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乃忠
(长沙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长沙 410114)
柏拉图主义对人生关注是伦理的、宗教的或是政治的,其基础是相信不变的永恒实在。这些实在脱离感官所感知的变动世界而独立存在,是宇宙万物存在的原因,使其一般内容拥有意义和价值,这种绝对价值植根于永恒世界。黑格尔主义把绝对精神看作世界的本原,自然、人类社会和人的精神现象都是其在不同发展阶段上的表现形式。从终结柏拉图和黑格尔哲学为起点,尼采与马克思开辟了各自的思想流域,但殊途而同归。
柏拉图吸收了爱利亚派的思想,把理智的对象称作“理念”(eidos,idea)。理念向人的理智显示普遍真相。他认为(理念)世界是不变的,存在是一。理念是超感的、永恒的、客观的、真实的,对于个别事物是本源、是原因、是根据。先有理念,后有个别事物。《国家篇》中说道:“我们也总是说制造床或桌子的工匠注视着理念或形式分别地制造出我们使用的桌子或床来;关于其他用物也是如此。是吗?至于理念或形式则不是任何匠人能制造得出的,这是肯定的。”①[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344页。柏拉图强调理念与个别事物相分离。理念具有等级性,最高的理念是善。
世界的统一性只有到马克思才得到真正解决。尼采也认为:“作为‘统一性’进入意识之中的一切东西,都已经是无比复杂的了:我们始终只具有一种统一性的假象。”②[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40、133页。对于物质第一性,尼采有这样的近似表述:“对身体的信仰比对心灵的信仰更为基本:后者乃起源于那种对身体的非科学考察的窘迫疑难(是某种离异身体的东西。对梦之真理的信仰——)”③[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40、133页。;“在你的思想和感情背后,我的兄弟,站立着一位强大的统治者,一位无名的智者——名叫‘自己’。他居住在你的体内,他就是你的身体。”④[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29页。“更为基本”和“背后”表达了尼采对于身体即精神之外的物质客观性的先在性认识。
历史的运动之谜,一直牵动着历史上所有杰出的思想家的关注。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不是单纯权力的判断,就是说,它不是盲目命运的抽象的和无理性的必然性。相反地,由于精神是自在自为的理性,而在精神中理性的自为存在是知识,所以世界历史是理性各环节从精神的自由的概念中引出的必然发展,从而也是精神的自我意识和自由的必然发展。这种发展就是普遍精神的解释和实现。”[注][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杨、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352页。黑格尔把历史看作概念和普遍精神的展开过程的思想首先受到马克思的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当然,我们在这里既不能深入研究人们自身的生理特性,也不能深入研究人们所处的各种自然条件——地质条件、山岳水文地理条件、气候条件以及其他条件。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注][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7、172页。类似于马克思,尼采做了进一步的批判:“哲学家虚构了一个理性世界,理性和逻辑功能所适合的世界——由此得出‘真实的’世界;宗教家(虚构了)一个‘神性的’世界——由此得出‘非自然化的、反自然的’世界;道学家虚构了一个‘自由的世界’——由此得出‘善的、完善的、正义的、神圣的’世界。”[注][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090、789页。
实际上,马克思和尼采是把黑格尔的“理念”做了一个颠倒。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说:“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注][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页。接近于马克思,尼采认为:“生活是恶劣的:而生活的改善并不取决于我们。这种改变是从我们之外的法则出来的。”⑤[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090、789页。即生活的改变并不因为人自身观念的发动,而是外部客观世界的法则,亦即物质世界和现实关系的运动规律。尼采对于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发出这样的吁叹:“实事求是——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不愿意做!”[注][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235页。
在尼采看来,所有哲学家都有一个通病,这就是以现在所是的人为起点,并且认为可以通过对当代人的分析达到他们的目标。他们不自觉地把“人”看作永恒的实体,看作某种在不断的变动中保持不变的东西,看作事物的真正尺度。有些人甚至不知不觉地将人的最新形式,如在某些宗教影响下,甚至在某些政治事件影响下产生的人,视为人们必须从其中出发的固定形式。这种社会历史辩证法,是柏拉图和黑格尔所不能理解的。对此,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曾指出:“蒲鲁东先生不知道,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的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⑦[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7、172页。历史是人的社会活动的历史,更是人自身的生成史。
可以说,柏拉图的绝对价值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到了马克思和尼采这里才受到真正的否定。尼采认为形而上学的假设是求知方法中最劣等的方法,“因为关于这个形而上学的世界,人们除了可以说它是另一种存在(being other),一个我们不能接近、不可理解的另一种存在,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它是一种带有否定性的东西。”[注][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0、15页。形而上学的知识被尼采看作是一切知识中最无用处的。
两千多年来,形而上学以追逐事物的本源作为自身学科的神圣性。人们认为理性来自于非理性,感觉来自于非感觉,逻辑来自于非逻辑,但形而上学“否认一物产生于另一物,并为受到更高评价的事物假定了一个奇迹之源,认为其直接从‘自在之物’的核心与本质中产生出来”⑨[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0、15页。。本源和价值的预在性成为形而上学的基础。尼采注意到:“赞美起源——这是形而上学的事后冲动,它是在对历史的思考中重新产生出来的,并让你完全觉得在所有事物的开端矗立着最有价值、最根本的东西。”[注][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37、18、20、313页。而这种价值和意义的预设是在对世界的迷幻之中产生的。“野蛮的原始文化时代的人相信在梦中认识了第二个真实世界,这便是一切形而上学的源泉。”②[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37、18、20、313页。因而,形而上学的假设均产生于激情、谬误和自我欺骗之中。
形而上学似乎以世界怎样存在这样的严肃问题而绝处于其他学科,然而,对于世界有怎样的存在这个问题,“这是一个纯粹的科学问题”③[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37、18、20、313页。。对于形而上学的科学性动机的标榜,尼采这样揭露道:“对于所有那些如此自吹自擂地谈论他们的形而上学的科学性的人,我们应该根本不予理睬;扯一扯他们有点儿害羞地藏在背后的那捆东西就足够了;如果你成功地掀开那捆东西,那种科学性的结果就暴露无遗了,他们也不得不脸红起来:一个小可爱的上帝,一种迷人的不朽,也许还有点招魂术,总之是一堆纠缠不清的穷人和罪人的不幸以及法利赛人的自大。”④[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37、18、20、313页。
黑格尔以为人类掌握了绝对精神,世界由此而逐步展开。他在《历史哲学》结尾时说道:“‘哲学’所关心的只是‘观念’在‘世界历史’的明镜中照射出来的光辉。‘哲学’离开了社会表层上兴风作浪、永无宁息的种种热情的争斗,从事深刻观察;它所感觉兴趣的,就是要认识‘观念’在实现它自己时所经历的发展过程——这个‘自由的观念’就只是‘自由’的意识。”[注][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426页。景象万千、事态纷纭的世界历史,就是“精神”的发展和实现的过程。“‘深度’取代了混乱和符号混乱。”[注][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95页。在黑格尔那里,深度就是撇开社会现象的“观念”,掌握了“观念”就掌握了世界之源。“深度的绝对精神”的发现是哲学的终结,是科学的终结。
海德格尔对于尼采的形而上学批判有过这样的评价:“形而上学终结了,对尼采来说,就是被理解为柏拉图主义的西方哲学终结了。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学看作对形而上学的反动,就他言,也就是对柏拉图主义的反动。然而,作为单纯的反动,尼采的哲学必然如同所有的‘反……’(Anti-)一样,还拘泥于它所反对的东西的本质之中。作为对形而上学的单纯颠倒,尼采对于形而上学的反动绝望地陷入形而上学中了,而且情形是,这种形而上学实际上并没有自绝于它的本质,并且作为形而上学,它从来就不能思考自己的本质。”[注][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771页。他认为形而上学就是存在论;尼采是形而上学的终结阶段,因为形而上学通过尼采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自己的本质,我们不能再看到形而上学的其他可能性;但是,形而上学由于尼采所完成的颠倒只不过是倒转为它的非本质了;对超感性领域的废黜同样也消除了纯粹感性领域,从而消除了感性和超感性的区分。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认识是模糊的,他说尼采终结了形而上学,是形而上学的反动和对立面,又说是形而上学的最后形态。然而,被他称为已经终结的传统形而上学在他那里不仅继续了而且更甚了。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不是‘自我意识’、宇宙精神或者某个形而上学怪影的某种纯粹的抽象行动,而是完全物质的、可以通过经验证明的行动,每一个过着实际生活的、需要吃、喝、穿的个人都可以证明这种行动。”[注][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9页。在马克思看来,形而上学就是违背现实物质活动的超自然的幻觉。这和黑格尔的思想理路是一致的。
柏拉图说,从言论载入史册的古代英雄起至当代,没有一个人真正歌颂正义,谴责不正义。至于正义或不正义是什么,有什么作用,没有人关注过。“在诗歌里或者私下谈话里,都没有人好好地描述过,没有人曾经指出过,不正义是心灵最大的恶,正义是心灵最大的善。”[注][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49页。在其看来,正义是别人的好处,强者的利益,而不正义是对自己的利益,对弱者的祸害。正义因其本质而赐福于其所有者,不正义因本质而贻祸于其所有者。对善或正义的认识成为柏拉图颠覆人类思想史的坐标。两千年来,柏拉图的道德观一直是人类哲学史发展的主要脉系,它影响了整个西方传统文化体系和价值体系。
在尼采看来,苏格拉底的出现是希腊文化衰退的开端。尼采对于道德的批判是最为彻底的,他说:“愚昧无知莫过于端出一种道德上的夸张(例如:要爱你们的敌人!)。人们由此就把理性从道德中驱逐出去了……”[注][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94、192、1091页。对道德的批判占据了尼采思想的重要部分。他认为,康德是不可见的一个道德价值王国。然而,“我们不愿意以康德的方式受骗上当,也不愿意以黑格尔的方式受骗上当:——我们不再像他们那样相信道德了,因而也不需要为任何哲学奠定基础,以便使道德保持权利。对我们来说,无论是批判主义还是历史主义,其魅力都不在此:——现在,它们到底具有何种魅力?”②[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94、192、1091页。
尼采特别注意道德和宗教的结合,在他看来,基督教的德性是一种敌视生活的伦理,因为它虚构了人的原罪,在价值上体现了虚无主义本质,因此要重估一切价值。尼采认为,统治者或统治阶级总是懂得宗教的好处,他们需要宗教作为他们统治的工具。“因为宗教在失落、匮乏、恐怖、怀疑的时代,也就是说,在政府感觉自己没有能力直接做减轻私人灵魂痛苦之事的时候,能满足个人的情绪:甚至在面临普遍的、不可避免的、暂时难以制止的灾祸(饥荒、金融危机、战争)时,宗教给大众以平静、从容、信任的姿态。”[注][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9、184页。国家需要教士,需要他们私密的心灵教育,传教者懂得对代表不同利益的被统治者的安慰。也可以这样说,“基督教是一种刽子手的形而上学”。[注][德]尼采:《偶像的黄昏》,李超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49页。因此,马克思认为:“废除作为人民的虚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现实幸福。”[注][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83、65页。同时,尼采特别注意到宗教对教育的危害:“学校最重要的任务无非是教你严格的思考、谨慎的判断以及前后一致的推断:因此学校必须抛开所有对这些任务无用的东西,例如宗教。”⑥[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9、184页。即认为根除宗教的祸害应首先从学校开始。这是一个具有现实性建构的卓越思想。
尼采和马克思都认为,对于现存的法律、道德、宗教,都不过是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在尼采看来,“价值创造,成了居统治地位的东西,而且被称之为一时的‘真理’——被强行套入了公式,不管是在逻辑领域还是在政治(道德的或艺术家的领域),皆是如此。这些研究者的责任在于,把此前的一切事件和被估量物弄成一目了然的、可以想象的、可理解的、可把握的。”[注][德]尼采:《超善恶》,张念东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125页。随着经济基础的消亡,关于道德、宗教、法的整个价值体系也会随之消失。对此,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无产者是没有财产的;他们和妻子儿女的关系同资产阶级的家庭关系再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了;现代的工业劳动,现代的资本压迫,无论在英国或法国,无论在美国或德国,都是一样的,都使无产者失去了任何民族性。法律、道德、宗教在他们看来全都是资产阶级偏见,隐藏在这些偏见后面的全都是资产阶级利益。”⑧[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83、65页。也就是说,宗教、道德不过是利益的化身。
道德需要终结,宗教、哲学也需要终结。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老年黑格尔派认为,只要把一切归入黑格尔的逻辑范畴,他们就理解了一切。青年黑格尔派则通过以宗教观念代替一切或者宣布一切都是神学上的东西来批判一切。青年黑格尔派同意老年黑格尔派的这样一个信念,即认为宗教、概念、普遍的东西统治着现存世界。”⑨[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83、65页。马克思多次提出要消灭哲学,消灭一切虚假的观念思辨。尼采说得更直击:“历史的证明:宗教、道德和哲学是人类的颓废形式。”⑩[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94、192、1091页。人类总是要从颓废中激发,真正激发的那一天也就是终结形而上学、伪道德和宗教信仰的那一天。
国家在柏拉图和黑格尔那里被理解成一种最高的权威和不可违抗的实体,国家不仅是永恒的,而且如何建立一个更加合理的国家是每个公民的义务。柏拉图说:“当前我认为我们的首要任务乃是铸造出一个幸福国家的模型来,但不是支离破碎地铸造一个为了少数人幸福的国家,而是铸造一个整体的幸福国家。”[注][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121、141、80页。如何建造一个幸福国家,柏拉图有完整的方案,那就是培育全民的善,即以德治国。他认为,节制、勇敢、智慧和正义是四种能够使国家善的主要力量,而正义就是每个人在国家内做他自己份内的事。“我们说:当生意人、辅助者和护国者这三种人在国家里各做各的事而不相互干扰时,便有了正义,从而也就使国家成为正义的国家了。”②[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121、141、80页。正义国家是古希腊哲人的最高理想,而各尽其职、不干涉他人是实现国家正义立法的重典。除此而外,在柏拉图看来,以德治国的核心是国民对国王以及各级统治者的绝对虔诚和信托。柏拉图借苏格拉底说:“如果一般人对统治者说谎,我们以为这就像一个病人对医生说谎,一个运动员不把身体的真实情况告诉教练,或一个水手欺骗舵手关于船只以及本人或其他水手的情况一样,是有罪的,甚至罪过更大。”③[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张竹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121、141、80页。保留、怀疑或自主将是法中最大的罪和道德的恶。
柏拉图的智慧之思受到了黑格尔的极大推崇,并在现代意义上对其深入阐发。黑格尔认为,现代国家的本质在于,普遍性是同特殊物的完全自由相结合的,私人福利必须回到整体目的,所以家庭和市民社会的利益必须集中于国家。“国家的力量在于它的普遍的最终目的和个人的特殊利益的统一,即个人对国家尽多少义务,同时也就享有多少权力。”[注][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杨、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261页。在他看来,市民社会应为国家做出奉献,国家是个人、家庭和市民社会的根。
对此,《德意志意识形态》早已阐明:“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个市民社会是全部社会历史的真正发源地和舞台,可以看出过去那种轻视现实关系而只看到元首和国家的丰功伟绩的历史观何等荒谬。”[注][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41页。马克思、恩格斯彻底批判了西方几千年传统把国家和统治者看作臣民的救世主的错误认识以及市民社会依赖国家的历史唯心主义观点。
马克思的思想受到尼采的积极响应。尼采认为:“我们经历了那个当然被所有的脑袋瓜都称颂的学说的后果,即国家是人类的最高目标,对于一个人来说,除了为国家效劳之外,没有任何更高的义务:其中我没有认出一种向英雄时代的倒退,而是认出一种向愚蠢的倒退。”[注][德]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李秋零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76页。尼采对国家的完全否定和他对宗教的彻底否定是同样的理路,即让人自身回到历史舞台的中央。从根本上说,尼采把国家作为组织化的暴力行为,“一个人为效力于国家而做的一切,皆有悖于自己的天性……”[注][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785页。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深刻、彻底的批判也影响了尼采的现代性批判主张。尼采说:“如果钱是交换目标,那么就要考虑,在一个富有的继承人、一个打工仔、一个商人、一个学生手中的一块银币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每个人在几乎什么也不做或做很多事情来挣得它以后,将会为此而得到很少或很多——这大概就是公平。而事实上,众所周知的情况恰恰相反。在金钱大世界里,最懒惰的富人的银币比贫穷者、勤劳者的银币更能赚钱。”[注][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53页。商业的资本主义本质和价值规律成为了尼采最直接的批判目标,而且在批判方式上他也有类似于马克思的凌厉风格。他说:“就其本质来看,商业具有魔鬼般的凶恶。商业就是有借有还,借的时候还暗示着:得还给我更多的东西。——任何一个商人的思想都是十分污浊的。——商业是自然的,因此是卑劣的。——所有商人中最不可耻者是这样一种商人,他说:为了比那些品德不端的傻瓜们赚更多的钱,我们要做有德性之人。对商人来说,诚实本身就是一种旨在赢利的投机。——商业是邪恶的,因为它是自私的形式之一。”[注][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769-770、125页。而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指出:“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注][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66页。不难发现,在对资本的批判上尼采的批判和马克思惊人地一致。
以资本为起点,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对资本主义的道德、宗教、国家和法律进行了全面批判,并指出了无产阶级在这些问题上的看法:“法律、道德、宗教在他们看来全都是资产阶级偏见,隐藏在这些偏见后面的全都是资产阶级利益。”[注][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3页。对于资本主义法律的偏见,尼采表达了他的轻蔑:“红色的法官如是说:‘为什么这个罪犯杀了人?他是要抢劫。’可是我告诉你们:他的灵魂需要的是血,而不是赃物:他渴望刀的幸福!”[注][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35、390页。“刀的幸福”是绝望的“幸福”,即是要对现存社会杀戮。
尼采继承了叔本华生命哲学的唯意志论,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 ),它是宇宙中无处不在、生生不息的原动力。他说:“一切基于意图的事件都可以还原到权力之增殖的意图。”⑤[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769-770、125页。权力意志是拒绝真假、超越善恶之分的策发力量,甚至说,真理的标准在于权力意志的提高。因为,我们看到的世界,无论植物、动物还是人都是按生命力的强弱的竞争来配置的。不同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尼采在权力意志的指引下,在征服与创造中形成积极的行动主义原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结尾表白了他的心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离开了他的洞穴,容光焕发,浑身是劲,有如一轮刚从黑暗中喷薄而出的朝阳。”⑥[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35、390页。因此,鲁迅给予尼采极高的评价:“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注]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6页。
尼采以声称彻底反形而上学而著称,然而,尽管我们不能说“权力意志”等同于形而上学,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形而上学的影子。这是马克思和尼采的分道。除此而外,就哲学范式而言,马克思并没有颠覆传统哲学的体系构型,这是马克思和尼采的另一重大区别。尼采自述道:“我不相信任何体系的构造者,因而回避他们,求体系的意志意味着缺乏真实。”[注][德]尼采:《偶像的黄昏》,李超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8页。当然,事实并非如其所说。并非完全没有潜在的体系,权力意志本身就是一个体系的总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