,这些都成为宋镇豪《中国风俗通史·夏商卷》一书中《居住习俗》一章的素材。[注]宋镇豪:《中国风俗通史·夏商卷》,第113页。装饰是建筑艺术的一个方面,因而,并不能轻易断言原始时代没有建筑艺术。
黑格尔则是根据艺术的概念来推断作为艺术的建筑的起源。在《美学》第三卷第一部分《建筑》的引言中,黑格尔指出,通过使其内容出现于现实世界的一个特定存在之中,艺术就成为一种特定的艺术,因此可以谈论实现了的艺术,也可以谈论艺术的真正起源。他进一步提到,必须要做的事情是,根据艺术自身的概念及本质来确定艺术的开端。于是我们就可以看出,艺术最初的任务在于为客现事物(即自然的物质世界、精神的外部环境)赋形,从而把一种意义和形式建构进自身没有内在生命的事物中,而这种意义和形式之所以外在于客观事物,是因为这种意义和形式并非客观世界所固有。[注]Georg Whilhelm Friedrich Hegel, Hegel’s Lectures on Aesthtics, Part 3, Section 1. Architecture, Introduction. http://www.marxists.org/reference/archive/hegel/works/ae/part3-section1.htm.根据这样的概念,住宅和庙宇都有外在的目的,即供人居住、供奉神像,住宅和庙宇都是由此才有意义,那么这样的目的就与艺术无关。作为艺术的开端的建筑,应是自身独立,就像雕刻那样,自身就有意义。而以团结为目的的神圣性就是这样的建筑所能表现的。基于这样的理解,黑格尔将传说中的巴比伦塔作为最早的象征型建筑,其目的只在于建造出能表现一个或几个民族统一的作品,一个能使他们团聚在一起的场所。[注][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7页。黑格尔将巴比伦塔作为建筑艺术起源的标志,是出于他关于建筑历史进程构想的考虑。事实上,被他当作艺术起源的那类象征型建筑是古代建筑技术与艺术发展到一定水平的产物。
阿尔弗雷德·史文森和张宝奇将建筑艺术的起源归于具有象征性价值的结构的产生,詹姆斯·S·艾克曼将建筑的表现需求与审美目的联系起来,黑格尔甚至要求建筑要像雕刻艺术那样自身就有意义。他们的共同点在于,建筑艺术与意义、经验以及理念的表现相关。那么属于建筑物自身的那些方面就注定与艺术无缘吗?比例、尺度、节奏、均衡之类的形式处理表达了什么?细部接合的精致化又表达了什么?它们似乎只是出于建筑自身完善性的需要或对建筑自身的审美感受,是自身的表现,无需表达别的什么。然而,我们不应忽视建筑艺术自为的可能性,也不能回避其自治问题。亚历山大关于“出于房屋自身的缘故建造房屋”的看法当可给我们以启发。在这里,我想再重申一次,在由建构到思忖的过程中,建筑艺术自然而然地产生。这样古老的产生过程至今仍持续着。在这样的过程中还出现了装饰或修饰。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认为,装饰并不是用在其他事物身上的东西,而是其承载者的自我呈现。[注]Hans-Georg Gadamer, “ The Ontological Foundation of the Occasional and the Decorative”, Rethinking Architecture: A Reader in Cultural Theory, Edited by Neil Leach,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eledge Taylor and Francis Group,1997, p136.因而装饰也是表现,具有存在论方面的意义。至此可以明了,建筑表现的概念涵盖建构、意义表现、装饰三方面内容,这三方面也是我们理解建筑艺术起源的三条线索。
关于艺术作品的起源和艺术的起源,海德格尔有过存在论方面的分析。他将某一事物的起源定义为该事物由此如其所是的或由此获得其本质的时刻:某一事物的起源就是其本质之源。于是,有关艺术作品的起源的问题就要问及其本质的源头。[注]Martin Heidegger, “The Origion of the Work of Art”, The Nature of Art: An Anthology, Edited by Thomas. E. Wartenberg,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2,p.151、p.152.相应地,我们思考建筑艺术的起源问题,也要问及建筑艺术本质的源头。何谓建筑艺术的本质?是什么使建筑如其所是?既然建筑艺术包含建构、意义表现、装饰三个方面,那么当建筑物(building)具备其中任一方面的特征之际,就成其为建筑(architecture)了。
让我们再回到字词上来。古高地德语的“buan”与古汉语的“营”都是具有多重意涵的语词,有的意涵有所关联。筑造、栖居、保养、耕作,以一词涵盖之,这说明在先人心目中,这些作为原本是一回事。
“logos”,即逻各斯,希腊语本义为言说、言辞。先民们以不同的音响符号指称不同的事物、不同的作为,表达不同的领会,最终他们以诸多音响符号建构出关于世界的图景。拼音文字记录下这些奇妙的音响,音响视觉化了,这是了不起的成就。更为奇妙的是象形文字,它们是音响符号与所指之间的有效中介,其图像化的字词有着意涵上的确定性。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在说“但于此恒久有效的逻各斯”的时候,这个逻各斯就不是普通的话语了。[注][古希腊]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加]T.M.罗宾森英译/评注,楚荷中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142页。罗宾森(T.M.Robinson)认为,赫拉克利特将智慧本身的逻各斯转译为人类语言。⑤[古希腊]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加]T.M.罗宾森英译/评注,楚荷中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142页。恩培里库斯(Sextus Empiricus)将逻各斯视作宇宙布局方式的解释、揭示和表达。[注][古希腊]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加]T.M.罗宾森英译/评注,楚荷中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2页。而柏拉图对逻各斯并不怎么信任,他是从陈述、事物的构成要素以及事物的定义三方面来解释逻各斯的。如此解释的逻各斯显然缺乏确定性。[注][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著作集》(英文本,第4卷),[英]本杰明·乔伊特英译/评注,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91-394页。不过,后世哲人们在很长时期里并没有沿循柏拉图的路径,而是赋予逻各斯中心的地位。人们需要确定性,需要理由。人们一边言说,一边观看。信念主体与实存之间需要建立得到认可的关系,布莱克本(Simmon Blackburn)称之为逻各斯。[注]Simon Blackburn, Oxford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3页。逻辑、理性乃至后来出现的种种学问,至少在构词上都源自逻各斯。“architecture”,我们称之为“建筑学”,并没有逻各斯的形式,那是古老的技艺,只是到了近代才有了学科的意义。但并不能说“architecture”自来就远离“logos”。从“buan”到“architecture”,是从没有分工的劳动向专门技艺发展的过程。劳动、技艺都要讲道理,要遵循一定的理性,最终还是归于逻各斯。
画家保罗·克利(Paul Klee)将逻各斯称为开端之际的语词。他在包豪斯教形式预备课程,最喜欢的语词之一便是“起源”。艺术史学家尼古拉斯·福克斯·韦伯(Nicholas Fox Weber)说他生活在一个一切都初次显现的时刻。[注]Nicholas Fox Weber, The Bauhaus Group: Six Masters of Modernism, New York:Alfred A. Knopf,2009,p.97.开端,或起源的时刻,在历史的时间中只是一个瞬间,而亲历其中,就感受到一个过程,即从无到有的过程。筑造之初,建造之初,那是初次显现的时刻。而建筑作为艺术出现,也是初次显现的时刻。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海德格尔通过对“buan”的词源学的考察,说明了筑造的生存论基础;亚历山大关于建构性与思忖、冥想的分析,让我们理解建筑艺术从技术性操作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产生;而海德格尔将艺术的起源追溯至艺术的本质之源,为我们提供了关于艺术起源问题的存在论的视角。作为一个建筑学者,里克沃特以原始棚屋为研究对象是难能可贵的,尽管研究中关于古代建筑仪礼的内容有些疏漏。而在建筑历史的大部分文本中,早期建造活动大多是概而言之,其实我们本可以从中所获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