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艳丽
钱姗姗从屋子里冲出来抬头往上看时,楼上格子一样的窗户家家都敞着,不知道刚才是谁朝楼下吐了一口痰,钱姗姗放在门口的车座上,赫然地落着那一颗“天外来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钱姗姗租住在一楼的门市卖些杂货,放在门口的东西,不是被楼上的泼了水,就是吐了痰,更有甚者,大早晨会有卫生间的垃圾袋落到门口来,钱姗姗掐着腰站在楼下,抬头叫骂起来!
钱姗姗骂街的时候,她的老公付小阁开着出租车正好路过这里,他本想停下来喝口水,看见钱姗姗故伎重施在门口抬头叫骂,他喝水的想法一下没了,加紧了油门从钱姗姗的眼皮子底下遛了过去。
钱姗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骂街的,付小阁想不起来了,只是现在钱姗姗骂街的频率越来越高,语言越来越丰富,动作越来越夸张,这让付小阁怀疑刚刚40岁的钱姗姗是不是进入了更年期。
钱姗姗骂了几分钟,见楼上也没有什么动静,转回身去了屋里,取了一张纸巾出来,擦了擦车座,气咻咻地把纸扔在了门口,转身回了屋子。
钱姗姗回到屋子的时候,女儿付梓正偎在电脑前的凳子上玩游戏,钱姗姗一肚子的火气没发泄出来,朝着女儿嚷道:玩玩玩,就知道玩,不好好读书,将来和我一样卖杂货!
付梓猫一样地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低眉顺眼地从钱姗姗身侧蹭了过去,躲到后面隔出来的漆黑狭窄的卧室里去了。
钱姗姗将自己略微发福的身体跌坐到椅子上,一只手支着头,内心里充满了无可言状的悲伤,她其实看见了付小阁的车子从门前经过,她甚至感觉到了付小阁略带鄙夷的目光从车窗户里投射出来,每次看到她骂街,付小阁都躲得远远的,仿佛她是非典病毒,沾染了她,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一样。但钱姗姗的悲伤并非来源于付小阁,而是自己,她发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很讨厌的人。她有些发福了,开始穿那些颜色鲜艳的衣物来掩饰脸色的暗黄,她会毫不顾忌地在公共场所大声说笑,并在吃饭喝汤时把吧嗒声弄得山响,她会用很刻薄的语言去评价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年轻漂亮受男人追捧的女人,尽管这些男人女人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她知道这是老了的征兆,一个女人将自信建立在对同性的不屑和鄙夷上的时候,说明这个女人已经没了骄傲和自信的资本。
钱姗姗变成现在这个钱姗姗显然是付小阁没有料到的,那个婚前走路袅袅婷婷,说话温文尔雅的钱姗姗一转身的时间就成了泼妇一样的女人,她会和顾客骂仗,会把一个个看起来并不是十分可恶的顾客批判得体无完肤,她斤斤计较却又总是觉得失了便宜。每次要买一件东西的时候,她会把市场超市翻个底朝天,直到找到她最满意的价格为止,这让不愿意陪她逛街的付小阁头痛不已。
付小阁对自己的冷落,钱姗姗早就感受到了,除了一个月几次例行公事般的“交公粮”之外,付小阁很少和她有进一步沟通,她和他说话的时候,付小阁嘴上答应着,眼睛和心思却不在她这里,这让钱姗姗愈加的觉得挫败,挫败感让她愈加恼火,她的歇斯底里就愈加的变本加厉。
钱姗姗很羡慕女友孙静心的生活,孙静心十几年如一日地优雅着,精致着,仿佛柴米油盐从来和她不挂边,她住着大房子,开着在小城上属于高档的轿车,每周定期去做美容美体,就连手孙静心都是做着保养的,她曾经扯过钱姗姗的手,一副兔死狐悲的表情说,姗姗,这女人都让你白做了。钱姗姗把手从孙静心白皙细腻的手里抽出来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忿忿不平。想当年,孙静心的婚姻是不被看好的,她嫁的老公没有工作,整天东跑西颠做些小买卖,在老人眼里,那就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而付小阁那时候在国企上班,有固定工作,稳定的经济来源,钱姗姗是带着对生活无限美好的期冀和付小阁走进婚姻殿堂的,可是婚后不到三年,付小阁单位解体,钱姗姗悲哀地发现她和付小阁看起来一片光明的前途,其实却如同趴在窗玻璃上的苍蝇,早就注定无路可走。
为了生计,婚后一直呆在家里的钱姗姗租了这间四十多平米的门市开了一家杂货店,付小阁租了一辆出租车,干起了跑出租的活计,三口人过着虽不十分拮据却也需要精打细算的日子。
钱姗姗对付小阁说,整天在秤盘上算计毛八分的女人,没法不去计较,你想让我成为孙静心你就得和她老公一样有本事赚钱!这样的话钱姗姗对付小阁说了N遍,以至于付小阁从最初的懊恼发展到现在对这句话无知无觉。
钱姗姗知道孙静心的日子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完美,相熟的朋友在背后风传着孙静心的老公包养小三的事,或许孙静心是在佯装不知,或许是孙静心真的没有察觉,不管怎么样,想到这些,钱姗姗的心里就会觉得好受些,尽管她知道这种心理对于她和孙静心十几年的友情来说,有些不厚道,但是她没法不用这个来平衡自己的情绪,毕竟她和孙静心是一个胡同口跑出来的两个女娃子,凭啥自己就要比人家差那么多?
钱姗姗正兀自在椅子上懊恼的时候,手机响了,她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是孙静心打来的电话。
喂,美女,钱姗姗懒洋洋地对着听筒另一端的孙静心道。
能不能不俗!孙静心嬉笑着说,忙啥呢?钱老板!
忙着骂街!钱姗姗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你老人家是越来越厉害了,真是整不了你!你猜我要告诉你什么事?孙静心突然换了口气,神秘兮兮地说。
你买彩票中奖了?钱姗姗带着几分揶揄的口气说。
能不能不俗!孙静心提高了声调不满道,是“007”回来了。
啥?钱姗姗的脑袋嗡了一声,孙静心在电话那边嘟囔了一句什么她都没有听清。
“007”是她们对于程然的称呼,上高中的时候,程然是她们的班长,机智幽默又一副硬汉外形的程然是钱姗姗心目中的王子,当年,在孙静心的鼓励下,她还鼓足勇气给程然写过几封情书,那之后,程然竟也不咸不淡地约她出去玩了几次,毕业后,程然考上了大学,她落榜在家,两个人也就失去了联系。后来听说,程然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发展得很好,孙静心的一个电话,仿佛是在死水里投进了一块巨石,钱姗姗那些埋在心里的曾经美好的回忆以及对生活曾有的憧憬又都重新浮现出来,拼接成一幅美丽的画面。
放下孙静心约她和程然见面的电话,钱姗姗莫名地一阵心慌,她茫然地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张年轻时原本椭圆的脸蛋克服不了地心的引力,皮肤有了明显的松懈,眼角几条清晰的鱼尾纹,像是一道道伤痕刻在她的脸上,头发还茂密着,只是发质已经焦黄干枯,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带着这样一张经不起推敲的脸她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程然。可是,她又是那么迫切地想去见他,虽然很多年都不再提起这个男人了,但是他的突然出现还是像阴郁的天空里投射出的一缕阳光让钱姗姗感受到了久违的一种激动和期盼。
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她很久没有想过好好地打扮一下自己了,可是她将衣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件能令她神采焕发的衣服。她有些气馁地倚在衣柜门上,想,自己真的好久没有买过时髦的衣服了,为了攒钱在学区附近买上一套房子,她连卫生巾都要用便宜的,更别说买衣服了。
最终,她在一堆旧衣服里翻出了一件看起来还算得体的旗袍来,她记得付小阁追求她的时候曾经说过,她穿旗袍的样子把东方女性的美表达得淋漓尽致。想到这,她决定穿上这件淡粉色的旗袍去赴约,拉链拉到胸口的时候,她觉得有些泄气,知道自己又胖了,她深吸着气,把拉链拉上来,照了照衣柜门上的镜子,因为忙碌而略显红润的脸庞被粉色的旗袍衬着,竟然也有了几分动人。钱姗姗冲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笑了笑,心底却有些泛酸。
晚上,付小阁出车没回来,钱姗姗把女儿打发到奶奶家去了,她关上店门,破天荒地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孙静心说的那个名叫水云间的酒店。
出租车在酒店前停下来,孙静心的车已经停在了那里,钱姗姗打量了一下门前停着的几辆车,车标她不认识,但是从车的外形和颜色上她还是能看出车的身价,她在心里猜测着,不知道哪辆是程然开来的。
酒店不是小城的新生事物,但钱姗姗到这里来还是第一次,她有些忐忑地走进酒店,酒店大厅内亮着光晕柔和的吊灯,气氛氤氲迷离,木质圆椅上三三两两散座着客人,钱姗姗局促地站在门口,这时,孙静心从里面包间里走出来,向她招手,她的心紧跳了两下,加紧脚步向孙静心站立的包间走去。
包间内,已经早到了几个同城的同学,虽然同城,联系却并不多,钱姗姗走进去的时候,屋里正热烈地交谈着,孙静心大声提醒其他人,说钱姗姗到了。
钱姗姗看到坐在正座的程然转过头来,还是记忆中那张英俊的脸,只是略微胖了些,退却少年的青涩,更有了一份成熟的魅力,她微笑着向程然点点头说,好久不见!程然站起身和她握手,钱姗姗的手被程然握住的瞬间,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指尖冰凉。
程然简单地和钱姗姗客套了几句后,就重新融入到酒桌热烈的气氛中了。
钱姗姗像个刚入学的小女生一样,陌生地看着孙静心和程然在酒桌上大声地调笑着,程然举着酒杯非要孙静心干了一杯红酒,孙静心就佯装生气地抬手打了程然一拳,钱姗姗看见程然伸出手把孙静心的拳头握在了手心,桌上的人在大声地说笑着,除了钱姗姗谁也没有注意到孙静心一脸娇羞地瞪了程然一眼,钱姗姗觉得刚喝进胃里的一口酒忽地涌了上来,她慌忙地站起身,推开包间的门,跑去了卫生间。
饭局维持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其间,付小阁给钱姗姗打了一个电话,听到付小阁声音的时候,钱姗姗很想哭,觉得心里有什么委屈要倾诉,但是她知道付小阁绝对不是她的倾诉对象,她稳了稳情绪,挂断了付小阁的电话。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钱姗姗要打车回家,孙静心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拉住她说,打车干什么?让程然送你!然后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一下钱姗姗,似乎提醒她要抓住机会。钱姗姗并不领情地甩开孙静心的手说,不麻烦了,我叫车回去!
程然这时却已经上了车打开了车门,钱姗姗,他叫道,我送你回去。
暗夜里,钱姗姗有一滴眼泪涌了出来,她迟疑了一下,低头钻进了程然的车里。程然和站在车外的同学们挥手再见,车子开动,钱姗姗告诉程然路线后,便盯着车灯晃过的路面,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程然转动方向盘对钱姗姗说,你好像比上学的时候胖了!
不是胖了,是老了,钱姗姗有些负气地说。
不老的都是妖精!哈哈,程然笑着说,谁能不老。
钱姗姗想说,孙静心就没老,可是她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刚说不老的都是妖精,这个时候提孙静心似乎有些不妥。
一路上,钱姗姗渴望程然说点什么,哪怕有一丝的暧昧的问候也好,可是一路上,除了谈到今天几位同学的境况之外,程然什么也没提,仿佛他和钱姗姗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钱姗姗的那些情深款款的情书从来都没有给他读过一样。车子很快驶到了钱姗姗的家门口,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告了别,钱姗姗站在原地看着程然开着黑色的轿车离去,她仿佛丢了什么重要东西似地怅然若失。
钱姗姗回转身的时候,看见付小阁在暗夜里蹲坐在杂货店门口的台阶上,手里的烟头明灭间照亮他脸的清瘦的轮廓。
钱姗姗挺了挺胸,她不想让付小阁看出自己的失落,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对自己不屑一顾,但是付小阁不行,她所有的青春时光都浪费给了这个男人,所以在他面前,她必须是趾高气昂的。
她并不理会付小阁,噔噔地踩着高跟凉鞋从付小阁的身侧走了过去。付小阁起身跟了进来。
谁送你回来的?付小阁问。
程然!她曾经对付小阁提到过程然,还得意地向付小阁炫耀过她和程然高中时代的所谓的“恋情”。
付小阁显然有些不太愉快,虽然他不至于为了钱姗姗吃醋,但是钱姗姗毕竟是自己的老婆,她和“前男友”见面,并被他开着豪车送回来,这让付小阁的自尊心多少有些受挫。
他跟在钱姗姗的后面走进杂货店,他看见钱姗姗身上穿着的那件很久不穿的粉色的旗袍,丰满的屁股被旗袍包裹着有节奏地一扭一扭地从他眼前过去,这让付小阁很久没有躁动的心突然热了起来,他转回身拉上了杂货店的店门,走进屋里,把正在低头换鞋的钱姗姗一把拉进怀里,没头没脑地亲了起来……
钱姗姗醒来的时候,付小阁已经出车去了,她盯着床头柜上的闹钟愣怔了一会,昨晚程然握住孙静心的拳头的那一刻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摇摇头回想着昨晚付小阁少有的卖力的表现,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了下。
钱姗姗没吃早饭,收拾了一下店面,踏着拖鞋斜倚在杂货店门口的椅子上,无聊地看着对面马路上车来车往。她努力回想着昨晚程然开车的模样,心底里有一种模糊的再见到他的欲望。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停在了杂货店门口,钱姗姗的心怦怦地紧跳了起来,虽然她并不知道车标和车号,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那是程然的车子。
车门开了,孙静心从车里走出来。她甩手关门的瞬间,钱姗姗看到驾驶位上坐着的那个人就是程然。程然没有动,车门关上了,钱姗姗觉得有一扇门在她眼前关紧了,黑洞洞的,让她觉得憋气。
姗姗,孙静心似乎没有注意到钱姗姗的脸色有些苍白,你家闲置的那套房的钥匙借我。
啊?钱姗姗有些恍惚地回应道,什么?
你家房子的钥匙借我!孙静心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说。
钱姗姗突然明白了什么,自己和付小阁一直住在店里,孙静心知道自己临近城郊的那所房子一直空着,她带着程然来借钥匙……钱姗姗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心口,她忍不住捂着胸口说,我有些难受,你自己去取吧,在柜台下面装钱的抽屉里。
孙静心径直走到柜台里取了钥匙,对钱姗姗莞尔一笑说,谢了,姐妹!用完就还给你!
钱姗姗突然想说,你用完的东西,倒找钱我也不会要的!但她忍住了,没出声,看见孙静心心急火燎地上了程然的车子,车子鸣了一声喇叭,疾驰而去。
楼上有人扔下了一个烂瓜,“啪嚓”一声掉在钱姗姗的眼前,她看了看那个跌落到眼前的烂瓜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她回过头,看见女儿付梓正坐在电脑前不安地望着她,她意外地朝付梓笑了笑,坐在凳子上没动,她忽然想到,自己其实可以比孙静心优雅,比如现在,她坐在自己家的杂货店门前,身后是乖巧听话的女儿,外面是卖力奔波的丈夫,而她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安安静静地生活着。
或许晚上该给付小阁炖上一条鱼吃了,钱姗姗想着,看见付小阁的出租车路过家门口,付小阁转过头朝她暧昧地笑了笑,她想起了昨晚的事,不由得绯红了脸颊……